首页 > 古典文学 > 鸳鸯六七四 > 十一 “我只不过想重新做人!”

十一 “我只不过想重新做人!”(2/2)

目录

哨牙炳听见了,连忙仰脸望向陆北风,轻轻点着头,汪汪泪眼里含着感激。

陆北风蹬了哨牙炳一脚,骂道:“灵堂放屁,失礼死人!”他坐到骑楼底的梯级上巴兹巴兹地抽烟。哨牙炳也趋前坐下,不言不语,陆北风把一根香烟扔过去,他不接,就垂头丧气地坐着。沉默一会,陆北风首先打破沉默,说出关于将功赎罪的想法。哨牙炳必须留下,除了管账,更要拉拢警察那边的关系,他熟门熟路,帮得上大忙。总之陆北风不会让他离开堂口,否则会被嘲笑欠缺号召力,留不住孙兴社的二把手,甚至被误会排斥旧人,初建的新兴社便太没面子。陆北风答应不把事情对任何人道破,今天发生的一切,一笔勾销,哨牙炳拿走的金条和美金不必退回,就算是他私下入股粮庄,大家仍然是好兄弟,同进同出,开山劈石,该分的好处大家分。

“杀人放火我内行,守财生利我不懂。你以后替我打理私房钱吧。”陆北风提出要求。

哨牙炳怔一怔,反问:“私房钱?”

陆北风耸肩道:“是啊,堂口大哥总得有自己的私账,公归公,私归私,亲兄弟,明算账,对所有人都好。我在广州还有些老本,我一定要取回来,到时候你替我好好管着。唉,老子认命了!自己的钱守不牢固,总得借尸还魂!”他在万义堂风光得势了八九年,战后国民政府抓汉奸,他手里的财产当然统统被没收,但有些田契屋契登记在女人名下,蒙混过去了,他一直等待机会索回——不,抢回。见过鬼怕黑,他决定日后尽量利用其他名目掩护自己的钱财,问题是必须找个可靠的人,而陆北风愿意信任哨牙炳。他最痛恨不贪财的人,自命清高,不容易受摆布。哨牙炳的好处是贪财却不敢太贪,樟木箱里有那么多黄金和现钞,换作是自己,心问口、口问心,他肯定全部吞掉,反正陆南才已死,死无对证。但哨牙炳居然只取了五根金条和两百元美金,不管是因为胆子太小或者心地太好,反正看在陆北风眼里,他都是个胆小鬼,而胆小鬼最容易被控制,只要凶他、唬他,他不敢不听话。

哨牙炳果然连声应允,拍胸脯说:“放心!我一定好好守住风哥的钱!”

“不能只守住,还要生利!一本万利!赚个盆满钵满!”陆北风瞟他一眼,道。

“系!系!一本万利,盆满钵满!”哨牙炳不断点头道。

陆北风笑一笑,哨牙炳也对他咧嘴而笑,然后说:“时候不早了,风哥饿了吧?我们去吃饭?”正欲站起来,陆北风突然抬高手臂,啪啪啪啪啪啪,一连打了哨牙炳六记响亮的耳光,骂道:“你盗占兄弟财物,我不可以不执家法,否则坏了规矩。但这只是小惩小诫,日后再有对不起堂口,新债旧债一起偿还,你挨的便不是耳光了!”

哨牙炳伸手拭抹鼻和唇,手掌上都是血,还有半颗牙齿落到地上。陆北风手劲大,打得他门牙断裂。

陆北风睃他一眼,道:“呵,天意啊!老天爷故意留个记号,叫你明天赶快去镶金牙,时刻提醒你做人要‘牙齿当金使’,言而有信!哨牙炳,哨牙炳,以后你改名‘金牙炳’吧!”

哨牙炳唉声叹气。陆北风捡起雨伞往前走去,他无奈跟在后头,到了酒家,兄弟们奇怪他忽然缺了半截门牙,他敷衍说是因为在雨中失足滑倒。席间,陆北风向兄弟们宣告草鞋岗位由阿火担纲,哨牙炳改任白纸扇之职,联络各方门路,也兼管账房,是堂口的大掌柜。陆北风又建议打破旧规,设置两席双花红棍,由刀疤德和大只良同时负责,两支齐眉棍,两把青龙刀,两队人马同心合力替堂口攻城略地。陆北风说:“平起平坐,齐心揾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当夜酒醉饭饱,在归家的路上,哨牙炳觉得非常荒唐。他的本意是金盆洗手,结果洗手不成,反而让双手在江湖浑水里越陷越深,既要管堂口的事,又要理风哥的账,还赔上了半截招牌门牙,令他欲哭无泪。做人难,想重新做人难上加难,先前干过的事情冤魂不息似的把你包围,休想逃得了。这一刻哨牙炳最烦恼的是不知道怎样对阿冰解释。下午出门前他答应她会对风哥道明脱离堂口之意,但结果,结果,唉,结果。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在门前踌躇思量,没有别的路了,最后决定只说半个谎言。

什么是半个谎言?那就是不说全部的真话。哨牙炳不希望阿冰难过,也担心她一怒之下真会带孩子返回汕头,他更不愿让她发现自己粗心大意到忘记检查樟木箱的暗格,他怕被她瞧不起。所以他打算对她说,陆北风答应让他脱离堂口,但需要时间,两年,最多三年,待新兴社上了轨道便放他走。事缓则圆,哨牙炳觉得“拖”字诀足可解决问题。

推开家里大门,客厅半边漆黑一片,另半边被角落神台上的长明灯掩映成一圈诡异的暗红,眼前世界截然二分。哨牙炳蹑手蹑脚地走近睡房,隔门窥见阿冰已经呼呼入睡,他壮着胆子,放轻手脚走到床边,昏黑里,端详阿冰的脸容轮廓,如此熟悉,心里涌起莫名的暖意。他生起冲动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她却突然反过身伸手搭住旁边的纯胜,粗肿的腰背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原来她发福了不少,纯胜出生之后他未曾认真看过她的身体,此刻更感内疚。

他记得她说文武庙签句提过什么鸳鸯,这一刹那,他惊觉他们不就是根本不太相配却偏要相配的鸳鸯吗?他总做不到她想要的男人。她要他勇敢,他却怯懦;她要他床上检点,他却男女荒唐;她要他金盆洗手,他却阴错阳差地留在堂口。但倒过来看,他明明知道她所要求的事情并非是他所乐意去做的,却仍费力去做、假装去做,做得到做不到是另一回事,毕竟自己仍是心甘情愿。说难听点,这不是自我作贱吗?他实在想不透,心思紊乱,晚饭时又灌了不少酒,额头阵阵刺痛,于是吁一口气,慢慢退回客厅。

折腾了一天,哨牙炳疲累极了,坐到椅上没多久已经不知不觉地呼呼睡去。累了,他非常累,屋里的人需要他,屋外世界也有人拉住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持多久,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倒下,必须挺住,直到两边的世界把他放开,而到时候他已经老去,哪里都去不了了。但此时此刻,在入睡以前,最令他烦恼的只是,不知道醒来之后如何告诉阿冰:我金盆洗手,失败了。

[1] 意为:亏空,侵占。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