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守信用真有这么难?(1/2)
又等了三四天,高明雷终于沉不住气,打电话给饶木,要求跟力克见面,饶木在话筒那头嘱他等待消息。再等了一天,消息来了:时间,晚上七点半;地点,汕头九妹潮州菜馆。高明雷依约到了菜馆。进店,推开贵宾房门的时候,力克和陆北风正压着声音说话,金牙炳在旁边喝闷酒,吃花生米,抬头望他一眼,眼神闪过一阵担忧。
他坐下,陆北风干咳一声,先下手为强,道:“大哥,三角码头的事情,先搁一搁,嗯?”
高明雷沉吟一下,陆北风续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一切,不然,不然……”其实“不然”什么,他也没想清楚,所以说不下去了。
陆北风确实是这个下午才从力克口里得悉九龙寨城打斗的来龙去脉。力克找他和金牙炳先见了面,直言上司指示必须配合南京和伦敦的外交斡旋,尽量让事情降温,刘方正和郑昊被送到医院治疗,反正沙面那边也有洋人受了伤,各有亏欠,拖过一阵相信可以大事化小。力克担心高明雷冲动误事,要求陆北风帮忙压住他。陆北风直接向力克提出了高明雷心里的疑问:“拖一阵?要拖多久?蜀联社看来在寨城待不下了。”
力克半晌方道:“没事的,四川帮不是善男信女,挺得住的,大局为重,他应该识大体。”
陆北风不吭声,金牙炳更不说话,他比陆北风更了解高明雷。力克斜睨陆北风一眼,探试道:“万一真撑不住,不如让他们先到湾仔避风头?对,一座山藏不了两只老虎,你们是这么说的,对不对?但我们是兄弟啊。一座山应该藏得了两个兄弟。三个也可以。今晚你就帮忙说几句吧。”陆北风愣住,心里一寒,一时之间无法确认力克是否只在开玩笑,洋人的眼神总是那么诚恳,连虚假的时候也是如此坚定不移。
终于到了晚上,该来的人都来了,高明雷听完陆北风建议“搁一搁”,再也按捺不住,重重一拍桌子,用四川话骂道:“斫脑壳!”先前其实饶木已经转达了力克的意思,但高明雷希望亲耳听力克说出来,饶木提过力克会安排善后,可是到底如何安排,力克有责任亲口给个说法。行走江湖要有担当,做警察,做洋人,同样不可以没有担当。
陆北风和力克没听懂,却猜到是四川的骂人狠话,所以都抿着嘴,不答腔。金牙炳打圆场道:“别急,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我叫阿冰弄些好菜,吃了再谈,吃了再谈。”
半晌,力克打破沉默,拎起茶壶,俯身弯腰往高明雷的杯里倒茶,道:“大哥,并非我不让你去三角码头,是上头不让你去三角码头。我是警官,可是警官上面还有警官,我是鬼佬,上面的也是鬼佬,我没法子不听他的。你要体谅兄弟,要替兄弟着想……”
高明雷打断他,道:“兄弟?好哇。我是兄,你是弟,兄长现在有难了,而且是因为你才会有难,你要不要也体谅体谅?”
陆北风插话道:“会的,当然会,做兄弟要同舟共济。”
高明雷道:“说得好,同舟共济!但现下是我坐在船尾,你们坐在船头,还怕我把船坐翻呢!”
陆北风正色道:“开玩笑仍得有个谱。兄弟是这种人吗?”
三人安静下来。金牙炳和阿冰同时端了几道热菜进房,放到桌上便又推门离开。电风扇在天花板吱吱兀兀地回转,更显得房里一片死寂,六叶扇面晃动个不休,仿佛随时会掉下来,唯不确定会先把谁的头割开。墙壁上仍然挂着谢无量的书法对联,“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高明雷忽然惦念早已不在的骆仲衡。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高明雷提出了一个解决的主意:“三弟,力克长官,如果郑昊和刘方正回不了寨城,或许有办法瞒住事情。你看呢?”
力克马上否决,道:“不可能!他们已经在医院。如果他们出了事,南京肯定闹得更凶,我过不了上级那关。”稍顿一下,又说:“你们在寨城,能挺就挺,挺不了,不如二哥先让出湾仔的几条街道给蜀联社歇歇脚,过一阵子再做打算。二哥,没问题吧?”
这回轮到陆北风恼火了,做梦也没想到力克想从自己身上割几块肉给高明雷,让自己替他擦屁股。他绝不吃泰山压顶这一套,但不宜对力克发作,他始终是有枪在手的警官。所以他硬忍了这记闷棍,打哈哈道:“湾仔是小庙,哪里容得下袍哥大爷。依我说,大哥终究要忍一忍,寨城里面的东北佬和宝安佬,两只软脚蟹,加起来都打不过大哥的一只手掌……”
语音未落,高明雷却已发难,伸臂把桌上杯碗碟盆哐啷啷地扫到地面,茶水和菜汁溅向力克和陆北风。力克仰后身子闪躲,跌个四脚朝天,后脑门沉沉地撞到墙角的木电箱上,半昏过去。高明雷骂道:“好样的!不是他们加起来,是你们加起来欺负我这个大哥!你们把老子当作痰杯,吐完了便踢开!告诉你们,老子其实是药膏布,黏在额上胸前,撕不走的!就算要撕,亦要连带撕下你们的一层皮!老子无论如何会去打飞天东,谁挡路,谁便不再是兄弟!两位自己看着办!”
高明雷霍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陆北风伸臂阻拦,嚷道:“雷大爷,万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你们压根儿没替我想过!你不过是洋鬼子的狗!守信用真有这么难?洪门洪门,其实只是屁门!”高明雷推开他的手,更顺势反扣他的手腕,陆北风一痛,也一怒,情急之下挥掌推在他的背上。高明雷往前一仆,但立马站稳,怒火从心底烧上脑门,耳朵仿佛听见了熊熊声响,眼里也只看见一片血红,像当年在乡下杀第一个舵把子,又似在重庆杀第二个舵把子,烈火烧开了便止不住。他回身拳脚交加打向陆北风,陆北风接招,两人像昔日在天台上比武,差别在于昔日是游戏,现下是生死。人间的游戏往往是生死的预演,只不过,当时已惘然。
拳来脚往两三回合,高明雷的蛤蟆拳稍占上风,陆北风吃了几记捶踢,不甘示弱,拎起桌上一把餐刀向他拦腰捅去。每回力克来到菜馆,阿冰都细心准备刀叉,万料不到今天派上这样的用场。高明雷站稳马步,闪开捅过来的刀,然而这时候阿炳闻声闯进房间,一推门,眼见形势大乱,吓得“哗!”声高叫,高明雷扭头察看,分了神,不小心被背后的椅子绊倒,身体下坠之际,牢牢拉着陆北风的衫袖,打算把他一同扯到地上。但陆北风反应灵敏,肩膀一扭一缩,不仅挣脱了他的抓扣,还借力一掌把高明雷推后,令他跌得更重更沉。
躺在地上的力克迷迷糊糊间看见众人打斗,虽然两眼昏晕,却仍拔出腰间佩枪准备制止乱局,但好巧不巧,人算不如天算,高明雷跌个踉跄,身材粗厚的一个四川汉子不偏不倚地压向力克,力克正举枪扣下扳机,手肘被他一压,本来朝外的枪口硬生生地转了方向,砰一声,子弹射出,直贯自己的胸膛!
高明雷止不住跌势,重重地压住力克,背后感觉一阵滚烫,衣衫全被他的鲜血染红。他惊惶跃起,陆北风和金牙炳急忙趋前查看力克的伤势,力克的额头渗着汗,双目紧闭,微微张开苍白的嘴唇,喃喃地说:“ld bloody ld [1] ”
闹出人命了。闹出人命本来不可怕,但闹出的是洋人的命,而且是洋警官的命,这才可怕。高明雷见大事不妙,夺门而出,大厅站满了被枪声吓得手足无措的客人,兵荒马乱,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饶木此时正好踏进菜馆,未明状况,朝高明雷喊问:“怎么回事?”金牙炳从贵宾房门外探出头来,慌张地说:“他打了风哥!警官也中枪了!”
饶木一片茫然,深深叹一口气。过去数天他对力克加油添醋地说高明雷如何出言不逊,建议力克设法把他除掉。但力克不赞成,仍然认为这时候没必要火上加油。力克以为高明雷求的只是钱财,不如强迫陆北风让出一些地盘,稳住局面再说。饶木劝阻无效,心里已有预感事情会闹得更大,想不到的是预感马上成真,硬碰硬,两人互斗变成三人相斗,斗出了个大头佛。
高明雷瞟饶木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往大厅右侧的一道木门方向走去,他熟路,知道门后是厨房,厨房旁是厕所,厕所旁是直通谢菲道的后门。饶木先冲进贵宾房察看,望见力克躺在地上,胸前衣衫血淋淋一片,陆北风蹲在旁边叹气连声。他立即转身闯出房间,往厨房追去,边跑边喊:“高明雷!高明雷!”他蹬脚踢开木门,跑进昏暗的廊道,地面潮湿,他几乎失足滑倒。站稳之后,再往前跑,走廊尽头有另一道小门,饶木猜想高明雷经由这门逃走,于是拔足狂奔,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亦要把他抓住,不然如何对力克交代。
金牙炳也追过来了,远远望见饶木的背影在走廊尽头,门开了,街外的灯光射进来,背影变成了深深的黑影,然后,门关了,黑影消失在门后。站在昏黑的廊道上,金牙炳突然感到眩晕,天旋地转,胸口一阵窒闷,这几天他一直流鼻水,脑门发热,中医说是湿邪,吃了几天中药,没料如今使劲跑一跑,竟然气喘累累。色字果然伤身。他弯下腰,咳了几声,决定放弃,回身步往菜馆大厅,走经厨房门外,门里墙边有道木门,木门后是个暗室,平日用来放置厨具杂物,他发现有几个木桶和铁锅被扔于地,室内传出微弱的人声。
他细心一听:竟然是阿冰!
还有,高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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