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守信用真有这么难?(2/2)
金牙炳马上用厨房木门做掩护,侧身站在暗室门外,隐约听见阿冰压着声音说:“再等一下,我出去瞧瞧。”
高明雷道:“好。待你唤我,我才走。”
室门咿呀一声拉开,金牙炳窥见阿冰踮着脚走出,他透过门缝望见高明雷蹲坐在原先摆放木桶和铁锅的地上,竟还抬手拉一拉阿冰的衣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阿冰拽一下臂,头也不回地走到室外,高明雷眼神闪过一丝无奈。
阿冰离开厨房,往大厅的方向走了几步,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咳!”,吓得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回头一望,见是阿炳,呆住了,一张脸跟躺在贵宾房地上的力克一样毫无血色。
不至于吧?金牙炳同样脸色苍白。刚才发生的事情,这瞬间撞碰的事情,统统把他杀个措手不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老婆,我的老友,什么时候搞上了?为什么会搞上?那是阿冰啊,固执而纯良的阿冰啊,怎么会这样?是否因为我冷落了她?是否因为我乱搞女人,这是阿冰给我的报复?抑或是老天给我的报应?我是高明雷的救命恩人啊,这王八蛋可对得起我?一连串的问号像一个个锤子,一下一下地敲着金牙炳的脑袋,敲得快要裂开,眼冒金星,他站不稳脚,右手伸向背后扶着墙壁,左手按住胸口,否则无法呼吸。
阿冰见他脸如死灰,连忙踏前两步想扶他一把,但金牙炳摆手示意她停住。阿冰惊慌地说:“不是的,炳,别胡思乱想,我们无事,真的无事,什么都无发生。”金牙炳深深吸气,稍稍调顺了气息,打算向她抛出所有问号,但一开口,竟然哽咽,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能够说出的只是:“点解……点解会……”
阿冰望向金牙炳,廊道天花板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神是满满的羞愧,金牙炳从未从她脸上见过的羞愧。阿冰低下头,道:“我只不过心乱了一下,真的,只是那么一下,然后便没有了,也不想有了……”
金牙炳打断她,但能够说出口的仍然只是:“点解……点解……”
阿冰抿着嘴唇,泪水噗噗滴下,用金牙炳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也许是心里不服气罢了,但也许只是好奇,可是马上觉得无必要。你有其他女人,不见得我也该有其他男人。我阻止不了你,但总可以决定自己的事情。”
两人沉默。半晌,阿冰用手背把眼泪拭向耳背,擤一下鼻子,嗫嚅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选了,选了就是选了。阿炳,不必担心,相信我,没事的,以后也不会有事。我们不是说过就算到地狱亦要在一起吗?说过的便要做到,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我们是鸳鸯同命,我早告诉过你。”
地狱?鸳鸯?金牙炳此时已经觉得身处地狱,斑驳的墙壁是刀山,湿滑的廊道是油锅,狰狞的牛头马面躲在暗室木门后面,随时扑出来把他压在地上噬咬,无处不是怖恐。至于鸳鸯,不是也可“棒打”吗?轻轻一棒便可拆散,没什么了不起。他冷笑两声,嘴角勉强扯出的笑容亦像把阿冰推进了地狱,脚下,心底,手和身,无不感到冰寒透骨。
金牙炳冷冷望着阿冰,本想忍住不问,但终究仍是开口了,他暗骂自己窝囊废。他问道:“你说你选了,但你其实并未放弃。所以你才帮他忙?”
“不!刚才他冲进厨房,走投无路,求我,我一时心软,让他在里面躲一躲,安全了便让他走。他毕竟是你的老友啊!”阿冰急忙自清,再往前踏出一步。金牙炳抬手阻止她往前,“哼!”了一声,骂道:“刁那妈,到这时候还用我做挡箭牌!明明是你的决定,别把我扯下水!老友?我呸,贱!你倒有情有义,果然是个好女人!”
阿冰直勾勾地望他,忽地,咬牙道:“我不是好女人,我只是自私。你不相信?好,你看着!你看着!”她突然转身走向廊道尽头,拉开门,朝大厅里喊:“喂!高明雷在这里!在厨房里面!快来!别让他跑了!”
暗室里的高明雷听见,暗骂一声“贼婆娘!”,正犹豫该否冲门逃跑,陆北风和几个菜馆伙计已经闻声赶来,执起铁棒和木棍,一拉门,把他打个头崩额裂,再压倒地上,五花大绑。饶木亦从谢菲道回来了,伸脚用鞋底把高明雷的脸庞狠狠踩在地面磨蹭,黑色的皮鞋,磨得底面一片红。高明雷陷入昏迷,但眼睛仍然半张,眼白里都是血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阿冰隔着一群男人的背影隙缝望过去,隐隐觉得他在望她,但她不认为他的眼神是惊讶,也非怪责,因为他们其实相同,或许大抵只要是人便都相同,唯有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才有办法做个好人。在阿冰的想象里,高明雷眼里只有绝望,他认了,不认也得认——这样的眼神,她见得太多,在昔日的汕头屠狗场里。
所以当天晚上回家,金牙炳睡在孩子的房间,阿冰和两个孩子躺在另一个房里的床上,心安理得。窗外风平浪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在别人听来可能凄厉,听进她耳里却是无比地亲切,使她想起汕头的岁月、澳门的日子,以至香港的战争。多少风浪都熬过了,她就不相信这一关难得倒她。她做了自己的选择,“鸳鸯飞入凤凰窝,莫听旁人说事破”,在这个房子里,她是个好人,更是个主人;“自是良缘天配汝,不调和处也调和”,或许先前的迷乱是命定的,其后的选择亦是命定的,但她不管,她只管顺着自己的选择好好活下去。中国人不是都说“回头是岸”吗?不也喜说“变乱”吗?其实“变”和“乱”是两码子事,变而不乱,控制得了,往回走,往往比原先的更加好。现下轮到阿炳要做选择了,而她相信,阿炳愿意留在岸边等她。
力克在医院躺了三个星期,子弹射穿左肺,动了三次手术,总算留住一口气。离开医院前夜,他在病床上用被单捂住嘴鼻,失声痛哭。泪水咽灌到喉咙,胃一翻,呛得不断呕,无休无止地呕吐,吐出了胆汁。他忆起小时候生病也曾有过这样的呕吐经验,他问父亲:“我会死吗?”父亲摸抚他的头发道:“主有安排,你是我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他爱你,他还要让你体验生命的美好,你是善人,你还有许多的路要走。”
可是力克不相信。如果主要给我美好,应该只给我美好,没必要让我受尽病痛的折磨。但他仍然信主,他相信主赐给他的是选择的能力,自己有责任用这能力来寻找美好。长大的他寻找了知识和艺术,后来在香港寻找了露易丝,后来寻找了权力和金钱,这一切于他便是美好,都是他依凭主所赐的能力而得。所以如果真有后悔,力克懊恼的是当天没把高明雷跟刘方正和郑昊一起抓走,事后也应该听从饶木的建议,设法把高明雷解决。不给三角码头便不给了,这是他的能力,何必多解释?就因有能力而没施用,落得这下场。
力克被救活了,高明雷却被判绞刑,意图谋杀洋警官,死罪难逃。在从牢房被押往绞刑台的短短的路上,高明雷不断冷笑。以前有相士说他的耳朵后面有块“反骨”,一辈子跟兄弟师友相处不好,结果两个舵把子死在他手里,拜把兄弟也几乎死在他手里,反来反去反到最后,有此结局,无法不认命。唯一不服气的是江湖行走这许多年,竟然被一个女人出卖,丢尽袍哥的脸。回想起来,如果早些对她下手,说不定能够逃过此劫。自己做了失误的选择,活该。然而转念一想,即使逃过,又如何?若真是命,一劫过了又一劫,总有个劫是逃不过的,不如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回来再做龙头,但到时候最好别在四川投胎,要生在香港,再混一回江湖,圆了杀出九龙寨城的梦才甘心。
这么一想,高明雷坦然了。警察替他套上黑布头罩,眼前只见一片黑暗,而黑暗里,隐隐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骆仲衡。笑着,对他招手,他恨不得往前奔去,可惜手脚都绑着铁链,幸好这已经是最后的不自由,再忍耐一阵,便好了。
宝安帮的刘方正和东北帮的郑昊被释放回到了寨城,不免跟蜀联社有一番腥风血雨,四川帮拆伴败走,阎罗王领着部分兄弟返回四川,重新做他们的袍哥。南京和伦敦继续外交斡旋,寨城和沙面的事情不了了之,过不了多久,新中国登场,袍哥们关的关,杀的杀,在新世界里都变成龟孙子。
潮州菜馆照旧营业,阿冰每天挺着肚子坐镇店内,照旧里里外外忙着。但菜馆改了店名,因为她记得“汕头九妹”最早由高明雷提议,她不希望牵着这条尾巴惹金牙炳胡思乱想。改什么好呢?忖度一番,就叫作“鸳鸯楼”吧,鸳鸯同命,有楼为证。墙上的“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也取下了,但金牙炳嫌墙壁空荡荡,到湾仔道街市的书画店找陈老板商量,选了一幅喜气洋洋的牡丹图,装裱挂起。
老陈道:“咦,附近不是有间翡翠歌厅吗?有两个句子好鬼合用,不如我替你多写一幅书法?街坊邻里,买一送一!”那是唐朝陈去疾的《踏歌行》,老陈约略解说后,提笔挥洒在宣纸上写出十四个字:鸳鸯楼下万花新,翡翠宫前百戏陈。他笑道:“呵,简直是古人为你们的店度身订造!”
金牙炳费了一番力气把画和书法挂到墙上,他想亲自动手,谢绝兄弟帮忙。完事后,累得虚脱似的瘫在地上。店是旧的,贵宾房是旧的,他坐着的地面亦是力克曾经中枪躺下的地面。但他的心情是新的。老习惯,拿了一手烂牌,唯一能够做的是把牌打到最好,虽然好的烂牌仍然是烂牌,但他舒坦。换不了牌,换个想法便成了。反正事情的开始和结果往往由天不由人,如果能够做主的时候也不做主,便太对不起自己了。所谓做主,便是相信做选择,然后自己选择。人世匆匆几十年,没理由选择让自己不快乐,没理由要跟自己过不去。这点道理从隔窗偷看她母亲和虾米叔在床上翻云覆雨的那天,他已明白。所以他选择相信阿冰。金牙炳没有向阿冰追问任何细节,他不愿意跟自己过不去。反正他赢了,输家是高明雷,金牙炳生平很少有当赢家的感觉,他快乐。
生活恢复如常,金牙炳照旧在陆北风身边“做跑腿”,也照旧在女人的床上浪荡,而阿冰照旧不问不提,倒是外头的世界已不如旧。
几个月过去,阿冰诞下第三个孩子,感谢老天,是个女孩,取名纯芳。一年后,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对香港禁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伦敦宣布两国正式建交;数以万计的国民党残兵旧将拥入香港,挤住到调景岭山头;“14k”头目葛肇煌把堂口总坛从广州移到香港,打出了自己的地盘;一个名叫李嘉诚的潮州商人创办“长江塑料厂”,开展他的工业和贸易生意。时间仿佛比先前走得更快,更不容易追赶。然而无论世界怎么变动,每天夜里,巷道之间依然准时传来最后一班电车的“叮铃铃……叮铃铃”的响声,收更了,司机习惯沿途拉铃,提醒车厢里看不见的乘客下车,孤魂野鬼必须自寻归路,其他人的帮忙总有尽头,人间地下,生死幽冥,唯一能够依靠的都只是自己。
当电车驶过,巷道野狗吠声不绝,那么固执,那么顽强,那么熟络,像在应和着铃声,又似老朋友们前来对汕头九妹道晚安。阿冰望一下街外,把窗户闩紧,替三个孩子盖好被子,返回房间躺到金牙炳身边,每天夜里,就这样,沉沉地睡了一觉又一觉。
[1] 意为: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