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冇仔送终(2/2)
一天傍晚金牙炳回到家里,见纯芳抱膝坐在椅上哭泣,问了半天她才说:“我好惊,阿妈傻咗!”
“乜事?她做什么?”金牙炳瞄一眼紧闭的房门,问道。
“阿妈学狗吠!好细声,但我好惊!我好惊!我好惊!”纯芳把脸埋在手掌里失声痛哭,单薄的身子不断颤抖。金牙炳坐到纯芳旁边,让她把头偎到他肩上,眼泪,也滴到他肩上。
待纯芳冷静下来,金牙炳拉开抽屉找出锁匙,踮着脚走近睡房,咔咯一声,扭开门把进房,竟然看见阿冰坐在床沿,嘴角挂着诡秘的笑意。昏暗里,他几乎不认得阿冰,纯胜病逝之后,她老了十年,纯坚走后,她再老二十年,蓬乱的苍白的头发遮蔽了半张脸,深陷的眼窝似两个盛满了泪水的破碗,锋利的碗沿朝眼里戮去,随时刺出两行鲜血。金牙炳感到不对劲,连忙唤她:“阿冰!阿冰!笑乜?”阿冰似没听见,不答理,金牙炳更慌了,威吓道:“你再这样,我要送你去医院!”阿冰听见了,眼白朝上一翻,收起笑容,倒执起墙角的一把长扫把朝他头上如雨抡打,金牙炳抱头冲出客厅。砰一声,阿冰关上房门。
金牙炳坐回纯芳身旁,见女儿又哭起来,他伸手轻摸她的头发,安慰道:“别怕,爸爸在,没事的,相信爸爸。阿妈是个坚强的人,你以后也要做个坚强的女仔。”他抬头望向墙上儿子的遗照,强忍住鼻酸,叹气道:“仔呀,是命呀,认吧。”赵家绝后了,金牙炳有朝一日身故,注定“无仔送终”,每回念及此事,他都恨得紧握拳头,但纵然万般不甘心,亦唯有认了。他曾经做梦,梦里,纯芳半躺地上,口鼻渗出血水,他万分难过地低头端详着她,转头却见纯坚嬉皮笑脸地坐在餐桌旁,阿冰从厨房端来一碗冒着白烟的热汤,两母子相视而笑,那一刻,在梦里,他心头竟然泛起阵阵幸福的暖意,庆幸死去的是女儿。翌晨回想,金牙炳羞愧得不敢直望纯芳半眼。手掌手背都是肉,割哪里都痛,然而有些肉被割走,不只是痛。
其实金牙炳不知道纯芳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刚才说的安慰话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阿冰用行动证实了他对纯芳的安慰。这个傍晚,在迷迷糊糊、恍恍惚惚里,阿冰听见由远而近的、熟悉的狗吠声。不,不是平日从巷口传来的狗吠。现下的吠声涌自她脑海深处,咆哮,嚎叫,是一声连一声的挑衅音调,把阿冰从天昏地暗里唤醒,她勉强撑起上身坐在床上,告诉自己,来了,终于来了,那是在汕头和澳门死在她和父亲以及母亲刀下的狗在耀武扬威——怎么样,看到了吧?我们回来了,该还的总得要还,但我们不要你,我们要他们,他们就是你,比你更是你。
阿冰其实一直隐隐有这担忧,只不过强迫自己不去想,日子过得越顺遂,她越感受到过去的鲜血亏欠。世上的屠夫多的是,但其他人有何遭遇和想法,她不管,也管不着,她只相信自己母亲说过的话,狗灵必会回来讨债,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过了这么些年,这一天果然来临,万料不到的是竟然连讨两回。所以她笑。先是苦笑,在痛苦中无奈地接受命运折腾的苦笑。但慢慢地,苦涩里竟然浮起丝丝的自豪感,仿佛有一片片碎木此起彼落地从海底冒升,漂着,荡着,无声无息地霸占了半个水面。阿冰心里叹气,暗道:“狗灵啊狗灵,你们意志这么顽强?好的。可是我是阿冰,不见得会输给你们。你们以为这样可以把汕头九妹打垮?休想!我还活着,我要活着,看你们这些畜牲能够把我怎样!”她低声模仿狗吠,吠吠吠,吠吠吠,是对狗灵做出调侃和抗议,没想到把纯芳吓着,而金牙炳冷不防闯进睡房,恐吓把她送去医院,听进阿冰耳里代表他要放弃她了,阿冰蓬然烧起满腔怒火,火势由胸口蔓延到脑袋,激发了熊熊斗心。挥动在她手里的那柄扫把,打的既是金牙炳却同时是狗灵,她不再担忧,更不惧怕,遇人杀人,遇佛杀佛,遇狗灵杀狗灵。把金牙炳赶出了房,她再对空气吠了几声,是对狗灵说:“你们敢动纯芳一根毛发,看我不把湾仔的狗全部碎尸万段!”
阿冰决定活下来,并且要生龙活虎,她要亲眼见到纯芳长大,要替纯芳找个好归宿,其他的统统不重要。她问金牙炳:“你冇仔送终了,点算?”金牙炳心里似被撞了一下,但见阿冰好不容易恢复精神元气,不忍让她伤心,只好故作轻松地说:“冇咪冇啰!有仔送终要死,冇仔送终亦是死,双眼一闭,人死如灯灭,知道个屁!”然后又调侃说:“不如我们再生一个?”
阿冰瞪他一眼,欲擒故纵地骂道:“要生,你揾其他女人生!”。她比金牙炳年长一岁,快四十八了,去年开始停经,生孩子只能是下辈子的事情了。金牙炳可不清楚她的状况,两人已经好几年没有鱼水之欢,但在床上同被共寝,仍然有说不出的亲密。何况金牙炳确实跟阿冰无话不谈,除了外边的女人。阿冰是他的妻、他的友,似他的上半身。但下半身也不属于其他女人。下半身像算盘的木珠,只归自己控制,征服,驾御,胜利,非常地单纯,玩归玩不至于出现不可预料的混乱。
跟其他女人生孩子?金牙炳没接阿冰这句话,脑海却冒起一幅可怕的画面:阿冰握刀在后头追赶,他和一个女人在前头奔跑,女人的手里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儿,阿冰快要追上,走投无路,他和女人被迫跪下求饶。金牙炳太了解阿冰了,她可以故作不知地让他拈花惹草,顶多只是妒忌,然而一旦在外留根,尤其如果留下的是传宗接代的儿子,妒忌即变仇恨,汕头九妹可吃不下这个亏。他自己也不希望捣乱眼前秩序。何必呢?已经是新兴社的龙头了,阴错阳差地完成了阿冰要他争气的渴望,又经历了两回丧子之痛,再不一切看淡,便是自寻烦恼。金牙炳的最大心愿是等待陆北风重回香港,让他交卸堂口的担子,重新专心做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上岸”了,一家三口平安度日便是福气。纯胜去世后,他自觉老了十年,纯坚遭受不幸,他再老十年。不仅心态老,体能亦大不如前,尽管仍常到妓寨和歌厅寻欢作乐,却只像抽烟喝酒和撩拨算盘,是改不掉的老习惯。会改的,他自己知道,会改的,但顺其自然吧,这一天不会不来。
见金牙炳半晌没言语,阿冰开始担心了,狠道:“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在外面另外有家,我会亲手替你送终!”
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金牙炳心胆俱裂,急忙摇头道:“放心,不会!放心,放心!”阿冰见他气急败坏,忍不住抿嘴笑道:“你也可以放心。我答应你,我不会比你先死,我要留着命,只要你不是死在其他女人的床上,我也会亲手替你送终。我会替你风光大葬。你答应过一起下地狱,但是我不想去地狱了。要去,一起去西天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