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冇仔送终(1/2)
纯胜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打针吃药,阿冰不眠不休地照顾,早晚到洪圣庙上香祈福,瘦了好几圈,原先宽厚的腮骨被脸皮牢牢包住,骷髅似的。幸好熬过来了,她慷慨还愿,庙里的人高兴得把她看成现世的观音菩萨。然而过了半年,入冬了,香港这个冬天特别地湿寒,天天飘着雨,许多人夸张地说:“看情况,搞不好会下雪呢!”雪并未降下,然而一个傍晚,纯胜从家里浴室步出,身子一凉,打了个喷嚏,然后不停地咳嗽,哮喘再犯,一口浓痰哽在喉咙,含糊地喊了两声“妈!妈!”,阿冰在厨房里煲汤顾火,没听见,走到客厅时看见儿子脸色惨白躺在地面,无知无觉,召来救护车急送往医院,尚未送到病房已经去了,只有十二岁。
办过丧事,金牙炳非常内疚两年前没告诉阿冰,陆北风在信里做过提醒,他的灾星移向子女宫,六亲缘薄,家族不宁。他是为了不让阿冰担心,反正无论是否知道老鬼的批算,凭她的谨慎性格,都会万事提防。如今出了事,他忍不住暗自回想,如果当初多嘴说一说,能否避开此劫?阿冰面对丧儿之痛,不茶不饭,活得似行尸走肉,金牙炳多雇一个女佣在旁看顾照料,更不敢提半句关于老鬼的批算了。他发电报给陆北风,只写:“不幸言中”——他想不到的是,不幸陆续有来。
十五岁的纯坚本已无心读书,弟弟纯胜猝逝后,难过心伤,干脆不上学了,金牙炳安排他到堂口看管的花档帮忙,他反叛,坚持自食其力,跑到北角的上海理发铺做学师仔。八岁的妹妹纯芳倒勤奋用功,每天搭电车从湾仔到鹅颈桥上下课,成绩从来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堂口兄弟都恭喜炳哥家里出了个女状元。她的志向是日后办一间专收贫穷子弟的学校,教好每个穷家小孩。学校老师问她为什么有这想法,她低头轻声道:“阿爸成日打人,所以我要救人。”纯芳向来憎厌自己是烂仔头的女儿。
纯坚出事于一九六三年。那一年,香港严重水荒,水塘仅有一个月的存水量,当局宣布限水,民居和商铺全部受管,五月二日开始每天供水四小时,五月十六日改为隔天供水四小时,到了六月,情况严峻至每四天供水一次四小时,水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用上了所有能用的容器,桶子、浴缸、壸、碗、锅、瓶、杯,每滴水都是甘露。四五层的唐楼住户,下层猛开着水龙头,水压弱,上层取不了水,唯有推开窗户,扯开嗓门像是命令又似央求地呼喊:“楼下闩水喉!楼下闩水喉!”也有时候不得不到街上的公众水喉前排队。每逢街喉开放,路上挤满男女老少,身旁摆满木桶铁桶,前胸贴后背地排着长不见尾的队龙,像盼望天神降临般守候水龙头流出的每一滴水。
滴,滴,滴答,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答……队伍最前方的人凝神屏息注视水况,嘴里念着:“来了!来了!”背后的人亦跟着喊:“有水了!有水了!”喊嚷像电流般一直往后传开、扩散、爆裂,有妇人竟然兴奋得哭泣,孩子见母亲哭,便也哭起来,是欢欣的哀伤,迎接水龙头哗啦啦地涌出的街水。
人龙里有赵纯坚和他的打工拍档,阿伦和阿辉,理发店耗水量大,老板派他们每天到街边提取食水。三个男人扛着六个大水桶,赤裸上身,在夏天的大太阳下焦灼地等待。水来了,所有人高声喝彩,阿伦道:“刁那妈,他日解除制水,我发誓要冲足一天一夜的凉,打捻死都不离开浴室!”
纯坚附和道:“一天一夜唔够!要四日、要五日、要一个礼拜!冲到皮破血流都唔怕!”
队伍开始缓慢移动,众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用眼神和骂声催促前方取水的人加快手脚。好不容易排近水喉头,前面只有四五个男子,阿伦的肚子突然咕咕作痛,急于往公厕解决,忍不住踏前两步向其中一人问道:“大佬,人有三急,帮个忙,让我先,得唔得?”
对方回头瞪他一眼,用福建口音的粤语骂道:“死捻开!”然后瞄见他背后的纯坚,又道:“哦,我认得你,金牙炳的大少爷!别以为新兴社大哂!这里系北角,唔系湾仔!”
纯坚根本无意插队,被冤枉了,不服气,何况福建佬把他跟父亲堂口扯上关系,更令他怒火中烧,立即回嘴嘲讽道:“湾仔唔系大哂,但北角细过鼻屎!”
福建壮汉不甘遭受奚落,霍地转身走向纯坚,他个子不高,但肩臂非常粗壮,同样没穿上衣,两团胸肌像两块坚硬的花岗石。站在他们中间的阿伦举起手掌阻止壮汉前行,福建壮汉伸臂格开,抡拳朝前直打,阿伦冷不防中了招,“呀!”声往后倒去。纯坚连忙将他扶住,另一个拍档阿辉加入战团,冲前扑向福建壮汉,随手执起一个铁桶砸向他的头,壮汉闪开,桶子掉滚到地上砰然乱响。对方同伴此时亦杀至,亦是三人,三对三,六双拳头挥来打去,水桶也是武器,街坊群众慌张走避,无人理会依然开启的水龙头,街水沙沙哗哗地喷流,把崎岖的地面射成小河。
扭打之际,纯坚脚底一滑,不小心跌个四脚踉跄,倒霉鬼,后脑轰然一声撞到路旁竖起的一支尖顶石柱,一个被踢起的铁桶刚好从半空掉到他脸上,把五官密密遮蔽,像殓房里的盖尸布。纯坚没有醒过来,尚差五个月才满廿一岁。
阿冰也几乎醒不过来,往后几个月在昏昏沉沉中度日,就算偶尔清醒亦呆坐终日。失去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熬过五年多的惨愁日子,再失去一个儿子,祸不单行的打击像两条粗重的铁链般把她牢牢锁在家里,客厅便是她的牢房。纯芳懂事,每天下课赶完作业便坐到床边陪伴母亲,金牙炳亦尽早从堂口回家,木柜上搁着纯坚和纯胜的黑白遗照,照前缭缭袅袅飘着香火烟雾,另有两盏冥红的长明灯,进门便觉得到了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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