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答应我,保守秘密,好不好?(1/2)
德叔的九新社总堂设在光明街的一幢石屋,但性好热闹的他每晚十点半后必出现在孖记香肉店,跟兄弟谈事,跟老友喝酒。这两年他喝出了肝病,少碰烈酒,却仍一杯杯地猛灌啤酒,否则无法跟朋友聊得尽兴。哨牙炳常到店里光顾,有时候是单枪匹马,有时候带领手下,他不吃狗肉,但是因为德叔在这里,他便来这里。
花王二这夜来到孖记香肉店门前,听见里面一阵吵闹,认出是鬼手添的声音,马上伸手拦住身后的仙蒂和陆世文,嘱咐大家先别进店,听清楚他们在搞什么把戏。两个沙哑的男人声音越吵越激烈,似乎跟新兴社和哨牙炳有关。
鬼手添太了解自己的大佬了,开心的时候要找女人,不高兴的时候更要找女人,哨牙炳前两天曾对鬼手添提过打算到寨城看艳舞,同时跟德叔临别话旧,所以他指派手下在港岛各处搜寻哨牙炳,自己和潮州仔则远来寨城探究,依凭的主要仍是直觉。
德叔的肝病越来越严重,背驼腰弯,坐在店里角落的桌子旁,把背靠在墙上,一对眼袋肿胀似在眼底塞着两支汤匙。见到鬼手添踏进孖记香肉店,德叔感到意外。哨牙炳确实说过这两天会到寨城找他,细强代表他出席晚宴,目睹混乱景况,火速返回向他报告,他判断阿炳稍后会来,万料不到的是,阿炳未到,新兴社的二把手却先现身眼前。
德叔是老江湖了,佯装对哨牙炳的失踪一无所知,追问细节,察言观色一番,发现鬼手添眼神闪缩,又隐隐带着戾气,明显只是急于找到大佬而非真心担忧大佬的安危处境。于是他故意拖延,没说哨牙炳已经来了,也没说哨牙炳尚未出现,只敷衍道:“我这里的女人全部好靓,炳哥要揾开心,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然后招呼鬼手添和潮州仔坐下,又道:“来,德叔请你们叹吓香肉,下午劏咗只唐狗,好捻肥,肥捻过我。你们大佬唔食,你们食,咪捻客气!”他暗中吩咐细强到城里的艳舞场寻找哨牙炳,机会最大。
孖记香肉店只有四五张矮木桌,客人通常屈膝坐在小板凳上,几近于蹲,有人喜欢把板凳踢开,直接蹲着,用小腿承托屁股,捧着碗筷,围着瓦炉,炭火在炉底噼里啪啦地燃烧,炉内的狗肉香气混杂了当归、茴香、桂皮,飘在半空久久不散,人被包围在气味里,肉气又从胃底冒起,再喝几杯双蒸酒,很快已可进入晕眩的离神状态。
这夜的客人不多,可能都去争取最后机会看洋妞艳舞了,鬼手添和潮州仔坐下后,香肉尚未上桌,德叔不断向他们灌酒,追问沐龙宴细节。鬼手添略说了几句,开门见山地道出忧虑:“炳哥似乎忽然唔想移民,唔捻知他到底在想什么,明明说好要走,没理由又说不走……”
“他走不走,你咁紧张?”德叔打断他,直问。
伙计端来瓦炉,掀盖,肉块在冒泡浓汤里浮沉翻滚,滋滋作响,仿佛仍有生命,在微微哀鸣。德叔夹起一块狗肉,沾一下炉旁的腐乳芥末,把肉送进嘴里,唇边挂留着一抹淡黄,像是问号的圆点。他用手背抹一下唇,搁下筷子,刻意讲几句恭维,把鬼手添吹捧一番:“你是新兴社的第一大将,德叔旁观者清,在你面前这么说,在炳哥面前同样这么说,没有你,便没有新兴社。只要有你看住新兴社,炳哥在南非,风哥在菲律宾,乜都唔驶担心!”
果然中伏。鬼手添没动筷,伸手抓吃小碟里的花生,用牙齿咬去花生衣,吐到地上,道出满腔牢骚:“我无论做乜都只是为了新兴社。搞到七国咁乱,堂口就趁机搞到乱过七国,炳哥一直忍让,俾人欺负到上心口都忍完又忍,咁唔系办法。其实倒过来想,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新兴社应该杀出湾仔,要食大茶饭,唔好再细眉细眼。炳哥并非不同意,只是不想再拼搏了,他年纪大了。何况德叔你也知道,他并非打江山的人,我们的堂口是南爷打来的地盘,后来由风哥掌舵,炳哥虽然又接了手,但是,根本……天地良心,炳哥只是个大管家。德叔,请你老人家评评理,万一我接唔到龙头棍,公道吗?”
德叔端杯喝酒,只摇头,心里感慨没想过鬼手添这么反骨,但是看在鬼手添眼里,他的摇头代表不公道。于是鬼手添更肆无忌惮地说下去:“其实炳哥也心知肚明,他一天不走,新兴社便一天被其他堂口欺负,我只求替堂口重振声威。混江湖,有仗就要打,点可以做衰仔?德叔你知唔知道,两年前刀疤德沿着庄士敦道一路追斩炳哥,他吓得跪地求饶?我见到都觉得羞家。”
鬼手添越说得激动,德叔越觉得事有蹊跷,但刻意气定神闲,夹了一块狗肉放到他碗里,劝他先把肚子填饱,慢慢再说。鬼手添仍不动筷,叹了几口闷气,抓起杯子喝酒,一杯一杯,没几杯已经把自己灌得双眼满布红丝。忽然,他嘱咐潮州仔到店外买烟,剩下他和德叔,他再猛喝一杯双蒸,口齿不清地说:“论资排辈,新兴社点都应该轮到我做庄,再不抓紧机会揾水,来不及了。炳哥不一样,他叠水 [1] ,随时话走就走。德叔,我跟你讲个秘密。”
德叔犹豫一下,把身子倾前,鬼手添压低声音道:“炳哥忽然唔想离开香港,我怀疑跟陆世文有关。”
“陆世文?陆北风个仔?他不是跟老爸去咗菲律宾吗?”
“他回来了!炳哥今晚跟他在贵宾房里面倾咗好久,之后便心事重重。更离奇的是,炳哥有个老相好跑来问我知不知道那小子的身世,我话系人都知他老爸系风哥啦,她却笑得阴阴湿湿,说觉得那小子长得很像南爷。”原来阿群从厕所回到大厅的时候,尚未找到陆世文,先碰见鬼手添,随口谈了两三句。
鬼手添定睛看着德叔,等待他的反应,德叔却只抓了一把西生菜扔进炉内,再用筷子把菜压到汤里,仿佛想压住什么秘密。其实德叔根本不知道任何秘密,他只知道哨牙炳是他的老友,越是状况不明,越有必要信任和保护老友,如果连这份基本的仗义都做不到,他的江湖是白混了。唯今之计是尽快找到阿炳,搞清楚来龙去脉和提防鬼手添。
德叔瞄一瞄手表,快十一点一刻,哨牙炳应该不会现身了,心想不如索性搭电艇到湾仔碰碰运气,说不定阿炳此刻正在哪间客栈的哪张床上同时跟几个女人鬼混,狗改不了吃屎,咸湿佬的宾周不到断气之日不会软下来。于是他想借屎遁,猛地站起,道:“弊!我屎急!可能只死狗在我肚里反咬一口!你先坐坐,我肚痛,要去踎塔!”
鬼手添马上拉住他的手肘,道:“德叔,越南乱糟糟,那边的人要钱唔要货,要军火有军火,要鸦片有鸦片,我打算接手堂口之后,把货运来香港,先卖一批,再转到台湾、日本、韩国,打通水路和陆路,肯定发过猪头炳。实不相瞒,我跟细眼超和鹤佬德谈好了,他们负责油麻地和荃湾的线,寨城这边冇皇管,最好用来做货仓,有你老人家帮忙睇住,万无一失。我们合作吧!”
德叔沉下脸,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多谢你赏饭吃!不如让我先问问炳哥?他同意,我就同意!新兴社到这一分钟仍然由他话事,至于之后是不是改由你话事,嘿,对不起,冇人知。”
这话像一拳打到鬼手添脸上,他咽不下这回气,右手一挥,桌上的碗筷碟盆哐啷啷地应声跌到地面。他厉声喝住德叔的脚步:“这是我应得的!新兴社十几间赌摊和字花档,全部由我管得企企理理,是堂口的粮仓。新兴社不给我,难道给花王二?他这小子做过什么?管花档,管兵器,说白了就只是个大打杂,最厉害的只是拍马屁!鸡佬成管住那群臭鸡,潮州仔管住那群道友,全部人当初都是跟我出身揾食,我做龙头,天经地义,受之无愧!德叔,你瞧不起我,以后一定后悔!”
德叔停下脚步,扭身回道:“没错,江湖上谁不知道你鬼手添叻仔?但再叻的人亦要讲规矩、分大细,否则连鬼都睇你唔起。你大佬一日未同意,你最好一日唔好搞搞震,明唔明?”
“我对大佬讲规矩,大佬有冇对我讲规矩?话走就走,话唔走就唔走,变来变去,衰过女人!我唔理咁多,你快把炳哥交出来,这是我们的家事,唔到你理!”鬼手添越说越失了分寸,更伸脚踢向身旁板凳,小店地面湿滑,板凳朝德叔的小腿撞过去,刚好撞到他的脚踝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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