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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答应我,保守秘密,好不好?(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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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的痛楚激发心底的怒气,德叔弯腰执起板凳朝鬼手添头上掷回去,猛喝一声:“冚家铲,你敢打我?你别想走出寨城!”

鬼手添侧身闪开板凳,回骂道:“寨城大捻哂?你们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冇胆匪类!”然后扑起冲前抡拳打向德叔,德叔抬臂挡隔,两个男人像两只发狂的狼犬,在香肉店的地面缠斗互噬,食客四散,纷纷逃到店外。

店门外站着花王二、仙蒂和陆世文,把刚才的一切听得一清二楚了——除了关于阿群对世文身世的怀疑。仙蒂苦恼琢磨,今晚不管谁先找到炳哥,更不管炳哥日后会否离开香港,新兴社已是一山难容二虎。花王二倒暗中窃喜,两虎尚未相斗,鬼手添和德叔却先厮杀起来,最好让他们弄个两败俱伤,自己才收拾残局。

但是仙蒂跺脚尖叫,往花王二背后一推,催促他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阿二,还不快去阻止?”

花王二完全没有推搪余地,硬着头皮冲进店里,德叔正被鬼手添压在地上拳打脚踢,他用力拉开鬼手添,鬼手添却杀红了眼,回头一看是他,旧恨新仇涌上,二话不起,摆起地上的板凳做武器对他进攻。德叔趁机从地上爬起身,朝店外跑去召唤救兵,却在门前碰上买烟回来的潮州仔。鬼手添对潮州仔喊道:“唔捻好俾条阿伯走!今晚最多一镬熟!”

潮州仔立即拦腰抱住德叔,德叔死命挣扎,跌倒在地,潮州仔用双膝压住他的肩,拳如雨下打得他血流满脸。打架毕竟是年轻力壮占便宜,再打几下,德叔已经眼肚翻白,双唇间吐出“呼……呼……呼”的羸弱喘息。潮州仔有点慌了,他无意闹出人命,双拳顿止在半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仙蒂旁观得心惊胆裂,高声喊唤花王二援救德叔,却发现花王二早已被鬼手添的板凳击败,晕倒躺在店里墙角。

陆世文站在仙蒂旁边,眼见德叔脸色发紫,马上扑前,弯腰用双手猛压他胸口,再俯身捏住他鼻孔,用嘴巴对他施行人工呼吸。他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反复吸吐十多回,德叔的喉咙响起几声咕噜,又干咳出一口浓痰,胸口恢复了顺畅的起伏。陆世文明白,德叔活过来了,刚才被痰哽住喉管,千钧一发,而自己在马尼拉大学的体育课上学习过急救,当时觉得无聊,没想过回到家乡能够派上用场。

陆世文松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仙蒂身旁,脸上挂着像孩子向长辈邀功的得意表情。鬼手添此时已经冲到店外,眼里两道寒光直直射向陆世文。就是你!你是我在龙头路上的绊脚石!今晚,有你冇我,有我冇你,你自找死路!

鬼手添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仙蒂吓得躲在陆世文背后,陆世文逞强,用身体护着仙蒂,自己双腿其实已经吓得颤抖,随时瘫软跪下。鬼手添踏前一步,他们后退一步;鬼手添再往前一步,他们再后退一步;巷道窄,退后不了几步,背后抵住石屋围墙,是绝路。

陆世文突然想:“如果真的跪下求他,他会不会放过我和神仙阿姨?大家无冤无仇,我父亲陆北风又曾经是他的大佬,这分面子他总得给吧?好,跪!跪了再说!”

想通了,屈膝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陆世文毫不犹豫地卜声跪下,仰脸望向鬼手添,见到他额角挂血,左脸抽搐得像一团拧皱的报纸。陆世文这一跪令鬼手添感到愕然,旋即爆出狰狞的笑声,转脸对站在店门内的潮州仔喊道:“呢个衰仔丢尽陆家的面子,唔系男人,唔死冇捻用!”

陆世文回身抬头望向仙蒂,仙蒂低头看他,眼里满是怜惜。这样的眼神像两把利刀割向他的心,令世文更感委屈,整颗心似被割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但当割到一无所剩,反而激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世文忽然瞥见墙边地上有几个用报纸包裹的“荷叶饭”,再旁边,有几支水喉铁管,他快速挪动身子,伸手握起其中一支,闭起双眼,猛喊一声往前冲去,把尖锐的管端直刺仍在嘲笑他的鬼手添。鬼手添此时仍在跟潮州仔相视而笑,冷不防有此偷袭,铁管不偏不倚地插进他的喉头,鲜血像喷泉般溅向四周,沿着铁管的窄道汩汩流到世文手上。陆世文吓得后退,把仙蒂碰跌倒地,他也像婴孩般瘫靠在仙蒂胸前,浓烈的血腥从双手涌进鼻腔,然后,哗啦啦几声,他把今夜在英京酒家沐龙宴上吃进胃里的鲍参翅肚吐个一干二净,脑子亦变得空荡荡。刹那间,陆世文想起以前在马尼拉经常用刀劈开椰壳,滋滋地喝光了汁,再挖啃椰肉,最后把壳扔到路旁。崩裂的椰壳静静躺着,菁华去尽,什么都不是了,正如此刻的他。

醒过来的人都活下来,活不下来的人都醒不了。这是废话。但废话不同于假话,假话通常悦耳动听,废话却是平平凡凡的真实,而在真实背后,另有唯有当事人明白的惴惴暗影。活下来的人往往在另一个意义上死去,但是如果运气够好,又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活过来,周而复始,远在你控制之外。

陆世文最懂。

陆世文被送去警署,潮州仔也是。花王二被送去医院,德叔也是。鬼手添去的是殓房,只有他。并非居民报的警,九龙寨城的人不会报警,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以外便无世界。只是刚好有两个警察到寨城找德叔商量过两天的扫场安排,从艳舞场走到香肉店,刚好碰见最后一幕。所有暴力电影都由警察在最后一幕现身收科,然而收科并不等于结束,其后的故事多着呢,只不过有些为人所知,有些却永远石沉大海。

先说陆世文。在寨城杀人不算小事,但在寨城里,再大的事情也可以化为小事,九新堂安排了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小兄弟替陆世文顶罪,小兄弟被控谋杀,陆世文只是参与打斗。岂料到了法庭,小兄弟望见前来听审的祖母泪眼汪汪,忽然后悔得当场翻供,高喊:“冤枉!我只是替死鬼!是大佬强迫我顶罪!”

审讯过程被刊登于《华侨日报》和uth cha post [2] ,洋法官碍于面子,没法不下令重新调查并重审案件。德叔和花王二胁迫潮州仔做伪证,表示当时另有一个道友在场,是德叔的朋友,拔刀相助,意外捅死了鬼手添,真凶早已逃之夭夭。陆世文为此只被控参与打斗,罪名成立,判监一年;潮州仔伤人罪成,判监两年;花王二和德叔是打斗的受害者,在医院躺了几天便放回家;细强因为找人顶罪,干犯“妨碍司法公正”,判监三年。

一年匆匆过去,陆世文活下来了,踏出牢房,却似进入了另一个轮回。尝过牢狱之苦,身家已不清白,一辈子扛着“监趸”名分,他终于想通了,天主既然不给他庇荫,他能够依靠的只是自己,以及在监狱里面派人保护他、在监狱门外派人迎接他的花王二。陆世文出狱时,花王二已是新兴社龙头,数度到马尼拉探望病中的陆北风,商量后,决定把堂口的花档和其他合法生意交由世文打理,没有堂口的岗位名分,但仍被堂口兄弟视为自己人。一九六九年初的香港是另一个香港,陆世文亦是另一个陆世文。

哨牙炳去了哪里?有没有活下来?谁都不知道,除了他自己。

[1] 意为:有财力。

[2] 《南华早报》,香港销量最大的英文报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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