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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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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还不想哭出来。

他想再忍一下,不要被内心涌出的情感击倒。

他再次转身走向那排墓碑。然后,他看到了。他看见了拉斯穆斯。

这块灰色的石墓碑和其他墓碑不太一样,只有正面经过粉刷。正面是哈拉德与莎拉的名字及生卒年。看得出来,莎拉的名字还是新刻上的。然后,就是拉斯穆斯的名字。

拉斯穆斯·史达尔:1963—1989。

他望着这个名字,这个年份,一读再读,泪水溃堤而出。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两人重逢了。

他把郁金香放在一个用柴枝固定在地上的小容器里。这些远道从斯德哥尔摩来的红色郁金香已经有些枯萎了。

本杰明站在墓前许久。

他终于回到爱人的故乡了。

他一语不发。千言万语在脑海中打转,然而话一出口就只剩下这几个字:“拉斯穆斯,我是多么爱你。”

多年前,那个梦境一般的圣诞夜,他们初次邂逅。整座空荡荡的城市里,大雪纷飞。所有人高声唱着“平安夜,圣善夜”,只有本杰明不知所措——他没听过这首歌,根本不知道怎么唱,甚至第一次听见这段歌词:“……静享天赐安眠!”

唱完歌没多久,拉斯穆斯就走向门口,穿上大衣,谢谢保罗安排今晚的盛宴,准备告辞离去。本杰明见此情景,也跟了上去。

“你要走啦?我们一起走吧,这样路上也有个伴。”

保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呃,你要上哪儿去?”拉斯穆斯问道。

本杰明直接说:“有区别吗?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他俩一起走入暗夜。

本杰明与霍格走到教堂旁一处长凳,坐下来休息。

两人都沉默不语。本杰明的眼神望向前方远处的墓碑以及墓碑后的石墙。

石墙后面,又是不见边际的森林。

他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霍格双手握紧,手放在膝上。

他耐心地等着。今天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既然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多等一下也无妨。

一阵犹豫,迟疑,呢喃,结巴。找到正确的字眼至关重要,然后,所有情感就能乘着音韵,宣泄而出。

本杰明说话时,甚至没有看着霍格,仿佛他不是对着霍格说话。

他只是一直说,一直说。

他的话语,穿过20年的岁月,同时对生者与死者陈述;他对着墓碑,对着缓缓下沉的斜阳,对着石墙,对着农田与不见边际的森林,更对着自己沉重且无以名状的孤独与渴望说话。

“拉斯穆斯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迟疑一下,继续说下去:“……才25岁。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一切都糟透了,烂透了!跟地狱一样!”

他的重音强调着每个字、每个音节。

跟地狱一样。

此话不假。活生生的地狱。

“那些庸医不断恶意误诊,发病也不能紧急送医 (2) ,同事背地里耻笑他,举目所见尽是谴责的眼神。他染病后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我们的公寓里。他肉体上所承受的痛苦很恐怖,非常恐怖!一个年轻、强壮……”他停顿一下,找寻着正确的字眼,“充满生命力的男人,竟然慢慢萎缩成一小团干枯的……”

他拼命摇着头,似乎在抗拒、否认自己所说的话。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干枯的包裹!”

他只能找到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心爱的人,真是心痛极了。

包裹。

“……他的双脚被癌细胞啃噬,逐渐干枯,最后只能坐轮椅。他双眼的血管干枯,最后终于失明,完全看不见。他开始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甚至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我只能从早到晚守在他身边。晚上更糟,他受到带状疱疹的影响,全身像被刀割一样,痛得要死!他每天夜里一直叫,一直尖叫!癌症把他美丽的脸毁了,他那上天赐予的美丽身体被癌细胞啃噬殆尽,逐渐干枯。我就这样看着生命中最珍贵、最亲爱的人被疾病给摧毁。一切都毁了!”

本杰明声嘶力竭,双手掩面。他试着调整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霍格继续握着双手,一动也不动。

静静地倾听,斜着眼望向前方。

“每次,我帮他推轮椅、用试管喂他吃饭、帮他换尿布的时候,我都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了,可是到那时候已经没人能帮我了!”

他哽咽着,吸着鼻涕,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丢脸极了。

“抱歉,请你原谅我。我今天……真的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

“哪里,”霍格静静地叹了一口气,“不要紧的!”

本杰明抬起头,视线掠过远处低矮的石墙。

“不过你也知道,后来发明了抑制性药物。一开始,人们只能接受各种并发症侵袭,无助地死去,后来大家逐渐了解到,自己还是有机会活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感到羞耻、惭愧。

“这种心境的转换才是最困难的……还要接受自己死不了的事实。”

然后他沉默了。他说完了。所有感情都宣泄殆尽了。

他俩静静地坐着。夕阳早已低到不能再低,身影拉得好长、好长。霍格又清清喉咙,似乎有话要说。

“我想问一个问题,”他试着开口,“我无意冒犯,但……”

本杰明飞快地瞧了他一眼。

“没有,我没有再遇见其他人。从来没有。”

霍格倾身回到原来的坐姿,他也望向远处那道低矮的石墙,望着天空。夕阳已无意眷恋,正急速下沉。

“不,有时候就是这样。”

两人继续坐着,一语不发。

然而,霍格有话要说。

“这些年来……我都只能一个人。”

这是一句自白。这些年来。谁都看得出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可以对本杰明这么说,却无法对莎拉、哈拉德或其他任何朋友说出口。

本杰明望着他。霍格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的双手,随后说道:“该走了。不然,你会赶不上火车。”

霍格和本杰明从停车场倒车出来,转向,开上大马路,将那座坟墓抛在身后。

众多墓碑中的一小块墓碑。

他的名字。绳子的长度。他所获得的时间。

他的人生。

拉斯穆斯·史达尔:1963—1989。

他们回到火车站。等待火车进站时,两人沉默地站着,凝视小吃店屋顶上那头白麋鹿许久。

本杰明心想:这座雕像竟然在这里出现。仿佛某种禁锢,甚至几近于阉割。他觉得很不自在。

“维姆兰省这一区有白麋鹿群出没。”霍格向他说明。

“我知道。拉斯穆斯曾说过。”

“这种麋鹿平常很难见到的。不过很多年以前,有那么一次,在圣诞夜那天,一只白麋鹿在科彭镇上漫步。好像魔法一样,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冲出来,盯着它瞧。”

他沉默下来,凝视着那座雕像。

“现在,它就站在那里,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两人又沉默下来,静静地站着,凝视着那头白麋鹿。

“到底是该生存,还是该毁灭呢?这是挪威白麋鹿目前所面对的问题。村民都希望留它一条生路,猎人则只想置之于死地。”

《晚报新闻》刊出一篇关于瑞典维姆兰省与挪威东福尔郡史万达尔小镇附近森林里的白麋鹿的特稿,文章一开篇就开门见山地这样写道。

根据报道,这种白麋鹿“盗取村民果园中掉落的果实”。即便如此,村民们还是将它视为己出,呵护之至。

“这种麋鹿非常特别,我愿意下跪恳求,恳求狩猎协会放它们一条生路!”克里斯汀·佛斯·韩森,一位想尽办法保护白麋鹿的村民如此说道。

其他人则希望将白麋鹿赶尽杀绝。摩顿·布朗达尔是奥斯陆分子生物学研究院院长,他就认为应该猎杀白麋鹿。“在乡下看到白麋鹿可能很有趣,然而,从物种繁衍的角度来看,不应该让它们存活下去。它们是大自然错误的产物。”

几年后,《南瑞典日报》有一篇关于斯科讷省东北部欧肯尼镇一只遭猎杀的白麋鹿的文章。

在欧肯尼镇,白麋鹿生存的权利也是众人争辩不休的话题。

当地狩猎协会的会长班特·安德森就指称:“白麋鹿不管是鹿角还是性器官都发育不良,恐怕无法受孕、生育。”

协会干部班特·派生更是直接判其死刑:“白麋鹿根本不属于动物圈。”

约因厄地区狩猎保护协会的看法则与之相同:白麋鹿就是背离群体常态的个体。然而还是有部分狩猎协会认为白麋鹿很独特,不应该猎杀。

“我们从麋鹿保护观点讨论这个问题,决定让各狩猎协会自行决定是否猎杀白麋鹿。”这是班特·安德森面对《南瑞典日报》专访时所做出的结论。

许多人认为应该将白麋鹿赶尽杀绝,他们甚至乐于引用生态保育的观点。

这完全就是种族净化的问题。

一位狩猎爱好者写道:“我最不解的是,许多反对狩猎的人显然对生态保育理论所知不多。我现在所说的并不是从狩猎者的角度出发,而是完全从生态保育观点出发。动物保护人士提倡让这些物种继续自由繁衍,其实是在抹杀其他物种的生存机会。他们还真以为这种动物能一代又一代繁殖下去……呵呵。”

他继续写道:“若提到牛之间所产生的异种(尤其针对那些吃肉、假道学的动物保护人士),例如比利时蓝牛 (3) ,那些生态保育人士都觉得蓝牛很恐怖,应该彻底根绝。但一说到麋鹿群体中的异种,他们顿时就觉得诗情画意起来。既然没有人想要比利时蓝牛,整个麋鹿群想必也不想留下白麋鹿,它们只会拖累整个群体的生存与繁衍。如果白麋鹿真是优秀的物种,现在数量就不会这么少了。”

“拉斯穆斯!看,原野那边!”哈拉德一边低声耳语,一边用手指向远方。

那只白色雄鹿就在开阔的原野上漫步。它是许多人想猎杀、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这只鹿就只有颜色与其他麋鹿不同,却感觉犹如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圣兽,走出了阴暗的森林。

“怎么会有人想要猎杀这么美丽的动物?”莎拉问道。

“这种人多得是,”哈拉德客观地说,“他们觉得这种动物不适合群体,它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

“可是它们明明就存在啊!”拉斯穆斯反对。

“是啊,它们的确存在,”哈拉德叹了一口气。

爸爸继续为猎人的观点辩护:“整个物种,整个群体,都比单独一只麋鹿,或者说单独的个体来得重要得多了,更何况是这种……腐败的劣种。”

不管爸爸怎么苦口婆心地解释,拉斯穆斯还是为了那头可怜的麋鹿号啕大哭。不管哈拉德的声音如何轻柔,拉斯穆斯永远也无法了解这件事。

(1) 红色郁金香的花语是“热烈的爱意”。

(2) 斯德哥尔摩大众运输公司(sl)设有针对残障人士的紧急送医服务,经政府认定核准的残障者可免费搭乘一般大众运输,在搭乘过程中获得导盲犬或看护的照顾。

(3) belgian be,原产于比利时,因混种而产生自然的基因突变,外表看起来浑身肌肉。由于母牛产道较窄、分娩困难,幼犊的体形和体重又较大,在欧洲畜牧业曾掀起这种牛的培育是否合乎经济效益的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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