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2)
新的一年,意味着新的葬礼。不过,在轮到他自己之前,这恐怕是他所能参加的最后一场葬礼了。他先是受到初期感染,病况严重,随后症状又完全消失。也许,到真正发病前,他还能再拖延一阵子。
其实还是有人能挺过来。
比如,史汀纳被证实为病毒带原者,已经12年了,他自己都常说,他还是“头好壮壮”,健康得很。
他能再撑多久?离千禧年还有七年,他能撑到那时候吗?
从小,他在教会中长大,长辈常常讲起1914年。
1914年被视为耶稣在天国成王的关键年。《但以理书》就是这样写的:“当那列王在位的时候,天上的神必另立一国,永不败坏,也不归别国的人,却要打碎灭绝那一切国,这国必存到永远。”
耶稣也曾教门徒祷告:“迎来属于你们自己的王国。”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等待是需要时间的。
问题在于:到底要等多久?
整个大家庭里,就剩他们两人还没死,还没还债。
只剩两个人。死亡游戏玩到最后,通常免不了经过这一段。
本杰明苦笑着,检视着自己的思绪。有时,他真为自己感到可耻。
本杰明站在剧院入口等着赛尔波,他不住地跺着地面,想驱逐寒意。鞋底的沙子和冰雪在嘎吱嘎吱作响。这是个晴朗的冬季,但他的鞋子实在太单薄了,一阵寒风吹来,单薄的西装裤布料根本就不耐风寒。
天空晴朗无云,天空很久没有这么湛蓝过了。烟草店前,晚报标题又在大声嚷嚷:绰号“雷射人”的约翰·奥索尼斯被认定犯下谋杀、杀人未遂与抢劫等罪,被判处终身监禁。
从20世纪初开始,“猎户剧场”就坐落在汉玛毕港工业区一座老旧的机械厂房内,这一区目前正在兴建许多新住宅。有时,本杰明和赛尔波会沿着河畔散步,眺望正逐渐形成的全新景观。
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猎户剧场。他以前常和拉斯穆斯到这里看各种不同的表演,例如那出颇受各界关注的《皮格马利翁 (1) 》,当年班特也跟来一起看,所以……应该是1985年的事吧?当年班特正开始崭露头角,正在变成明星的康庄大道上前进着……
总之,那是在他选择用打结的延长线吊死自己以前的事。
本杰明至今还记得,这次亲临剧场的体验不同以往,令他震撼无比。
敢于将假想世界抛在脑后,开启通往真实世界的大门,空气,还有那凛冽的夜色,无一不真确;那条路远比他所能想象、理解的还要漫长。
只要他踏上这条真实之路,就无法回头了。
大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锁紧。
此刻,他站在室外刺骨的寒风中,正等待着重新进入假想世界。
迎向最后的诀别。
最近,他周围死去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一群流浪者。
一年前,情况非常恶劣,一星期里死好几个人都不算什么新鲜事。当时小命不保的可怜虫,多半是在还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甚至根本不晓得什么是艾滋病时就已经被传染了。
当时,解放的狂欢与盛宴还在持续。
其实他从未真正亲身经历这场盛宴。一来,他太晚加入同性恋者的“大家庭”;二来,他的个性本来就不爱狂歌纵舞,把酒言欢。
他的熟人圈子里到底死了多少人?30个,还是40个?他参加了“阳性集团”与“挪亚方舟”等社团,认识的人多,病死的人也多。然而,在拉斯穆斯生命中最后半年,本杰明忙于照顾自己心爱的人,无暇继续投入社团的组织与运作。他只有放手不管,任由他去,从此再也没有重拾过社团事务。
悲痛足以使一切瘫痪。
拉斯穆斯撒手人寰之后,保罗和赛尔波就成为他仅存的生命线。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使他能够面对现实,继续活下去。
现在……只剩下赛尔波了。
当然,他本人也还没死。
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还要多久。
他的生命,就是一场漫长、无止境的等待。
等待自己的身体机能开始下降,等待淋巴细胞总数下降,等着病魔开始将他全身上下啃噬殆尽。
不过,他也在等更有效的抑制药物问世。至于新解药,感觉还要等上很久,所以就别再提了。
等待的尽头,就是与自己的爱人在另一个世界重聚。
现在,他就在这无边的等待大厅里徘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拉斯穆斯死后一年,悲痛使他的生命失去动力,对任何事变得冷漠且无动于衷。他甚至因此被要求提早退休,回家领退休金。不过,他拒绝了。
其实他根本没病,只是厌倦,只是累了。
假如没有保罗和赛尔波一路相伴,他的下场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们就是他最亲的家人。
他们强迫他勇敢走下去,散散步,看电影,上剧院,喝酒,不让他闲着胡思乱想。
这些都非常重要,否则要是他的肌肉萎缩,以后就再也无法自由活动了。
保罗总是这么说:“只要能事先了解到,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们的人生会过得更好、更有意义。”
他每次这样说,都会装出无忧无虑的口吻,装得无懈可击。
赛尔波总会咕哝,说他这番“至理名言”还不是从书上剽窃来的。保罗就会更不在乎地耸耸肩,大方承认:“是啊,我就是从书上看来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真的好想念保罗。
十多年前的秋天,成功引诱他,让他走出心魔、说出心里话的,正是保罗。
保罗……怎么说呢?他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一晚,他坐在保罗家的沙发上,连外套和鞋子都没脱,焦虑、近乎绝望地说出自己生命中唯一真确的愿望。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几个月后,他终于邂逅了拉斯穆斯,还是保罗居中穿针引线。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不过十来年,可是,感觉就像一辈子那样长久。
他和拉斯穆斯相识之前,生命都还有所残缺,都还只是孩子。
当时的他才19岁,一颗炽热的心始终无所寄托。见到拉斯穆斯之后,他终于能告诉自己:“就是他了。”
他心中笃定,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对方溜出自己的视线。
全城下着大雪,他俩手牵着手,走过遍地银白。那真是一个美好、受到主祝福的夜晚。
没有保罗,就没有这一切。
其他参加葬礼的来宾从四面八方赶来,许多人问候着彼此,拥抱彼此。
一对中年夫妻步履迟疑,沿着剧院外来回走动,似乎是迷路了。
本杰明听到那位太太说:“亲爱的,一定就是这儿,没错。”
她边说边检查手中的地址。
丈夫则喃喃自语,摇摇头:“看起来像储藏室啊!”
那位太太转向本杰明:“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猎户剧场吗?”
从说话的口音可以听得出她不是斯德哥尔摩人。本杰明猜,可能是奥勒布鲁人或埃斯基尔斯蒂那人。保罗就是在埃斯基尔斯蒂那长大的。
他对他们点头微笑,表示他们来对地方了。
太太转向丈夫,一脸得意的表情:“你看吧,亲爱的,我就说嘛!”
她又转向本杰明:“我们来参加史蒂芬的葬礼。”
本杰明困惑不已:“史蒂芬?你是说保罗吧?”
太太皱起眉头,非常不悦:“不,就是史蒂芬。”
她打开本杰明背后的门。
“亲爱的,我想我们可以从这里进去。”
两人走进温暖的室内。
本杰明还站在原地,拍着戴黑色皮手套的双手,努力想保持暖和。他还等着赛尔波出现,就是不想自己先进去。
赛尔波终于来了,气喘如牛。两人轻吻脸颊时,本杰明发现对方的鼻子红通通的,鼻尖和脸颊一片冰冷。
“抱歉,我迟到了。我没赶上巴士,所以跑来的!你在这里站很久了吗?见鬼了,今天真是够冷的!”
他们拉开门,准备进入室内。本杰明提到那对向他询问猎户剧场的中年夫妇。
“你知道吗?有几个人来参加葬礼,却把保罗叫成史蒂芬。”
赛尔波眼睛一亮:“对啊,他就叫这名字!”
“什么?”
这下本杰明真的不懂了。赛尔波继续说着,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他护照上的名字就是史蒂芬。不过他从来就不喜欢这名字,所以在搬到斯德哥尔摩之后就改了名字。”
本杰明站在门口,盯着赛尔波,困惑不已地摇摇头:“等一下,现在我真的不懂了。保罗的名字不就叫保罗吗?”
“对啊,没错。这可是他自己决定的名字。”
“可是,那些叫他史蒂芬的人呢,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赛尔波不耐烦地摇摇手,就像保罗的招牌动作那样。
“哎呀,他们应该是亲戚还是什么之类的。不要少见多怪嘛,老天爷!”
他模仿保罗的抑扬顿挫,哈哈大笑。
“看在上帝的分上,在我被冻死以前,快把门关好吧。”
本杰明跟着赛尔波走进室内,还是难掩惊讶。
“他总是犹太人,没错吧?”
“没错。”
他转过身来。
“不管怎样,我是这样相信的。”
赛尔波对本杰明眨眨眼。
“或者说……他就是喜欢少数民族。”
参加葬礼的来宾坐在舞台前,椅子就像剧院那样成排摆放着。台上,一道红色的帘幕紧闭。一位肌肉结实的年轻男子协助来宾就座,本杰明认出,这人正是性平会办公室附设派对会场的服务生。他一见到本杰明和赛尔波,就走到他们面前,表示已经为两人预留座位,要带他们就座。
他带两人来到一小区座位,这区的座椅还特意用丝绸围起来。
本杰明实在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保罗还弄了个贵宾席啊。”
赛尔波微笑,不过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因为这就是保罗一贯的作风。
“根据指示,我必须将这个留给您。”带位的年轻男子继续说着,并且把保罗那块海绵制的甜甜圈状坐垫交给本杰明。本杰明愣在原地,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根据保罗亲笔所写的指示,这是要留给……”年轻男子取出一张折叠过的小纸片,本杰明还认得保罗那颤抖的笔迹,“屁股又窄又小的男子!我想,这位先生应该不乐意接受这个称号吧?”
接待员朝身材壮得多的赛尔波点点头。
“噢,”赛尔波咕哝,“他竟然还在坟墓里羞辱我们,真是太过分了。”
本杰明接过海绵椅垫,坐在上面。
“你应该知道,这玩意儿算是赃物吧?”赛尔波对他耳语,“这本该是市议会的公物啊!”
“保罗喜欢在剧院举行葬礼,他就是这样。”
“是啊,他布这个局已经布了好几年了。”赛尔波回答。
他听起来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
一位身穿笔挺西装、头发卷曲的年轻男孩来到帷幕前,宣布葬礼正式开始。看到西装,本杰明皱起眉头,那不正是自己当年执行任务时穿的西装吗?保罗是怎么偷去的?
“那明明就是我的!”他恼怒地向赛尔波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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