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2)
赛尔波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
“你认不出那男生了吗?他就是彼得啊,班特在表演艺术学院的同学。”
本杰明这才认出对方是谁,点点头。他曾在班特陪同下见过彼得好几次,有那么一两次,彼得甚至还来到保罗家里,与他们一同欢度圣诞节。
那位身穿本杰明西装的年轻男演员,个性非常沉静。
“我们齐聚于此,准备送保罗这位举世无双的超级娘娘腔最后一程,将他送回耶和华的手上……”
“保罗?”他们听到身后一个女声疑惑地叫着,“他不是叫……”
赛尔波转过头,要求对方安静。
身着西装的年轻男子继续说道:“各位亲爱的朋友,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把狗屎蛋的癌症基金会抛在脑后了!”
本杰明聚精会神地听着,立刻坐直起来。真是出乎意料,参加过这么多场葬礼之后,本杰明以为自己对所有流程与形式早已能倒背如流。不过保罗终究还是保罗,本杰明知道他花了许多时间规划自己葬礼的细节。住院的最后几个月,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规划这些上了。他还能亲自参与导演,却无法正式着装预演,让他不由得咒骂这残酷的命运。本杰明心想:现在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保罗的旨意。
班特的同窗继续说道:“保罗感染了很多并发症,癌症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并非死于癌症。他身上找得到各种病毒感染、癌细胞和细菌。像这次罹患阿米巴痢疾后,他自己就说过:‘我的屁眼已经不是屁眼了,而是住着一堆寄生虫的公寓!’”
底下传来笑声。
赛尔波靠向本杰明:“我们去过埃及,保罗还以为吃当地的料理没问题,不会生病。”
笑声平息下来。这时,台上的男子突然严肃起来。
“保罗并非死于癌症,置他于死地的疾病,在过去十年来夺走我们许多朋友的生命。同性恋俨然成为无法说出口的爱情,同样地,大家也一直否认艾滋病的存在,不敢高声说出这种病的名字,只能充满耻辱、卑下地耳语!美国总统花了许多年,才说得出这个词。来自上帝的天谴,同志的黑死病,艾滋病……”
本杰明又靠向赛尔波,咕哝道:“这一段想必是保罗自己写的吧?”
“当然。不然你觉得呢?”
“今天,我们齐聚于此,就是要悼念他们,悼念这些死去的男同志。他们的死无与伦比,他们的美好与勇气无人能出其右。他们用生命勇敢地爱,然而,寒霜却提早夺走他们的生命。”
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刻意戏剧性地暂停一下,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微笑。
“保罗在此!”
帘幕被掀起时,群众聒噪了一下,随即报以热烈的掌声。
保罗,史蒂芬,不管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就躺在这里。
棺木的盖子敞开着。
过去,保罗曾说过无数次:“我这辈子都是同志,我愿意公开自己的性向,就算走到生命中最后一程,我也绝对不掩饰,不盖盖子!”
他受尽苦难的躯壳静静躺在棺木里,不知怎的,他的形象却无比鲜活。
保罗穿着一条平常的黑色牛仔裤与t恤。他并未罹患卡波西氏肉瘤,脸部和双臂并未遭到大型褐斑的侵蚀而变形。然而,他全身上下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大家直到现在才看清楚。
棺木后方站着一群矮胖的变性人,全都身穿金缕衣,像古希腊戏剧中的合唱团一样。合唱团后方屏幕上画着阿尔卑斯山。棺材的一边竟站着一头狮子填充玩具,另一边则是小羔羊——老天爷,保罗是打哪儿弄来这些玩具的!
保罗竟能使画中景象重现!本杰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张画,本还是属于他的。
那是在十多年前,他们初次相遇时,本杰明留给保罗小册子里的一张插画:“在宁静的新世界里,充满喜乐地活着。”
保罗对这张有些庸俗的插画情有独钟,还刻意问有没有这张图。当他在本杰明所带的小册子里找到这张插图时,简直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珍藏这张图,用画框装好,甚至在病重住院时,还把这张图一并带进医院。
现在,保罗就在那里,他一手精心策划的人世天堂!
“在宁静的新世界里,充满喜乐地活着。”
福音歌曲从扩音器中传出。变性人合唱团一把抓起麦克风,开始引吭高歌。
或者说,他们只是在玩对口形游戏。
群众顺着节奏,打着拍子。赛尔波和本杰明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笑出声来。
“我唯一的今生……”变性人大军一次又一次地唱着,或者说,对着口形唱着。现在不管他们做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了。
“我唯一的今生!”
越来越多的人冲上舞台,没多久,舞台上就挤满了人。有皮革恋物癖的男同志、变性人,还有身着金缕衣、网袜与高跟鞋扮成教皇的男子(每次上街头示威游行,他总会穿成这样),大半个斯德哥尔摩的男同志合唱团,几个踮着脚尖的芭蕾舞者,两位货真价实的牧师,一个蓄着胡须、穿戴耳环与全套犹太东正教徒装束的男人,还有三个只穿着金色丁字裤的男性舞者。群众当中可能没几个人真正见过保罗的哥哥,不过有四个小孩看来绝望、难过之至,他们很可能就是保罗的侄子。一个粗壮的女同性恋者抱着喵喵,女歌星安娜李·瑞德(她自备一支麦克风,本杰明竟然还能在众声嘈杂中认出她的歌声,真是不可思议),一位女警,保罗的两位医生,四个戴着银色天使翅膀的美男子,最后还有个在街头摆摊卖热狗的老头,戴着满满一盒热狗,似乎在舞台上迷路了。
“我唯一的今生!”他们继续高唱着,一次又一次地高唱。
“我唯一的今生!从过去到将来,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人生!无怨无悔!我唯一的今生!”
此刻,连舞台下的群众也都起立,边跟着节奏打拍子,边唱了起来。
我唯一的今生!我唯一的今生!这句话就像一句祈祷文,一再重复着。从过去到现在,这就是我唯一拥有的人生,无怨无悔!我唯一的今生!
保罗本人就躺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他躺在敞开的棺材里,被朋友们包围,这就是他选择的人生。
此刻,他要是地下有知,一定爱死这一切!
如果瞧得够仔细,就会发现,平躺着的保罗,脸上还留着一抹微笑。
瞧,这就是我的梦想!你可以贴近瞧个仔细,这些梦想就像黄金,沉在湖底,闪闪发亮。
这就是我最疯狂的思慕,我就是这样无比骄傲狂妄!现在,你给我看清楚啦!我是死不了的!
这就是我所梦想的一切,这就是我所盼望的一切,这就是我在勇气犹存时,放胆尝试的一切。
这就是我生命中的向往,我的朋友们在此扶持着我,我悸动的心为了我爱的一切,就算流血也在所不惜。
8月的晚间,夜幕已然降临,保罗穿过马路,走向市政厅。在市政厅建筑的东侧,男同性恋尽情互相搭讪。在此同时,班特可能又溜进维京人桑拿浴场的包厢,准备跟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来一下。
当天稍早,本杰明和拉斯穆斯肩并肩骑着自行车,加速骑过西桥,两人就在长岛区最远处岬角上尽情享受日光浴,一丝不挂,朝对面满载着观光客的游船兴奋地挥手。
自由,只属于勇于争取的人。
拉许欧克的头靠在赛尔波肩膀上,保罗、班特和朋友们又在“五彩碎花”舞厅翩翩起舞。
来,宝贝,把我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翻过来,对,再来一次……他们边跳着舞,边笑闹搅和着。
莱恩在解放运动的游行广告牌上写下:没有人能夺走我的骄傲!
拉斯穆斯就像母亲子宫内的小婴孩般,蜷缩在浴室地板上。医院检查结果的通知单遗落在一旁的地板上:很遗憾,我们必须通知您……
班特用延长线编织起绳结。
拉许欧克蹲在马桶上,紧紧抓着毛巾,紧到十指关节都发白了。他尖叫,尖叫,再尖叫。
莱恩的褥疮甚至深入臀骨,年轻的助理护士替他换床单时,必须狠下心来,才能不将自己的脸别开。他无声地啜泣着,不敢告诉别人……
我唯一的今生。
从过去到将来,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这是我唯一的今生!
某日,本杰明和拉斯穆斯坐在咖啡厅外场喝着咖啡,此时一辆公交车停在对面车站,他们看着乘客鱼贯下车。突然,本杰明全身僵硬了一下,急急用手搭住拉斯穆斯的手臂。
“看那边!”
他轻轻地朝一对坐在公交车上的男女点点头。
拉斯穆斯转过头来,大惑不解。
“怎么啦?你认识他们啊?”
突然,那名男子抬头直视本杰明。本杰明发现,对方已经发现他了。
他发现对方发现他了!
随后,本杰明的父亲保护性地将手搭在本杰明的母亲的肩膀上,她并未发现儿子和他身边的男伴。两人下车,渐行渐远。
“怎么啦?他们是谁?”
“没事,”本杰明应道,“已经没关系了。”
我唯一的今生。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将来!这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我唯一的今生!
保罗抱住班特,醉意迷茫的双眼充满喜悦。本杰明倾身向前,给拉斯穆斯一个香甜的热吻。赛尔波为大家倒着香槟酒,然后,大家为了彼此,更为了圣诞节干杯。
在街头示威运动中,他们手牵手,心连心,高喊着口号:“我们今天变成这样,全都是老妈子的错!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
在周日清晨,离开解放运动庆祝大会的途中,保罗遭到一票光头党 (2) 小混混袭击,被痛揍一顿。他去报警时,警察两手一摊说:“你是自作自受,你不要挑衅不就没事了?”
大教堂的讲道活动,为解放运动周画下句号。教堂外,圣主降临运动 (3) 分子疯狂地举着广告牌抗议:“艾滋病就是天谴!”“邪灵,魔鬼的教堂!”
听众离开座无虚席的大教堂之际,感受到门外反示威者的强烈恨意,不由得沉默片刻。但随后开始高歌:“我们会挺过来的!我们团结在一起,团结真有力!我们所向无敌!”
所有人随即继续高唱。
我唯一的今生。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将来,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这是我唯一的今生!
拉许欧克坐在长桌旁,脸庞被火炬与烛光映照得清清楚楚。他看起来由衷地感到喜悦。这么多朋友特地赶来,庆祝他的生日!
赛尔波努力将眼前堆积如山的礼物摆放整齐,遗憾的是,寿星本人恐怕再也没机会亲手拆开这些礼物了。
班特打开阳台的门,让阳光、飞鸟与梅拉伦湖晶亮生辉的反光透进室内。连皇家剧院的主任都与他联系,想将他收入自己旗下!对,他要他。现在,他是大人物了!他深吸一口气。今天的天气真美好,能在这样美好的一天死去,真是无上的光荣……
本杰明守在垂死的拉斯穆斯病床前,爱抚着他稀疏的头发,对心爱的人耳语:你好美……
拉斯穆斯的双亲还在外面等着,正准备阻止本杰明出席爱子的葬礼。
我唯一的今生。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未来,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这是我唯一的今生!
保罗的葬礼上,大家都来了。
拉斯穆斯的葬礼,却无人出席。
哈拉德、莎拉、莎拉的妹妹及亲属,还有像亲兄弟一般的老邻居霍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到场。
牧师将土覆在棺木上:既从土里来,就应回土里去。
哈拉德紧握莎拉的手。莎拉木然、沉默地直视前方。
今后,科彭镇的圣诞夜,将不再有白麋鹿的身影。
保罗躺在医院病床上,刚注射完一针吗啡,现在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他瞧着自己红红的脚指甲,瞧着狮子、小羔羊和正在野餐、其乐融融的全家福。天气真好,最适合野餐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买点啤酒、烤鸡,专程杀到长岛区,什么事都不管,无忧无虑地躺在那儿逍遥一整天。
他从床上起身,进入图画意境之中:他亲切地拍拍狮子的鬃毛,对着刺眼的阳光眯眯眼。这日光多么耀眼,多么美好,永远不会坠入山巅之下……
我唯一的今生。
我仅有的今生。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将来,这都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我唯一的今生!
(1) pygatea)。
(2) skheads,源自20世纪60年代英国青年劳工阶级的次文化,原本并无特定的政治或种族意图;70年代开始,某些成员积极参与白人种族主义活动,媒体与大众遂将其与新纳粹主义画上等号。
(3) aranatar&246;relse,1960年发起于挪威奥斯陆的基督教反同性恋运动。aranata一字来自亚拉姆语,意为“我的真主,降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