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拉斯穆斯忍不住感到恐惧,他连一条能拿来遮掩的毛巾都没有。当年拉斯穆斯才16岁。话说回来,这老头其实相当有型。后来,老头还试着将他逗引进自己的更衣室。拉斯穆斯简直无法克制住自己。
现在,列车长的目光又停留在他身上。这是非常幽微、需要一点默契的接触。他不会弄错。不,他绝不会弄错。他们之间有共识存在,他们是同一类人。
但他并不以此而满足,他已经19岁了。
他要出柜,他现在已经这样做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坐在这个胶囊里。
他将要下车,迈入一个新世界。
他对着玻璃窗呼气,写着自己的名字。两旁景色继续飞逝而过。
前一晚,拉斯穆斯正在整理行囊。莎拉拿着为他准备的衣服和用品——新烫的衬衫、毛巾走进他的房间,最后她站在那儿,手上拿着他的学士帽,转了转。
“我在想,你要不要带学士帽?”
“拜托,老妈,我在斯德哥尔摩要学士帽干吗?”
“呃……不……呃,我不知道。”
他马上察觉到她有点受伤,生气地刻意把他的学士帽弄皱。
“好吧,我来处理它吧。”
莎拉把拉斯穆斯的学士帽当作奖杯一般,放在客厅雅致的书架上。即使生着闷气,她还是将一张婚礼照片塞到一旁,为学士帽挪出空间。老天,这小鬼总该知道学士帽的价值吧!书架上有家族合照、一个精美的中国花瓶,还有零星几本书。哈拉德是好书出版社爱书协会的会员,正在收集他们出版的词典。目前已有四部了,而且还在不断推陈出新呢。
哈拉德看着电视。
新闻正在播放访问刚胜选的奥洛夫·帕尔梅 (2) 的画面,他那独特的嗓音穿透房间薄薄的墙壁传到拉斯穆斯耳里。
拉斯穆斯知道,老爸现在可高兴了,因为社会民主党又掌权了。六年来右翼布尔乔亚政府的乱政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晴朗,虽有阳光,但温度不高,仍让人感到寒冷。就在这天,他把童年与过往抛诸脑后。空气中透着一点秋天的诀别气息,树上结满了苹果。
哈拉德将行李箱放进敞开的后车厢,莎拉在车子与屋子间来回走动,像羽毛一样紧绷。她两手抱胸,仿佛怕自己忘了什么。
道路另一旁的加油站站了几个年轻人。
“瞧,是艾瑞克他们!”莎拉忍不住叫出声来。
她举手向他们打招呼,也许她希望让他们看到。不管怎样,他们都是拉斯穆斯的童年玩伴。
他们看到她了,却全都转过身去。拉斯穆斯也把脸转开。
莎拉放下手臂,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她想起以前每次都要想办法用饼干、肉桂卷和糖果贿赂这些该死的小鬼,让他们跟拉斯穆斯一起玩。
哈拉德盖上后车厢,向对面那些年轻人瞧了一眼,然后平静地坐上驾驶座。
“我们要上路了。”
三人静静地坐在车内,车子缓缓开过科彭。
拉斯穆斯坐在后座,向外瞧着他们经过的房屋、商店、工厂。科彭小镇的机械加工厂、制鞋厂、尼纳斯加油站,他就读的小学、希尔尼中学,还有科彭商店——里面有全世界最丑的牛仔裤与童装出售。
他们开过五金行、维德玛文具店、爱丝崔德女性发廊、广播电台,前方有制作安装电车站牌的公司、合作银行、ica超市、省立信托银行,还有图书馆。图书馆地下室有提供牧师讲道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在整个科彭镇,拉斯穆斯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地方。
他们开过大众超市、壳牌石油加油站、法格兰时装店、社区活动中心和老总咖啡厅。咖啡厅去年才换过老板,新老板娶了个菲律宾女人,因而顺理成章改名为“菲律宾咖啡厅”。从菲律宾咖啡厅可以瞥见一栋旧厂房,爸爸哈拉德就在那儿为法兰克·达尔贝里股份公司工作,直到该公司于1973年破产。之后,他就担任诺尔玛军火公司位于欧莫佛斯的装载工厂厂长,直到现在。
他们开过火车站、国民健保局办公室、邮局、维姆兰银行、老邻居霍格任职的药店以及妈妈任职的外科诊所。
他们开过镇上所有建筑物。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即使他知道,他圣诞节前还是要回来的。
“他们总该打个招呼吧。”妈妈还在唠叨个没完。
他叹了一口气。
“我才不在乎他们。”
“你们好歹同班九年哪!”妈妈近乎绝望地叫道。
这些年来,住在对面的童年玩伴看到他,唯一的反应就是视而不见,转身离开。做人还真是失败。
车内一片沉默。爸爸感觉到他应该说点什么。
“唉,拉斯穆斯是好孩子啊。”他说。
“把他抓起来!”
操场上传来一声大吼。在冰雪严冬中,穿着连身运动衣与靴子,戴着套头帽与手套,简直举步维艰,根本难以在雪中跑动。他的心脏就在包覆住肋骨的毛衣、羊毛衫和运动衣下剧烈搏动着。
他在冒汗。
拉斯穆斯遭到同学围剿,被追上,然后被撂倒在地。阳光只敢从灰蒙蒙的天空中微微露脸,像个胆小的目击证人。枯干的树枝上空无一物。操场上满布着被铲雪机堆起的难看的褐色雪堆。
一个男生坐在他的小腿上,用膝盖和手将他的手臂向上钳住。
另一个男生就是住在对面加油站旁的艾瑞克,他高声大叫,指示同伴抓牢,不要让人给跑了。听起来就像马在嘶吼一样。
拉斯穆斯还有力气,他努力想挣脱,但身上所有衣服使他难以活动自如,根本就是行动迟缓。坐在他小腿上的男生坐得可安稳呢。
艾瑞克继续高声嘶叫,仿佛自己是指挥官。
“涂他!该死的,涂他!”
另一个男生弄来一堆雪,打算埋住他,大片地抹在他脸上,塞进他的毛衣,甚至塞进他胸口。尖锐的雪块猛刺着他的脸颊。
冰冷,干燥,尖锐。
又一个男生弄来了一堆沾了新鲜狗尿的雪,整堆金黄色的雪。他们不只把雪涂在他脸上,甚至掰开他的嘴巴,把雪塞到他嘴里。
一个老师站在教职员休息室窗前,半掩在窗帘后方,抽着烟,面无表情地往外瞧,看着那些男孩撂倒自己的同学,大肆霸凌他。他听到他们兴奋地大叫,但声音对他而言既遥远又迟钝,仿佛完全不关他的事。
老师吸了一口烟,从鼻孔呼出烟雾。在他后面有另一个老师,手里拿着咖啡杯,用茶匙搅拌着,也往外瞧。瞧见同事正观望的这一幕,他感觉似乎有必要发表评论,也许该辩解一下,为何自己还坐在同事后面。
“瞧瞧那些男孩子!”他说。
然后,他将咖啡杯举到嘴巴前,品尝着咖啡。
他的同事又从鼻孔呼出烟来,叹了一口气。
“可不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往外瞧着操场,瞧着那群男孩子狂揍被撂倒在地的同学,瞧着灰蒙蒙的天空,瞧着不敢探头露面的阳光。
又叹了口气。
“瞧瞧他们正在做什么。”
他面带沉思,又吸了一口烟,呼出烟雾。另一个老师走过去,将咖啡杯放在一堆还没洗过的咖啡杯中。
(1) 科彭(koppo)皆位于瑞典西部维姆兰省(v&228;rnd),靠近挪威。
(2) olof pal(1927—1986),曾两度担任瑞典首相,以强烈反战立场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