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2/2)
支援官亭抗旱归来路过书店,见而购之。
王坚强653补记
父亲(28岁,《时事新报》记者)与母亲(20岁,复旦中文系大二学生)在太湖留影,1947年4月7日。
留影于外滩黄浦江船中,也在此时,组织上批准他们结婚。1950年10月。
没有此人更多的信息。
王坚强,这个人在还是死了?父亲说。
三十年前红纸墨笔的领袖语录,早已经不知去向,书橱中缺失不少内容,增加了《盐铁论》等“文革”重版“儒法斗争”读本。当年打扫厕所的无数个夜晚,他是在静读这一类新版古籍中度过的。到一九八二年,整叠读书笔记被他包了牛皮纸,贴一标签“《扫闲堂笔记》”束之高阁。以后,橱里摆有他和我母亲从西安、昆明、桂林带回的小纪念品,我曾给他一块火山石,他也贴一小纸“198881,长白山”(我登山之日),放在一起。
橱里一直摆有他和我母亲的合影。
他们那时年轻,多有神采,凝视前方的人生,仿佛无一丝忧愁。他们是热爱生活的一对。
其实在拍摄此照的岁月里,父亲奉命回苏北根据地接受审查,母亲在复旦上大二,不知听了哪个同学的话,想去北方革命,她的资本家哥哥大惊失色,赶到北火车站,将她从即刻开动的火车上拖回来,关在家里一个月。
如今,一切都归于平静了,他们都戴老花镜,银发满头。寒冷的雨雪即将来临之时,父亲辗转不能入眠,狱中旧伤仍然隐隐作痛;母亲一直是热心的报刊读者和离休组织开会对象。他们身体还算硬朗,没有和孩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早晨,父亲摘了菜,喝了一杯茶,后来对母亲说,今天不吃菜了。母亲没听清,去到厨房后发现,父亲已把豌豆苗装到黑袋子中,丢进了十二层的垃圾通道,无法找回,摘剩的枝梗盛在塑料篮子中……母亲说不出话来,把那些枝梗装入黑塑料袋,扔进十二层的垃圾通道。第二天,她给每个亲友打电话,提到父亲这个过失,可惜那些青翠的豌豆苗。她大声诉说这事,使听者都有所触动。
新中国成立后的某一年,父亲突然被告知去京开会,实质是坐汽车在市区转了好长一段路,被禁闭在一幢不知名小楼里。周围有多幢这类小楼,属于本系统的人员,因某件大案的株连,每个“有问题”者被独拘一座小楼,书面交代问题,每周允许与家人通信一次,也就是写一页无信封的内文。父亲一直不知道这小楼的位置,其实是在附近淮海中路1273弄的“新康花园”,距长乐路我家只两站路。我母亲也全然相信他去北京“长期学习”,离开了上海。几个月后,父亲在一回信里提到“昨晚大雨,响雷”。细看这一句,母亲忽然意识到,他肯定不在北京,而是在上海!记得那一晚沪上大雨,空中响彻巨大的雷声,但她不能在回信里提出疑问。
在这段漫长的日子里,他每天独坐,默写那些写不完的交代材料。
有一天听见窗外有小贩叫卖面包(当时有这类小贩)的吆喝声,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种声调……他终于想起来,以前在家里多次听到这种声响,耳熟能详,“卖面包,罗宋面包,豆沙面包……”离家半年他才明白,这座小楼与自己的家,都属于小贩游街串巷的同一个活动半径,亲切的嗓音,经过小楼旁草坪和宁静的梧桐,一直曲折游荡,就可以返回自己熟悉的家,让他忽然明白,也只有小贩们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国。
父亲离休后的第二年,见到了情报系统的老上级。一九四九年后,这位老人即被禁锢于江西某农场,直到1980年代平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忽然转身成为一个享受相当级别待遇的老干部,却没有任何同事和朋友,有时被司机送到一个重要会场去,发现谁也不认识,只能回来。
父亲说,他同老人晤面那天,颇有一九四九年前的接头色彩,两人坐在静安公园一个茶室,凑得很近,压低声音说话。父亲说,老人轻声讲话的方式和语言,仍然是解放前的那一套,完全没受过解放后的政治教育和学习,甚至夹杂了江西老农的词汇。
在“白区工作”的岁月里,老人是一个重要的存在,是父亲崇拜的领导人之一,广交三教九流朋友,面对双重或三重间谍(情报如生意,做“赤俄”“白俄”情报、轴心国情报、国共两党情报)游刃有余,精通几国语言,衣着考究,用古董锡兰银烟盒、海泡石烟斗,喝咖啡、下午茶,每夜收听同盟国新闻短波,密切关注时局。
但如今一切都变了。老人从尘封几十年的箱笼里,取出陈旧的英国斜纹呢大氅,压满皱褶的呢帽,手中的“司的克”(手杖)早已不见,改为他儿子在四川买的竹杖,时常恍恍惚惚,自以为还是在一九四八或一九五〇年,他只在清醒时唠叨说,现在一切都好了,只是没朋友,没有事做。
父亲说,他要做的事,四十年前已做完了。
那段时期每隔一天,父亲会收到一张双面蝇头小字的明信片,他必也密密写满了一张,翌日回寄对方。这是南京老友寄来的文字,南京明信片为竖写中式,父亲是西式横写,一来一往,不亦乐乎。
当年这位老朋友搭救他出狱,一九四九年直至“文革”疏于往来,后不知怎么接上了联系,双方相互在信里做旧诗,讲无数旧话。这种赤裸的文字卡片,在小辈眼里是过时和怪异的。
几年之后,老友去世。
明信片无法收寄,父亲失去了观看蝇头手书的乐趣,出门的次数更少了,手头有一部缩字本的《廿四史》,他每天用放大镜看这些细小的印刷体。
在老境中,友人终将一一离去,各奔归途。他们密切交往的过程,会结束在双方无法走动、依赖信件或互通电话时期,然后是勉强的一次或几次探病,最终面临讣告,对方也就化为一则不再使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死者的模样仍然是在的,在活者的脑中徘徊,却不再有新的话题,只无言注视前方,逐渐黯淡。这种化分之后的形象,终也有一天,连同保存印象的主人一起,忽然消失。人的全部印象,连带记取他的活者本身,全都消失以后,才是真正的死亡。人是在周而复始替换这些印象中,最后彻底死去的。
某一年冬季,父亲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当年某同学的小儿子。同学于一九六六年死于非命,如今见了晚辈,父亲非常喜悦。
客人是外地中学教员,瘦弱,中等身材,衣着朴素,典型白面书生,因为来沪出差,萌生了探望前辈的想法,带来一本回忆集,收有我父亲的文章,父亲住址,是他按书中介绍的作者单位打听来的,很不容易。
我父母都很高兴,招待这位远方的“外侄”。
年轻人儒雅有礼,话音不高,母亲听不太清楚,只是对我说,父亲那天饮了不少酒,讲了不少有关过去的那种动情的话,从没见他这么高兴和激动过。
父亲觉得,这是一位非常了解长辈历史的青年,观点很有见地,做中学教师有点委屈了。
来客供职的中学,在某省某镇,抓教育不力,教师发不出多少工资,这次他来上海,担负了联系“希望工程”的任务。
父亲立刻答应想办法,写了几个地址和单位电话号码,凭此可以去找一些人,相信是有用的。
就这样,两代人紧密联系在一次午饭中。下午四时,客人告辞,我父母坚持送至楼下,一再嘱咐这位青年,有暇一定再来坐,希望还能见面。
三天后,父亲接到一老朋友电话,说家中也接待了这样一位外地青年教员,对老一辈人的往事,来人极其熟悉。父亲哑然,之后整个下午,他按那天给出的地址,一个一个通电话,对方均表示没见过这个小镇教员,更无人联系“希望工程”之事。
这位儒雅的白面书生,去到哪里了?
事后我母亲说,那天临走时,年轻人说回乡没有车资,父亲给了他一笔钱。
这事渐渐使我们不安。
我大哥希望,父母到外地休养一段日子,或考虑就此和儿子住,至少不会再冒冒失失,把一个陌生人接到家里来。钱是小事,出其他问题就麻烦了,你们都不能出事。是否要报案?请派出所分析一下?父亲那天开出的电话和地址,也要赶紧一一通知到对方。
父亲那天没说什么话,大家都呆呆地看着他,等他说话,提供什么线索。
“这年轻人还不错,也许是缺钱。”父亲最后说。
他的判断或许是对的,直到今天,再也没有新事发生。
只是从此后,他再不提这件往事了,再不提这个青年。
在晚饭前的那段平静黄昏中,父亲开了灯,伏在《廿四史》缩字本前,用放大镜看那些小字。他已经八十岁了,他聪敏、沉着、自尊,在漫长的人生中,已无法再一次寻找他年轻时代的神秘未来,只能在放大镜下,观看密密麻麻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