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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故事集3 出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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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hree

当年他转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脚底发虚,轻飘飘得像是腾云驾雾。后来还跌进了沟里。旷野无人,他在野地里昏睡了一宿。醒来后,山风浩荡,感觉像是死过了一回。

大学四年,从警五年,算起来,迄今人生已经在架子床上断断续续睡了九年。没什么意外的话,可能还得隔三岔五地睡九年。躺在上铺往窗外瞧,夜色氤氲,所门口的警灯无声闪烁。对面超市门前的投币木马也旋转着同样的彩灯。没谁玩,它也播放着儿歌。这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我们是一家游乐场的守夜人,身后有摩天轮隐现或者七个小矮人出没。

此刻要是从宿舍冲进夏夜,不啻于跳进沸腾的大锅。和冬泳一个道理,那得有点儿勇气。楼下值班室的电话响个不停,好在没什么大事需要出警。但谁也说不准。外面太热,晚上好像更甚。地面蓄积了一天的热力开始蒸腾。暑气弥散,像是黑夜对白昼的反攻倒算。还好所里给装了空调。去年夏天,宿舍还是靠风扇降温的。

报纸上说这个夏天的高温破了六十年的纪录。我还不到三十岁。反正长这么大我没这么热过。小吕却认为这在他们家乡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他们家乡的夏天是一百度,现在我们承受着的,顶多才六十度。小吕是新疆人,住在火焰山脚下。那儿真会这么热吗?他的说法让人感觉大家是被扔在同一口大锅里的青蛙,但一般苦,两样愁,有人已经将要被煮熟,有人却还在惬意地蛙泳。

我还是挺爱值班的,因为接着可以休息一天。再过一周,我就要去封闭集训。市局组织篮球赛,我被挑中了。那样一来,就有段日子不能回家了。小吕和我心思一样,他是想值完班就能多出一天时间去陪女朋友。小伙子正在热恋,女孩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有大把的时间需要人陪着。而我是想在家多陪陪我妈。

我们每隔四天值一次班。我是主班,小吕是副班,还带着几个协警。他警校毕业分配到所里,我们就成了搭档。我算是他师父。值班当天,小吕会提前准备好休息日的便装——这像是吹响了他约会的预备哨——牛仔裤什么的,能让他摇身一变,精精神神地去约会。他长得帅,个头和我差不多,要不是单薄些,肯定也会被抓去打篮球赛。因为个儿高,有几次我俩还被法院临时借去押嫌疑人上庭。都是大案子,电视台要播新闻,两个高大的警察上镜,将嫌疑人夹在当间儿,那效果不言而喻。

值班的时候小吕很快活,一副随时会唱上几句的高兴劲儿。其实我也是这样的心情,一般早早地就让妻子做好了我妈爱吃的东西。这种精神状态不会影响工作,因为我们都感觉有了个近在眼前的盼头,心里得到了鼓舞。人的盼头很多,但近在眼前的却很少。

那天一共接警二十多起,跟高峰期比要少得多。按规定,要是没有突发事件,我们可以在夜里十一点睡觉,凌晨五点再爬起来处警。那时我们已经躺在宿舍的架子床上了,我跟他聊起片区的老奎——就是被报社记者写进文章里的那个主角。小吕听了我讲的一切后,陷入了沉思。他肯定受到了不小的启发。后来他就跳进了外面那口沸腾的大锅。等他回来,晨光微熹,黎明已近。他好像完全忘了还要摇身一变这档子事儿。

我们这一行也是师父带徒弟。我的师父是老郭。他教会了我怎么做警察,可惜三年前查出了喉癌,提前退休了。前段时间我去看他,老头看来已经挺不了多久了。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了。我进所的时候他可健康着呢,黑脸,皱纹像是刀子削出来的,胸脯拍上去,让人相信能听见金属发出的咣咣声。我觉得他长得很像写《白鹿原》的那个作家,都是那种典型的关中老汉的样子。

老郭烟瘾大。后来满世界开始禁烟,所里也禁,他得空只好跑到院子里,找个拐角蹲着抽几口。有时候太忙,他忘了这茬儿,嘴里不小心叼上了烟,结果被所长撞到,挨了批评还得罚款。这规矩不太通人情。要说喉癌可能跟吸烟会有点关系,可我觉得要是放开让老郭抽,他没准儿现在还带着我巡街呢。烟就像是老郭的口粮。每天在所里抽根烟都跟做贼似的,可能就叫度日如年了吧。真是委屈了老郭。他在所里干了一辈子,架子床可是没少睡。

我们这个派出所在城乡结合部。高楼大厦的背面弄不好就藏着块儿菜地。咖啡馆里坐着的,经常是光着膀子打麻将的人。一开始,要是老郭不带着我,到片区走一趟,我肯定得迷路。那就是一个迷宫。有的窄道楼挨着楼,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如果迎面也有人走进来,脾气不好的话,往往就会形成对峙的局面。搞不好还能腾挪不开地打一架。上帝说通往天堂的是窄门,每次从这种窄道挤过去,我都幻想会有一个天堂等在前面。有一回,一个女孩走进窄道,没遇到歹徒,却遇到两条流浪狗。一前一后,前后夹击,预谋好了似的。女孩吓惨了,打电话报警。等我们赶过去,她都尿裤子了,裙子湿漉漉的。于是我挥舞着套狗杆,又充当了一回打狗人。对付流浪狗,也是我们的工作。

我师父老郭跟谁都熟。谁见着他都会给他让烟,有点儿妇孺皆知的意思。很多不吸烟的人,见了他也能摸出一根皱巴巴的来,像是专门为了见他备了好几天似的。他有一个铝制的烟盒,上面刻着天安门前的华表,看上去恐怕有些年头了。收了递上来的烟,他就放进铝烟盒里。巡逻一圈回来,差不多能装满一盒。他也给别人让烟,但收到铝烟盒里的他不会再让出去,递给对方的,肯定是他自己的烟。这里面就有了原则和讲究,是一种德行,也是一种从警之道。我觉得,我就是从这种你来我往的让烟里,开始领悟做一个警察的真谛。老实说,这和我入行时的想象不太一样。我师父老郭穿上警服也还是个大爷。何况,现在跟警服差别不大的制服也太多了。所里的协警,超市的保安,跟我们站一起,没点儿专门知识,你分不清谁是谁。巡逻的时候我腰里会有警具,可保安的腰里也有根棍子呢。

每个辖区都会有几个狠角色,我们的专业术语叫“重点人口”。对这些人,你得盯着点儿。老奎就是这么个人物。我到所里时他已经七十出头了。在我眼里,他要是还能算得上“重点”,顶多也就是上路碰个瓷,伏地不起,讹点儿钱什么的。可我师父老郭不这么看,他跟我说:“别看这老汉走得慢,腰里别的都是万。”“万”就是“万货”,方言里指“东西”和“玩意儿”。好像老奎腰里缠了一圈暗器,随便亮出一件,就能耸人听闻。

我觉得老奎和老郭长得也有点儿像。第一次老郭带着我上门“认人”,我都以为他俩是亲戚。他们两个对坐在老奎家被烟熏得四壁焦黄的客厅里,互不搭理,都埋着头使劲抽烟。烟是老奎自己卷的。他把烟丝铺在两指宽的报纸上,搓成棒,用舌头舔一遍,递给老郭。老郭接了,点上,反手也给他递根自己的烟。老奎应该比老郭大个二十多岁,但除了腿脚没老郭利索、背驼得厉害,看上去两个人没多大差别。也不知道是老郭显老还是老奎显小。可能关中男人上了岁数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吧,跟兵马俑一样。他让老郭坐在沙发上,自己搬张板凳,矮上那么一截地坐着。老郭跟他介绍我,他瞟了我一眼,就像瞟了眼他的孙子。他可没孙子,就是一个孤老头。

按制度,对重点人口,每个月走访一次就行。可老郭基本上每周都会带着我上老奎家转一趟。有时候巡逻遛到了老奎家楼下,他也要上去歇个脚。我猜老奎沾着唾沫卷出的烟,挺对我师父的口味。

他们第一次当我面说起老奎的案底时,我已经不算个新人了,早就习惯了偶尔上街去打打狗什么的,也不再盼望窄路的尽头就是天堂。老奎闷头抽烟,突然来了一句:“早知道当年把人弄死算逑了,活着就是受罪么!”这话跟他嘴里的烟一同喷出来,格外呛人。他的老底儿我知道,故意杀人,致人残疾,被判了十八年。可我没料到时隔多年,他还能放出这种狠话来。

老奎说完扔了手里的烟卷,伸出穿着懒汉鞋的脚使劲碾。旁边就有烟缸,可他这么干,说明是故意摆出一个凶狠的态度。我静等老郭发话。我猜他会训一顿老奎,至少脸色会严肃起来,低沉地说:“你这么想不对,想早死也不能拿别人的命垫背么。”老奎呢,就会垂下脑袋说:“对么,你说得对。”因为我已经训过不少家伙了,基本上没遇到过跟我顶着干的。我想,此时老奎要是不垂下脑袋挨训,我会让他把刚刚踩灭了的烟头捡起来吞下去。然后老郭会说:“有问题就跟政府说么,你现在有啥困难?”然后老奎就会诉诉苦:肉价太贵,假货满天飞,乃至人心不古,女孩子穿得太暴露什么的。老人们经常就是这么跟我抱怨的。疏导民意也是我们的职责,这么一番对话,是我心里的套路。我算是个内心戏比较多的人。

可老郭压根儿没接茬。他只是递了根烟过去。然后就聊起医保、天气和附近即将拆迁的居民楼。老郭平时也不是个话多的人,这有些难为他了。他有一处没一处地说,老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说什么可能也不重要,就是有人说话有人听。说到拆迁,老奎身上也有劣迹。他家老屋拆得早,是这一带最先开发了的。也就两间小平房,当年硬是被他置换成了两套一居室的楼房——不能得逞的话,他扬言再杀一次人。说到做到,他天天敞胸露怀坐在自家门口,地上撂着把杀猪刀,随时要给谁开膛破肚的架势。这都是老郭告诉我的。

那天老郭跟他东拉西扯了半天,临走还给他扔下半包烟。出门时我回头看了眼老奎,怎么看,埋头坐在小板凳上的这个老恶棍,都只是个与世无碍的废物了。脊柱都像是被重锤给敲弯了,还咋呼什么?

从那以后老郭带着我去的次数更多了。隔三岔五就得去看看老奎。在我看来,这事好像被搞颠倒了。老奎放了句狠话,老郭没教育他,反而像是被他吓住了。退休前老郭还专门叮咛我,让我没事也多去瞅一眼老奎。后来我一个人上门,老奎听说老郭得了癌,那眼神,就像是挨了一棍子似的。他当时的表情,让我相信,这厮其实早就被我师父驯服了。

我不抽烟,跟老奎没法坐一块儿。我师父跟他坐一块儿,即使没话,也是心照不宣和意味深长。我跟他可没什么默契。他干脆连句狠话也不给我撂。我自然也就没去落实老郭的叮咛,顶多每个月去看一眼,例行公事而已。

我太忙了。派出所警察干的事情,说出来你能当笑话听。更多的时候,我们就是个片区里跑腿的,而且谁都能使唤我们。没了老郭带着,同样的事,我干起来手忙脚乱。那些鸡零狗碎的小案件、小纠纷,老郭处理起来就是烟来烟往,举重若轻,可是让我来,不知怎么就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觉。如今我成了小吕的师父,我该拿什么给他言传身教?

小吕这个人挺爱自己琢磨事,责任心也挺强,就是跟我才入行时差不多,想象力还没落到地面上。在他心目中,警察就该是神探,破大案,捕顽凶,除暴安良,跟打狗赶鸡没半毛钱关系。我想这可能跟他正在谈恋爱有些关系。男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可不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英雄吗?否则好像就配不上一个美人。这情绪我也有过。直到今天,我也不太跟妻子说我每天都忙活些什么。我不做英雄梦了,但希望我妻子还接着做。那样回了家,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喊累。所以有时候遇着邻里纠纷之类的事儿,我都不忍心让小吕去处理。我怕这会过早地消磨了一个男子汉的英雄气。小吕和我不同,我是跨了专业,半路出家,考公务员干上的警察,他却是从火焰山脚下走出来的正规警校毕业生。我愿意看到他成长为一个我从前想象过的那种警察。

把那天我俩的值班情况捋一捋,你就能明白现实跟梦想之间有多大的差距。

早上八点半报到,户籍室打来电话,要进行境外人员办证提醒。这事让小吕来,他英语不错。但是有个别电话已经停机,只有等方便的时候上门找人。

打完电话开始巡逻。一看油表,发现油箱存量不多,先开到加油站加油,免得在半路上抛锚。我可是吃过这种亏。

十点多,接到报警,公墓边上的苗圃有人打架。到现场才知道,昨天早上两个工人为小事动了手,其中一个吃亏大点儿的,睡了一夜气不过,醒来后索性报案。秋后算账,当事人都是一副养精蓄锐后的样子,精神头十足,谁也不让谁。只能拉回所里处理。回去后跟他们掰扯了半天,俩人还是要较劲。我当然又想起了老郭。可能这事他用两根烟就打发了,而我就得把自己弄得口干舌燥。

正感慨,有人报警,说是接到了反动电话。我让小吕出警,过了会儿他把人也带回来了,是个满头大汗、一看就知道警惕性很高的那种大妈。询问,登记。兹事体大,要向上级汇报。

处理好已经过了饭点儿,食堂打饭的窗口空无一人。幸好食堂阿姨还在,不然又得上对面的小饭馆吃油泼面。那面不好吃,就是便宜。

刚端上碗,接到有人打架的报警。我让小吕接着吃,自己带了几个协警过去。路远事急,报案人情绪激动,像是要出人命的架势,上车后于是一脚油门踩到底。边儿上的协警落实当事人的具体方位,对方却报出了临近派出所的辖区。这叫错报,汇报给指挥中心,掉头回去接着吃。

也就是刚放下碗,所长指示:最近辖区盗窃案件多发,最好召集几个小区的物业开会通通气,想想对策,同时给居民拟一份“警方提醒”。这活我干吧。说实话,我不太好意思让小吕去趴着写安民告示。

才开了个头,接到报警,某公司门口发生纠纷。小吕跟着我一起赶过去。烈日之下,一派安宁,压根没什么状况。街面上几乎没有人影。别说人影,连阴影都没有。正午的艳阳直射着,马路明晃晃得宛如一匹发光的银练。跟公司的门卫打听,原来人已经走了。“就是小两口闹别扭。”门卫的答复听上去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回到所里,有报案人等着,是个姑娘,说是“心爱的”电动车被盗了。她说不出电动车的型号,只说得出电动车对她的重要性——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小吕耐着性子做笔录,我继续写安民告示。

刚写好,有人报警在饭馆被偷。还没赶到现场,又接到报警,一家塑胶公司发生了纠纷。兵分两路,小吕去处理饭馆盗窃案——好歹这也算是个刑事案件。我到了塑胶公司,却是一场劳务纠纷。打工的觉得老板给得少了。双方不同意调解,我只好告知他们可以到劳动仲裁部门处理。

回所的路上接到社区的电话,说他们晚上有个群众活动,可能参与的人比较多,需要我们帮助维持秩序……

差不多就是这些事。

黄昏的时候稍微消停点儿,小吕自己去了片区。他手头有个案子。有人报警说邻居在家里制毒,我没怎么考虑就把这案子交给了小吕。开始他挺兴奋的,像是张网以待,翘望已久,终于来了条大鱼。涉案的那栋楼我知道,教育局盖的,里面住的都是中学老师。报案人是位退休的校长,信誓旦旦地说,以他对化学知识的丰富掌握,完全能够通过阳台上飘来的怪味儿做出判断。他的邻居也是一对教师,两口子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女主人倒还真是个教化学的。可查来查去,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小吕不太甘心,加上老校长半年报了五十多次警,这个案子就成了小吕的心事。他不觉得我们就只能写写安民告示、追回一辆“世界上最漂亮的电动车”。也倒是,前几天别的片区还发生了大案子,几个女孩把个酒吧老板捅了足有几百刀。

回来后小吕眉头不展。他说他又趴在老校长家的阳台上闻了半天,隔壁飘来的只有红烧肉味儿。我想的却是这会儿的阳台上怕是得有五十度的高温。不知怎么,这个夏天我总是觉得夜晚比白天更难熬。白天的热正大光明,不由分说,但晚上的热却显得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就热得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那天晚上社区的活动就是广场舞表演。实际上围观的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他们高估了自己的风头。过去后看了看情况,安排几个保安维持秩序,我和小吕徒步去人员密集的场所巡逻。小吕懂事,他以见识过真正酷暑的火焰山人的善意,让我尽量钻到商场里去,巡街的苦差由他来干。真是热啊。巡逻时还得扎起腰带、戴上帽子。从商场走到街上,我感觉会被烫一下。从街上进到商场,我又感觉会被冻一下。每次进出,心里都一惊一乍,让人畏缩。我本来是农大毕业的,“解民生之多艰”是我们的校训。眼下干的活儿,冷热交替,打摆子一样,让我觉得真是“多艰”。

那天算得上是平安无事。我们本来可以睡个好觉。顺利的话,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交了班,小吕就能摇身一变,去会女朋友了。我也可以带着冻好的饺子去看看我妈。我爸去世得早,年前我妈起夜时摔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手术后就卧床不起了,只好找了个小保姆陪着。结果当我说完了老奎的事,小吕又跑出去忙活了大半夜。他不在,我也没睡踏实。一开始他可能并没留意听我说话,躺在下铺憧憬第二天的约会。可我是故意要说给他听的,就一直往下说。他果然听进去,领会了我的苦心。我只是没想到他会那么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就跑去印证自己的猜测了。

老郭退了休,我按部就班,每个月顶多到老奎家转一圈。后来有一次我再去的时候,家里却没人了。我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下楼顺便问了句,一个老太太告诉我有日子没见着老奎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她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担心。老年人鳏寡孤独,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回去跟所领导做了汇报,我喊来锁匠打开了老奎的家门。屋里空空荡荡,家徒四壁,死的和活的都没有。但看得出有日子没人烟了。

老奎他失踪了。

这看上去也不能算是件事儿。老奎有老奎失踪的自由,谁也没规定他只能窝在屋里卷烟抽。我猜他没准出门旅游去了。他的经济状况还过得去,有套房子出租给别人。如今这一片的房价可不低。我让锁匠师父换了新锁,给邻居留了话,关上了老奎的家门。

我去看我师父老郭时,把这事跟他说了。他一听就有些要跟我急的样子。“旅游个屁!他老奎要是会去旅游,我就会去逛窑子了!”老郭冲着我吼。我一下子没太听明白,但我不想惹老郭生气,他正在进行保守治疗,效果如何,谁都没底儿。“你去申请协查一下,看看市里有没有发现无人认领的死尸。”他这么说我就听懂了,他是担心老奎真的死在外面了啊。“也去收容站问问,人老了糊涂,说不定遛个弯儿自己就找不回去了。”老郭接着指示我。

回去后,这两件事我一一落实了,但都查无其人。就在我发愁该给老郭怎么交代时,半个月后,老奎自己冒出来了。而且冒出来的方式完全出乎意料。一天夜里,他竟然打报警电话,说是自己在家摔倒了,现在根本爬不起来。赶过去的路上我还纳闷,新锁的钥匙在我手里,他是怎么进的家门呢?

老奎家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以为会看到卧地不起的老奎——年前我妈摔断腿就在地上躺了一夜。我妈常年独居,电话又不在手边儿,第二天早上邻居听见屋里有人哭才发现出了事。看到我后,我妈委屈得像个孩子那样号啕不已。我从没见我妈哭得那么凶过。她真是伤心极了。可是老奎佝背坐在小板凳上。客厅灯泡的瓦数太低,就照亮着他头顶那么一圈,其他角落一派昏暗。他就像是孤零零坐在一个黑暗的舞台上,被追光灯示众般地圈定着。

老奎三十岁才娶上老婆。当时这块地方还是一片良田。他可能压根就没干过什么农活。换一个时代,他能在梁山上谋个差事。入狱前他就是村里的混混。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把自己混到大牢里去了。十八年后回来,老婆孩子都没了。二十多年过去,良田变成了高楼,姑娘们的裙子越穿越短,当年的村霸一个人坐在三十瓦的灯泡下面,就这么苟延残喘着老去了。

他并没摔跤,更谈不上爬不起来。说白了,老奎报了个假案。可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看到我,他也没话,并不解释自己的作为。我拉下脸批评了他几句。他就那么听着,过了会儿,开始卷烟。卷好后,下意识地给我递过来。我猜他把我当成老郭了。递烟的手在半空有个停顿,随即他醒悟过来,缩回去塞到了自己嘴里。点火,手哆哆嗦嗦,看着让人着急。想到老郭,我就对他客气点儿了。问他这段日子跑哪去了,他也不吭声,就是埋头抽他的烟。间或把一口痰吐在地上,然后用脚蹭。我没话找话,问他怎么进的家门。他不屑地回我一句:开个锁费啥劲么。我去看了看,门已经换了锁。这钱我得给他,毕竟前面那锁是我给他换的。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我没什么耐心了,塞给他二十块钱。我的手跟他的手相触的那个瞬间,他连钱带手一起抓住了我,像是激起了某种动物性的应激反应。可能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我有着突然被什么抓牢了的感觉。

这事还不算完。几天后老奎又报警了。还是说他摔得起不来了。即使知道这回八成还是个假案,我也得上门去看看。果然,老奎照旧坐在小板凳上,臊眉耷眼,像个坐在黑暗舞台中央的老猿猴。不同的是,这回他竟然泡好了茶等着我。茶泡在一只破搪瓷缸子里,我闻了闻,可能是那种需要熬制的砖茶。我像是能听到熬茶时发出的噗噗声。那么好吧,既然请我喝砖茶,老奎你总得跟我说说干吗老折腾我?他不做说明,倒是跟我聊起他前段时间跑出去干吗了。我从来没听过他说那么多话。其实,我差不多就没怎么听过他说话。但这天晚上他却对我打开了话匣子。

老奎说他是去找自己的闺女了。

他先去了重庆的云阳县。循着记忆,他看到的却是一片滔滔江水——当年这里不是连绵的青山吗?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原来那里如今已是三峡库区,昔日的村落十几年前就搬迁了。这就叫天翻地覆,沧海桑田。老奎不甘心啊。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孰料已经换了人间。他在江边硬是坐了三天,好像那样就能等来一个水落石出的奇迹。三天后,他动身前往上海。他打听到了,当地的移民都是迁到了上海的青浦镇。上海滩带给他的冲击恐怕不亚于滔滔江水。想必那里的一切对他来讲,就是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溜门撬锁他不在话下,可是要在上海找到个人,这事儿他根本办不到。青浦镇倒是找着了,但当年移民来的人,十有八九继续流动,早已四散。他还是不能甘心。青浦镇西面是上海最大的淡水湖,十万亩烟波浩渺,他又在湖边对着水面海枯石烂地坐了三天。他没找到闺女,感觉是从天而来的大水带走了所有的人间消息。

我对他的家事没什么兴趣,也搞不懂他干吗跟我说这些。但我看出来了,可能说什么对他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说话本身。他的嘴巴就像是台生锈了的老机器,重新运转,吱吱嘎嘎地颇为费力。而这费力的运转,却能带给他不一般的快感和惊喜。他矮一截地坐在我对面,边说边吞咽口水,润滑着他喉咙里那尘封已久的轴承。他的眼神浑浊而又迷乱。没错,他有点儿亢奋。我在想,这老头大概有许多年没这么滔滔不绝地跟人说话了吧。他都快把自己给说醉了。一边说,一边打着气味难闻的醉嗝。为此,我耐心地喝了两缸子茶,权当自己听了个没多大意思的故事。我猜,最后他会提出要求,让我们帮着他找闺女。他要是真这么要求,我就又多了件事。我都想好了,回去先跟上海警方联系一下。但临了他也没跟我提这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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