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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故事集3 出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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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荒的,这回我走的时候老奎还送了送我。他趿拉着懒汉鞋,颤巍巍地踅到门前替我开门。手伸出去,捞一把,又捞一把,第三把才捞到门把手上。我就知道了,这老头是真的老到头了。明摆着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又是几天过去,还是在半夜,老奎的求助电话又来了。他好像专门找我值班的日子这么干。我让一个协警过去看看。小伙子回来跟我说,老奎点名要我去。这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问明白他没什么事儿后,干脆就置之不理了。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老奎竟然找上门来。

我刚在值班室坐下,打算整理一下头天的值班记录,一抬眼,看见老奎隔着窗子矮一截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不说话,我也懒得理他,顾自干事。过了会儿他敲了下玻璃。我抬眼看到他翕动着嘴在嘀咕什么,模样就是动物园里跟游客隔窗呲牙咧嘴的大猩猩状。我低头继续忙活,他继续敲玻璃。这下我听见他说什么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瞅他。他的嘴在张合,但隔着层玻璃,让我感觉那是声腹语。一只看不见的手把老奎的肚肠搅和得翻腾不已,发出了不受他支配的神秘气声。他又咕哝了一遍。没错,他就是说“我要自首”。

不管真的假的,事儿来了。

我示意他进来说。隔着窗子,我看他扶着墙往里走的时候,脸上竟然有股掩藏不住的幸福感。

直接说了吧,老奎二十四年前从监狱里一放出来,转身就把自己的闺女给卖了。

就在老奎出狱的前一年,他老婆跟人跑了。对此我挺怀疑的。那个时候,老奎已经五十多了,他老婆也不会年轻到哪儿去吧?谁会带着她跑呢?要跑,也是自个跑了的吧?可老奎认定他老婆就是“跟人跑了”。好像不如此,不足以强调他内心的愤怒。可即便这样,他被强调起来的怒火也还是难平。坐了十八年的牢,他肚子里可是没少憋着邪火。所以他才有资格做个“重点人口”。这种家伙仇视万物,是该盯着点儿。老奎重返社会,举目四望,十八年过去,世界变得跟火星似的,让他老虎吃天,根本无从下嘴。但他有邪火,要抗议。没个泄愤的地方,就盯上自己闺女了。

老奎的闺女那年二十三岁。你都能想到,这种家里长大的孩子会有什么好?倒不是说那女孩品行不端,她挺好的,就是太单纯孤僻。怎么能不单纯孤僻呢?老爹坐牢,老娘撒手跑了,换了谁可能都一样。女孩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在路边摆了个菜摊,冬天还卖烤白薯。按说老奎回家了,当钉子户搞到了两套房子,守着闺女过日子也挺好,可他偏不这么干。人性不就是这么叵测吗?否则也用不着警察这个行当了。我听说南方有钱人还盛行吃婴儿呢。虽然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些鸡零狗碎,走的路也多是窄道,但仔细想想,世态炎凉,里面确乎有惊涛骇浪。比方说,妻子跟踪丈夫,丈夫跟踪妻子,这些事儿,让你都不知道世界到底怎么了。但你能感觉到,它们正在改变那些赋予你生活意义的重要信念。

老奎在监狱里有个狱友是重庆云阳县人,服刑时跟他开过玩笑,说出去后要把他闺女买了当老婆。想到这茬,邪火攻心的老奎开了窍。他联络上了这个人,带着闺女上路了。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地方,老奎一看,山清水秀,适于人居——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点儿良心了——当即拿了那人两万块钱,撂下闺女就走了。他跟我说他压根没打算在那人家里过夜。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邪火发到这儿就算到头了,再烧下去,会把他也活活烧死。两万块钱多吗?这恐怕不是个问题。钱不是他的目的,没准两百块钱他也要这么干。他就是想报复,至于报复谁,他都说不清楚。人性中那块最为崎岖陡峭的暗面,早把他黑晕了。他想要报复的对象,是他老婆,是带走他老婆的某个人,是世道和人心,没准,连他自己也能算在里面。那是种连自己都一并仇恨厌弃的情绪。他跟我说,那钱直到今天他都没动过。当年他转身而去,走在山路上,脚底发虚,轻飘飘得像是腾云驾雾。后来还跌进了沟里。旷野无人,他在野地里昏睡了一宿。醒来后,山风浩荡,感觉像是死过了一回。

当年老奎的女儿不见了,群众都想当然地认为女孩是找自己的亲妈去了。谁知道背后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不折不扣,这是罪行。

可是怎么处理呢?却非常棘手。拐卖人口罪,最长的追诉期是二十年。不放心,我还特意查了下刑事诉讼法。就是说,时光已经赦免这桩令人发指的罪行了。如果要把老奎绳之以法,得报请共和国的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他肯定还够不上这资格。我做完笔录,让老奎按了指印,上楼去给领导汇报。出门时老奎喊住我,问我干吗不把他铐起来。我瞅了他一眼,用指头点点他,意思是你给我等着。至于等着又如何,我也不知道。在我眼里,他当然是个混蛋。可是我还没见过这么老的混蛋。不是吗,一个混蛋老到这种地步,混蛋的程度都要打折扣了。

所长听了我的汇报,跟着我去了值班室。他也只能歪着头瞅了半天老奎。但毕竟是领导,一开口就问出了我心里面纠结的疑惑。

“我说老奎,”所长捏着自己的下巴问,“你咋今天才想着要来自首呢?”

老奎活动着嘴。刚才他说了不少,肯定也说累了。但他只是活动嘴,像空转着的马达,就是不启动,让人干着急。

他是为了逃避打击吗?那么他压根就不需要跑来认罪。是他的良心终于发现了吗?看起来也不像。你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痛苦和悔意,反倒有股兴奋劲儿。就像那天晚上他跟我滔滔不绝后一样,脸上洋溢着的,是一股“可是给说痛快了”的惬意。我都想踹他一脚。

所长拍板,让老奎先回去。他却不走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把他先关起来。关起来谈何容易!对于这种根本不能批捕的案子,你没法把人送进看守所去。留在所里更是不可想象,等于弄来了个祖宗,得专门派人伺候着。怎么办?急中生智,我想到了老郭。

一段时间没见,我师父老郭真的瘦成了一张纸片。他像是飘到所里来的,让我不禁一阵心酸。看到老郭,老奎一下子就蔫了。刚才他看上去还得意扬扬的——好像回光返照,又成了当年那个臭名昭著的滚刀肉。但老郭只给他递了根烟,他就像条老狗似的,佝背塌腰地跟着老郭走了。他们一同消失在派出所的门廊前,飘进炽白的光里,就像是羽化成仙,遁入了虚空当中。

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至少是可以暂时搁置起来了。但过了大概有半个月,报纸上居然登出了报道,题目是——老浪子昔日卖女,今日终于投案自首。还配了照片,老奎在镜头里正说得眉飞色舞。然后就有不明就里的群众往所里打电话,义愤填膺地质问我们干吗不把这没人性的老东西逮起来。所长被搞得恼火,指派我专门答复这样的质询。好像这事儿是我惹出来的一样。我当然更恼火,每天的琐事已经够多的了,还得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普法。同事们也故意逗我,一接到这种电话,就大呼小叫地喊我。

是老奎自己跑到报社爆的料。他像是专门要给我找事。

这事闹了有小半年,我被折腾得够呛。后来有一天我在家休息,中午时老郭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让我找辆车,马上到老奎家去。我到了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在楼下。两个老头都蹲着抽烟,旁边撂着一捆包袱。老郭得病后就戒了烟,我看出来了,这会儿他也就是做做样子。好像不做做这个样子,就不能跟老奎打成一片。

上了车,我才知道这是要把老奎送到养老院去。地方是老郭找的,离得也不算远,还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里。这家养老院是私营的,规模不小,据说条件不错,住进去不容易,有的老人已经排了两年的队。天知道老郭是怎么搞定的。我想这事儿,怕是不会像让两根烟那么轻而易举。这就是我师父。他除了跟老奎长得像点儿,俩人之间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再说了,他已经退休了,自己还在跟喉癌死磕。

两个老头都不说话。我偶尔回头,看到坐在后排的他们,居然手拉着手。两只满是老年斑的手彼此扣着,像盘根错节的枯树根咬合在一起。车里有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怪味儿。这气味还带着颜色,青灰,又泛着点儿苔藓长着毛的墨绿。没错,你也可以说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到了地方,老奎却不想进去了。老郭也不劝他,让我跟他在院门口等着,自己蹒跚着进去找人办手续。老奎的包袱扔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了上去,从口袋里拿出只铝烟盒。这只铝烟盒我太熟悉了,现在竟然到了他的手里。铝烟盒里装着烟丝,估计不够他抽几回的。也就是说,用这只铝烟盒来装烟丝,实用性不大。它更像是个装饰品或者是纪念物。不知为什么,我还觉得拿在老奎手里,它也像是个女人用的粉饼盒。尽管它算不上太讲究,但对老奎来说,还是精致了点儿。

他开始卷烟。我跟他说这家养老院有多好。我也知道,我的话他压根没往耳朵里进。他抽着烟,眼睛空洞地望出去,像是曾经望着滔滔的江水。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那个问题。它挺困扰我的,我当时想的是,我要是再不问一下,可能就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老奎——为啥要在一把年纪了的时候想到来自首?老奎不搭理我,抽他的烟,望他的水。问完我才明白,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得到个答案。这世界上说不清的东西太多了,而有答案的东西却太少。法律写得倒是清楚,那也可能是一部分答案,但如果世界的问题犹如滔滔江水,法律的答案扔进去,顶多是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明白了这点,你大概才能当好一个警察。

“就是孤单么,想跟人说话。”冷不丁,老奎来了这么一句。

我听见了。但当时像没听见一样。随后我才意识到,“孤单”这个说法,我压根就没跟他挂上过钩。这个词不该在他老奎的词库里。我认为有些情感是他无从觉醒到的。哪怕它们已经实实在在地攫紧了他的心,疯狂地荼毒他。就好比如果他真的被“孤单”所煎熬,恐怕也只会本能地有所不适而已——那情形完全是生理上的,在他,可能就像是嗅到了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他没法将之上升为一种情感。所以,我以为听见了另外一个人说话。

他还是不看我。但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角有浑浊的老泪。你见过人的眼泪像洗过抹布的脏水吗?当时我就见识了。他还能流出脏水一样的眼泪,这算是上帝对他的一个优待。你知道,动物们只能干瞪着眼睛默默承受。不过这可不像一辈子都让上帝头疼的那个老恶棍。他敢杀人,敢卖闺女,敢当钉子户,可是不敢承受老了的“孤单”。

他坐在那儿,整个人蜷缩着,像是被人扔出去时还揉成了团的废纸,你要是想重新弄平整,得用熨斗使劲熨才行。报纸卷出的烟卷都快烧到他指头上了。有一阵,我甚至动念,是不是想办法帮他把闺女给找回来。但这念头立刻打消了。还是算了吧。有什么好说的呢?你要是也被自己的亲爹卖过一回,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从上海回来,咋就觉得屋里更空了。”他说,“我都后悔为啥非要那么大的房子,不如回监狱去待着。”

那房子并不大,一居室而已。凑合着住倒是够了。可已经放不下一个老混蛋的“孤单”——这玩意儿好像有体量,而且呈弥漫状,随物赋形,无孔不入,能把整个世界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老郭在院子里朝我们招手。我把老奎拎起来,还替他拎起了包袱。这两样都不重,轻飘飘的。不是的,我没有同情他的感觉。或者说,仅仅是同情他并不足以说明我的情绪。我只是被更加虚无的东西给裹住了。就像是掉进了云堆里。怎么说呢?嗯,我是有点儿伤感。

我师父老郭站在不远处。几个统一穿着橘红色马甲的老人在窗口探头探脑。条件再好,在我眼里,这里也是生老病死的所在,是荒凉之地。但你无能为力。可能最后我也得把我妈送进来。可能最后我自己也得被人送进来。我们向老郭走过去,我突然觉得我师父也是轻飘飘的,大概也已经瘦到了能被我一只手就拎起来的地步。时值仲秋,天高云阔,但那一刻,我的感觉并不比待在六十年未遇的酷暑中好受多少。

那是浩渺的炽灼跟微茫的薄凉交织在一起的滋味。

本来小吕是要求睡上铺的,他觉得下铺是我应该享受的待遇。但我还是坚持睡了上铺。我觉得在那样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度躺着,人像是躺在了另外的一个维度里。这能让我有种无从说明的平静之感。我说过,我是个内心戏比较多的人。我睡在上面,看不到下面的情况,说话就像是自言自语了。说完这些后,下面半天都没声音。我以为小吕已经睡着了。

“孤单。”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回味。

我探出头,看到小吕的头枕在自己胳膊上,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小吕就跳了起来。临出门他还没忘记戴上帽子。他就是这样,注重警容,比我强,是个当警察的好苗子。他没跟我说要去干吗,但我大致能猜出来。我从窗子望出去,看见他跑进夜色里,于是开始将他想象成一只在六十度的水温里畅游着的青蛙。

我想睡,却不怎么能睡得着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连值班室的电话都不再响了,对面超市门前的木马却还在唱着儿歌。我也想过要提醒超市的老板夜里就把它给关了,费电,可能也有点扰民。但我没那么做。我想,这世上的人干世上的事,恐怕都有他自己的理由。如果对别人妨碍不大,就由他们去吧。儿歌里唱道:“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我开始想我妈。我想,她老人家现在孤单吗?

小吕出门时替我关了灯。外面旋转着的警灯把斑斓的光投射在天花板上。我举起手,光着的胳膊被照进的彩光裹缠,红红绿绿,像是文了身。这一刻,我又想到了我们农大“解民生之多艰”的校训。随后,我也感到了那大水一般漫卷着的孤单。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小吕才回来。我迷迷糊糊地被他吵醒,看见他兴奋地趴在我床沿上,腋窝下全是汗渍。

“老校长承认报假案了。”他说,“本来问清楚我就打算回来,可老头硬是拽着我说了一宿的话。他儿子去美国三年了,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吕的眼睛里有血丝,不像青蛙,着实像兔子了。

“他那是诬陷,”我说,“涉嫌犯罪了。”

我当然早料到了,否则干吗半夜跟他聊老奎?

“我教育过他了。”他说,“老头就是见不得邻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说是看了堵心。”

小吕的口气里有着替人辩护的味道。我想我大概没看错人,这小伙子没铝烟盒,也能当个好警察。

我翻下床准备洗漱。洗澡间在对面食堂的楼上,从宿舍走过去,盛夏清晨的空气就开始隐隐发烫。冲澡的时候小吕一直围在我身边说东说西。为了让他更高兴些,我在水花中拍了拍他肩膀。

再有半个小时,五点半,就得在值班室里就位了。但愿八点半交班前不用出警。不是厌战畏难,是天太热,都破了六十年的纪录了。

2016年5月10日

丙申梅月初四

香榭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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