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树长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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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那日,我和季风在艾镇摆酒。选在镇上最气派的一家酒店,但艾镇的气派,无非“世纪大饭店”的招牌上挂满塑料红玫瑰花球,泛着油光的红地毯一路铺到二楼,“鸾凤厅”门口放五层大蛋糕,上面立的两个小人白着脸,没有五官。就这样还1288一桌,说是保证两个海鲜菜,附送一个婚礼主持,身着紫色灯芯绒西装。
我表妹是伴娘,兼收礼金,在门口黄桷树下摆一张桃木桌子。她化了大浓妆,穿宝蓝色纱裙,等不及客人走掉,就开始用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拆红包,然后公开把所有低于四百块的名字记在一张纸上。老槐树上知了竭力而鸣,路边栀子花有油焖笋香味,艾镇的老房子拆了一大半,却拆了也就是拆了,一直没有下文。两旁都是瓦砾堆,世纪大饭店孤零零站在当中,碎石灰腾起浓浓白雾,客人们打着伞从雾里走过来。我穿十五厘米高跟鞋站在门口,从八点开始太阳就顶头照,妆完全花掉了,婚纱拖尾上洒了一杯完整的果粒橙,有客人远远看见表妹,偷偷摸摸往红包里加了一百块钱。我很满意,结婚就应该这样。
仪式漫长,爸爸的家长致辞已经超过二十分钟,厨房憋着一直不肯上菜,客人们开始露出茫然神情。爸爸以前是艾镇文化馆的文学干部,退休前一年评上了副高职称,今天早上专门吃了三两排骨面和十个红油抄手,他大概早就下定决心,要在婚礼上掏心掏肺抒情。
爸爸又铺垫了五分钟,终于抵达高潮:“……昨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想着如果我的父亲今天也在这里,他会多么高兴。我父亲死于一九六七年,他一辈子都是艾镇中学的校长,死之前却只是个拉板车的车夫,死因大家也都可以想象,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家庭的惨剧……现在,我要向他敬一杯五粮液,希望他的灵魂能回到艾镇,参加从未见过的孙女的婚礼。”
爸爸动了情,拿出手帕,大家都听到今天酒席上居然有五粮液,掌声热烈,也有可能是因为终于开始上菜了。三文鱼刺身带着冰碴,鳜鱼努力昂起完全不像松鼠的头,上甜品的时候我们终于敬完酒,甜品放在长盘上,是用冻牛奶和红豆沙做成的麻将牌,正好一副十三幺。我吃了个红中,正打算再拿个东风,奶奶坐在我边上来:“幺妹,听说你们是要去台湾度蜜月?”
“是啊……后天就走,都是季风选的,台湾现在38度啊奶奶,都不晓得过去是不是每天在宾馆里头吹空调。”
“你替我去见个人,拿包东西给他。”
“……什么人?奶奶你还认识人在台湾?”
“你不要管,见到人也别说话,放下东西就走,这东西也不值钱,就是不放心寄过去。”
然后给我一个小小的扎染蓝布包,顶上打结的位置塞进去一张叠好的八行笺,隐隐看见秃笔淡墨的小字。奶奶说:“喏,纸上是电话地址,就在台北。”
奶奶姓方,老太太们上了年纪也就叫老太太,但她一直叫方永梅。虚岁刚过八十四,今天穿淡青色乔其纱旗袍,上面绣着小朵小朵白梅,头发没有全白,挽成一个整整齐齐的髻,手上一对赤金扭麻花镯子,戴的时间太久,金的颜色沉下来,却有一种“祖上曾经阔过”的铮铮铁证感。其实只要奶奶还活着,穿紫红色丝绒外套,坐在老屋临街的藤椅上看书,偶尔有风吹起长袍滚边,露出黑色绣花鞋上的蝙蝠翅膀,谁也不敢怀疑,方家真真切切祖上曾经阔过。
酒席在下午三点终于散了,现在流行摆酒只吃午饭。我换上短裤拖鞋,季风脱下西服,衬衫前后湿透,他拿两大口袋没发完的喜糖,爸爸抱着婚纱走在边上,今晚大家都住老屋,说是老房子看起来喜气。我们路过镇政府的大门,爸爸一万次重复这些话:“你看,登记室那张桌子,是你太外公家的黄花梨木插肩榫翘头案几,小时候你奶奶逼着我在上面临汉碑帖呢……里头花园里还有个大石缸,外面刻着迎客松鹿回头,青苔有手掌那么厚,里头的乌龟怕还是我十岁那年放进去那只呢,现在……哼。”
我觉得烦,怕季风不像我这样久经考验,听得懂“肩榫”和“翘头”,更怕他觉得这家人原来这样可笑,就岔开话题,提了提那个蓝布包,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让你把东西送去你就去吧。”
其实我已经把事情想明白了。爸爸今天提到的那个父亲,倒不是他真正的父亲,奶奶再嫁到白家的时候,爸爸已经有七八岁,之前的那个人,家里没人怎么提过,好像希望这回事就这么囫囵着过去了。我一直以为是死了,想着奶奶这辈子死了两个男人,她颧骨又高,我处处小心,不敢在她面前随便讨论命运和面相,现在才知道前头那个还在台北,只死一个老公,就无论如何不能充分论证“克夫”这回事了。
我有点兴奋,没想到这种故事能发生在我们家。但想想又觉得公平,这么多故事游荡人间,一家一户按理也得平摊一两个,哪怕时代的悲剧,哪怕家庭的惨剧。
回到家里,纵是外面空气都热出金光,老屋里却还是有浸浸凉意,灰色石砖刚洒了水,墙角青苔是沉沉墨绿,奶奶换下旗袍,照例一丝不苟穿着青色真丝长褂。她泡了一壶杭白菊,我们就坐在黑沉沉的八仙桌旁喝茶,看菊花在玻璃杯里慢慢舒展出繁复花瓣。墙壁上高挂着爷爷的炭笔相:小圆眼镜,长衫扣得很紧,头发涂得漆黑,高高耸起一块,有几分胡适的样子。下面是奶奶的字“白墨轩遗像”,字是多宝塔碑上那种颜体,一撇很轻,一捺极重。
季风指着上头偷偷问我:“怎么死的?”
我努力往上拽脖子,又指指那根巨大的黄杨木横梁。
我和季风先后洗了澡,倒在大红绸缎床单上,大红被面上开着朵朵绿色牡丹花。我睡得沉,几乎被魇住了,千辛万苦地挣扎着醒过来,一眼看到床尾小凳上的蓝布包。窗棂上糊着翠色纱窗,因为再找不到这种纱,那颜色历经时间,越来越浅,正透进今天最后一点光。除此之外屋里已经黑尽了,顶上吊扇慢悠悠转,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撞击出声响。
我大声叫醒季风,不想配合老屋演这出阴阴冷笑的戏码。
和林三民在电话里约好,我们就在台大池塘边的长椅见面,他说不清楚地点,含含混混表示“就是沿着椰林大道走到头然后左拐,再绕几下就能看到的池塘”。我的心眼突然变成米粒大小,鄙夷他连找个有空调的咖啡厅都不舍得,烈日当空和我约在下午三点的户外。
季风说:“你怎么叫他,爷爷?”
“呸,你在边上等我三分钟,看我扔下包就走,我们转头就去紫藤庐喝下午茶,我连喂都不要喂他一声。”
最后的确没有喂一声,我客客气气叫他“林先生”,为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怕他觉得我家教不好。叫爷爷是绝无可能,我只认炭笔画里疑似胡适那个是我爷爷,春节清明七月半给他烧黄纸,八仙桌上供一刀煮成七分熟的三线肉,清晨供到傍晚,最后加蒜苗炒成回锅肉。爸爸说,爷爷上吊之前,怕家里人收拾尸体麻烦,提前给艾镇街上的“白事一条龙”付好钱打好招呼,让他们下午四点来家里。他死于三点四十,穿一件刚浆洗过的蓝布长衫,他在八仙桌上垫好报纸才踩上去,桌上还有一本翻烂了的《石头记》,书签放在晴雯被赶出大观园那一页。
林三民怕也过了八十五,我忍不住恶毒地想,有些人——比如我奶奶——你就觉得是长寿,有些人——比如他——你就觉得是活得太久。他按说个子不矮,却总像被人从哪里截去一段,具体是哪里又难以定义。穿上面印斗大“福”字的土黄色对襟短卦,面料低廉,一看就是全化纤;下面穿一条黑色大裤衩,黑色凉皮鞋。我想到奶奶的五六七八件旧旗袍,天冷了披上自己打的灰色羊毛坎肩,哪怕洗得走了丝,也比眼前这个人气派一万倍。我感到高兴,好像下棋的时候已经先吃了对方一个马,又稳稳地把車挪出来,心里分外安定。
林三民抹着汗,用台湾普通话说:“真不好意思啦,本来应该请你们到家里去坐坐,但今天我在边上的医院针灸,我也没办法啦。”
我注意到他也没叫我名字,估计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位和我的关系。我把蓝布包递过去,如果我现在掉头就走,在气势上等于用卒换了对方一个炮。但我控制不了好奇心,想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之前我和季风已经试了各种办法想打开,但奶奶显然防了我们有这手,她缝死了打结处,想打开必须得把布剪坏。
林三民摸着包,脸色渐渐变了。太阳正是最毒的时候,池塘边空无一人,几只胖墩墩的鸭子凫着水,大半个身体沉到水下,只有我们三个人,神经病般无遮无蔽、并排坐在滚烫长椅上,晒成三片蔫黄叶子。季风和林三民中间隔了一个我,他有点激动,半站起身子,没想到度蜜月还能看这么场戏。我羡慕他,坐在台下看戏的人只需要悠悠叫好,不像我,无可逃避地非要打这场酱油,上台后茫然四顾,几乎接不上下一句台词。
我故作镇定,把瑞士军刀递给林三民:“林先生你还是打开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他流着汗,慢慢把死结割开。天色无端端在几分钟里暗下去,又无端端打起雷来,我和季风把头凑得不能再近,闻到他身上的浓重汗味。包里有一堆信、一个布皮笔记本、一个文件、几个看不清楚的小东西,林三民大概也就瞄了一眼,就把布包重新系起来,慌慌张张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有事得先走了,改天再给你们打电话,实在有事,我也没办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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