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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疗愈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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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的读书会定在下周六晚上七点,谢晔到得有些早,他进门的时候才五点多。林峰仍坐在上次的位置看书,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简直像是他初来“浮舟”那天的另一个翻版。大桌上悬挂的灯照着林峰永远显得睡眠不足的脸。谢晔想,他如果记得刮胡子,会精神些。

谢晔在他对面坐下说:“乔曼在里间?”

“嗯,有客人。唐家恒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说他不喜欢读书会,宁可在家看书喝酒。”

“你让他少喝点,他这种情况,有必要保持情绪稳定。”林峰说完,见谢晔一脸茫然,“他没和你说过他的事?”

“知道一些。对了,他说他是乔曼的病人。我记得乔曼说她是兼职的心理医生……所以是看心理上的病?”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林峰发出不知是笑还是鄙视的一声轻哼,“她不会看病,她只会医治。”

谢晔想说,看病不就是医治吗,但他知道自己辩不过林峰,便没有反驳。林峰问他:“你的小女朋友呢?”

谢晔知道他指的是安玥。估计消息是从唐家恒那里漏出去的。那个吻之后,他这周和安玥见过几次,不过都是白天,在学校里。他们一起吃食堂,一起泡图书馆,看起来和其他校园情侣并无不同。这样就算谈恋爱了吗?谢晔不太有底气。他当然很喜欢安玥,却吃不准她对自己的好有没有受到老辈人的往事的影响。要说他自己完全没受影响,那也是撒谎。

“她去接游雅了。吴天待会自己过来。”

“你说待会能有多少人来?”林峰的语气显得事不关己。

“不知道……游雅这周一和周三都做了预告,我想能有不少人吧。”谢晔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半个身子,看见乔曼陪着两个女人往外走。那两人看样子是母女,娇小的身材,白皙而略带哀容的脸,衣着精致。乔曼一路把她们送到门外,大概在外面说了会儿话,几分钟后才折回来。

这次她没再上前做什么贴额头的奇怪举动,一看到谢晔就问:“唐家恒呢?”

“他今天不来。”

“你女朋友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谢晔愣了愣,嘴上又把刚才的答案说了一遍。林峰和乔曼不愧是一对,连问话顺序都一样。谢晔以为她会接着问“你觉得今天能有多少人来”,却见她开始挪动单人桌椅,并招呼他俩帮忙。

“待会游雅和作者坐这里,椅子这样摆。坐不下的话,后排只能站着。”乔曼指挥道。

谢晔诧异,“会坐不下吗?”

“有可能哦。游雅很少出来做活动的。今天是你女朋友面子大。”她嘴上说着,手上不停。谢晔第一次见她就注意到了,她很像大姑。不是指容貌,而是那种凡事自己做主的利落劲。三个人将格局调整完,乔曼问谢晔有没有吃晚饭,他说还没,她进到吧台里面,很快弄了三份意面过来。番茄肉酱是她熬好放在冰箱里的,味道十分浓郁。正吃着,大门上的铜铃响了一声,进来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他站在走廊和店相接的地方问,吴天的新书活动是不是在这里。谢晔看了眼表,五点半。

乔曼让男孩随便坐,他有点拘束地找了个角落坐了,又起身浏览店里的书架。三个人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了林峰去洗碗。陆续又有两三个人来,都是学生。上班族不会这么早。林峰说要去消消食,拉着谢晔出了门。

一走出“浮舟”,谢晔就说:“你是想抽烟吧?干吗不敢直说?”

林峰点起烟吸了一口,这才回答:“在她面前还是得收敛些。她的一个朋友说,我要是再这么抽烟,出了问题他不负责。”

“这个朋友……会预言?”

“你想多了。是个医生。”

谢晔有点窘迫,林峰边走边抽烟,很快消灭掉一支。谢晔想起刚才被他偷换概念混过去的话题,便问他,乔曼的“医治”到底指什么。

林峰说:“你知道吧,唐家恒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谢晔“嗯”了一声,林峰接着说:“他高中的时候出了点事,让他痛恨自己有那样一双眼睛。他不肯出门去上学,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

“是英语老师的那件事吗?”

“这你也知道?他对你真是不一般。”林峰点起第二支烟,他们穿过上海图书馆底下的广场,走在领事馆的高墙外。

“他没和我说他后来不去上学……那他家里人很着急吧?”谢晔对唐家恒父母所知不多,只听说他家在崇明岛,离市区很远,他又不愿住宿舍,家里便给他租了房子。

“他爸妈当然着急啊,和他谈心,找心理医生,各种办法都试了,不管用。他也不拒绝和人交流,就是不肯说原因,也不改变态度。唐家恒爸爸也是病急乱投医,打电话给我当时的领导——他们不算熟,是一个什么党史培训班认识的。大概想着做记者的,认识的人多,办法也多。我领导听完情况,就找到我了。他说你前一阵不是找了个心理有问题的孩子让你女朋友做辅导吗,现在有进展吗,能不能再加一个人?”

林峰把第二支烟扔到地上踩灭,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他领着谢晔穿了两次马路,来到一个街心花园。有几个老人聚在亭子里下棋,还有一对小情侣坐在长椅上聊天。没有空位,他们最后在花坛边坐了,林峰扭头看看身后的大樟树,树荫遮蔽了半个公园。

“这里是我第一次遇见乔曼的地方。”他没头没脑地说。

“那是什么时候?”

“十一年前。我刚当了几年记者。我在报社的师傅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停下来,“刚说到哪儿了?”

“你领导为唐家恒的事找你。”

“对。我当时也有点焦头烂额,明明自己是记者,妄想干警察的活儿。我说最近太忙了,过一阵再说。事后回想,要不是我那么狂妄,只要我当时挤出时间,让乔曼见一下唐家恒——以唐家恒那双眼睛,也许能避免一些事的发生。”

谢晔听得一头雾水,林峰做了个手势,仿佛让他不要追问,接着说:“乔曼脑袋上的伤,就是那之后不久给弄的。我当时一门心思想要追踪报道一起恶性伤人的案子。”

谢晔想,不会是敲头案吧,又觉得没那么巧。“后来案子破了吗?”

“算是破了……不说这个了,说起来我就生自己的气。总之唐家恒和我们见面,是在乔曼受伤后的事了。他的精神状态有些恶化,那时已经拒绝和人交谈。心理医生大概会称之为自闭症。他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以他当时的状态,我感觉是没法进考场的。”

“真没想到,他看起来是那种有蟑螂一样的生命力的人。我总觉得他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消沉。”

“再坚强的人也有软肋。反过来,再脆弱的人也有在困境中活下去的力量。这些年通过乔曼的病人们,我学到一件事,那就是,我们都是盒子里的树。你中学也做过那个实验吧?在盒子里种植物,留一个孔让阳光进去,植物就会朝着阳光的方向努力长。人也是这样,天性向光。虽然有的时候会因为种种原因,以为自己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乔曼做的,就是让他们看到光。至于能不能长起来,得看他们自己。”

谢晔想象了一会儿盒子里的树。有时他也有那种被黑暗包围的感觉,譬如有几次用甲马纸的时候。

“她具体怎么做呢?”

“我也不大懂,她的门道和植物有关。首先,得有一棵植物,让病人和它建立联系。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很早以前,我还没遇到乔曼那会儿,我师傅讲给我听的故事。”林峰看一眼表,“离活动还早,我们晚点回去应该没事吧?”

林峰大学毕业后就进了报社,被分在社会版。报社以前的“传帮带”做得彻底,带他的是个比他大了近二十岁的女记者,姓孟。从采访到写稿,孟姐几乎是手把手教的他。一周有大半周在一起,他们很快熟悉起来,林峰周末经常上孟姐家吃饭。她说他整天吃盒饭,营养太差。孟姐一个人住,她一直没结婚,父亲和伯父都在国外。林峰问过她,为什么不出国,她说留在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她没说要找谁,林峰也不好问。

孟姐家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的家,书从书架漫开,桌子上,床头柜上,到处都是。房间里唯一能算作装饰的东西是墙上的一幅画。画在方格稿纸上的素描,线条之下透出绿色的格子。虽然纸张很随意,却被郑重地镶了镜框。画上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眉头紧锁,眼睛里透着迷茫的神色。那幅画算得上栩栩如生,没有署名和日期。

有时候林峰坐在孟姐的客厅里,好好的聊着天,忽然感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在旁边听他们的谈话。他知道这纯属心理作用,可就是没法摆脱这种感觉。

一次,他忍不住说,孟姐,我老觉得画上的人在看着我们。

孟姐听了这话,并没有笑他乱想。她说,是啊,我的小弟弟在那幅画里面呢。

当时是白天,林峰却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他说,孟姐,您这玩笑有点让人吃不消啊。

孟姐认真地说,如果我对你说,这不是玩笑。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孟姐一家之前在美国生活,五十年代中期回国后,住在淮海路一栋老洋房里。她的家庭成员有父亲、母亲和比她小八岁的弟弟。回到祖国的时候,弟弟还只是个一岁多的婴儿,虽然父母后来也尝试用双语教育,不过弟弟的英语一直没有她好。母亲身体不好,在她念初中的时候过世了。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弟弟从小特别内向。除了到学校上课,其他时间他都在家闷头画画,似乎也没有同龄的玩伴。一九六二年,她考到北京的大学念英文系,家里只剩下父亲和弟弟。从父亲的来信和每次寒暑假回家,她不难感觉到,父亲忙于“政治学习”,弟弟则变得愈加孤僻。她对此有些担心,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学校停课闹革命,该毕业分配的时候也只能继续耗着,她心里烦闷,在六七年的暑假回了家。

回到家中,她惊讶地发现,原本显得空落落的院子变得拥挤了。几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曾经是她儿时和父母纳凉下棋的荫蔽,现在已经被锯掉,在原处加盖了三间砖墙石棉瓦顶的平房,挤挤挨挨的排成“三”字形,从小楼底下一直占据到曾经是院墙的位置。院子只剩下平房与主楼之间的一米来宽的间隔,以及供平房的居民们出入的走道。在那条仅存的l形空地上,母亲种下的花草被人践踏成了尘土,只有这里那里冒着几丛野草。两层的英式小楼也变了模样,父亲和弟弟住在原来的书房里,客厅被隔成了两户人家,楼下的厨房、楼上的主卧和姐弟俩各自的房间,分别塞了一家人。楼上楼下的卫生间变成了公用的,客厅隔出一米多造成的“楼道”则是公用厨房。恐怕任何一个建筑设计师都没法设想,原先住了三口人而显得寂寥的这处院落,如今满当当地塞着十来口人。父亲看她的眼神几乎是躲闪的,弟弟却一反常态的兴高采烈。

弟弟的变化来自一户新邻居。院里新盖的那些楼,据说是街道的头头安排的。新来的住户们都是陌生人,除了住在院子一侧原有的杂物间的乔家。那家人据说是爸爸的旧识,乔叔叔曾经开过一家叫作“浮舟”的古玩店,他妻子早逝,带着个八岁的女儿。乔家要付房租,父亲不肯收。乔叔叔说,那就搭伙吃饭吧,反正我们也要做饭。于是弟弟天天在乔叔叔家吃饭,吃过饭也不回家,宁可待在比那三间简易平房还小还破的乔家。他已经十五岁了,却愿意和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女孩玩在一起,让做姐姐的暗自纳闷。至于学校,据说弟弟早就不去了,她没有问缘由。父亲的身份从受人尊敬的学者急转直下,敏感如弟弟,当然会忍受不了学校里的氛围变化。她庆幸自己在北京的生活还没有遭到波及,又为这样的心态隐约羞愧。

乔叔叔的女儿叫作乔曼。长着一张聪明面孔的小女孩。她发现自己没法像弟弟一样喜欢这个孩子。可能因为乔曼的眼神总像是洞穿了她的心事。她曾经为自己的家庭感到骄傲,现在却只觉得耻辱,想要逃离。

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她发现,弟弟的变化不仅来自乔家的女儿,还源自一群他不知从哪里认识的玩伴。都是些年轻人,玩音乐的,写诗的,画画的,总之,做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个正经的。这群人常在乔家偷偷摸摸地聚会,每当这时,院门一侧的小平房明明塞满了人,却没有一点声息。她感到奇怪,便参加了一次这样的聚会,原来弟弟和他的朋友们在屋里听唱片和谈笑。奇怪的是,当她离开那间小屋,外面既不闻人声,也听不见音乐声。她想起坐在屋内小凳上的乔曼,这个小女孩旁观着二十上下的年青男女们慷慨激昂地谈理想谈人生,一脸安静,好像能听懂所有这些离一个孩子颇为遥远的话题。当她想到那张孩子的脸上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清冷的眼睛,忽然就有些莫名的寒意。

还有一件事让她很不舒服,那就是自己家的位置不好。刚回国时,父亲本来看中由匈牙利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武康大楼,但由于母亲喜欢园艺,便在大楼对面置下带院子的产业。一条马路之隔的武康大楼到了现在,外表凋零不说,还多了个“上海跳水池”的外号。名字的由来,是这几年常有人从那里跳楼自杀。她不禁想到,如果母亲还在世,如果她看到了这个家以及父亲的变故,以母亲的敏感、矜持和纤细,会不会也加入“跳水者”的行列?

弟弟很像母亲,无论是略显神经质的眼睛,还是性格深处的一些东西。她也担心过弟弟在这样的时势下会遭到创伤,但从这次回家来看,似乎倒是她想多了。弟弟的生活与外界无关,只有艺术和朋友。他活在一个精神的世界中,以此保全了他的纯粹。院里的变化与他无关,甚至连父亲的形容憔悴也没有映到他的眼睛里。她既为弟弟的表现略感欣慰,又有些气愤,觉得弟弟不关心家人和这个家。

乔叔叔由一个古董店老板变成了裁缝,摊子摆在几条街外的弄堂口,他每天去半天,其余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他在他家窗户跟前的缝纫机边忙活。他有张平和的脸,和随处可见的惶然或傲慢的眼神一对比,更加难得。她不喜欢乔家的女儿,却喜欢走到他家窗口,看乔叔叔做裁缝活。

暑假快要结束了,她早就盼望着重返校园,离开这个和从前不一样的家。尽管明知道回去也只是捱日子,等分配的消息。一天,父亲难得地在晚饭时间回到家,乔叔叔过来说,饭已经好了,大家一起吃吧,她便和父亲一起去了乔家。弟弟早就在那里,正窝在架子床上看一册手抄本,连鞋也没脱。大家分头落座后,弟弟才懒洋洋地跳下床过来吃饭,手里还拿着那本书。

她也不知哪根筋被触动了,严厉地说,吃饭不许看书。

弟弟看她一眼,说道,爸都不管,你少管我。

她生气了,一摞筷子说,我今天就是要管你。

父亲在旁边摆摆手说,好好吃饭,在乔叔叔家里吵架,像什么样子。

坐在一旁的乔曼忽然说,廖姐姐的诗最好不要看了,她写的东西有死气。

乔叔叔也摆摆手道,好好吃饭,你小孩子家别乱说话。

她憋着一口气开始吃饭,吃了几口便消了气。乔叔叔的手艺比学校食堂或是她自己做的都好得多。平时她因为自己也不分明的缘故,向来不跟弟弟上乔家吃饭,每天在楼道里用一个蜂窝煤炉子下面条吃。父亲工作日是在单位食堂吃的,他周末也很少在家,常去见一些朋友。有多久没有这样一家三口围坐吃饭了?虽然是挤在别人家里,也有种难得的温馨。当时的氛围让她对弟弟说:我回学校时带一幅你的画回去,我想挂在床头。

弟弟的画都是小幅的水粉,简单纯净的风景画,画的大多是春天的原野,让人看了便觉得心情舒畅的深深浅浅的绿。

没想到父亲立即开口道,还是不要带了。

她感到父亲说这话的表情有点怪。弟弟毫无反应,自顾把茨菰中夹杂的一点咸鱼挑出来吃。

第二天,又有人从对面的武康大楼跳楼身亡。这次是个认识的人。姓廖的女孩子,弟弟的朋友,那本手抄诗集的作者。她试图掩盖这个消息,但院子里人多嘴杂,弟弟还是很快知道了。

从下午开始,弟弟把自己锁在房内。父亲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在走廊般狭窄的院子里仓皇地等着。这一点点仅存的院子只照得进一小片阳光,就在乔家的门口。靠近主楼的两栋平房迫于早就存在的杂物小屋,才没有像最外围那栋平房般张牙舞爪地伸到西侧的墙。她也不管天热,就站在那一方阳光里等。如果待在阴地里,似乎连心也会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黑影。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乔家小姑娘昨天晚饭时说过的话,乔曼说廖的诗有死气,那番话透着古怪,但她来不及琢磨。当务之急是让父亲把弟弟给劝一劝。她这时忍不住庆幸,全家眼下住的是原先的书房,位于一楼的西侧。一楼没法跳楼,做饭在楼道,所以屋里也没有菜刀之类的物品。刚才弟弟把她赶出门之前,她眼明手快地收走了弟弟的裁纸刀。从她现在站的位置,透过一楼半掩的窗帘,可以看到弟弟一直在对着画布挥动画笔。没有其他更糟的状况出现。

日影开始歪斜,她所置身的阳光也趋于消失的时候,乔叔叔出现在大门口,她赶紧迎上去,和他说了弟弟的事。乔叔叔淡定地问:我家姑娘呢?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就没见到乔曼。她说不知道,乔叔叔走进一楼去叫门。门从里面开了,乔叔叔进了屋,把门在身后关上。她被关在门外,只听到没法辨清内容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弟弟走了出来,神色如常。

乔叔叔跟着出来,低声对她说:“这事别告诉你爸,他已经够难受的了。来,帮我把这些拿到我家去,赶紧烧掉。”

乔叔叔拿的是弟弟的画,叠成一摞,上面盖着白纸。她把画拿到乔家,准备放在火盆里点火的时候,才发现这些画和她平时看到的不一样。准确地说,这是弟弟平时的画,只是被破坏了。

水粉的表面被某种钝物割裂,刮破,粉绿浓绿翠绿之下露出几抹灰色与红色。弟弟刚才不是在画画,而是用画笔的另一头把自己从前的画狠狠刮了一通。她试着用手把表面的颜色又抠掉一些,终于看清了那下面隐藏的画。

弟弟画的是大字报。一层层的白纸贴在灰墙上,每张纸都写着字,字迹模糊不清,所有的字都是红色的。整幅画只有三个色调,灰墙,白底上闪着灰影的纸,以及一重重红色的字迹。每一幅画都是这样。铺天盖地写着红字的大字报,被水粉层层遮盖,最终变成绿色的田园风景。她感到突如其来的眩晕,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她带走弟弟的画。弟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正常。父亲很清楚他的情况,乔家父女也对此心知肚明。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她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是那个她不喜欢的小女孩,乔曼。女孩以她一向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语调说,孟哥哥疯了很久了。

孟家的故事让谢晔听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原来乔曼身上那种聊斋般的氛围是从小就有的,他还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才会每次见到她都不自在。

林峰说:“就像你家的甲马纸,乔家的治病能力是祖传的。传了多久我不知道。至少从她曾爷爷那一代,他家就开着名叫‘浮舟’的店。上两辈是裱字画的店,到她爸爸手里变成了古玩店,后来又成了裁缝摊子。孟姐的弟弟第一次发疯,是在他姐姐刚去北京上大学那年。没人知道起因是什么。从某一天开始,他就不断画贴满红字大字报的墙。孟姐的父亲害怕别人发现儿子的画,通过熟人的指引,找到乔家父女。他们搬进来,其实也是应他的请求。乔曼后来告诉我,那时候她还小,力量不足,所以没能根治孟哥哥。她爸爸也试过,但对孟哥哥不管用。得了心病的人,一旦认定一个医治的人,就很难和其他人建立联系。”

“孟姐的弟弟再次发作,是因为他的朋友自杀?”

“那个姓廖的女孩比他大三岁,是他暗恋的人。”

“……后来呢,乔曼治好他了吗?”

“应该说,只是短暂地维持住了。孟姐说,弟弟那次发病之后,乔曼送来一盆茉莉。弟弟每当情绪不安,只要看到那盆植物,就会安静下来。乔家不再有他和那些朋友的聚会,他整天闷在自己家,也不再画画。有时候乔曼过来,他和乔曼坐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做姐姐的感觉那是个她无法进入的世界。九月,孟姐回了学校。按理她在几个月前就该毕业分配了。上一届的学生多等了快一年,她不知道是不是也要等到明年。结果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先等到的,是弟弟自杀的消息。”

林峰停下讲述,没有再拿烟出来,周遭不知何时已沉入昏暗。下棋的老人们不见了,那对情侣也不知去向。公园里唯有聂耳的胸像静立在原处。

谢晔迟疑着说:“你刚才说过,人都有向光性,就像盒子里的植物。”

“没错,但有时候,即便盒子上开了口,光也太过微弱。孟姐的弟弟如果没有死,大概会和很多人一样成为知青。乔曼说,如果到乡下辛苦若干年,他也许反而能活下来。人是很奇怪的,你把他放到一个物质上极度贫乏的环境里,他的精神力倒会变强韧。总之他没有熬过去。他家去了一伙抄家的人,把屋子翻了个遍。那些人怀疑土里有金条,把茉莉刨出来。他试着种回去,可花还是死了。那几天正好是冬至,乔家父女回老家扫墓。否则也许能有另一种结局。”

“那都是如果。”谢晔谨慎地说。他想起小爷爷的死。蒲达师傅的预言。真有无法改变的命运之说吗?可能所谓命运只是飘忽不定的彩色气体,会呈现在唐家恒那样的人的面前。

“是啊,如果如何如何,都是事后的没用假设。看不出你倒是满坚决的,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人生的遗憾太多,有时候忍不住心里想个八百十遍的如果。”

“孟姐的弟弟……是怎么死的?”

“他从武康大楼跳下去,七楼的外阳台,和那个姓廖的女孩一样。”

林峰站起身,说该回去了。谢晔忍不住问:“所以那幅画,就是一开始让你觉得害怕的画像,是她弟弟的自画像?”

“嗯,最初是送给乔曼的。乔家在她弟弟去世后不久搬走,乔曼把画送给了孟姐。后来那幅画陪着她在黑龙江的工厂待了好几年。外语系毕业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当时和她一起分到工厂的,还有数学系、化学系的。她从北方回到上海,是在七十年代后半。又过了些年,她家的房子才被还回来。她花了不少钱拆拆弄弄,恢复原貌。”

谢晔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所以‘浮舟’是……?”

“就是加盖的三间房最靠街的一间。当然经过了改建,和原来的不是一回事。中间两栋拆掉了,后面的洋房连同院子已经卖掉了。孟姐前几年去了美国,她保留了最外面这间和乔家住过的小间,以很便宜的价格租给乔曼。”

“她留在国内要找的人,就是乔曼?”

“我讲了这么多,你才明白吗?”林峰哼了一声,拐进罗森去买口香糖。谢晔知道他要掩饰抽烟的事实,觉得是掩耳盗铃。在门口等到林峰出来,又问起他和乔曼的相识。这次林峰不肯讲了。

“你还真是刨根问底,个人隐私你懂不懂?总之你现在知道了,乔曼和你,本质上是一类人。你用不着每次看到她显得那么紧张。”

哪里是一类人……我紧张吗?谢晔没有说出口。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武康大楼临街的廊柱之下,一楼没有住家,药房、旅行社和理发店都有年头了,这会儿只有理发店亮着灯,看上去是哪里都有的普通老楼。很难想象几十年前有那么多人选择这里作为自杀场所。他们过了马路,回到“浮舟”。

提早四十分钟,游雅已经在店里了。

谢晔从短廊一拐进店堂,就知道那是游雅。她没有坐在为嘉宾和主讲人摆放了名牌的长桌后,而是在最外围的椅子上,背对着进来的人。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陌生的她的背影,是因为安玥坐在她旁边,侧过脸和她说着什么。从谢晔的角度,只能看到游雅的长卷发在脑后松松地用发夹别住,打着卷垂在浅灰色的毛线披肩上。和照片一样,肩很瘦。她前面几排稀稀落落坐了十来个人。林峰直奔吧台后的乔曼那里,谢晔朝安玥和游雅走去。靠近时,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那是他在深夜的广播里听过无数次的温润嗓音,未经麦克风的修饰,一样明净。

“反正我就负责抛出问题,让他多谈,对吧?”她对安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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