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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虚空过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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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唐家恒家拿行李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可能因为是在白天,唐家恒也不像昨晚喝多了。谢晔简短地说,自己会住到乔曼那边。他动手收拾行李,发现东西很少,就一些书和衣物,之前把零散东西放在邝诚家,如今倒是一种便利。

唐家恒像是怕冷似的捧着装有红茶的马克杯,在他旁边转悠,“我的行李箱借你。在进门的橱柜那里,你自己拿。”

“不用,宜家袋子借我就行。”谢晔把衣服塞进蓝色的编织袋。同样的材质,为什么自己那个红白蓝的被人看成是民工,这个就不会呢?他来到上海两个月,仍然搞不懂。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唐家恒说:“毛衣不错啊。”说的是他身上的灰色羊绒衫。衣服很薄,谢晔穿起来才发现格外暖和。

“我妈买的。”

背后没了声音,大概唐家恒还不能适应他的新状况。谢晔转过身,伸出一只手。唐家恒说:“干吗?”

“谢谢你。要没有你,我根本撑不到今天,真的。”

等了片刻,唐家恒才伸出手,他用力握住。那只手全是骨头,瘦棱棱的。空调温度打得很高,在家只穿一身运动服的唐家恒,看起来格外单薄。

带着行李出门的时候,唐家恒喊了声“喂”,谢晔回头看他。

“你以后都住乔曼那里吗?”

“今天就只是放一下行李,不住。我答应每个周末回虹桥家里。乔曼那边我后面会帮她看店,现在还没定是哪几天。”他想想补了一句,“过来找我玩。”

搬家后的生活,改变不能说不大。在唐家恒家住的一个多月,谢晔几乎每晚喝酒,一方面也是借酒精睡得熟一些,不至于晚上不慎“梦见”唐家恒的什么事。好在这样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发生。如今,他终于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不管是乔曼一家从前住过的“浮舟”的杂物间,还是虹桥的房间,他得以不用忌惮夜晚。谢晔这才意识到,和唐家恒同住的日子里,自己一直怀着隐隐的紧绷——当然和唐家恒的恋爱观念以及后来表现出的好意无关——仅仅是因为他的特殊体质。

说也奇怪,一旦彻底放松下来,他反倒完全失去了对动画片的兴趣。取代动画片填补时间的,是书。“浮舟”有看不完的书,他在虹桥的房间也不比书吧逊色。家里的书架上,有整整两排的心理学书籍,此外还有经营类、地理和历史类的书籍,关于云南的书也不少。有本写一九四○年代的丽江的书,让谢晔读得不忍释卷。虽然是浮光掠影,他还记得一些谢德在马帮的事,其中也包括了对耿耀的记忆。耿耀当马锅头那会儿,穿着色彩鲜艳的短衫和宽大如裙子的黑色中裤,绑腿勒着鼓鼓的腿肚子。谢晔记得马的情绪如何通过耳朵的角度体现,以及如何用草药给马治疗腹泻。他也记得用陶罐煮过的砖茶的滋味,那是他在现实中从未喝过的又酽又苦的液体。

从藏书看,安红石不爱看小说,也可能她的小说阅读期早已过去,苏怀殊家的那本《九三年》就是佐证。至于中文系的安玥,只看到过她捧着英文平装本。

安玥和唐家恒在“吉兆”喝醉的第二天,起床后发现谢晔在客厅沙发上看书,不觉呆了呆。她走过去问谢晔是什么书,他给她看书名,《青春的舞步》。

“游雅喜欢的作家。”

头发睡乱了的安玥穿着印有加菲猫的睡衣,显得有点呆,“你和干妈最近见过?”

“怎么可能。我问乔曼借的。”

昨晚背着安玥在楼下狼狈地按呼叫按钮的时候,他很后悔往纸袋里加了一本书的分量。

“你这是,住进来了?”

“不完全是,我有了新工作,帮乔曼看店,她让我住在书吧的后面。我待会回唐家恒家拿行李,放到乔曼那边。不过我今晚会过来的,以后每个周末来。”他当然不会告诉安玥,就在刚才,他趁安红石出门的时候给林峰打了电话,让他和乔曼说一声,自己愿意接受她的提议。

安玥没有再问什么,自顾去洗漱。等她披着没完全吹干的头发回来,看起来并没有宿醉难受,只是脸稍微有些浮肿。她喝着冷牛奶问:“妈妈呢?”

“买早饭去了。”

“……你待遇真好。”

谢晔放下书说:“你住家里的时候她不买吗?”

“只有面包。”安玥仿佛是喃喃自语地说,“那我以后周末也住过来吧,蹭早饭吃。”

就这样,谢晔过上了周末四口之家的生活。安玥据说把周日教外国人中文的兼职辞了,周六白天上完英语课,她先回虹口,陪苏怀殊一起打车过来。谢晔周六在“浮舟”当班,乔曼放他五点走,周二和周五则要工作到打烊为止。通常等他回到虹桥家里一个多小时,苏怀殊和安玥才到。一家人的相处从周六夜里开始,到周一早上结束。安红石先开车把苏怀殊送回虹口再去上班,谢晔和安玥各自上课。

谢晔实际住进来才发现,二楼的家之所以这么大,是买了两套打通的。怪不得他没看到过202的门。安红石说到做到,请了个阿姨来烧菜。原本做清洁的钟点工说她的日程很满,没法加时做厨房的工作。新的钟点工是湖北人,手艺偏油偏辣,安红石觉得苏怀殊年纪大了该吃清淡点,不断给阿姨提建议,到了谢晔住虹桥的第二个周末,菜对他来说变得寡淡了。他对此没有任何抱怨。和她们坐在一张桌前吃饭,他才真正感到,自己有了一个新家。安玥自从那次喝醉后就没有表露过异样,他们互相直呼其名,并不以兄妹相称。苏怀殊仍然是“苏老师”,安红石则成了“妈”。第一次这么喊她,是他背安玥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她说要去给他买早饭,问他喜不喜欢生煎馒头和豆浆,以及豆浆要甜的还是咸的。她裹了件颜色款式都不起眼的厚外套,在玄关弯下腰换鞋的时候,谢晔发现她没有换睡衣,里面是睡衣配牛仔裤,显得滑稽可笑。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喊了一声“妈”,她抬起头看他。

他说,妈,我去吧。

安红石随意地说,你又不认得在哪里,不用了。

住虹桥家里的第二个周日晚上,吃完饭,他跟着苏怀殊还有安玥,下去喂流浪猫。上周来的时候,苏怀殊注意到小区有几只流浪猫,于是这周特意带了猫粮过来,昨晚已经喂过一趟。谢晔觉得那几只猫看起来又瘦又凶,一点也不可爱。不过苏怀殊对它们相当亲切,嘴里喊着“咪咪”,把装有猫粮和水的一次性小碗放在花坛边上。一只鼻子上有黑色斑点、长得像媒婆的三花猫最先响应召唤,从矮树丛中溜出来,先狐疑地看看周围几个人类,最后还是忍不住食物的诱惑,凑上去吃。接着又来了一只大黄猫,一只耳朵带伤的白猫。三只猫拥作一堆,苏怀殊示意大家站远一些。

安玥说:“我只喜欢那只黄猫。它最乖。哎,你看它又被白猫哈了一下。整天被欺负,好想把它抱回去。”

谢晔温和地警告她:“这边家里不让养猫,虹口已经有三只了。”

“知道,我就是说说。”她扭头对苏怀殊说,“下周四的餐厅订好了。还好妈提醒要早订,我上个月就打了电话。”

苏怀殊看看他,“你要不要一起去?”

谢晔以为说的是吃饭,便说好。安玥像是有点好笑,“你也不问问是什么事就答应。先吃饭,然后去教堂。”

他茫然地问:“去教堂做什么?”

“外婆信教的呀。平安夜,教堂有活动。”

谢晔这才知道苏怀殊是基督教徒。安玥说,外婆除了周日去教堂,以前常和几个朋友一起读《圣经》,后来眼睛不好,那个活动她也很少去了。现在周日过来虹桥这边,有人建议去衡山路教堂,毕竟有些陌生,所以这两周还没去。谢晔迟来地意识到,自己打乱了苏怀殊的生活节奏,不由得朝他喊作“苏老师”的外婆看去,小区的路灯底下,她的注意力看起来都在那几只猫身上。

回去的时候,苏怀殊走在他旁边,像是随意地说:“谢晔啊,你爷爷的三妹谢徵,你喊她什么?”

“三婆。”谢晔心头震荡,这么说苏怀殊确实知道自己是谁。他是谢德的侄孙,是她本来可能嫁的男人的家族成员。

“她要是知道我后来信了教,肯定又要讲一堆。你家的人只信自己的嘛。”

在最前面的安玥没吭声。谢晔没提三婆的疯癫。关于谢家,苏怀殊那天就说了那么多。她不显异样,谢晔也懂得分寸,不敢试图探知,她的内心翻涌着怎样的记忆。

平安夜那天的傍晚,谢晔带着被一天八节课轰炸到千疮百孔的头脑,先去了趟邝诚的网吧。值班的是小丁,谢晔问了才知道,邝诚找了两个男生值夜班,各三晚,胡思达现在开心了,一周只需要值一次夜班。小丁看着谢晔说,你好像富裕了嘛,最近在哪里发财?谢晔说,没有没有,在一家书吧打工呢。他身上的黑色长大衣是上周回虹桥时安红石给的,她像是已经摸透了他的尺码,衣服很合身。安红石说,男孩子还是要穿大衣才神气,不要穿什么羽绒服,像只熊。

说起来,安玥也好,苏怀殊也好,冬天里穿的都是大衣。实际住在一起,谢晔才意识到,可能因为一直和外婆住,安玥是个习惯于照顾人的小姑娘。他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她转手就挂起来了。星期一出门前,她拿了把刷子,在他的肩膀上刷了几下。见他一脸懵懂,她说,都是头皮屑啦,下次你要记得自己刷。气势很足,又像他从前认识的安玥了。

谢晔环顾网吧,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龚修文。谢晔那次惹过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便猜他的上网时段大概原本就在白天,或是调整到了白天。小丁当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问他是不是有熟人在。谢晔摇摇头,闲扯了几句就走了。

今晚订的餐厅在衡山路的教堂附近。希腊餐馆,大概就是上次安玥和安红石吃饭的店。苏怀殊一向吃得很少,谢晔不仅吃完了自己的蜜汁肋排,还吃了安玥盘子里的鱼排。苏怀殊点了按杯卖的红酒,三个人碰了杯。餐馆里全是人,除了他们这桌,其他桌看起来都是情侣或夫妻。他白天上课的时候也听见女同学谈论晚上的约会,怪不得要提前订位,原来这一天是个约会的隆重日子。不管以怎样的形式,他现在和安玥相对而坐,安玥的旁边是苏怀殊。谢晔心头有种窒闷感,自觉并非不幸,同时又偏离幸福的定义。

教堂比餐厅更显出节日气氛,门口满满的都是人。苏怀殊说,哟,我们来晚了。她和安玥拨开人群上前的时候,谢晔忽然退缩了,对她们说:“我在门口等你们吧。”

安玥似乎想说什么,苏怀殊抢先说:“那好。”又说:“这里冷,或者你在旁边找个地方坐,我们结束了出来打你拷机。”

他最终没有去别处,只是站在教堂门口。信徒可以直接进,看热闹的众人则在七点以后被放进去。外面的人群如同被大门吸进去的沙尘般消失,过了不久,他听见了唱诗班的歌声。缥缈的声音恍如响在半空中。看门人对谢晔说,小伙子,你想进就进吧,主的大门是对所有人敞开的。谢晔摇摇头,谢过他,站到稍微远离建筑的树下。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并不感到疲倦,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无聊。教堂花园的铁栅栏外,不断有年轻男女欢声笑语地走过,有的戴着圣诞老人的红帽子,还有人走过去时伴随着细微的“铃儿响叮当”,大概是音乐圣诞卡或别的什么在响。

人群开始从门内涌出的时候,谢晔下了一个决心。明天就给爸打电话。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从混合了男女老少的身影当中找到苏怀殊和安玥,发现游雅和她们一道。他一时间有些局促。游雅已经知道他的新身份了吗?

安玥率先说:“干妈说她来体验一下。我都不知道她要来,不然晚饭应该一起吃的。”

游雅笑着说:“吃饭嘛,随时可以啊。你最近也不来我家,是不是又经常不回你妈家?”说着,她对谢晔点点头。她戴着像是贝雷帽的帽子,深色短大衣,宽大的下摆刚过腰,底下是紧紧包住臀部,在脚踝那里呈喇叭形散开的长裙。打扮得像个年轻女生。

安玥和苏怀殊要回虹口,游雅是去虹桥,谢晔今晚住“浮舟”,走过去就行。他反正无事,陪她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等了一会儿,安玥说这里人太多了,还是稍微走走容易有车。于是四个人沿着衡山路走去,教堂散场的喧嚣被抛在身后,除了马路边的酒吧隐隐传出的热闹,可以说十分安静。

她们走到一个适合打车的小区入口,人行道与马路之间没有护栏,这时有辆自行车迎面骑来,苏怀殊和谢晔走在安玥和游雅身后,谢晔本能地往里让了让,接着听到游雅惊呼一声,然后是安玥大喊:“抓小偷!”

谢晔想都不想就回身追去,跟着那辆自行车跑在车道上。骑车人握住车把的右手拎着一个包,不知道是安玥还是游雅的。他感觉到路灯光的明暗变化,有一段路黑幽幽的,大概是路灯坏了一盏。他眼睛里只有前面的车,跟着闯了一个红灯,还好这会儿马路上汽车不多。大衣的下摆束缚着膝盖,让他跑得难受,他边跑边解开扣子,大衣像风帆一样飞在他的两侧。他其实没有追上自行车的自信,但那人大概慌了神,轨迹骑成了s形,反而让他追近了好大一截。他和车后轮的距离还有四五米的时候,那人回头一看,像是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地把手中的背包往后一扔。

正好砸在谢晔的鼻子上。

最先传来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酸麻的热意。他弯下腰,手撑着膝盖,大口吸入空气。喉头有种咸腥的感触,和每次长跑时一样。嘴巴周围湿湿的。他抹了一下嘴角,借着路灯光看到,沾了一手的血。谢晔这才知道自己流鼻血了,第一反应是不能让血流到新大衣上,于是他努力站直了身体,朝后仰,抬头捏住鼻子,另一只手不断擦拭下巴上的血。

安玥她们追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谢晔独自站在机动车道的边上,仰头捏鼻子擦下巴的狼狈模样。他听见游雅的声音仓皇地喊道,你没事吧?他很想回答,但因为还在喘,一时说不出话。有人用手帕替他擦了下巴,他顺势接过手帕,发现是苏怀殊。她看他的神色充满关切,他含糊地说,外婆,我没事。安玥站得离他很近,最先听清他说了什么。他没敢看安玥的脸。

苏怀殊说:“得去医院啊。”几乎是同时,安玥说:“得报警啊。”

游雅凑过来,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脸。谢晔的耳朵倏然滚烫,想闪又没敢动。她把他的脸扳朝路灯的方向,仔细看了看,低声问,痛吗。谢晔微弱地摇头。她终于放开他,到旁边的磁卡电话去报警。安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包,谢晔这才知道是游雅的。苏怀殊陪着他走到电话亭边上,他可笑地一手举着手帕随时准备擦拭,一手捏着鼻子。鼻血好像不那么汹涌了,少许粘稠的液体蹭在指肚上。他听见游雅具有辨识度的女中音在向警察描述事件,还有余裕想,警察会不会也是她的听众,能认出她的声音吗?他一个走神,就听游雅说,那算了。她放下电话对他们解释道,警察要我们留在原地,他们过来带我们回局里做笔录,我说太麻烦了不用了。

安玥抱怨道,怎么这样,不是应该先出动抓贼吗。苏怀殊宽解道,警察也要走程序的。游雅说,去医院吧。

谢晔觉得区区流鼻血不用去医院,何况她们还打了个车带他去,更显得过于隆重。但他捏着鼻子反驳也很困难,只好默默上了车。司机说瑞金医院比较靠谱,和坐在前排的游雅聊了起来。小伙子这是怎么了?他刚刚抓贼,被打了。哎呀,不要紧吧,有时候破财消灾嘛,贼万一有刀不是很危险吗。是啊是啊,他刚才追过去,我们也紧张死了,怕他出事。

谢晔想说,我不是被打了,是包砸的。想想又作罢。安玥在后座仍抱着游雅的包,这时插话道,干妈,你要不要看看包里东西都在吗。她把包递到前排,游雅“咦”了一声说,带子断得好整齐。她把包带举起来给后排的三个人看,那明显是用刀割的。安玥顿时紧张起来,说,你没被割到吧?

游雅纳闷地说,没有啊。司机说,待会到医院里再仔细看看。小姑娘,你有点木知木觉。

谢晔看那司机也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模样,心想,游雅说不定比你大呢,大叔。

到了医院大厅,在明亮的光线下,他们三个都注意到,游雅身上那件深蓝底黑色格纹短大衣,在后背靠近右臂的位置有道裂口。想必那个贼在拽住她的包带的同时,用手中的刀片割断包带,同时割坏了大衣。还好是冬天,不然就不只是大衣受损这么简单了。谢晔替她一阵后怕。她自己看不到,经安玥提醒,把外套脱下来看,这才变了脸色说,他真的有刀!还好你没追上他,不然太危险了。

急诊医生帮谢晔把下半张脸的血擦干净,又往两只鼻孔塞了棉花。医生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么点事,还要来医院。

“不用拍片子吗?”游雅在旁边说。苏怀殊站在后面一点的位置。在医生看来,这情形大概也过于隆重。

医生敷衍地按了几下谢晔的鼻梁,问他疼吗。谢晔被他按得有点疼,但还是摇了头。

医生转向游雅说:“他可能鼻粘膜比较脆弱,所以血比较多,看起来吓人,不严重的。”

从诊室出来,谢晔这才发现安玥不在。他正想发问,只见她从过道那头匆匆走来。“我给妈打了电话,她开车过来接我们。你怎么样,不要紧吧?”

“已经止血了。”谢晔翁声说,说话时鼻孔被棉花弄得痒痒的。“不用这么夸张吧,我没事了,大家各自回去好了。”

安玥不理会他,对苏怀殊说:“搞到这么晚了,今晚住虹桥吧。”谢晔听出来了,那意思是对他说,你也乖乖回虹桥家里。

于是四个人在医院等安红石过来。游雅说要去买喝的,谢晔自觉有义务拎东西,便跟着她出了医院,让安玥和苏怀殊坐在长椅上等着。他记得车开过来的时候路过了便利店,实际走过去才发现有段距离。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程,他没话找话地对游雅说:“还好你没事。”

“但是害你受伤了,我很过意不去。”

“小事,就是流点鼻血嘛。”他想想又补了一句,“下次晚上走路,离机动车道远一点。”

他很想问游雅,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和安红石的关系,又觉得很难开口。最后冒出来的话是:“你怎么想到要去教堂体验一下啊?”

“小邵是基督徒。”

“哦。”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个人默默走了一程,游雅说:“今天真的谢谢你。不过,以后你如果再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要去追。要真的出事就糟糕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和钱没关系,我包里倒是有件要紧的东西,所以我特别感谢你。要是丢了,我大概会很难过。”

谢晔想问她那是什么东西,又觉得唐突,便忍了。

终于到了便利店,游雅拿保温柜里的易拉罐咖啡的时候,谢晔去冷柜拿了一支矿泉水。游雅付的账。等谢晔拿起塑料袋,年轻的男店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谢晔知道他看的是自己鼻子里的棉花。

游雅在旁边说:“喏,我刚才说的要紧的东西,是这个。”她把钱包打开给谢晔看。

谢晔吃过晚饭到现在一直没喝水,又跑了一场,正忙着拧开矿泉水瓶,看到钱包里的内容,他的动作为之一滞。

透明票夹的位置,有张折起来的带着墨痕的纸。看起来异常眼熟。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迸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可以看看吗?”他问游雅。

她像是有些意外,却还是把整个钱包递给他。店员百无聊赖地望着这一幕。谢晔接过钱包时手抖了一下,仍努力装出正常的表情。

他一入手就知道了。那是“虚空过往”。和苏怀殊家那张徒具形态的甲马纸不同,这张是“活的”。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在缓慢而真切地蠢动着。虚空过往是每个谢家人出生后不久被赋予的甲马纸,一个人只有一张,据说,其中蕴含了虚空过往的眼睛,会注视着他或者她走过的所有道路。那就像是只有谢家人才能解读的黑匣子。

游雅解释地说:“其实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对我来说有点珍贵,因为是知青时代的纪念品。”

谢晔问可以拿出来看看吗,她点头。他压抑着激动与不安,把那张纸从夹层抽出来,展开。

的确是虚空过往。奇怪的是,只有上面半张。中间是毛毛的断口,像是被人拦腰撕开的。

谢晔把甲马纸按原样放好,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翻涌,走出便利店才说:“不好意思,我想问个安玥可能已经问过你的问题。”

“你说。”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谢敛的人?或者其他姓谢的云南人?”

“哦,她之前确实问过的。她跟我讲你来上海找妈那次。不好意思,我不认识姓谢的人。在云南认识的当地人就那么几个,帮不到你。你的事现在有进展吗?”

“安玥妈妈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她是我妈。”

游雅停下了脚步,谢晔借着路灯光打量她的脸。她显然很震惊,最后只是说:“她都没告诉我!待会要好好问她……那你现在住在虹桥了?”

谢晔“嗯”了一声。他无法判断,她刚才的哪句话不是出自真心。每个谢家人各有一张的“虚空过往”,没理由出现在这个当过知青的电台节目主持人的钱包里。三婆,爷爷,大伯,大姑,表哥,爸。那到底是谁的甲马纸呢?似乎最有可能是爸的,又最不可能是他的。

来回便利店用的时间不少,回到医院大厅,安红石已经在里面了。谢晔感觉口干,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喝水。苏怀殊她们三个迎上前的时候,他开始咕嘟咕嘟往胃里灌水。等她们走近,安红石一上来就说:“血止住了?”

“我觉得棉花都可以拿掉了。”他用不那么干涸的嗓子说。鼻子堵住的缘故,声音还是有点怪。

“多塞一会儿。”安红石说着看向游雅,“听说你衣服都被割开了,自己还不知道。你呀,总是这么迷糊!”

游雅说:“谢晔没事就好。对了,这么大的事,你都没和我讲。”说着瞟一眼谢晔。

安红石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隔了片刻才说:“哎,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拍拍谢晔,“不是说你啦,是说我自己。”

“所以这件事也是我不记得的?”游雅问。

安红石含糊地应了一声。谢晔没听懂她们的对话。她俩之间有种外人无法猜度的默契,果然是从知青时代至今的好友。苏怀殊在旁边说,先送丹萍回去。安红石说,知道。谢晔想把咖啡递给大家,游雅说,上车再拿吧。

谢晔是第一次坐安红石开的车。银灰色别克被她开得平稳流畅,游雅在副驾驶,像是有些累了,除了偶尔喝一口咖啡,基本一路捧着易拉罐发呆。苏怀殊和安玥都没打开易拉罐。安红石在停车等红灯的间歇喝了几口。谢晔喝完一瓶矿泉水,又很快喝干一罐咖啡,这才感到流失的血和水分多少补回来了。他还在想游雅和安红石之间的对话,但怎么想都无法解开其中的深意。什么叫这件事也是我不记得的?游雅作为安红石的好友,居然会不记得对方生过一个儿子又舍弃掉吗?而且既然安红石和爸结过婚,游雅为什么说她不认识姓谢的人?她们关系那么密切,这实在说不通。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发着呆,忽然感到安玥悄悄握住自己的手,又是一惊。安玥没有像以往那样和他十指相扣,只是松松地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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