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非虎」(1/2)
谢敛是来接安红石的,他在场部接到白晓梅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是安红石好得差不多了。他问白晓梅,药还要继续开一些吃吗。
不用。我爸治肝炎,最多三付药。
谢敛这才意识到,是吗,安红石走了有三个礼拜了。这三周发生了太多的事,感觉过了好久。他等傅丹萍晚上从连队过来找他,说打算回家看看,顺便去接安红石。傅丹萍说,好啊,红石一个人回来也无聊,正好搭个伴。谢敛盯着她看了半秒。他最近时常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傅丹萍,是前不久打他耳光的那个,还是他在凌晨两点的橡胶林里遇见的那个?不管是哪一个,和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姑娘,都有些对不上。
也可能,首先他弄不明白的是自己。烧掉的虚空过往,不仅强行把另一个人的情感和记忆塞进他的脑中,还唤醒了他以为早已丧失的,甲马纸之力。
他在醒来的同时就感觉到了。他不再仅仅是自己。那也是为什么他忍不住摸了安红石的脸。摸完后暗叫不好,急忙硬生生地找句话说。正好安红石的眼白泛黄,和妈有一年得肝炎的情形很像。
没想到安红石吓得跑去做了个检查,然后证明真是肝炎来着。
谢敛要到当天晚些时候,才会发现“梦见”的力量回来了。白天有一拨拨的人来看他,安红石,傅丹萍,老芮,常植道的媳妇邓小英。原来他从火场里救的人是邓小英,但还没人告诉他,为什么应该在底下连队的她会在那里。曹会计没出现,他的表弟倒是来望了望。往常虽然说不上熟,毕竟他和曹方是在隔壁房间办公的,这时候不来,有些奇怪。谢敛不知道曹会计被关在办公室里写检查。他应付完探视的各路人马,不断重复说,没什么事,不过是身上燎了几个泡。安红石她们在三点多走了,为了等他醒,两个姑娘据说午饭也没吃。谢敛要把病号粥分给她们,被拒绝了。等屋里终于只剩下谢敛一个人,他重新躺回床上,巨大的疲倦很快包拢了他,他又睡着了。
做了个梦。
不是腿伤的梦。甚至梦到的不是自己。
仓库的门锁虚挂着,是有人特意留的。门轴旧了,开门的时候嘎吱作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分明。关门的时候又响了一次。门关上之后,仓库特有的气味充满了鼻孔。奇怪的是没听见老鼠叫。上次来的时候那个吵,简直烦人。
他随意往地上一坐,坐下才发现,屁股底下又湿又滑。奇怪,难道是白天下雨的时候漏了。他站起身,打算用手电照,这时门又响了。暗天暗地里走进来一个人。他说,你来了。那人没打手电,循声走到他跟前,往他怀里一扑,他没站稳,两个人叠着倒下,摔得他的背生疼,忍不住压着嗓子说,你轻点啊。那人的两条胳膊揽着他的颈子,把他的头掰过去,他也往前凑了凑,找到了对方半开的嘴。两张嘴吻在一起,吮吸辗转。后背传来湿冷的感触,他想起刚才摸到的,有点恶心。亲完了分开透气的时候,他说,你等一下,地上好像有水,别把你衣服也弄湿了。
他拧开手电光,没敢开大。幽黄的一团光里,只见地上到处是散乱的嫩树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揉过,嫩芽的浆汁涂了一地。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橡胶芽条。放在仓库里的芽条被毁,不是小事。
邓小英在旁边说,曹方,你闯祸了。
他条件反射地说,不是我干的。
她刚从他身上移开,声音薄薄地染了一层情欲的腻,底子又冷又脆。光听声音,有时候他觉得,她还是中学时候的邓小英。他在学校的后山上看书,她沿着小路走上来,在他旁边坐了,也不和他说话,一下下揪身旁的草。他那时还是个愣愣的没长开的孩子,只觉得她怪烦的,影响他学习。她起身准备走,他心头一松,她忽然说,曹方,我要转学去昆明了。以后你要给我写信。
不是“我们写信吧”,也不是“我会给你写信”。她说,以后你要给我写信。
就像现在她说,你闯祸了。也不想想是谁提出跑这里见面的。一句话撇得干净。但他没有回嘴的念头,就像多年以前,他拿出信纸茫然不知该从何下笔的那会儿。他第一封信写了什么来着?好像是,邓小英同学,不知道你到昆明后成绩有没有好些。
邓小英噗嗤一下笑了。他刚才被刺激得紧绷的心这才松弛下来。他认真地说,不是我干的,我就坐了一下啊。
谁会知道你来这里?莫慌。
她说着拿过手电,蹲在地上仔细打量,捡起一片东西。半透明的椭圆形物体,轻飘飘的。
他问,是什么?
邓小英的脸色变得严峻。你赶紧走。是蟒蛇。鳞片这么大的蛇,不晓得有多大。太危险了。
他又受到一重惊吓,隔了片刻才说,是蟒蛇弄的?
谁知道。我们都赶紧走。邓小英没有把蛇鳞放回原地,而是收进衣兜里。他说,你这样,明天连队不是更搞不清状况了吗?
我就是要让常植道烦神。她的声音没了对他说话的亲热劲儿,有些冷。
谢敛醒来后,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曹方居然和邓小英是一对,谢敛不知是否该为此同情常植道。芽条的事他也听说了,至今是桩悬案,没想到藏匿的破坏分子会是一条来去无踪的蟒蛇。
不用甲马纸就在梦里成为他人,穿过时间的屏障,对他来说是久违的体验。姐和他在小时候偶尔有类似的情形,长到十来岁就不再有了。爸从来没有过“梦见”,对此却有一套理论。爸说,小孩的自我意识比较薄弱。爸读了他所能找到的心理学的书,大概有五六本。爸在县委宣传部的工作很清闲,没事就看书喝茶种花下棋。年轻的时候为了筹备滇缅铁路,爸去过很多地方,大概是那时候走多了,安定下来便很少出门。有时候谢敛觉得爸是个乏味的人。他向往二叔那样多彩的人生,走马帮,开茶馆,用甲马纸为人排忧解难。一辈子窝在弥渡,想想都乏味。所以他在十七岁那年谎报年龄,参加下关总站的招工,接受培训后成了一名客车司机。他以为,在高原上开车,如同新时代的马帮。他喜欢看车前窗仿佛下一秒就会扑面而来的悬崖,拐弯时要堪堪拧够方向盘,才能在连绵的盘山公路上保持安全。从弥渡到昆明的途中,有一个弯道错车极险,必须停车等总站另一辆对开的客车过去。总是在凌晨三点多到那个错车点,负责前半程的李明远在副驾驶后面的简易床上睡着,他开车门下车,吸一口被夜色染透的冷冽空气,等着即将出现的两道车前灯。一车的乘客都在昏睡,只有他醒着。那感觉十分奇妙。有时候他会有种莫名的心痒,想偷偷烧一张甲马纸,进入李明远或那些陌生乘客的生活中窥看。
当然一次也没有那样做过。
再后来,他无法再开车,也不再用得了甲马纸。而他的朋友,搭档,他当作哥哥一样,将来会娶他姐的李明远,也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作为不可更改的仇人。
现在他和甲马纸之间的联系又回来了,谢敛能分明地感觉到。他这才想起,安红石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质问“虚空过往”的下落,大概是看他太狼狈,不好开口。来自谢德的甲马纸在火场中化为灰烬,给了作为侄子的他一场幽深迷乱的大梦。似乎就在同时,也把早已断裂、损毁、他以为不复存在的什么,重新拼合完整。
谢敛下了床,从书桌上锁的抽屉翻出几张甲马纸。他穿上外衣、长裤和鞋子,带了手电,出门往四连的方向走去。他出门前看了表,半夜十二点多。腿限制了他的步速,不过他并不着急。七年都熬过去了,重新拾起甲马纸,也不急在这一时。
橡胶林有种特殊的氛围,和西双版纳随处可见的森林不同。笔挺不生旁枝的枝干,不像其他树种的遮天蔽日,而知青们不断铲除和橡胶树争夺养分的灌木及草丛,更加重了这种稀疏感。
谢敛在山脚下烧了他带来的甲马纸当中的一张。山林草木之神。闭上眼,体会到久违的律动。他的心跳怦然加快。没费太多工夫,他就循着甲马纸的指引,找到了蟒蛇经过的地方。谢敛没有开手电,屏息等着。蟒蛇有习惯的路径,如果他的甲马纸不出差错,就能等到它。
一道光划过他的视野,晃眼。谢敛吃了一惊。这时间居然有人在橡胶林里。对方似乎也看到了他,朝这边走来。等那个戴着头灯的人走近,谢敛打开手电,想看一下对方是谁。但他立即发现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那人先开口问:“谢敛?”
傅丹萍的声音太容易辨认。她又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还疼吗?
“我没事,倒是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里啊?安红石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走完和他之间的最后几步,稍微转了下头灯,免得刺他的眼。“我来割胶。”
“我知道你来割胶。”谢敛的手电光划过她的胶桶,“怎么这么早?你们割胶不是四点半开始吗?”
傅丹萍迟疑片刻,“帮红石去请探亲假,常植道不肯放人。我跟他说,我可以把红石的割胶做掉。也还好,每天早点起来就行了,我攒了一阵,快攒够了。”
谢敛想问,安红石知道你这么做吗?说出口的却是:“……常植道现在顾不上这个吧?你何必这么认真。”
“哦,你知道了?消息传得好快。”
谢敛不置可否。傅丹萍又说:“他顾不顾得上是一回事,我答应了就会做到。”
“你一个人摸黑上来,太危险。”
“山上没有野兽。”
他想说,人才是最可怕的。转念想到,这会儿旁边就只有自己,说了好像把自己也算在内。还没等他想到更好的说法,那边问:“你不好好躺看养伤,为什么会这个时间在这里?”
谢敛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视线中忽然有什么闪过。他的后颈不觉有些僵硬。是那东西。比预想的要大得多。尽管在梦里透过曹方的眼睛看过那片蛇鳞,但曹方本人也只是潦草的一眼。谢敛条件反射地抓住傅丹萍的肩,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傅丹萍连挣扎都没有,软绵绵地任他抱着。
她的声音从他胸前低微地传来。“是什么?”
“你也看见了?别怕。”谢敛说得不太有底气。他怕亮光把蟒蛇引来,关了电筒,这才意识到傅丹萍的头灯投射在他的肩窝处,余光照着他的脸。他忍不住想,在它眼里,我看起来是怎样的?
两米开外,蟒蛇的脑袋悬在一人多高的位置,冷漠地注视着谢敛和他怀里的傅丹萍。蛇身有大碗的碗口那么粗。这种程度的蟒蛇,可以轻松吞下一头小猪。谢敛不知道它对人类有没有兴趣和胃口。蟒蛇的攻击方式是用身子盘住对方,然后一点点往里收紧。即便不会丧命,谢敛可不想断掉几根肋骨。
他出门时为了方便,把几张甲马纸分装在不同的衣兜。外套右侧胸前口袋里有张“非虎”。谢敛松开揽着傅丹萍的左手,从裤兜里掏火柴,右手把电筒插进裤腰,接着摸出那张甲马纸。一手火柴盒一手甲马纸,取火柴点火,燃起甲马纸,这一切他是双臂环绕在傅丹萍身后做的。总不能把人揽过来又推开。蟒蛇木然注视着他的一系列动作,显得兴趣阑珊。
泼水节开枪救人那次,谢敛事后想,要是用“非虎”,可以不折损人家一头牛。但他不再是从前的他,再说情况紧急,当时也容不得慢悠悠烧什么甲马纸。
现在时间足够,他也恢复了对一切有把握的自己。
谢敛把烧起来的甲马纸扔掉,闭上眼。“非虎”对人类和动物都有巨大的震慑力,那是源自意识深处的原始的恐怖形象。他似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忍着没睁眼,只努力把意识凝聚在甲马纸上。
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谢敛才放松了僵硬的全身。傅丹萍仍维持着脑袋抵在他胸前的姿态,一动也不动。
他拍拍她的肩,说:“没事了。”
这才发现她在颤抖。谢敛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非虎”吓跑了蟒蛇,然而同时,傅丹萍大概也在脑海中见到了某个无法诉诸言辞的可怕形象。他赶忙拿出电筒照她的脸,以为会看见受惊过度的表情,但她的眼神维持着镇定。这女孩要么是胆子超乎常人,要么就是脑袋少根筋——凌晨两点来山上割胶的,本来就不是寻常人。
傅丹萍伸手扶了下头灯,让谢敛的脸也被照亮。他们彼此照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她用很轻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刚才那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傅丹萍拎着胶桶回连队,再随着四连的其他知青们被王连长带上山,橡胶林虽然仍是黑暗的所在,却有了人声和光。一道道头灯的光构成交错的线条,将整片山林蒙蒙地照亮。
谢敛已经往场部走了两公里多,他回头望去,山是巨大的黑色块体,拼贴在微微泛起灰色的天空背景上。游萤般的亮点浮游在那片黑暗中,他不知道哪一个亮点代表傅丹萍。
从今天起,她是他的秘密的分享者。
谢敛原本可以对“非虎”造成的心灵幻觉做出搪塞,说你看花了眼吧,刚才那里只有条大蟒蛇,我们二对一,把它吓跑了。然而经过昨天到今天凌晨的一切,他的神经太兴奋也太疲惫,于是他让自己都意外地,讲了真话。
家传的甲马纸。他七年来的无力感。安红石那张“虚空过往”隐藏的含义。火灾中毁掉的甲马纸让他看见了谢德活过的岁月——他没有细谈,话锋转到自己为什么会跑到山上来找可能存在的蟒蛇。他撒谎道,邓小英告诉我,你们的山上有蟒蛇。我原本只想吓吓它。万一它再去连队,给你们添乱不说,也危险。
“我刚才看见的,是你烧掉甲马纸弄出来的?”傅丹萍问。
谢敛忍不住反问:“你看见了什么?”攻击型的甲马纸,操纵者本人看不到明确的形象。仅仅是一种感应,意识的聚焦。
傅丹萍说:“没什么。”想了想又说,“我还以为看见鬼了。”
回程中,谢敛对傅丹萍目睹的幻象既不解,又好奇。从来没听说过“非虎”会让人看到鬼,他想那大约其实是“人”。他和姐姐在少年时练习甲马纸,用这张对彼此构筑幻念时,谢敏看到的是一只巨大丑陋的鼻涕虫。她怕极了,因此打了谢敛一顿。
而谢敏烧掉的甲马纸,让谢敛看到的是一只有两个头的狗。他曾经被同学家的狗咬过,大概是那时留下的阴影。
姐弟俩相互吓来吓去的那几天,谢敛出于孩子的顽劣,在三姑面前烧了一张“非虎”。那是他第一次目睹三姑犯病。后来他用“惊骇之神”稳住了三姑,让她恢复原样。爸说,还好有你啊。他没敢承认,引发混乱的人其实是自己。
有甲马纸在的时候,他总是有种无所不能的错觉。就像此刻,尽管他的腿还是那样,但他好像找回了遗忘已久的更年轻时候的劲头。
谢敛回到场部,刚过五点半。天色从深青色转为了灰白,新月变成剪纸般的一块白痕,挂在一角。他回屋倒头就睡,甲马纸和长谈,加上跋涉,消耗了太多体力。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外面一派嘈杂。谢敛起身出门,看见邹二莲的爹老邹在院子里激动地说着什么。他听了一会儿便明白了,曹会计和人家老婆偷情的事传了出去,现在邹家怀疑他是自家女儿的野男人,来讨个说法。谢敛皱起眉,对老邹的智商感到忧虑。难道曹会计和人偷情,就代表他会处处留情?即便曾经短暂地成为曹方本人,谢敛都不觉得曹会计有什么魅力,也无法理解邓小英的热烈。
老芮用压过其他人的嗓门嚷道:“一件事还没解决呢,又来一桩!邹老哥,不是我说你啊,怀疑人要有证据!你先问问你家二莲,孩子的爹到底是谁,得有个说法才行!”
老邹有些语无伦次,尖声嘶喊:“不会有错!曹方在我们那里转悠,有人看见过!”
谢敛拨开人群走上前去,把老芮扯回屋里。老芮先是不耐烦地说,你有事待会再说。接着大概想起谢敛救火的事,态度软下来一些,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没大碍。谢敛说,芮叔,我又可以用甲马纸了。私下没人的时候,他总是按辈分喊老芮。
老芮露出像是牙疼的表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粗声说,你来的时候,说是就当作休养,现在养好了,你要走?
谢敛笑笑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和你说一声。还有,邹家的事,我可以想想办法。省得老邹隔一阵惹点事出来。不就是找到邹远的亲爹吗?这点办法我还是有的。
邹远是邹二莲那个不足月降生的孩子的名字,是傅丹萍取的。
老芮摆摆手说,找到又怎样?到现在也没有站出来的怂人,找他做什么!
后来谢敛会发现,老芮说的是正理。就算没有窥探人心的甲马纸,活到老芮的年纪,对世事自有一套洞见。可惜他太年轻气盛,又因为刚重拾与甲马纸的联系,正在兴头上,老芮的道理他完全听不进去。
当晚,谢敛在邹家院子的篱笆外,偷偷摸摸地烧了一张甲马纸。
村里有人办白事,邹家人除了邹二莲都去吃丧葬饭了。她没出嫁带着娃,无形中被取消了正式的抛头露面机会。谢敛蹲在那里看着“惊骇之神”烧起来,闭上眼,试图捕捉即将浮现的影像。然而眼前只有红黑交错的光的残影。他想,难道又不行了?心颤了一下。再睁眼时,眼前有双穿着胶底布鞋的脚,黑鞋面,一字搭扣,女知青爱穿的款式。
一个熟悉入骨的声音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敛扶一下左腿,站起身,对傅丹萍尴尬地一笑,一双手在身侧搓了搓,“没干吗。”傅丹萍用脚尖踢了下地上的灰,抬头问:“甲马纸?”
“……嗯。”
“你是想让别人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还是想让自己看到什么?”她看起来对甲马纸的事毫不怀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敛莫名地心头微热。对一个外人说起甲马纸,本不是明智的举动,他也没有指望获得对方的理解和相信。回到场部后,他不是不后悔早上的一时冲动。可能出于和蟒蛇对峙成功的奇异放松。他不想承认,其实是因为那个顺势而为的拥抱,他对傅丹萍原先就有的亲近感又近了一层。
要解释来意并不难,谢敛也是那么做的。傅丹萍在他说话的时候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了,她断然说:“不行。”
“嗯?”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二莲不肯讲,那是她的自由。即便是她亲爸爸,也要尊重她的决定才对。你不要自作主张,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她的眼神灼热了几分,“你真的能用甲马纸看到从前的人和事?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谢敛窘迫起来,“刚才没成。”十几个小时前在橡胶林里,他们曾经那样接近,现在看来几乎是不真实的。
“那就不要再试了。”
傅丹萍扔下这句话,自己进了邹家的院子。竹篱笆内很快传来她和邹二莲的说话声。大概是大人们的交谈吵到了孩子,婴儿哭闹起来。邹二莲哄孩子,隔了片刻,是傅丹萍哼歌的声音。谢敛可以想象她抱过婴儿,用轻柔的歌声抚慰那孩子的模样。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其他甲马纸。“惊骇之神”行不通,看来邹二莲的噤口无关畏惧,也许真的像傅丹萍说的,那是二莲自己决定不说。但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保护和她有了个孩子的男人?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现在都没站出来,如老芮所说,是个怂人无疑。谢敛有种冲动,想要再摸出一张甲马纸,把真相揭开。
但他最后还是转身走了。傅丹萍从未表露过那么尖锐的一面,让他很不习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邹家门外没搞成甲马纸过了两天,谢敛和傅丹萍送确诊的安红石前往景洪搭车。安红石一点不像个病人,路上照例是有说有笑。到了景洪,她虽然馋街上的米干,到底没吃,说是怕传染给别人。傅丹萍也陪着不吃。谢敛找了以前车队的同事,从客车队调到货车队的一位,让安红石坐卡车的副驾驶。那个驾驶员拉货正好要经过弥渡,这样途中不用再倒车。
忙完这些,谢敛又去找车回场部。最后找到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是上来拉肥料的,要回一连。一连就是许毅飞的连队,离四连不过十来分钟的步行距离。谢敛在车经过场部的时候下了车。他其实想送傅丹萍过去,再走回来。可她一上车就说,你在场部下吧,折回来太累了。谢敛只好应了。一路上,两个人在堆着肥料袋的车斗里坐得局促,几乎没聊天。拖拉机的司机离他们只有一臂之遥,加上马达的突突声,确实也不适合做深入的谈话。
回到场部才发现,他不在的这一天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邹二莲的情人被揪了出来,这时正被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老芮,他把那人带回办公室盘问,对方不承认。老芮说,你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走人。他又用了对付曹方的一套,把人关起来写检查。
消息传得很快,村里人一顿饭的工夫就知道了。这一回,老邹没有大吵大闹,直接带人跑来场部,砸开门,把人揪出来就开打。
被打的是邹暮桥。以前老邹为和自家同姓的小学老师感到沾光,不止一次对儿子说,你长大要像邹老师,做个文化人。老邹收拾邹暮桥时恨恨地说,你也配姓邹!接着想起外孙姓邹,原来随的不仅是女儿,还有其亲生父亲,更是恨不打一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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