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墙内的庄周(1/2)
或许是被家务事分了神,常植道在一九七五年的最后几个月不那么惹人嫌了。他不再召集傍晚的临时会议,大家一周六天上山干活,中午和傍晚回宿舍休息,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谢敛收到家里寄来的咸肉和一罐猪肝酢,和知青朋友们分吃了前者,把后者给了老芮。猪肝酢是丽江一带的食物,猪肉、猪肠和干萝卜丝一同发酵后的特殊酸味,一开罐就窜进鼻腔,深入肺腑。老芮感叹,好多年没吃这个了。看到这个,才想起你我原本是老乡。你们谢家在大理州待了两代,感觉都快变成那边的人了。
谢敛说,待再久,原先是哪里的人,也不会变。
老芮感到他的话有深意,便问,你指小傅?
谢敛不置可否。老芮自觉是长辈,要给他一些提点,便加重了语气说,你不要和知青处对象啊,她们现在当然觉得你好,怎么说你也是正式职工,又不用做那些苦活。可将来万一有一天,国家一声号召,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你到时候就是路边一根草啊!
“一根草”的比喻并不好笑,谢敛却笑了,边笑边说,为什么是“她们”,说得好像我多吃香似的。
老芮说,有没有吃香,你自己清楚。
其实老芮也纳闷,谢敛就算模样挺括,那也只限于他不动的时候。一走路,明眼人都会在心里给他打个叉——是指作为对象。而四连的两个上海姑娘对他,看起来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当然了,作为朋友,谢敛绝对没话说,诚恳,踏实,说一不二,还体贴。这个年轻人最近笑得多了些,他黧黑的脸带着笑容的时候,有种荡人心腑的魅力。老芮觉得,那是甲马纸的妖异在谢敛的眼睛里闪啊闪。自从谢敛说他“好了”,老芮的心里总是有点虚。这么个非比寻常的人物放在身边,将来不会惹出什么事吧?
怕什么来什么,到了七月头上,出了桩事。
最先发现异常的人,是安红石。她睡觉不算沉,有一天夜里朦胧醒来,发现傅丹萍不在床上。安红石忍不住摸手电,看表。她的手表是南下带的唯一值钱事物,上海牌。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安红石还记得妈妈把手表解下来扣在自己手腕上时,皮表带还带着妈妈的体温,她当时几乎有些反感。现在想来,好多情绪都任性得不可思议。
手电光下的指针是十一点多。大半夜的不睡觉,难道是和人幽会?安红石决定不给自己添堵,努力再睡。可是偏偏睡不着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听见门响,只好绷着装睡。傅丹萍轻轻上了床,不久,她的鼻息变得绵长。安红石很想再看一眼表,强忍住了。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她也睡着了。
早上醒来,安红石的心头窒闷。她想问傅丹萍,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又怕答案和自己预期的一样。当晚临睡前,安红石喝了满满一搪瓷口缸的水。
按计划被尿意憋醒的夜半,安红石朝傅丹萍的床上望去。垂着的蚊帐形成黑幢幢的阴影。那里面没人。接着她意识到,外面在下雨。
雨季如期而至,和之前每个夏天一样。哗哗的雨声让安红石条件反射地想起涨水的勐龙河,不觉对深夜外出的傅丹萍有些忧心。一个念头跳出来:如果是去找谢敛,倒是不用过河。
电筒和手表告诉她,此刻是夜里十二点十五分。比昨天更晚。在这样的大雨中,傅丹萍此刻是在能避雨的屋檐下,还是在户外?安红石很难不想到曹方和邓小英,他们选择的幽会地点,是连队和场部的仓库。
再往下想,内心翻涌起又湿又黏的泥沼般的情绪。安红石坐起身,在黑暗中发呆。雨声没有变小的迹象,水气从关不严实的窗户漫进来。安红石感到一种隔绝的孤独。她想,丹萍,你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天一早,安红石在床上听到高音喇叭响,却不是平时催人起床的昂扬歌曲。有人在场部的广播室讲话,架在连队的喇叭将讲话声变得高亢又含糊,听着陌生。
“各连队注意了,各连队注意了,早上八点半在场部开会,各连队负责人到一下。另外,点到名的同志也要来参加。不得无故缺席——”
安红石翻了个身,残存的睡意被两件事抹得一干二净。傅丹萍不在床上。与此同时,喇叭里响起“安红石”三个字。更让她惊讶的是,接着听到一连串的名字,陈宁,王新宇,许毅飞。还有几个女知青。都是平时和丹萍比较熟的人。
一个念头蹦出来,丹萍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安红石怕是自己想多了,赶紧起床张望。屋外也没有傅丹萍的身影。她又兜回屋里。热水瓶还在,应该不是去了水房。这么说来,没看见傅丹萍的饭盒。往常,两人的饭盒总是摆在一起的。难道她先打饭去了?可这会儿食堂还没开。安红石在屋里转来转去,转到自己都烦了,这才撇开层出不穷的念头,洗脸刷牙。
她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被王连长撵着上了一辆卡车。被喊到名字的其他人已经在车斗里。王连长和常植道挤到司机旁边坐下,车开了。黄胖问安红石,知道是什么事吗?安红石摇头。黄胖说,好久没人喊我大名了,刚听到真不习惯。陈宁问,小傅呢?另一个人说,没喊到她。安红石想说,她不晓得跑哪里去了。隐隐之间,她意识到最好不要提起,便含糊地说,好像还没起。黄胖笑道,比我还会赖床,大概去年缺觉太多了。
是啊,为了自己,傅丹萍曾经牺牲了睡眠时间,付出那么多的劳动。安红石闷闷地想,丹萍一夜未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到在场部能看到谢敛,她恨不得立刻揪着他问个究竟。
车沿途停了几次,捎了其他连队的领导。后来的人都挤在车斗里。许毅飞和他们一连的头头一道上来,他自觉地到安红石他们这边,刚坐下就压低嗓音问,出什么事了?众人茫然看他。许毅飞又问,小傅呢?黄胖答,她没被喊到啦。
安红石这时的感觉更加不对。
车到了场部,立即有人过来说,开会地点在仓库门口。离失火过了快一年,仓库早就修整过。墙壁也重新做了粉刷,只有几根被烟熏黑的柱子,提醒人们曾经发生过什么。门外空地上已有其他连队的人聚成小群,他们这一车十来个人加入后,私下议论的嗡嗡声响了一截。安红石在人堆里找谢敛,他那么高,如果在的话一眼就能看到。他不在。
“开会了!”有人在靠近仓库那头说。是姓杨的分场长。他不像老芮那么随和,安红石从去年起往场部跑得勤,见到他的次数不少,每次打招呼,对方只是点点头。
接下来的会不是杨场长主持。一个陌生人站在旁边,杨场长介绍说是“曾连长”。曾连长用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嗓音开始讲话,声音带着金属的质地。安红石认出来,他是早上喇叭里讲话的人。
曾连长的话不长。他说,有一名逃犯潜逃到你们七分场,此人罪大恶极,是社会的破坏分子,人民的敌人。如果有人曾经看到过,要立即站出来举报。各分场尽快把这件事传达下去,抓生产的同时,大家要提高警惕,把藏在暗处的坏人尽快揪出来。
底下一度消失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人们交头接耳地说,破坏分子?逃犯?
安红石正好站在王连长旁边,便问他,曾连长是部队的?王连长虽然也被称作“连长”,身上却没有曾连长的坚硬气氛,他转业多年,编制在农场。
王连长说,是,你眼力不错。
人群当中忽然起了明显的骚动。安红石个子矮,稍微挪了挪,才从前排的空隙看清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被带到了曾连长跟前,曾连长侧过身,说了句什么。那个刚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的人有些不情愿地转过来,面对人群。
安红石的心跳仿佛凝滞了。
是丹萍。
傅丹萍的样子狼狈。大概昨晚淋了雨。她习惯用别针把齐耳短发的两鬓收紧,现在只有一侧有别针,另一边头发以奇怪的角度支棱在耳边,像受伤的鸟的翅膀。
曾连长又开始讲话。比农场各种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要清晰。而且他不像农场和连队的领导们那样讲一堆空话,一上来就揭示重点。尽管如此,安红石发现自己听不懂他说的话。
不,她其实听懂了。只是大脑固执地不想把话语转换成可认知的现实。
曾连长说,傅丹萍是你们七分场四连的。我们在搜捕逃犯的时候发现了她。一个女同志,凌晨一两点钟在山上,这件事值得推敲。需要有个交代。现在当着各位领导和你的四连战友们的面,你来讲一讲,为什么那个时间,你会出现在那里。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他说“战友”。要在平时,安红石肯定毫不迟疑地在底下发出笑声。这一次她没有笑,只是盯着傅丹萍看。她们之间隔着好几个人,也隔着一个充满疑问的夜晚。
傅丹萍抿着嘴巴不说话。安红石太熟悉那表情了,以前自己问傅丹萍为什么不吃家里的邮包,她就是那种反应。
人群陷入了沉寂。安红石这才意识到,不仅是谢敛,老芮也没出现。杨场长一脸漠然地站在旁边,仿佛曾连长才是分场的直属领导。安红石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恐惧。家里被抄的时候,妈妈被关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下一刻会发生更糟的事。所谓如履薄冰。好在不管怎样坏,母女俩坎坷前行,总算走到了暂时算是安稳的现在。而此刻,冰面上的人不再是她和妈妈,而是丹萍,她最好的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朋友。虽然这一年来,因为谢敛,安红石对傅丹萍有难言的不痛快,就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但刺的隐痛无法抹消傅丹萍在她心里的分量。
安红石张了张嘴,她该说什么呢?该怎样为傅丹萍圆谎?还没等她的句子成形,一个男人高声说:“小傅在山上,是在等我。”
说话的人是谢敛。情绪各异的沉默倏然倒塌,人们纷纷和旁边的人说起话来。王连长对安红石苦笑道,吓人哪,我还以为有多老火(严重),搞了半天又是这种事。
这种事,意思是谢敛和傅丹萍,等同于曹方和邓小英。安红石不至于听不懂。谢敛的出面让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泛酸。
谢敛明显来得晚,他从外围往里走,人群自动让开。曾连长看着谢敛以不灵便的步伐上前,神情漠然。他先问了谢敛的姓名和身份,这才说:“她之前可不是这么交代的。要么就是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说了谎,要么就是——你们谁都没有讲实话。我们会核实细节。不要以为谎话行得通。”他扫一眼傅丹萍,后者仍是一张读不出心思的脸。他加了句,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反正搜捕的队伍已经出去了,顺利的话,今天,最晚明天,就能找到那个逃犯。”
曾连长说要核实细节,不光是说说而已,他很快做了部署,把谢敛和傅丹萍分别关在两间屋里,让他们各自写下昨晚的经过。
谢敛对着眼前印有“东风农场”抬头的信纸发呆。他的处境和去年的曹方甚至邹暮桥乍看相似,却有着实质性的不同。关起来写检查,在老芮,那是一种“你小子惹了事就给我老实窝着”的手段,由曾连长下达的,则是实实在在的监禁。
监禁,即便像现在这样只是门上加了道锁,也让谢敛陈年的恐惧皮开肉绽,他忍不住隔着裤子摸了摸左腿。现在并不疼。他怀疑自己在这里坐久了,会因为心理暗示,腿疼发作。说起来,邹暮桥如今是真正落在监狱里了。搞大未婚姑娘的肚子不算强奸,可他运气不好,赶上了什么“治安强化月”,最后被以流氓罪起诉,判了三年。农场的知青大多对邹暮桥表示同情,甚至有人说,肯定是邹家那个小姑娘引诱他的,否则以邹暮桥的条件,怎么会看上她。
想起邹暮桥,就会连带着想起傅丹萍去年打偏的那一记耳光。
谢敛叹了口气。昨晚他和老芮喝多了,所以没赶上大会的开头。杨厂长也不地道,按理召集开大会,做支书的老芮不能不到。谢敛起床后才发现外面在做什么,匆忙过去,就见仓库跟前乌压压站了一堆人。他恰好赶上看到傅丹萍被人押上前。那真的是“押送”,她身后的士兵腰上佩着枪。谢敛的脑子里轰地炸了锅。他没多想,就把傅丹萍的问题揽在自己身上。事情的发展有些快,接着他就被弄进了这间平时空置的办公室。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一点也看不出昨晚有过大雨。
他对着信纸发呆,心里说,怎么编?
要有甲马纸在身上就好了。这是谢敛的另一个念头。他不知道那个曾连长是什么人,为什么有权在七分场发号施令,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昨晚傅丹萍在山上,而且很不巧的,被曾连长的人给抓了。他们原本是要抓某个逃犯来着。傅丹萍出现的时间地点确实诡异。
谢敛也想知道,她为什么在一个雨夜上山。又不是去年帮安红石割胶那会儿。以他对傅丹萍的了解,背后大概又有什么让她放不开的事。
会不会真的是去见什么人?那个什么人,难道真是逃亡中的罪犯?
下一秒,谢敛把刚起的念头掐灭了。他不愿仓促地臆测傅丹萍。隔着人群望见的她的模样,在他的脑海中留了个印子。她写着拒绝的脸和眼。他见过她那样的眼神,根据一年多的相处经验,谢敛知道,傅丹萍不会开口。
他说“是在等我”的时候,傅丹萍短暂地望了他一眼。可是等他穿过人群,站在她跟前,她没再抬头。那一眼太短暂,谢敛无法确认她的情绪。所以他才会感到心里没底。
早知道该带甲马纸出来啊。谢敛犯愁地想着,心情如同考试没带小抄的学生。
无助加上无聊,他想起二叔。那个因为一张“虚空过往”,和他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的男人。爸说得不对,自己并不像二叔那么得行。二叔精神力最饱满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甲马纸,短暂探知别人的过往。当然也要物理上的距离足够近。谢敛在被押进这间屋子的途中故意走得慢,反正他的腿也不是装的,一路磨蹭,看着傅丹萍进了场长办公室。杨场长和曾连长也进去了。如果她还在那里,和他隔着三个房间。这距离,就算是二叔也无法可想。谢敛在心里骂老芮,还在睡呢,你的办公室都变成审讯室了。他期待着老芮大手一挥,把自己和傅丹萍放出去。可是等到中午,只等来送饭的人。好在不是曾连长的人,是曹方。
谢敛一上来就问曹方,老芮呢?
曹方说,你们昨晚喝酒了是吗?芮支书睡到中午起来,和杨场长吵了一架。他说他昨晚一直和你在一起,可以为你证明。杨场长说,喝醉的人无法做证。
谢敛有点头疼。老芮帮忙的方向有误。曹方看他不接话,又说,你和小傅……真的约在山上?他看看谢敛的表情,也不等回答,识趣地走了。
吃完午饭,谢敛开始新一轮的等待。他想,不能光是让写检查,总该有人来找自己问话吧。谢敛不知道的是,傅丹萍从昨晚被抓之后经过了一整夜的询问,始终沉默,所以曾连长才会在召集开会时,除了连队领导,还叫了和傅丹萍相熟的一干人。傅丹萍的熟人名单是曹方给的。散会后,在傅丹萍被临时关着的办公室的隔壁,从安红石到许毅飞,知青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喊去谈话。问题的范畴不仅是傅丹萍最近的行踪,还包括她的家庭关系,交友情况。除了安红石反问了若干问题,其他人都老实回答了。对安红石的问题,曾连长笑笑说,不是公安局就不能办案吗?这起案子的专案组在部队。逃犯究竟是什么人,属于办案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谢敛每次上厕所都得喊人开门,曾连长派了人守在门口,但似乎经常走开,有时喊了几声才有人来。窗户外面被临时糊了报纸,谢敛站在窗边看了几次,最后放弃了。
下午晚些时候,曾连长来到谢敛被关的房间。他一个人,杨场长和老芮都不见人影。靠着被封上的窗户,有两张背对背的办公桌,谢敛和他的空白信纸占了一边,曾连长在另一张桌前坐下,和谢敛隔着两张桌子的宽度。
“检查还没写?”曾连长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曾连长点起一支烟,“照实写就行。你上午开会那会儿嚷嚷的不是很带劲吗?说傅丹萍在山上,是在等你。”
谢敛不吭声。曾连长又说:“其实我有个小小的疑问。你看,你的腿不好。你们如果要约会,也不该约在山上啊。而且还是在四连附近的山,从这边过去,得走一个多小时,然后再爬山。”
“是要走,所以啊,总不能让姑娘家到这边来吧。”谢敛忍不住想起邓小英。她和曹方在场部仓库约会,估计是因为害怕在四连再遇到蟒蛇。来去一趟也不容易,只能说她劲头真足。
曾连长盯着谢敛看,后者把飘忽的思绪收回来,问道:“傅丹萍怎么说?”
“她怎么说,你用不着知道。你先把你昨晚的经过写一遍,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回去上班。”
“你们真觉得傅丹萍和什么逃犯有关?”
“她昨晚的行踪不正常,我认为她帮助了那名逃犯,而你声称,她是在等你。总有一个人是正确的。”曾连长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谢敛兀自发呆。他开始感到,自己一头热地站出来,也许是弄巧成拙。
谢敛希望晚饭的时间快点来临,如果还是曹方来送饭,至少可以试着了解最新的情况。他等啊等,等到日头偏西,进来一个人,却是老芮。
老芮一进门就说:“你昨晚一直在和我喝酒。既没有见过傅丹萍,也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无论别人怎么问你,你都要咬实了,不能松动。”
谢敛愣了愣,“芮叔,我确实和你喝酒来着……可我现在要这么说了,小傅怎么办?”
“哎,你还有心思管别人……”老芮说着,门开了条缝,曹方低声说:“芮支书,得走了。”
就这样,老芮匆匆来去,留下谢敛一脸茫然。他要到晚些时候,才会由杨场长的口,弄清自己的处境。
一直到黄昏,不再有人来。被关在屋里的谢敛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只是由老芮的那番话生出了一丝不安。起先是微弱的不安,随着暮色的加重不断增加,铺满四周。
没有人来送晚饭。
饥饿让人软弱,不安的影子愈加浓重。
大概因为这间办公室没人用,悬在房间中央的电灯泡是不知从哪里换下来的十五瓦,照出一片黄幽幽的光。谢敛坐在桌前,对着被照成惨黄色的稿纸。他试图回忆曾连长说过的话,想从里面拼凑出线索。努力是徒劳的。曾连长精得很,没透露任何细节。谢敛知道的只有上午在人群外围听见的那几句。逃犯。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夜半山上的傅丹萍。
谢敛早上起身仓促,手表留在屋里。饥饿感在一段时间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无力感。熄灯的广播还没响,所以应该不到九点。
他徒劳地等待着,终于等来了人。是曾连长。这一次,杨场长也跟在旁边。曾连长和白天一样,在谢敛对面坐了。谢敛看看站在一旁的杨场长,从他的脸上看出不祥的端倪,心紧了紧。
先开口的仍然是曾连长。
“你和廖长森是什么关系?”
谢敛茫然。廖长森?接着他想到,大概是那个逃犯的名字,便摇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那我换个说法。廖长森潜逃到七分场附近的山上,在一个山洞里躲藏了两天两夜,是你给他送了吃的,还有药。对不对?”
药?谢敛的脑子有根弦绷紧了。
“你不要试图抵赖了,我们有证据。”
曾连长从衣兜里拿出两个瓶子和一卷纱布,放在桌上。谢敛不用拿起来看就知道,瓶子里是什么。止痛药的片剂,粉末状的云南白药。那是卫生处架子上的药。他立即想到一种可能性。自己昨天提前下班去了趟小街,买了点吃的和酒,直接去了老芮的宿舍。如果傅丹萍来找他拿药,发现门关着,她知道在哪里拿钥匙。钥匙放在墙沿第三个花盆底下。
“这是七分场的药,没错吧?我们在卫生处找到相同的瓶子和标签。标签上的字是你写的,对不对?”曾连长的声音变得咄咄逼人。
谢敛没说话。杨场长干巴巴地说:“也可能是小谢开出去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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