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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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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个礼拜低气压的郁闷日子后,我终于让露丝·梅起了床。我只是说了句:“露丝·梅,宝贝,起床吧。我们去外面随便走走。”对母亲我就没什么辙了。但我花了很多时间照料露丝·梅,我觉得现在我应该知道什么对她有益。她需要有东西让她发号施令。那时候,我们的宠物大多都逃了,要不就被吃了,像玛土撒拉那样。但刚果还有很多上帝的造物,可以让我们玩得开心。我带露丝·梅去外面晒太阳。但不管去哪儿,她都会瘫下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像只被机器压过的袜子猴玩偶。

“你觉得小斯图尔特去哪儿了?”我问她。我提起那个名字只是想让她高兴,并以此来承认那是她的小獴獴。她没把它抓住并关起来,或者说也没有特意照料过它,而且小斯图尔特的名字不过是取自故事书里一只虚构的动物,也就是一只老鼠的名字而已,但我无法否认它整天都围着她转。

“它跑掉了。我也不在乎。”

“看这儿,露丝·梅。蚁狮。”

不像去年的这时候是雨季,现在是漫长而又奇异的旱季,软软的尘土铺展在我们的院子里,呈现出一大块一大块的白色。院子里到处可见一小撮一小撮凹下去的漏斗形陷阱,蚁狮就藏身在底部,等待着可怜的昆虫落入,被吞噬掉。我们从来没亲眼见过蚁狮,只见过它们那些很难看的自制工事。为了让露丝·梅开心起来,我告诉她它们看上去就像狮子,有六条腿,个子很大,像她的左手那么大。我其实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但鉴于刚果生物的普遍形态,那种体格应该还是有可能的。露丝·梅还没生病的时候,认为她只要趴在地上唱着歌,就能把它们诱出来:“坏虫子,坏虫子,快从洞里跑出来!”有时她可以唱一整个下午,即便根本不管用。露丝·梅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认死理。然而现在我这么跟她提议了,她反倒只是歪着脑袋,根本提不起兴致。

“我太热,唱不动歌了。反正它们也不会出来的。”

我决定给她来点激将法。如果我无法在露丝·梅的心中发现任何火花,恐怕我会陷入恐慌,或者哭泣。

“嘿,看这个。”我说。我发现一列蚂蚁正沿着树干往上爬,便从那队列里拈出几只。那些可怜的蚂蚁运气太糟,被挑出来的时候正和兄弟们忙着自己的事呢。就算蚂蚁有自己的生活,我还是没怎么细想就蹲下来,把半个身子已被我的手指捏扁的蚂蚁扔进了蚁狮的陷阱。从前有人把基督徒送去喂狮子,如今这句话成为艾达爱用的讽刺,意指我成心把她留在那条路上让她被吃掉。但艾达并不比一只蚂蚁更像基督徒。

我们蹲在洞口,等着。蚂蚁在软软的沙地陷阱里挣扎着,直到一对钳子突然伸过来,把它们攫住,尘埃轻轻扬起,它们被拖到沙土之下。完了,就这么回事。

“别再这么干了,利娅。”露丝·梅说,“蚂蚁又不坏。”

我觉得尴尬,竟然被自己的小妹妹教训起对待昆虫的道德来了。通常,残忍的行为能激发出露丝·梅的无限热情,而我想尽办法只是为了让她振作起来。

“好吧,就算是坏虫子也得吃饭呀。”我指出这一点,“每样动物都得吃东西。”我想,就算狮子也是这样的呀。

我拉起露丝·梅,替她掸去颊上的灰尘。“坐到秋千上去吧,我来给你梳辫子。”我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屁股兜里揣着一把梳子,就是想给露丝·梅梳梳头发。“等我给你编好辫子以后,就给你推一会儿秋千,好吗?”

不管玩什么,露丝·梅似乎都没多大兴趣。我让她坐上的秋千,是内尔森用从河岸边找来的抹了油的粗绳子帮我们挂上做成的。秋千座是一个装过棕榈油的长方形旧油桶。村里的孩子都会来玩我们家的秋千。我把梳子上的灰尘抖落,开始把露丝·梅一块块打结的黄色头发捋顺。这么做很难不把她弄疼,但她连哼都不曾哼一声,我觉得这是个坏兆头。

从眼角的余光,我瞥见阿纳托尔站在我们家院子边上的甘蔗丛里,身子几乎被掩住一半。他不是在砍甘蔗,他不嚼那玩意儿——我觉得他对自己坚固的大白牙和门牙之间的小牙缝颇为自负。但他就那么站在那儿,注视着我们,我想他说不定看见我捉蚂蚁喂蚁狮了,一下子臊得脸上绯红了起来。这似乎很孩子气。青天白日之下,我们在基兰加做的几乎每一件事都很幼稚。包括父亲走在河岸边自说自话,母亲衣衫不整地晃来晃去,都很幼稚。给露丝·梅梳头发似乎至少有点母性的味道,而且也很符合现实需要,我便专注在这上面。我不由自主想象出一幅画面,父亲抡着黝黑的臂膀从河里摸出鱼来,母亲挺着黑黢黢的大乳房用木杵猛捶木薯。然后,习惯使然,我会背诵忏悔诗篇: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 。但我并不确定自己的所想究竟犯了哪条戒律——尊敬父母,还是不要觊觎邻人的父母?还是更笼统,要忠实于自己的种族?

阿纳托尔开始朝我们走来。我挥了挥手,对他说:“姆博蒂 ,阿纳托尔!”

“姆博蒂,贝埃内-贝埃内 。”他说。他给我和姐妹们都取了特定的名字,不是其他人喜欢用的那些侮辱性的词语,比如白蚁,或本杜卡 ,那是艾达的名字,意思是拐着腿走路的人。阿纳托尔不愿告诉我们他取的那些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揉了揉露丝·梅的脑袋,以刚果人的方式和我握了握手,就是握手时用左手抚着右臂。父亲说这种传统是表明他们没藏任何武器。

“有什么新闻吗,先生?”我问阿纳托尔。父亲总是这么问他。尽管第一次家庭晚餐的状况极其糟糕,父亲还是相当倚赖阿纳托尔,甚至还有点神经质地期待着他的造访,我是这么觉得的。阿纳托尔总是知道外面世界——至少是基兰加之外的重大新闻,让我们很是惊讶。我们不确定他是从哪儿听来这些消息的,但最后都得到了证实。

“一大堆新闻。”他说,“不过,首先,我给你们带了一只装在布袋里的猪 1 。”

我就喜欢听阿纳托尔讲英语。他的发音有点英国腔,挺优雅的。“先”说成“显”,“带”说成“逮”。但他每个音节都重读,所以听起来还是很刚果腔——一只装在布袋里的猪 ——好像没有哪个字愿意统领这整个句子的音韵顿挫。

“包袱。”我说,“母亲说‘千万别买包袱里的猪’,就是叫我们别瞎买东西。不过我猜包袱就是布袋吧。”

“好吧,反正这里边也不是猪,你们也不用买。如果你能猜出是什么,你们的晚餐就能加菜了。”他搭在肩上的绳子系着一只褐色的布袋,他把它递了给我。我闭上眼睛,上下颠动着袋子估摸它的分量。乍看像是鸡的体格,但它太沉,应该不是鸟类。我把袋子举起来,仔细打量着袋底鼓得圆圆的部位。有些地方尖尖的,也许是肘部。

“乌姆翁得拉 !”我喊道,像个孩子似的上蹦下跳,是丛林里的兔子。内尔森用曼格万西豆和芒果炖的兔子肉,就连蕾切尔也禁不住想吃,可见味道真的很好。

我猜对了:阿纳托尔兴奋地笑起来,露出了白牙。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我们眼中是什么模样了,当时我们都被他满脸的疤痕惊得目瞪口呆。然而现在我只看见阿纳托尔这个男人,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有着宽宽的肩膀和窄窄的腰肢,总是笑眯眯的,步伐很欢快。一个对我们很友善的男人。除了疤痕,他的脸上还有许多有趣的特征,比如杏仁状的双眼,还有精致的尖下巴。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他。

“是你自己捕杀的吗?”

他举起双手。“我很想说是的。这样,你就会认为你们的朋友阿纳托尔是个好猎人。唉,可惜啊。这是一个新来的学生今天早上带过来当学费的。”

我看了看袋子里面。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自然地往后蜷着,因为脖子断了。是掉进陷阱里被抓的,不是被射杀的。我把袋子紧抱在胸前,抬头斜着眼看阿纳托尔。“如果我没猜对的话,你真的会把它带回去吗?”

他笑了。“我会给你很多机会猜对的。”

“好吧!你在学校里教孩子们数学和法语时,是不是也这样宽宏大量?他们肯定从来没学到过任何东西。”

“哦,不会的,小姐!我会用棍子猛敲他们调皮的脑袋,把他们无地自容地打发回家。”我们都笑了起来。我才不会上当呢。

“来吃今天的晚饭吧,阿纳托尔。加上这只兔子,我们可吃的就太多了。”事实上,这只孤独的兔子只够炖上一小锅,吃完饭洗盘子的时候,我们还是会饿——这种体验我们还在适应之中。但在基兰加,表达感谢的方式就是如此。至少我学到了那么一点礼仪。

“也许吧。”他说。

“我们会炖上一锅的。”我承诺道。

“集市 上的曼格万西豆 价格很高。”他指出,“都是因为干旱。所有的菜园都干涸了。”

“我正好知道谁家有:玛玛·恩古扎。她让自家孩子去溪中取水来浇灌的菜园。你没见过那菜园吗?都引起轰动了。”

“没有,我不知道这个轰动 。看来我得和塔塔·恩古扎搞好关系才行。”

“我对他不熟。他肯定是不会和我说话的。没人和我说话,阿纳托尔。”

“可怜的贝埃内。”

“真的!我在这儿连一个朋友都没有,除了内尔森和帕斯卡,可他们就是两个小男孩!还有你。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了孩子,也很忙。而男人看到我就像看到想咬他们的蛇似的。”

他摇着头,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真是这样 ,阿纳托尔。昨天,我坐在野草丛里,看到塔塔·姆万扎在安置渔栅。当我站起来,想让他教我那是怎么弄的时,他立刻就跑开了,还跳进了水里!我发誓真是这么回事!”

“贝埃内,你太调皮了。塔塔·姆万扎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跟年轻的姑娘说话,这你都知道,会引起丑闻的。”

“哦。”我说。可是为什么我跟基兰加的任何一个完全有自主性的男人说话就会引起丑闻,而跟阿纳托尔就不会呢?不过我没问。我不想让我们的友谊蒙上阴影。

“我正好还知道,”我说着,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羞答答,“上个礼拜天,恩古扎家所有的母鸡都给麝猫叼走了。所以,玛玛·恩古扎肯定愿意用曼格万西豆换鸡蛋,你不觉得吗?”

阿纳托尔灿烂地笑了。“聪明的姑娘!”

我也笑了,但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什么。我觉得有点尴尬,就回身继续替露丝·梅梳头发了。

“她今天像是个忧郁的小姑娘。”阿纳托尔说。

“她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几个礼拜了。母亲也病了。你没注意到吗,前几天你来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廊上,望着空中发呆。父亲说她们两个都会好起来的,可是……”我耸了耸肩,“应该不是昏睡病吧,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是,现在不是采采蝇的季节,这个时候在基兰加几乎见不到昏睡病。”

“好吧,那就好,因为我听说昏睡病会死人的。”我一边说一边梳着头发,感觉自己已经被这个单调的动作催眠了。枕着辫子没日没夜地睡觉,一直汗流不止,已经让露丝·梅金黄色的头发皱成了反光的碎波浪。我顺着她的后背把头发往下梳时,阿纳托尔凝视着。他的笑容在那安静的一分钟里迷茫起来。

“确实有一则新闻,贝埃内,既然你问了。但恐怕不是什么好新闻,我就是来和你父亲谈谈这件事的。”

“他不在家。不管什么事,我都可以转告他。”

我琢磨着阿纳托尔是否会觉得我这个信使还不够格。我注意到,刚果男人甚至不会把自己的妻子或女儿当作理智的或重要的人对待。尽管就我所见妻子和女儿揽下了所有的活计。

但阿纳托尔显然觉得我是可以托付的。“你知道加丹加省在哪儿吗?”

“在南边,”我说,“钻石矿都在那儿。”阿克塞尔罗特先生把父亲和我从利奥波德维尔载回来时,我听他们谈起过。显然,阿克塞尔罗特先生经常去那儿。所以我就这么猜了。不过,我猜的时候带着父亲招牌式的自信。

“钻石,没错,”阿纳托尔说,“还有钴矿、铜矿和锌矿。我们国家有你们国家想要的任何东西。”

这让我不自在起来。“我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和你无关,贝埃内。”

和我无关,和我无关!我一听这话,心里就乐开了花,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但你也说对了一半,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他说,“你听说过莫伊兹·冲伯这个名字吗?”

我想必听说过,但不太确定。我先点了点头,但后来又承认道:“没有。”从这时候起,我就决定不要再假装自己知道很多事情。我要成为我自己,利娅·普莱斯,渴望学习一切有待了解的东西。只需看看父亲,我就明白,当你想显示自己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人时,就会什么东西都学不到了。

“莫伊兹·冲伯是隆达部族的领导人。从各方面的实际情况来看,他就是加丹加省的领导人。几天前,他又成了他自己成立的加丹加国的领导人。他宣布加丹加已经从刚果共和国里分离出去了。”

“什么?为什么?”

“现在他可以自己和比利时人及美国人做生意了,你明白了吧。他毕竟有这么多矿藏。你们国家的一些人一直在鼓励他做出这个决定。”

“为什么他们不直接和卢蒙巴做生意呢?他才是被选出来的那个人。他们应该都知道这点啊。”

“他们知道。但卢蒙巴并不急于跟外国人做买卖,他只忠实于自己的同胞。他想要建立一个属于刚果人的统一的刚果。而且他也知道,来自南部的每一颗加丹加钻石都可以支付利奥波德维尔一名教师的薪水,或者养活北部瓦雷加一整座村庄的孩子们。”

我既觉得窘迫,又觉得困惑。“为什么那些生意人要把刚果的钻石弄走呢?美国人到那儿去又要干什么呢?我以为刚果属于比利时。我是指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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