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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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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托尔蹙起了眉头。“刚果是刚果的,一直都是这样。”

“嗯,这我知道。但……”

“睁开你的眼睛,贝埃内。看看你的邻居,过去他们真的属于比利时吗?”他指向院子外,越过那些树,那是玛玛·姆万扎的房子。

我说了句蠢话,觉得很难受。我照他的命令看去:玛玛·姆万扎变形的双腿和高贵的小头颅都裹着浅黄色的棉布。她坐在厚实的尘埃里,仿佛长在那儿。她面前是一小丛火堆,火苗舔舐着她满是凹痕的煮饭的罐头。她仰着身子倚在后撑的双手上,抬脸对着天空喊着话。她的儿子们心不在焉的回应从泥巴屋里齐声传来。敞开的门边上,两个大女儿正站在高高的木臼边捣木薯。一个女孩举起捣棒,另一个女孩就杵向窄洞——一上一下,完美均衡的节奏犹如活塞在抽动。我常常注视她们,为她们挺直的后背和满是肌肉的黝黑臂膀的舞蹈深深吸引着。我很羡慕那些女孩,她们在齐心协力、完美同步地忙碌着。如果我和艾达未曾深陷于负罪和不公的纠结之中,我们大概也能对此有所感受。现在,似乎,我们全家都处于纷争之中:母亲反对父亲,蕾切尔反对他们俩,艾达反对世界,露丝·梅则是不管谁走近就会无助地拉着那人不放,而我则想尽办法待在父亲一边。我们全都纠葛于这样的憎恨之中,却又不明就里。

“她的两个孩子生传染病死了。”我说。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我们村很小,阿纳托尔知道每个孩子的名字。“真是莫大的遗憾。”我说了这一句,但稍嫌不够。

他只是同意道:“埃-耶。”

“孩子是不应该死去的。”

“是的。但如果孩子不死,就不会这么珍贵了。”

“阿纳托尔!如果死的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也会这样说吗?”

“当然不会。但不管怎样,这是事实。如果每个人都能活到很老,那老年就不稀罕了。”

“可所有人都想活到老啊。这样才公平。”

“当然可以有这样的愿望,埃-耶。但若真实现了,就未见得合理了。想想看,如果我们的曾祖父母都还能四处走动,会怎么样。村里就会挤满怒气冲冲的老年人,争执着谁家的儿子最忘恩负义,谁骨头最疼,而且还总是不等孩子们上桌,就把食物全吃光。”

“这话听上去就像在描述佐治亚州的教友联谊会。”我说。

阿纳托尔笑了起来。

玛玛·姆万扎又喊了起来,还拍起了双手催促着,总算让一个儿子不情不愿地从房子里出来,拖着他那双扁平的有着粉色脚心的脚板走了过去。然后,我也笑了,因为不管老少,哪儿的人都是一样的。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不再像阿纳托尔那些挨骂的学生了。

“看见这些 了吗,贝埃内?这就是刚果。不是没有心的矿藏或者闪亮的石头,不是那些在我们背后隐秘的交易。刚果是我们。”

“我知道。”

“谁有资格拥有它呢,你想想看?”

我不敢冒险乱猜。

“很遗憾,如今那些在加丹加做生意的人已经习惯了需要什么就拿什么。”

我让梳子的边缘缓缓地顺着露丝·梅的脑袋当中梳下去,仔细地分出头路来。父亲说过独立之后,利奥波德维尔郊外的贫民窟有了美国的援助就会好起来。也许我是因为愚蠢才相信他的话吧。在佐治亚州,亚特兰大的郊外也有窝棚,黑人和白人分开居住,那可是在美国的正中心啊。

“他们在南边做的事,你们也能在这里做吗?宣布成立自己的国家?”我问。

“卢蒙巴总理说不会,绝对不会。他要求联合国出兵恢复统一。”

“那就会有战争?”

“我想,战争应该算已经开始了吧。莫伊兹·冲伯有比利时人和雇佣兵替他干活。我认为不打上一仗,他们是不会离开的。加丹加并不是唯一一个他们想要搞乱的地方。在马塔迪、提斯维尔、博恩代、利奥波德维尔也各有各的战争。大家对欧洲人的行径感到非常愤怒。他们甚至会伤及妇女和孩子。”

“他们为什么这么恨白人?”

阿纳托尔叹了口气。“那些都是大城市。蟒蛇和母鸡蜷在一起,只会有麻烦。人们见了太多欧洲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拥有的东西。人们幻想独立之后生活立刻就会变得公平起来。”

“他们就不能有点耐心吗?”

“你会有吗?如果你的肚子空空的,却发现一篮篮的面包就放在窗子的另一边,你会继续耐心等待吗,贝埃内?说不定你也会扔石头?”

我的肚子就是空空的,我很想告诉阿纳托尔。“我不知道。”我坦言。我想起了昂德当夫妇在利奥波德维尔的家,那里有波斯地毯、银茶具和巧克力曲奇。周围却是绵延不绝的马口铁窝棚和饥饿。或许男孩子们此刻就赤着脚腾腾腾地在那栋房子里走来走去,把近乎空荡荡的食品储藏室再度洗劫一空,然后借着窗帘将仍散发着昂德当夫妇驱虫肥皂味的厨房一把火烧掉。我没法说谁对谁错。我倒是确实明白了阿纳托尔说的蛇和母鸡共处一室意味着什么:你会循着憎恶的腹鳞追踪而去,冲它发出咆哮。我神经质地瞥了一眼自己家的房子,那儿没有地毯和茶具。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耶稣会保护我们吗?当他洞穿我们的心灵、衡量我们的价值时,他会发现我们对刚果邻人的爱或者蔑视吗?

“嗯,联合国的工作就是维护和平。”我说,“他们什么时候来?”

“谁都想知道。如果他们不来,总理就会威胁,说要去找赫鲁晓夫先生帮忙。”

“赫鲁晓夫。”我说着,想要掩藏自己的震惊,“共产党会帮助刚果?”

“哦,是啊,我想他们会的。”阿纳托尔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贝埃内,你知道什么是共产党吗?”

“我知道他们不怕主,他们还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有一模一样的……”我发现自己根本就说不成完整的句子。

“一模一样的房子,差不多就是这样。”阿纳托尔替我把话说完了,“八九不离十。”

“那好,我希望联合国马上就来,把事情搞定。这样一来,每件事都会变公平的,马上!”

阿纳托尔嘲笑起我来。“我觉得你是个很没有耐心的女孩,急于长大,变成一个没有耐心的女人。”

我脸红了。

“别担心赫鲁晓夫先生。当卢蒙巴说他会从俄国人那里获得帮助时,那话是怎么说的?他是在欺骗世界 2 ,就像母鸡把羽翼张开,变得个子很大,让蛇明白她是个大块头,根本吃不了。”

“虚张声势,”我说着,高兴起来,“卢蒙巴在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就是这个意思。我认为卢蒙巴想要保持中立,这是他最想做的。他对此事的执着胜过对自己生命的热爱。他不想放弃我们的财富,但他更不想把你们国家变成敌人。”

“他的工作很棘手。”我说。

“我认为现在整个世界上没有谁的工作比这更棘手了。”

“阿克塞尔罗特先生不太看好他。”我坦白道,“他说帕特里斯·卢蒙巴是个穿着借来的西装的麻烦。”

阿纳托尔凑近我的耳朵。“有个秘密你想知道吗?我觉得阿克塞尔罗特先生是个戴着自己臭烘烘帽子的麻烦。”

哦,听了这话,我就哈哈笑了起来。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玛玛·姆万扎好脾气地和她那个懒儿子争论着,用她那柄饭勺狠狠敲了他几下。他往后一跳,发出夸张的喊声。他的姐姐们也都指责他、笑他。我意识到玛玛·姆万扎有张特别漂亮的脸蛋,眼睛宽宽的,嘴巴很威严,头巾底下是圆滚滚的凸脑门。甚至在她出了那场可怕的事故,又失去了两个最小的孩子之后,她丈夫也没有再娶其他妻子。他们一家见惯了坎坷艰难,但似乎仍能轻松地彼此嘻嘻哈哈。我忌妒他们,忌妒的强烈程度几近于爱,几近于狂怒。

我告诉阿纳托尔:“我见过帕特里斯·卢蒙巴。你知道吗?在利奥波德维尔,我和父亲去看了他的就职演讲。”

“是吗?”阿纳托尔似乎很感兴趣,“那好,你能有自己的看法了。你是怎么看我们的总理的呢?”

我想了一会儿才理清自己的思绪。最后,我说:“我并不是每句话都能理解,但他使我很想去相信他说的每一个词,甚至包括那些我并不怎么听得懂的词。”

“那你理解得很好了。”

“阿纳托尔,加丹加离这儿近吗?”

他轻轻弹了一下我的脸颊。“别担心,贝埃内。没人会朝你开枪的。快去烧兔子吧。如果我在学校里我的办公桌前闻到了你们炖乌姆翁得拉的味道,我就会回来的。萨拉姆博蒂!”

“温达姆博蒂!”我用左手抱着右臂,和他握了握手。

他离去时,我冲他背后喊道:“谢谢你,阿纳托尔。”我不只是谢谢他的兔子,也谢谢他告诉我的那些事情,谢谢他说的“和你无关,贝埃内”和“你理解得很好了”。

他转过身往回走,脚步一颠一颠的。“别忘了告诉你父亲,加丹加分离出去了。”

“我不会忘记的。”

我又梳起露丝·梅的辫子,心里却想着阿纳托尔的身影,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窄窄的腰肢,白衬衫裹着他倒三角形的身材,他沿着土路走回村子,步伐平稳而坚定,渐渐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希望我们国家那些读跳舞的食人族之类的杂志故事的人,也能看见像阿纳托尔这样干净的白衬衫与友善的眼神,或是像玛玛·姆万扎和她的孩子们在一起时那样的日常场景。如果“刚果”这个词使人想起的是漫画里厚嘴唇的食人族,唉,他们对这儿的看法就彻头彻尾地错了。但你怎么才能纠正他们呢?自我们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起,母亲就唠唠叨叨地要我们给伯利恒高地中学的同班同学写信,但至今我们仍没有一个人动笔。我们还在犹疑,从哪儿开始写呢?“今天早晨,我起床……”我会这样开头,但不对,应该是:“今天早晨,我把紧罩着我们床铺的蚊帐拉起,因为这儿的蚊子会让你染上疟疾,病毒会在你的血液里游走,这里几乎每个人都会感染上,但他们不会因此去看医生,因为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像昏睡病或咔咔咔咔,或者有人把基巴阿祖加在了你身上,不管怎么说,这儿其实没有医生,也没钱付给医生,所以人们只能盼望着运气好,活到老,因为到那时候,他们就会受到珍视。与此同时,他们还是会继续做自己的事,因为他们有深爱的孩子和干活时要唱的歌,而且……”

还没写到吃早饭,纸就用光了。你得解释那些词,再用别的词去解释你用来解释的词。

露丝·梅仍旧无精打采,我就这样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把她的辫子编好了。我知道应该先给她洗澡,洗头发,再梳头,但这样要把浴缸拖出来,烧开十几壶的水,免得她着凉——整整一天都忙活不完。而现在我要操心的应该是曼格万西豆 以及怎么给兔子剥皮。这俨然已是童年终结之后的日子了。毕竟兔子要等着你去剥皮,你还必须承认:“没有其他人会来做这事。”所以,那天没有给露丝·梅洗澡。我只是履行承诺,推着她荡了一会儿秋千,而她也确实踢了踢脚。也许这就让她开心了吧,我说不清楚。我希望是这样。阿纳托尔的话让我内心深处对事物有了新的认识。确实,疾病和死亡使孩子更珍贵。我以前常常随心所欲地拿露丝·梅的小命威胁她,只是想让她听话。现在,当我不得不面对这种可能性,即我们或许真的会失去她时,我感到在我的胸膛里,我的心变成了一个柔软的、受损的脏器,像淤青的桃子。

她一前一后地飞来飞去,我注视着她投在秋千底下白尘之上的影子。每当她抵达弧度的顶端时,她双腿的影子就会变形成羚羊般细瘦的弧形腿,底端是小小的圆蹄,而非脚。我被妹妹长着羚羊腿的这幅影像惊呆了,只觉得恐惧万分。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影子,是阳光的角度使然,但你所爱的事物倏然间变得如此陌生,仍旧会让你惊惧莫名。

1英语短语“a pig a poke”意为“盲目购买的东西”,但其字面意思直译为“一只装在包袱里的猪”。阿纳托尔对此不甚了然且语带双关,将“poke”(包袱)说成了“sack”(布袋)。

2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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