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1/2)
从侧面看阿纳托尔的脸,他的眼睛下斜,脑门高耸,有点像法老或埃及壁画里的神。他的双眼是那种你可以想象得出的最深的褐色。眼白不是白色的,而是淡奶油色。有时候,等男孩子们放学之后,我们就会安坐于校外树下的桌旁。我学习法语,尽量不去过多地打扰他,他在备次日的课。阿纳托尔的眼睛很少偏离课本,我得承认自己老是想找借口打断他的专注。有太多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比如,我想知道他现在为什么让我在学校里教书。因为独立,或是因为我?我想问他我们听来的所有那些故事是否都是真的:马塔迪,提斯维尔,斯坦利维尔。卖罐头的小贩在前往基奎特的途中经过基兰加,告诉我们斯坦利维尔发生了大屠杀。他说刚果男孩脑袋上戴着叶子编的冠冕,遭遇比利时子弹时毫发无伤,那些子弹直接穿颅而过,卡在了他们身后的墙上。他说自己亲眼见到了这种事。阿纳托尔就站在那儿,但似乎直接无视了那些传闻。相反,他仔细地挑拣着,最终从罐头小贩手里买了一副眼镜。眼镜的镜片挺不错的,可以当放大镜用——我试戴时,法语词都变得好大,显得更容易读了。它使阿纳托尔看上去更睿智,只是少了点埃及味道。
我最想问阿纳托尔的其实是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他会因为我是白人而恨我吗?
可我只是问:“恩孔多和加布里埃尔为什么会恨我?”
阿纳托尔的目光穿过他新买眼镜的角质镜框和真正的镜片,一脸惊讶。“是恩孔多和加布里埃尔,不是其他人吗?”他这么说着,慢慢地将他的注意力转到此时的谈话和我身上,“你是怎么发觉的?”
我微启双唇吹出一口气,像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马。“之所以是恩孔多和加布里埃尔,而不是其他人,是因为我在解释长除法的时候,他们会把椅子当鼓敲,让别的孩子根本就听不见我说的话。”
“他们只是调皮罢了。”
阿纳托尔和我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把椅子当鼓敲在伯利恒中学也许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推论,因为那里的小男孩向来是脑袋一拍就开始捣蛋。但这里的男孩的家庭都是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攒到点钱,才能让儿子来学校读书的,谁都不会忘记这一点。上学是个重大的决定。阿纳托尔的学生都相当用功。只有当阿纳托尔去教其他年纪大的孩子分不开身,由我去试着教他们数学时,他们才会起哄大闹。
“好吧,你没错。他们所有人都恨我。”我哀叹,“我觉得我不是个好老师。”
“你是个很好的老师。问题不在这儿。”
“那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首先,要明白你是个女孩子。这些男孩甚至不习惯听自己奶奶的话。如果长除法真的对年轻男孩在这世界上建功立业很重要的话,那一个漂亮姑娘怎么会懂?这就是他们脑袋瓜里的想法。其次,要明白你是个白人。”
他这是什么意思,漂亮姑娘 !“白人,”我重复道,“那他们认为白人也不懂长除法?”
“私底下,他们大多数人都认为白人懂得怎么打开阳光、关掉阳光,懂得怎么让河水倒流。但按照官方口径,白人不懂。这些天,他们从自己的父亲嘴里听到的都是现在独立了,白人不应该待在刚果告诉我们该做什么。”
“我碰巧知道,他们还认为美国和比利时应该给他们许多钱,足够让每个人都买得起收音机、车子之类的东西,是内尔森告诉我的。”
“对,这就是第三点。他们认为你们代表的是一个贪婪的国家。”
我合上书,当天的法语动词学习就到此为止了。“阿纳托尔,那毫无道理啊。他们不想和我们做朋友,不尊重我们,在利奥波德维尔,他们还洗劫了白人的家。但他们却想要美国给他们钱?”
“有哪些是你觉得没道理可言的?”
“所有这些都是。”
“贝埃内,你想想。”他耐心地解释着,好似我是他的学生,栽在了一道容易的题目上,“当一个渔夫,就说塔塔·波安达吧,在河上捕鱼的时候运气好,回家时载了一船的鱼,他会怎么办?”
“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
“确实不常见,但你也见过这样的事。他会怎么办?”
“他会扯着嗓门唱歌,每个人都会过来,他会把鱼分给他们。”
“甚至给他的敌人?”
“我想是的。我知道塔塔·波安达很不喜欢塔塔·金萨那,但他给塔塔·金萨那的老婆们的鱼最多。”
“就是这样。在我看来这就是那个道理。如果有人拥有的东西自己根本用不完,那么别人自然希望他不要独享,这样的想法合情合理。”
“但塔塔·波安达只能把鱼分走,因为鱼没法保鲜。如果他不给别人的话,鱼就会腐烂,臭不可闻。”
阿纳托尔笑了,用手指着我的鼻子。“那就是刚果人对钱的看法。”
“可如果你稍微有点富余的东西就要分走,那你永远都不会富裕了。”
“那倒有可能是真的。”
“而每个人都想有钱啊。”
“真是这样吗?”
“当然啦。内尔森就想存钱娶个老婆。你说不定也想。”不知何故,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敢看着他,“塔塔·恩杜那么有钱,娶了六个老婆,人人都羡慕他。”
“塔塔·恩杜的工作很难做。他需要许多老婆。但不要这么肯定,认为每个人都很羡慕他。我自己就不想做他的那份工作。”阿纳托尔哈哈笑了起来,“也不想要 他那些老婆。”
“但你不想要很多钱吗?”
“贝埃内,我在科基拉维尔的比利时橡胶种植园里工作了很长时间,我见过那里的有钱人。他们总是很不开心,孩子也很少。”
“要是他们是穷光蛋,说不定更不开心了。”我争论道。
他哈哈笑了起来。“你也许是对的。不过,我并没学会怎么去羡慕有钱人。”
“但你也需要有点 钱。”我坚持道。我确实意识到耶稣就过着赤贫的生活,但那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代。是环境严酷的沙漠文化,就像福尔斯修士说的那样。“你需要足够的钱买食物,看病,诸如此类。”
“好吧,有点 钱就行。”他同意了,“每个村庄都有一辆车,一台收音机。你的国家能给我们这么多吗,埃-耶 ?”
“很有可能。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佐治亚,我认识的每个人都有汽车。”
“阿布,别胡说。那是不可能的。”
“好吧,不是每个人都有。婴儿和小孩就没有。但每个家庭都有啊。”
“不可能。”
“真的,是这样!有的家庭甚至还有两辆!”
“大家都拥有这么多车有意义吗?”
“嗯,因为每个人每天都要去某个地方。去工作,去商店,或去做点什么事之类的。”
“那为什么没人走路呢?”
“那儿不像这儿,阿纳托尔。每个地方都离得很远。人们都住在很大的镇子或者城市里,比利奥波德维尔都大。”
“贝埃内,你在对我撒谎。如果每个人都住在城市里,那他们就种不出足够的食物。”
“哦,乡村里会种食物。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田野。有花生、大豆、玉米,等等。农民种出食物,再装到大卡车里,直接运到大城市,城里人就去商店里买。”
“从集市上买。”
“不对,和集市不太一样。那地方有很大的房子,灯很亮,里面还有许多货架。那儿每天都开门,只要一个人就能卖许多不同的东西。”
“一个农民能有那么多东西吗?”
“不,不是农民。由店主直接从农民那里买来,再卖给城里人。”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那些食物是从哪块田地种出来的?听上去很恐怖。要是有毒呢!”
“真的,没那么糟。没问题的。”
“那怎么能有足够的食物呢,贝埃内,如果每个人都住在城里的话?”
“真的能行,那儿和这儿不一样。”
“有什么区别呢?”
“完全不一样。”我说道,还想说下去的时候,舌头却轻轻地触到了牙齿背面,不由得品味起完全这个词来。我凝视着我们身后空地的边缘,丛林就是在那儿用浓密的树墙、鸟鸣、动物的呼吸将我们隔开,所有这些都如同我们睡梦中听见的心跳声一般永恒。围绕着我们的是厚实潮湿又生机勃勃的树木和高茎草,覆盖着刚果全境。而我们只不过是某条幽深小径上歪歪扭扭来来回回的小老鼠。在刚果,土地似乎是人的拥有者。我该如何向阿纳托尔解释大豆田呢?说农民坐在庞大的拖拉机里,就像国王坐在御座上,从地平线这头耕耘到地平线那头?那一切仿佛是记忆的恶作剧,又或是一场青涩的梦——不可能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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