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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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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那里,”我说,“我们没有丛林。”

“那你们有什么?”

“大片的田野。像木薯园那么宽,像奎卢河那么长。我猜以前是有树的,但都给砍了。”

“它们不会再长回来吗?”

“我们那儿的树不像你们这儿的这么有生气。父亲和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这儿的植物都是怎么生长的。还记得我们刚来时清出了一块地当菜园吗?现在你根本就找不着它在哪儿了。每样东西都长得又快又大,然后就死了。那片泥土变成了死寂的红色,像腐肉一样摊在地上。然后,藤蔓长得到处都是。我们还打算教这儿的人像我们家那边那样种地呢。”

他哈哈大笑。“像木薯田那样长,像奎卢河那样宽。”

“你不相信我,但这都是实话!你之所以无法想象,我觉得是因为在这里,如果你把大片丛林砍倒,辟出那么大一片田地用来耕种,那雨就会把它变成烂泥河。”

“而干旱又会把它烤干。”

“是啊!即便你真的有了点收成,那些路也会被冲走。所以,你也没法把自己种的菜运到城里去。”

他轻轻弹了下舌头。“你肯定觉得刚果这地方很难相处。”

“你简直没法想象这儿和我们以前的日子有多么不同。我们那儿有城市,有汽车,有许多东西。大自然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被组织起来。”

他听着,脑袋歪向一侧。“可你父亲仍然来到了这里,一门心思要把美国的菜园设在刚果。”

“我父亲认为刚果落后了,他以为能帮上点忙。这样做是够疯狂的,就好比他要把橡胶轮胎安到马身上去一样。”

阿纳托尔扬起眉毛,我估摸着他应该没见过马。它们之所以没法在刚果生活,是因为采采蝇。我在脑海中搜索着能为我的比喻所用的其他干活的牲口,但刚果什么都没有。连奶牛都没有。我想要说明的这一点太真实,所以很难说得清楚。

“安到山羊身上。”我总算说出口了,“轮胎安到山羊身上。或安到鸡身上,或老婆身上。那些我父亲认为能让活儿干得更顺手的工具,根本没法用在这儿。”

“阿伊,贝埃内。你父亲那头可怜的山羊太不幸了。”

以及他的老婆 !我心想。但我禁不住又想起了驮着大轮胎的山羊陷在烂泥里的情景,便咯咯笑了起来。随即又觉得自己很蠢。我根本分辨不了阿纳托尔是尊重我,还是仅仅觉得我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我不应该笑自己的父亲。”我说。

“没关系。”他说,然后用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眼睛向上翻。

“我真的不应该!这是罪!”罪,罪,我感觉被罪恶浸湿,觉得恶心。“以前我都会向上帝祈祷,希望自己能像父亲。聪明,正直,胜任上帝的意志,”我坦白道,“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还能希望什么。我希望我能像其他任何人。”

他凑过来,直视着我的眼睛。他的手指从自己的嘴唇移向我的脸,盘旋着,似乎要找一个地方,好放上祝福。“贝埃内,如果你像其他任何人,那你就不会是贝埃内-贝埃内 了。”

“我希望你告诉我贝埃内-贝埃内 是什么意思。我难道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他的手落到了桌子上。“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如果我未曾从阿纳托尔那里学到法语动词变位的话,那我至少应该学习如何有耐心。

“我能问你另外一件事吗?”

他掂量着这个请求,左手仍旧夹在书里先前读到的地方。“可以。”

“你为什么要替我父亲翻译布道词?我知道你对我们来这儿传教是怎么想的。”

“是吗?”

“嗯,我觉得自己知道。你那次来吃晚饭,向我们解释了塔塔·恩杜有多么不喜欢那么多人去追随基督的道路,而放弃恪守旧有的道路。我觉得你很可能也是那样认为的,旧有的道路更好。你并不喜欢比利时人办的选举,我认为你甚至对让女孩来学校教书这样的事也没有把握。”

“贝埃内,比利时人并没有来问我,阿纳托尔·恩甘巴,我们应该怎么选举?他们只是说:‘基兰加,这是你们的选票。你们可以把它们投到这只葫芦碗或那只葫芦碗里,要不就全都扔进河里。’我的工作就是把这样的选择解释清楚。”

“好吧,即便如此。我认为你对我父亲想要在这儿达成的目标并不那么热心。”

“我完全不知道他想要达成什么目标。你清楚吗?”

“讲述耶稣的故事和上帝的爱。将他们全都领向主。”

“如果没人翻译他的布道词,他会怎么讲述那些故事呢?”

“这是个好问题。我猜他会试图用法语和刚果语讲,但他总是把两门语言混在一起,讲得很糟糕。村里人也许根本就没法搞清楚他在这儿究竟要干什么。”

“我想你说得对。如果他们理解不了你父亲,他们倒是有可能越来越喜欢他的,也有可能越来越不喜欢。这不好说。但如果他们理解他说的话,那他们就能做出自己的决定。”

我长时间凝视着阿纳托尔。“这么说,你尊重我的父亲。”

“我尊重的是我亲眼所见的东西。要是有外人走进你家,带给你一件礼物,那你家不会不发生一点变化。比如说,他带给你一只炒锅。你已经有一只自己很喜欢的炒锅,但也许这只新锅更大。你会很开心,得意扬扬地把旧锅送给妹妹用。但也许新锅的锅底有个洞。在那种情况下,你会非常感谢你的来客,而等他一走,你就会把它放到院子里,用来装鱼鳞,专门给鸡吃。”

“那你只是出于礼貌。你根本就不相信耶稣基督。”

他轻轻弹了弹舌头。“我相信什么并不是很重要。我是个老师,我相信乘法表吗?法语每个单词后面都有多出来的字母,就像挂着几个懒散的孩子,那我相信法语 1 吗?这些都无关紧要。人们需要知道他们选择的是什么。我见过许多白人来我们这里,总是带来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要么是把剪刀,要么是药,要么是船上的发动机,要么是书,要么是挖钻石或种植橡胶的地图,要么是耶稣的故事。其中有的东西似乎很好用,有的最后发现并不好用。重要的是去分辨。”

“如果你不去翻译圣经故事,那村里人也许就会因为错误的理由成为基督徒。他们会以为是我们的上帝给了我们剪刀和抗疟疾药片,从而也想来走上帝之路。”

他咧开嘴冲我笑。“那么贝埃内-贝埃内 这个词,你还想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想!”

“意思是,像真理一样真。”

我只觉得颊上辣辣的,腾地泛起红晕,而窘迫让我愈加脸红。我试着找点话来说,但没辙。我只好将视线拉回自己翻译不出的那些法语句子上。

“阿纳托尔,”我终于开口说话了,“如果你可以有这世界上随便一样东西,你想要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说:“想一次看看整个世界的地图。”

“真的?你从来没看过?”

“我没能一次全部看到。我想不明白它到底是三角形、环形,还是正方形。”

“是圆的。”我说道,震惊不已。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上过种植园的学校,在拥有满架子书的人家里当过差。他的英语说得比蕾切尔要好。可他竟然不知道世界的真实形状。“不是环形,是像这样。”我一边说着,一边窝起双手,“像球那样圆。你真的从没见过地球仪?”

“我听说过地球仪。印在球上的地图。我不敢确定自己理解得到底对不对,因为我不明白地图怎么能安到一个球上。你见过吗?”

“阿纳托尔,我就有一个。在美国,许多人都有。”

他哈哈大笑。“为什么要有?帮助他们决定开车去哪儿吗?”

“我没开玩笑。学校教室里也有,到处都有。我经常盯着地球仪看很久,说不定能自己做出 一个来。”

他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我应该做得出。我是说真的。你给我一个光滑干净的葫芦碗,我就能给你做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地球仪。”

“那我真的会很喜欢。”他说道,此刻的语气是在对成年朋友说话,而非对孩子。这是我第一次能这么确定。

“你知道吗,我不该教数学。我应该教地理。我能告诉你的男孩子们,什么是海洋,什么是城市,还有所有世界上的奇观。”

他悲哀地笑了笑。“贝埃内,他们是不会相信你的。”

1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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