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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切尔·普莱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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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抽烟吗?还是指谈论父亲?”

她似笑非笑。“兼而有之吧。还有啤酒,我喝不惯这东西。”她喷了口烟,被好彩香烟弄得皱起了眉头,好像那东西咬了她一口似的,“你应该听听,要是我的孩子们抽烟,我是怎么骂他们的。”

“利娅,快说吧!”

“唉……有点说不出口。他在开赛河的北部河湾待了一段时间,那儿有一个种咖啡的村子。他还是想给孩子们施洗,我知道这都是实情。法因坦和赛琳·福尔斯每过几年就会去那儿。”

“福尔斯修士,”我说,“你还和他保持着联系?真有你的,利娅,那可是老朋友哪,他还能见着父亲?”

“他们其实根本就没看见过他。我猜父亲的精神状态或许已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但他们总能听到很多关于白人巫医塔塔·普莱兹的事。他们和那些人交谈后,觉得他应该很老了。他留了长长的白胡子。”

“父亲吗?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还留了胡子。”我说,“他现在应该多大了,六十?”

“六十四。”艾达说。虽然她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可那声音语气就好像她仍然把话写在笔记本的纸上递给我们似的。

“他的名声传得很广,大家都说他会变成鳄鱼,攻击孩子。”

“这我倒是能想象出来。”我说着,哈哈笑了起来。非洲人都非常迷信。我的一个雇员发誓说厨师长会变成猴子,将客房里的东西偷走。我当然相信!

“还是那样。牛不喝水强按头。”艾达说。

“什么牛?”

“河上发生了一次很可怕的事故。一艘载满了儿童的船被鳄鱼掀翻了,船上的孩子要么淹死,要么被吃,要么被咬残。父亲当了替罪羊,简直是未经审判就要绞死他。”

“啊,天哪。”我把手放到喉咙上,“真的被绞死了?”

“没有。”利娅说,她的样子像是很生气,可同时眼里又含着泪,“不是被绞死,是被烧死的。”

我能看到,说出这句话,对利娅来说有多难。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宝贝,我知道,”我告诉她,“他毕竟是咱们的爸爸。我觉得你一向都能忍受他,而我们都做不到。但他就像条蛇一样卑鄙,他这是罪有应得。”

利娅将手从我的手里抽了出来,伸手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这我都知道!”她听上去难受极了,“那座村子的村民劝他离开的话都已经说了不下一百次了。他们让他去其他地方,可他总是又偷偷地溜回去。他说要等到他把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带往河边,将他们浸到水里之后,他才会走。这话让所有人都吓得要死。所以,出了孩子被淹死的事情之后,他们觉得再也受不了了。所有人都抄起了棍子,去追他,他们可能只是想再把他撵走。但我想父亲见了这架势,便受了刺激,恨不得跟他们战斗到底。”

“那当然。”我说,“说不定,他还一边跑,一边宣讲地狱烈火、上帝之怒呢!”真是这么回事儿。

“他们把他困在了一片废弃的咖啡田里。他爬到了一座摇摇晃晃的塔楼上,那是一座殖民时期留下的塔楼。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吧?他们管这种塔楼叫主子塔 4 。过去,比利时工头会站在上面,监督咖啡采摘工,挑出几个人,让他们晚上挨鞭子抽。”

“他们就把他烧死了?”

“他们把塔楼点着了。我敢肯定那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就像点燃了一盒火柴。搭建楼体用的那些丛林木材应该都有二十年了,是比利时人留下的。”

“我敢打赌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宣讲福音。”我说。

“他们说他等到身上着火后,才跳了下来,没人想去碰他。于是,他们就把他留在那儿,等着动物去拖走他。”

我心想,好吧,那里的人得有一阵子不想喝什么咖啡了!但现在开玩笑应该不是时候,我又点了一轮象牌啤酒。我们都坐在那儿,各怀心事。

然后,艾达表情怪怪地说:“他应了那段经文。”

“哪段?”利娅问。

“最后一段。《旧约》。《玛加伯下》第十三章第四节,‘但万王之王激动安提约古恼恨这个恶徒。’”

“我不知道这个。”利娅说。

艾达闭上眼,稍稍想了想,就把整段经文念了出来:“但万王之王激动安提约古恼恨这个恶徒;里息雅向君王证明此人是万恶的罪魁,安提约古即下令按当地的刑法处死他。在那里有一座塔,高五十余肘,里面满是火灰,凡盗窃庙物,或犯其他重罪的人,都应投入里面处死。因着这样的命运,众皆同意让这僭越者死,甚至都不得掩埋于地。”

“天哪!”我喊道。

“你怎么会背得出这段经文的?”利娅问。

“这段文字我肯定抄了都有五十次了。我正要说呢,是《旧约》里最后一段要我们抄写的‘经文’。从末尾往回数第一百节。如果你把《次经》也包括进去的话,当然啦,他肯定会这样算。”

“末尾是哪句话?”我问,“要我们记住的训诫是什么?”

“《旧约》的结语是:‘故此为终结。’”

“故此为终结。”我和利娅都念了一遍,极为震惊。之后,我们有整整一个小时没说一句话,只能听到各自喝酒时喉头发出的声音。利娅就这样在西非抽了最后两根好彩香烟。

最后,她问:“他怎么会让你抄那段经文抄了那么多遍呢?我从来没抄过这段。”要是你问我的话,这根本不是重点。

但艾达笑了笑,煞有介事地回答道:“还能因为什么呢,利娅?还不是我动作太慢吗?”

过了一会儿,我闻到了一股烤木头的味道。几个小贩正沿马路搭起架子烤肉。我站起身,用自己的钱给每个人都买了几串,这样我应该就不会听到利娅抱怨说这东西太贵啦,艾达也不会说上面有什么什么细菌了。我买了木头扦子串的鸡肉串,在蜡纸里包好,拿回了桌边。

“快吃吧,吃了就开心了!”我说,“干杯。”

“敬父亲。”艾达说。她和利娅瞅着肉串,互相看了看,又发出了几声只有她们自己才懂的窃笑。

“他真的很忠于自我,你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们嚼着鸡肉的时候,利娅说,“他就是一本故步自封的历史书。他还在基兰加的时候,我们能够定期从塔塔·波安达和福尔斯夫妇那儿得到消息。我还想说不定去看看他,但就是鼓不起勇气。”

“为什么?”我问她,“我就会去,去那儿告诉他滚一边去。”

“我觉得我是怕见到他成了个疯子吧。后来传言越说越玄乎。比如,说他有五个老婆,后来全都离开了他。”

“这传言不错啊,”我说,“父亲是重婚浸信会教友。”

“五妻圣灵降临派教友。”艾达说。 5

“对他来说,那真的是最好的归宿,你们说呢?置身于荣耀的火焰中。”利娅说,“我敢肯定,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认为自己完全正确,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弃船而逃。”

“真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艾达说。

“是啊!他竟然没在十五年前就死于伤寒、昏睡病、疟疾之类的。我敢肯定母亲离开他后,他的卫生状况绝对一落千丈。”

艾达什么话都没说。当然啦,作为医生,她对热带疾病了如指掌,对利娅的专家腔颇不以为然。我们之间就是这样。不管在哪儿,只要多走几步,就会踩到姐妹们的脚趾头。

“哎呀,”我突然说,“你给母亲写信说过父亲的事吗?”

“没有。我觉得艾达可能会想当面告诉她。”

艾达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母亲很早以前就当作他已经死了。”

我们吃完鸡肉串,聊起了母亲,我还稍微聊了聊赤道酒店。我想我们这辈子终于有一次能像个体面的家庭那样共度一个下午了。但后来,果不其然,利娅又聊起蒙博托把她丈夫关进牢里、军队怎么恐吓每个人、扎伊尔最近的行贿阴谋之类的事了。我悄悄跟你透一句,我在河的这一岸有这么多客人,完全是拜这些贿赂所赐。但我没这么说。然后,她又说起了葡萄牙人、比利时人和美国人是怎么把可怜的非洲彻头彻尾地废掉了。

“利娅,你的这些哭哭啼啼的故事,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几乎喊了起来。我觉得我是受够了,再加上烟抽完了,天又这么热。我的皮肤这么白皙,阳光却直直地照射着我的脑袋。不过说真的,有太阳倒也好,之前我们毕竟还在宫殿里看了那么些东西:杀妻,墙壁里的奴隶骨头!这些恐怖的事情和我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指出,这儿的当地人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葡萄牙人出现,等着他们来买奴隶。阿波美国王发现,卖十五个以前的邻居,就能换来一门上好的葡萄牙大炮,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利娅似乎永远是有备而来。自然,她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她说我们不可能理解葡萄牙人来之前他们的社会环境究竟如何。“这是一个人口稀疏的国家,”她说,“它从来就没办法养活大量的人口。”

“所以呢?”我仔细查看着自己的指甲,说实在的,现在指甲的样子太难看。

“所以,我们认为的大屠杀很可能是一种被误读的仪式。说不定这是他们在饥馑时期维持人口平衡的措施。又或许,他们认为奴隶都会前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艾达插嘴道:“一点点仪式性杀戮,一点点婴儿死亡率。不过是许许多多种健康的自然进程之一嘛,我们根本没必要多想。”她的嗓音听上去竟然像极了利娅。虽然我觉得艾达是在开玩笑,而利娅却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利娅皱着眉头看了看艾达,又瞅了瞅我,搞不清楚我们之中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敌人,她决定拿我开刀。“你不能简简单单就假定我们认为的对错和他们的对错是完全一致的。”她说。

“汝不可杀人。”我回敬道,“那可不仅仅是我们的思维方式。碰巧圣经里就是这么写的。”

利娅和艾达笑眯眯地互看了一眼。

“没错。向圣经致意。”利娅说,用她的酒瓶碰了碰我的酒瓶。

“塔塔·耶稣是班加拉!”艾达说着,也举起了酒瓶。她和利娅又对看了一眼,开始像鬣狗似的笑了起来。

“耶稣就是毒木!”利娅说,“向毒木牧师致意。向他的五个老婆致意。”

艾达停下不笑了。“那指的就是我们。”

“谁?”我说,“什么意思?”

“拿单的五个传说中的老婆,肯定指的就是我们。”

利娅凝视着她。“你说得对。”

就像我说的:黑夜,白昼,还有七月四日。我甚至压根儿就不想去搞明白。

1蕾切尔错用了“brachild”(智慧结晶)一词,把句子说反了。应为:“整个行程是利娅的智慧结晶。”

23语出莎士比亚《暴风雨》,此处采用了朱生豪译本。

4日本首都高速四号新宿线上行方向设置的停车区域。

5“重婚浸信会教友”“五妻圣灵降临派教友”原文分别为“baptist bigaaist”,二人在做押头韵的文字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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