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1/2)
已工业化地区和大体上仍属农业经济的地区贸易所产生的影响,
是极富争议的问题,特别是这类贸易在什么样的情势下,
使“较不发达”的贸易伙伴更容易或更难工业化?
八十年前,史学家阿什顿(thashton)就已称工业革命为“榨了三次汁的橘子”,意即已几无汁液残余的东西。但他仍另外写了本书谈工业革命,引发新的辩论。所谓工业革命,指的是大部分劳动力走出农、渔、林业,投入使用愈来愈强的机械装置以改造物品的行业。如今,对于工业革命如何发生,或贸易在那改变过程中扮演何种角色,我们仍几无共识。已工业化地区和大体上仍属农业经济的地区贸易所产生的影响,则是更富争议的问题,特别是这类贸易在什么样的情势下,使“较不发达”的贸易伙伴更容易或更难工业化?如今所有富裕经济体几乎都是工业国或后工业国,因而这问题,换个角度来看,几乎就等于是在问以下这一更根本的问题:参与国际贸易真有益于参与各方,或者财富、权力的不平等导致某些参与者出局?从过往历史来看,这一问题错综复杂,而这有一部分源于一项事实,即基本经济理论告诉各国该怎么做对自己有利(亦即不管本国与他国的经济发展落差多大,都应与世界所有国家自由贸易),但实际照这样做的国家,少之又少。因而,必然有人(或许是每个人)感到困惑。
世界贸易与早期工业化
人类制造东西已有数千年历史,因此,“工业化”始于何时?雇用大批工人的作坊,数百年前就存在,它们大部分是国王、皇帝所设置,用以制造武器、制服、某些奢侈品。大部分制造过程靠人力和兽力,但水力、煤炭、其他机械力、化学力来源,过去人并非一无所知。中国四川省的制盐场,在将近两千年前就燃烧天然气制盐。现代工厂的原型,乃是有大量工人非常专注且分工明确地在工作(而非在同一屋檐下工人一个挨一个但各忙各的),并且根据大量运用燃料的生产过程生产出标准化产品所需的体力,制定工作时间。但史上第一个这样的地方,可能要到一个跌破众人眼镜的地方才能找到,那就是拉丁美洲的糖厂。糖厂将(若不尽快加工处理很快就腐败的)甘蔗压碎,烹煮,制成糖,以便运往大西洋彼岸(见本章第1节)。就此而言,不只最早的工厂出现于欧洲以外;最早适应工厂生活的工人,也不是靠工资生活者,而是奴隶,不是欧洲人,而是非洲人。
对于工业化历史的较传统说法,总是从英格兰的纺织业开始讲起,而贸易在此扮演了重要角色。有很长一段时间,印度布料一直是奇货可居的商品,特别是在拿布料换奴隶而战略地位重要的非洲市场。英格兰早期的纺织厂,有很大一部分市场在海外。这些市场的开辟,至少在两个层面上与帝国有关。首先,在一个大部分国家致力于保护本国和殖民地市场,排除外国竞争的时代,英国强大的海军,对于在全球各地(特别是在美洲)打开市场,降低货物运往遥远市场的航运成本(有一部分借由扫荡海盗),以及在某些情况下,防止外来者在英国殖民地与英国货竞争上,扮演了关键角色。其次,英国之掌控印度,特别是掌控孟加拉这个首要的纺织品出口地区(南亚次大陆上第一个落入英国掌控的地区),对于英国之能打开海外纺织品市场非常重要。英国就是靠着印度产品,得以首度打进奥斯曼帝国、波斯、东南亚、非洲数个地区的纺织品市场,从而重重打击了这些地方至少一部分的本土纺织业。英国人不只倚赖印度纺织品,更努力发展自己的纺织业以取而代之。机械化最终使英国生产者在这方面取得极大优势;但拜英国东印度公司几项政策之赐,这一天更早降临。该公司只是致力于让印度织工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将产品独家卖给他们,但他们的计划却反而促使许多为外销而织造的孟加拉人,完全离开这行业(见本章第4节)。该世纪稍后,英国纺织品在世界许多地区失去竞争优势,这时,印度为英国提供了一个没有竞争者的大市场,让兰开夏郡的纺织业得以继续存活。
最后,贸易是促成英国工业化的最大功臣,因为纺织业革命所倚赖的主要纤维物质,棉花,一直自外进口,英国本土无法种植。羊毛、亚麻的纺织,比棉花的纺织更晚机械化;但更重要的是,英国如果用亚麻或羊毛来发展纺织业,因为无法取得足够的亚麻或羊毛,产量将无法扩张到像棉纺织业那么大。亚麻种植极费人工,而且对土壤极为挑剔,因而,在当时西欧,亚麻大体上是园艺作物,以非常小的规模种在人口稠密而能提供人力和粪肥的地方。有两百多年的时间,英国国会多次试图借由补助将亚麻栽种扩及不列颠群岛和北美殖民地,结果都不尽理想。至于羊毛呢,要取得羊毛,就得养绵羊,而仅仅以1830年(仍是工业时代初期)英国所进口的棉花数量为基准,就差不多要把英国的所有可耕地和牧地全投入饲养绵羊,才能得到足够取代这些棉花的羊毛(见本章第2节)。
老实说,工业时代初期所涉及的,远不只是纺织品。但从几乎所有记载来看,棉织业一直是最重要的工业化产业之一,因而,在工业化的发展过程里,对外贸易一直是极关键但有时遭低估的环节。审视其他产业,我们往往再度发现,自外进口初级产品是关键因素。
从更为根本的层面来说,我们得切记,社会(而非某个特定货物的产业)的工业化,几乎必然倚赖其他货物的大量进口。除非农业以外人口的急速增长,靠着同样急速的农业生产增长而抵消,否则,若不增加粮食进口,工人肯定要挨饿,届时更不能去购买种类大幅增多的各式消费品(全含有某种原材料),进而不可能通过这些消费品的诱导,接受陌生环境、往往严苛的纪律、工业时代怪异的新生活习惯。因此,一如本书第四章对于商品更为深入探讨后所见到的,工业化几乎总伴随着贸易的遽增。工业化后,各种货物的需求大增,造成货物短缺,工业发展陷入瓶颈,于是商人开始赴全球各地搜罗替代品。电气化后,铜线需求暴增只是其中一例,今天,这一故事又在重演,新一轮的电气化促使已关闭的铜矿重开,并且电子革命催生出对各种所谓稀有地矿的与日俱增的需求。20世纪全球各地的工业化,最终靠全球石油贸易来推动,而全球石油贸易已几乎彻底改变了生产社会和消费社会(见本章第9—11节)。
对某种进口品乃至某类进口品的倚赖,很有可能是短期现象。例如欧洲在1830—1950年间进口了数量前所未有的粮食,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已差不多恢复自给自足。但有些产品的长期进口却是不可避免。这就引发一个不同性质的问题:如果工业化国家(通常是强国)需要某些国家一直以农、林产品和原材料为出口大宗,他们是否采取了行动来防止其他国家工业化?如果有,这些行动有效吗?或者说,相反的,其他地方因为与已工业化国家往来,加速了当地的工业化,至少对那些未面临特别严重之内部阻碍的国家而言是如此?
世界贸易与工业主义的散播:两类问题
在将工业扩散到其他国家上,世界贸易扮演何种角色,更为复杂而难论断,因为有太多问题值得探讨。但这些问题至少可以归为两大类。
其中一大类着墨于贸易如何催生出有利于工业化的经济环境。其他国家将初级产品输往出得起高价的工业国家,是否有助于这些国家积累工业化所需的资本?一国进口工业产品,意味着该国建造工厂者连自己产品在国内市场能否有销路都没把握,因而不利该国的工业化?比起那些因农产品输出大增而得利的地主,工匠本来较有可能投资于早期工业化,但工业产品的进口反倒使这些工匠陷于贫困?
第二大类问题着墨于工业科技的散播本身。最初,全球贸易对科技扩散的最终影响,看来似乎是利多于弊。世上有人发明出某新科技后,别人也发明出该物的概率不会因此降低;因此,加进那不可改变的或然率之后,人从他处学得该科技的概率,终会想办法获得该科技的概率,必然提高。但事实绝非那么简单,至少一旦专利权强制执行,使用他人所抢先发明出的方法变得非法时,就是如此,即使很快就自行研发出该方法亦然。更明确的(以及在大部分时期里更重要的),我们得观察全球贸易,已在不同时期如何影响最优秀的科技方法在全球各地的分布:除了通过散播知识和刺激竞争,还通过某些一心欲垄断或继续垄断某些最佳做法的公司或国家所特意制定的政策。这类作为如何执行(和取得什么效果),如今已大不同于从前,而这有很大一部分归因于人所试图掌控的科技,其本质有所改变。在本章最后,我们会再探讨这些问题。
贸易、全球分工、工业化前景
假设有两方坐下来协商,双方都追求自身利益,但财富、权势差距悬殊,结果,协商出来的条件会有利于哪一方?在大部分情形下,人们大概都会认为结果很有可能不利于弱势的一方,使弱势一方的处境更为艰难。但自从亚当·斯密、李嘉图提出其经济理论以来,经济学一直告诉我们,在国际贸易领域,这类忧心根本是多余:自由贸易迫使买卖双方专注从事于对自己最有利可图的活动,同时使创造出的总体财富极大化,因而会使双方都得利。对某些国家而言,这很有可能表示专门从事初级产品外销的时期拉得更长,但只有在这样对它们有利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旦情势变成工业化对它们较有利,它们决不可能继续独钟于初级产品的输出)。李嘉图所举的著名例子,以英格兰、葡萄牙间的葡萄酒、羊毛贸易为例,说明两国各自锁定一项商品生产,比双方都试图自行生产两样商品,更大有益于两国经济。在课堂上,即使某国样样都比另一国有效率,这论点仍然站得住脚(相较于采行自给自足,落后国在自己众多不如人的东西中,挑出与他国差距最小的东西来专攻,而让其他东西都进口,还是能有所获益)。从理论上讲,保护主义是损人不利己,没有理由采行。
但现实情况并非总是如此黑白分明。事实上,李嘉图那个例子就可能引发一个疑点,即葡萄牙与英格兰自由贸易的那几百年里,葡萄牙经济景况如何?如果它不是采行自由贸易,情况就一定较差?当我们理解到历史上几乎没有采行“完全”自由贸易(或者完全自给自足)而成功工业化的例子后,这问题更显复杂。即使在众所认定自由贸易的黄金时期,美国、德国都是靠着高筑关税壁垒,取得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期的惊人成长;当时其他许多国家也有某种保护措施。
就连英国本身的记录,都不尽光彩。19世纪的大部分时期,英国鼓吹自由贸易,但17、18世纪时,它本身的纺织业却是靠着差不多百分之百的关税保护,排斥廉价的印度纺织品进口;直到成为全世界最有效率的生产国,英国才拆掉这些壁垒。即使在19世纪末自由贸易的最盛期,英国的印度帝国仍是自由贸易的化外之地,多种工业产品的市场,基本上只准英国人插足。随着英国工业渐渐不敌美国、德国的竞争,这一形同最低保证的市场,对英国愈来愈重要,而非愈来愈不重要(见29,37,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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