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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后 洛杉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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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确嘱咐过我看着你点儿。”他望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问道,“你真的信这玩意儿?”

克莱尔原以为要遭受一番严厉的责备,这下宽了心,答道:“并不完全信。但他们的教义很有感召力。”

“何以见得?”

“教义说要爱我们的敌人。”克莱尔回答,“‘不要以恶报恶。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 [7] ”

“怪不得美国会战败。”

克莱尔对他的反应甚是不满。“胜者并不一定永远正确。”

“抱歉。我只是不太理解他们的价值体系。”

见他态度诚恳,她于是也坦承道:“我觉得他们的信仰里,有些东西也不能全信。”

“比如呢?”

“比如耶稣说要原谅一切。但我认为,某些罪孽是无法原谅的。”

“举个例子?”

“谋杀。夺人性命的恶罪只能由受害者原谅。既然受害者已死,原谅也就无从谈起。”

“我同意。”石村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妈妈有时会来这里。”克莱尔回答。

石村瞪大了双眼。“你父亲知道吗?”

她摇摇头。“这是妈妈平复心灵的地方。”

“你母亲知道你在这儿吗?”

“不知道,她不在家。”

“她去哪里了?”

“不清楚。”

他不禁揣测,睦罗贺若得知妻女都私自参加北美宗教仪式,会做何感想。“我带你回家吧。”

克莱尔没有反对,他们于是向地铁站走去。石村瞟向她的侧脸,见她身姿挺拔、步伐矫健、眼神沉稳,颇有乃父风范。走近车站时,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原来是数百名北美人正在抗议。一队身着防暴装备的日军封锁了道路,他们排成密集的方阵,支起盾牌,暂时没有出枪。一具机甲在附近待命,两架侦察机在上空盘旋,将巨大的强光灯扫向下方越来越壮大的愤怒人群。

“他们在抗议什么?”克莱尔问。

“军方的两个士兵射杀了一个北美儿童,”石村告诉她,“激起了民愤。咱们快走吧。”

两人随即加快脚步。

“我爸说,我可以跟你学携计编程。”克莱尔说道。

“我可以教你一两招。”

“大家传的那些闲话,是真的吗?”

“他们传什么了?”

“说你发现父母有叛国举动,就举报了他们。”

“是真的。”石村回答,没有表现出一丝耻于承认的神态。

克莱尔当即停住脚步。“你怎么做得出来啊?”

“有什么不对?他们当时计划投靠北美人,倒卖国家机密。”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聊这个。”

“你有没有问过他们,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克莱尔问。

“我想,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我就不动声色地继续听,记下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后来我意识到他们真要那么做,就揭发了他们。”

“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们毕竟是你亲生父母。”

“我心里也不好受。”石村说道,手指不自觉地扯动,“我也很怀念他们。但毕竟忠孝两难全。”

“你父母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那我就不清楚了。向警察举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直到他们去世。”

“这么说你真是死心塌地,啊?天皇最忠诚的臣仆?”

“过奖。”石村无力地说,“我想,我犯下了你认为不可原谅的罪孽。”

“你愿意下周跟我来教会忏悔吗?”

“你是在取笑我吗?”

“没有,完全没有。”克莱尔说,“我是认真的。”

抗议的声浪在身后逐渐高涨,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像是爆炸。克莱尔和石村快步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红色警报灯不断闪烁,他们刚进去,大门就关闭了。他们赶在整个地区封锁之前坐上了最后一班地铁。

“为什么要在这种迷信上浪费时间?”石村问。

“吸引我的并不是迷信元素,”克莱尔说,“而是教义如何给信众力量,使他们拥护一套人道的、高尚的价值观。我时常猜想,如果美国仍是国际社会的中坚力量,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并不是所有北美人都高尚、人道。而且,说实话,你和这么多北美异见分子混在一起,我不敢保证你的安全。我知道目前没发生任何事,但人们的情绪正在酝酿之中。”

“他们不知道我爸是谁,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他们眼中的我不过是上帝的子民。”她说。

石村觉得她的信仰令人担忧。“也不是所有北美人都信仰基督教。”他说,“许多人打着宗教的旗号,组织秘密活动,掩饰真实意图。”

“帝国也有不少人装作一副效命天皇的样子,其实并不在乎。这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提醒你小心。”

“谢谢。”她说,“我会小心的。”

克莱尔看着地铁上的携计显示屏,新闻里正在播报之前圣迭戈激战的血腥画面。“每次我爸妈吵架,妈妈就回房间里哭。”克莱尔突然说,“我觉得很没劲。她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你知道我爸有多顽固,就算自己错了也死不承认。有一天,他吼了我妈一个小时,我实在受够了,决定叫我妈迎头骂回去。”

“不愧是你啊。”

“当时你也全都听到了,对吧?结果那天,我发现她在房间里读《圣经》,那是外婆留给她的。妈妈叫我不必担心,她说她已经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通过《圣经》?”

“通过信仰。”克莱尔回答,“我完全无法理解她。明明可以直接改变现实,为什么非要忍耐不可?于是她向我讲述了基督教的信念。”

“石村。”现实中响起月野明子的声音。

石村猛然从回忆中清醒。“抱歉。”他从明子手里接过克莱尔的携计,离开卫生间,激活桌面。程序加了密,显示屏毫无动静。

“你们还没破解吗?”他问。

“好几个技术人员都尝试过,他们的携计一连上去,就提示文件已损坏。”

“为什么不送到携计技术部去?”

“这台设备开启了位置绑定,只要离开这栋楼就会自毁。”

“你想让我做什么?”

“听说你是玩携计的高手。”

“哪里。我——”

明子伸手搭上他的胳膊。“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大尉。我听说你在加密破解方面小有名气,除了勾引女人之外,那是你唯一擅长的技能。”

“这个名气完全是受之有愧,我一直被女人拒绝。”他拿出自己的携计和数据线,因为克莱尔的携计无法连接eks。他把两部携计直接相连。

“你该小心些才是。”明子说,“我们已经损失了十几部——”

“进去了。”石村说。

“什么意思,进去了?”

“就是说加密已经破解了。”石村答道,“至少是第一层。第二层会很棘手,这里使用的算法,会随着每一步破解进程修正变量,如果不知道基本方程的话,会把两部携计都烧坏。”

“能坚持多久?”

“三十秒内破解不了,这两部携计就都报废了。”

石村跃过数字的洪流,敲击着自己携计屏幕上的按键,在等式和变量之间交替来回。他能在自己的携计上绕过普通安全协议输入猜测数值,这也意味着他即使猜测错误也不致触发安全防卫指令。这其中涉及的数学对于旁人来说深奥难解;隐性和显性的线索给出保守或锐进的提示,他知道何时谨慎后退,何时大胆前进。欲攻下阵地,需要正确地组合字词,糅合幽默、无所顾忌的愚蠢,以及柔情蜜意。石村调试不同的命令,温柔地试探潜藏的端倪。加密规则做出的回应如同电极和芯片传输的字节,一连串的请求在探查之下悉数解开,穿透这里,突破那里,高吟着渴望,旋转嵌入。就像错位的、对称的情欲。

“第二层成功破解。看看有没有第三层。”

第三层,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问题: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他本能地想回答:“什么玩意?”随即意识到这样可能会引起短路。这到底是个陷阱,还是单纯的主观情感加密锁,也就是说,通过测量音频的波长确定对方的真诚度?

“绝望。”他回答。

“你的职业是什么?”

石村已经启动了一个撤销命令主程序,尝试解开整层加密。

“我审查反动材料。”

“你是否热爱‘我审查反动材料’?”

“热爱。”

“为什么?”

他的程序正在努力侵入。他想到一个新的主意,如果能在加密程序每次处理他的答案时都突破一条通道,就有望把携计上的基础文件拷贝出来。

“我保护人们免于不和谐的污染。”

尖利的“嘀嘀”声响起,表明他走错了一步。明子全神贯注地观望着。石村猜测,如果再犯一两个错误,两部携计都将被毁。

“为什么?”克莱尔的携计重复着这个问题。

“因为我喜欢掌控一切。”

“‘绝望’和‘因为我喜欢掌控一切’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但愿没有。”

克莱尔的携计黑屏了。他迅速拔出数据线。

“完蛋了?”明子问。

“她的那部完蛋了,但我已经把其中的大多数文件拷了过来。”

他把拷贝过来的携计文件系统呈现在自己的屏幕上。星空般的交错轨迹弹了出来,她与朋友的通信、照片、音乐,各自互相旋绕,犹如行星与恒星。

“你想让我找什么?”他问。

她侧跨一步,来到他旁边。“你怎么进去的?”

“就像一场约会,善于调整就会进展顺利。”

她在不同的轨迹之间翻找,搜寻目标。“全部拷出来了吗?”她烦躁地责问。

“不是百分之百,但大部分都在。”

她压低嗓子用日语咒骂了一句。“这里没有。”

“什么没有?”

她点开相册。琳琅满目的图像随即出现:亲密好友,聚会上的、舞会上的、聚餐时的、出游中的。有一个女性朋友出镜频繁。

“我们需要审问她所有的朋友。”明子说,“能把照片都发到我携计上吗?”

他在显示屏上敲了几个命令。“搞定。”

石村朝着墙壁凝视一番,又低头看携计。

“我可能遗漏了什么。”他说。

“什么意思?”

“假如这部携计上根本没有重要信息,何必设置这么复杂的安全措施?”他问道。

他走进克莱尔的卧室,检查床垫,翻看书本,还凑到书桌背后的缝隙边瞧了瞧。有几株盆景植物好像栽得不牢,他查看下面的土壤,但除了根须之外什么都没找到。他打开窗户,伸手去摸看不见的外墙面。一无所获。他又来到客厅的窗前,以同样的方法搜寻。

“你在找什么?”明子问。

石村有所发现。他找到了一根细长的金属条,之前这东西粘在外墙上。“外部统一驱动器,用于携计同步。”他将它插入自己的设备,一串数字随即弹出。“通常情况下,只要通过了携计上的安全验证,它就会自动启动同步,读取并传送未同步的文件。但如果验证没通过,你根本就意识不到同步没完成,除非你早就知道这玩意的存在。”屏幕上,一个新的“星球”出现了。“好像是那款游戏,《美利坚合众国》。”

明子一把抢过携计,按了几个按键。“看看这段开场文字,歪曲夸大北美人的死亡人数,简直荒唐透顶!”她语气激动。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它封杀掉?”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它在地下渠道迅速走红,传播迅猛。”明子把携计递还给石村,“这个‘天神模式’是什么?”

“就是创世模式。”石村回答,“意思是能在携计上修改和设计游戏中的世界。”

“这是大多数游戏都有的基本模式吗?”

“不一定,这要看设计师的想法。”

“既然这里有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游戏模拟器修改它?”

“差不多。”

“我们发现这款游戏被隐藏植入在很多热门游戏中。”明子说,“审查官核查游戏时根本发现不了,除非知道读取它的准确代码。”

“那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明子愠怒地看着他。“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人张嘴。我得把你的携计带走,”她说,“你去申请一部新的吧。”

“我随时带着备用机。先让我把私人数据拷出来行吗?”

“动作快一点。”

石村整理好携计数据,发送到他的记海个人数据库。这时,明子收到一条信息,她打开看了看。

“弄完了吗?”她问。

“完了。”

明子调出一张照片,正是那个与克莱尔形影不离的朋友。“本部刚刚反馈说,照片上这女人是克莱尔的朋友藤森珍娜,怀疑在秘密为北美人工作。现在上面正在追踪她的方位。先前与克莱尔通话时一起取笑天皇陛下的也是她。但愿她能告诉我们有关睦罗贺当前计划的更多信息。”

“你们抓到大将会怎么处置?”

“你认为呢?”

“你们有没有分析出,为什么克莱尔……”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卫生间。

“也许是受不住父亲煽动叛国的行径吧。”

他们走向电梯,明子又查看了一次携计。没有新动态。“我得吃点东西。”她说。

“附近有一家超棒的天妇罗汉堡店。”他提议。“那就去吧。”

11:31 a

“啊,太好了,赶在了午餐高峰前面。”石村说,“我推荐经典天妇罗堡,面包上涂了蜂蜜和碧根果酱,真是无上的美味。你可以点蔬菜或者猪肉天妇罗,我个人喜欢红虾,都是新鲜捕捞的,而且——”

“你随便点吧。”她说,“把我的也点了。”

餐馆内部刷成明快的色调,深深浅浅的咖喱黄配炖肉棕,看上去像一只油炸龙虾。店内吉祥物鲜虾小子的塑像站在各个角落向他们微笑。餐馆中间有个儿童游乐场,四墙上巨大的携计显示屏正在播放鲜虾小子系列剧的成人影视版和儿童动画版。身穿红虾服装的男女服务员鞠躬欢迎他们,用日语招呼道:“中午好,两位长官。”

他们被带到一个以障子门 [8] 分隔的包间。

“这里价格便宜服务又好,味道更是上乘。”石村兴奋地说。他们脱了鞋,坐上榻榻米垫。“依我看,午餐能比过这里的只有一家,就是皮科大道上的炸鸡华夫饼店,简直燃爆味蕾。不过威尔希尔大道那家海鲜餐馆的卡真酱1配煮蟹,我也是情有独钟。”

明子拿出携计,看起了文件。

石村说:“我有个规矩,饭桌上不办公。”

“为什么?”明子问。

“每个人都需要适时休息一下。”

“帝国的敌人可不会休息,我们也就不该休息。”

她的视线又回到携计上。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他问。

“你想干什么?跟我交流无用信息?”她放下携计,“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你个人的一些情况。”

“我一周工作七天,我弟弟死在北美恐怖分子手里,我讨厌别人浪费我的时间。”

“你平时喜欢什么消遣?”石村问。

“追捕叛国者。”她凶巴巴地说,“还有别的问题吗?”

几分钟后,汉堡端上来了。石村每咬一口都细细品味,享受虾肉与蜂蜜混合的口感。明子则一言不发地嚼着,只吃了四分之一,说声“太甜了”,就把它放到一旁。

“炸茄条很好吃。”石村说。

她咬了一口,又吐出来。“太咸了。”

石村的汉堡差不多吃到一半时,她又问:“你还要吃多久?”

“再给我一分钟。”

她叹口气,继续看携计。铃声响起,她立即接通。“您好,大将。”她恭敬致意。

“案子有没有进展?”电话那头的大将问。

“有一点,长官。我们找到了睦罗贺克莱尔携计上安装有那款游戏的证据。她巧妙隐藏了痕迹,但我运用最好的手段成功实现了突破。我现在正逐一查看她的文件。”

“很好。我们的首个实质性进展。干得漂亮。”

“谢谢您,长官。接下来我就去审问她的朋友,藤森珍娜。”

“我们追查到,藤森正在康普顿歌剧院参加彩排。立刻前去开展审问,有新消息即时向我汇报。本部已经直接接管此案,要求随时更新进展。我已下达了变更后的新命令,你明白吗?”

石村意外地发现,明子答复时似乎有些不安。“明白,长官。是否留一点余地——”

“不必。”对方打断她,通话结束。

明子抬头看向石村,他赶紧说:“我吃完了。”虽然还剩下三分之一。

她别开脸,显然有别的烦心事。

12:11 p

康普顿歌剧院是情侣初次约会的首选地点,因其园林秀丽,还有一间彻夜开放的动物园,足不出城即可亲近自然。康普顿曾在大规模暴乱中被毁,后由政府主导重建,几十年后的今天,这里已成为洛杉矶最富裕、最高档的社区之一。康普顿歌剧院参照天皇龙面具的形状设计,恢宏的正墙上体现出殷红的眼珠、威严的鼻梁、咆哮的口唇等元素。歌剧院还与东城大剧院、和知茶苑等建筑相毗邻。神道三神器——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的雕塑,构成了巨型喷泉的主体。

两人穿过歌剧院大厅,进入正式的表演厅。大厅内部已经为新剧目《水之艺伎》重新布置,舞台被改换为巨大的水箱,体积约占了剧场的一半。石村听说过这出舞剧,它由一千名泳者协同出演,以声光缭乱的水景秀,纪念圣战期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的胜利。每一艘潜艇、航母、炮艇都由真人扮演,伴着振奋激扬的音乐,重现紧张的战斗场景。演员们还未更换服装,空气中弥漫着氯味,室温高得已让他的制服被汗液浸湿。

“真是壮观。”高大的水箱令石村啧啧惊叹。

月野明子走向一名场务人员,亮出徽章,说道:“我们找藤森珍娜。”

平常铺设在过道上的地毯已经撤去,露出水泥地面,以便于彩排。演员们来来往往,许多人不着一缕,只戴个水下呼吸用的小型氧气面罩。他们来自不同族裔,戴着双层彩色美瞳,起到在水下保护眼睛的作用。几百名赤裸的男女在水箱内泳舞,灯光摇曳,旋转,投射出华丽的光漩。一串气泡神奇地变为鱼雷状,真人演员碰触之后,立刻做人仰船翻状。水箱外侧聚集了一小群衣饰花哨的男女,大声朝耳麦吼叫着指示。泳者们大多是五短身材,肌肉壮实发达。向他们走来的这个女人,目测身高不足一米五,胳膊却有石村的两倍粗。她抹掉绿色眼睛上的水,湿透的深褐色秀发绾成发髻。她右肩上有一个蝙蝠形文身,虽然全身一丝不挂,却没有半点羞窘。见到两人,她似乎有些不快。“什么事?我现在很忙,而且——”

明子亮出徽章。“我们要和你聊聊。你去穿上衣服吧。”

“我穿了贴身泳衣。”她指指身上那层透明衣料说道,“这种——”

“这儿怎么回事?”过道上走来一个身穿黄色泳衣的绿发男人,气势汹汹地问道,“她马上要上台了。”他看见了明子的徽章,“这是四天之后庆典表演的彩排,事关大日本合众国的荣誉!她可没有时间浪费在回答问题上!我需要她立刻上台!”

“请原谅,井上桑。”明子谦恭地说,但没有鞠躬,“我们要问一些重要问题,事关帝国的安全。”

“我要向国防部严正抗议!没有演员还让我怎么导演?”

“只是短时间里少一个演员,您肯定有办法的。”

“对你而言,只是短时间。对我来讲,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足以拖慢几天的进度,我们根本耗费不起!”他痛苦地哀叫起来,眼里甚至涌出了泪珠,“你们这些部队里的没有一个人懂艺术。你们唯一擅长的艺术就是疑心病。小笠原总督今晚要亲自出席开幕式,表演出不得半点纰漏。”

“找个人替换她不行吗?”明子提议道。

“你要把她从我们这儿带走?”他问,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没错。”

那人尖叫起来,不停用手掌拍打脑袋。助理们看到他快要气晕的模样,赶紧围了过来劝慰他。

明子随即攥住珍娜的胳膊,见对方有些抗拒,她递给石村一个眼神,石村便会意地抓住珍娜的另一条胳膊,两人一起把她押了出去。

“我还以为你们只是要问几个问题。”珍娜说。

“今晚你别想回来了。”明子告诉她。

“我做了什么?”

“问题是,你‘做错了’什么。你心里真正思考的是,做出的哪件坏事被逮住了吧?”

“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咱们等着瞧。”

三人出了歌剧院。

“那个男的是谁?”石村问珍娜。

“井上秀树导演。”她回答。

执导国家级芭蕾舞剧的唯一非和族导演。因为染了绿头发,石村一开始没认出他。不过说起来,井上惯常的装扮就是奇装异服。

“你一定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吧。”石村对她说。

“我演的是‘帕奈号’,圣战中被炸沉的五十艘西方舰船之一。”珍娜回答,“就是个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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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普顿歌剧院附近停着一辆灰色卡车。车身后面是一辆拖车,石村猜测那是审讯室。后厢门开着,一道坡板架设其上。他们押着珍娜上去,一进卡车,便有两个身穿黑西装的男子关上身后的门。拖车内墙边是一溜控制台和携计,各类人员在旁操作。两名警卫抓住珍娜,把她的双手双腿分别绑住,猛将她按到椅子上。周围的灯光暗下来,一盏强光灯直射向她的脸。

“藤森珍娜,”月野明子开口,“假如我打折你两条腿,再打断你背脊骨,让你再也不能游泳,你觉得怎样?”

石村感到体内一阵恶寒。他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工作场所抓走她。如果他们真想打断她的腿,完全可以在半夜抓捕,以避人耳目。但他们刻意选择了公开逮捕。

“我觉得不怎么样。”珍娜回答。

“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们大概还能让你参与以后的演出。”

“《水之艺伎》呢?”

“那就别想了。”明子说,“你根本不是真正的爱国者。”

“这话怎么说?”

明子竖起食指。扬声器里播放出珍娜说话的录音。

“那蒂姆呢?”录音中的珍娜问道。

“她担心蒂姆会不育。”另一个人说。石村认出那是克莱尔的声音。

“听说连天皇也生不出孩子了。”珍娜回答。然后她们讲了几个荤段子,又咯咯傻笑了好一阵,笑声里带着天真,绝无恶意。录音到此结束。

“我们只是说笑而已。”珍娜连忙为自己辩护。

“为了说笑,你不惜侮辱伟大而仁厚的天皇陛下。是他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们这些西方佬!是他将美洲从奴隶主的暴政下解放!你竟然把他的生育能力当作笑料,冷嘲热讽?你们还变本加厉,进而取笑他所有的儿女以及孙辈,取笑每一个皇室成员。”

“我不是故意的。”

明子扇了珍娜一耳光。“罪证确凿,竟还如此张狂!你就连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吗?!”

珍娜眼中怒意迸发,狠狠瞪着明子。

“你想说些什么吗?”明子挑衅地问。

“我后悔当初口不择言。”

“我听不出你有后悔的意思。”

“我有。”

“你应该学学你的朋友克莱尔,舍生取义。”

“你说什么?”

“她自刎了,以偿赎大不敬之罪。”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子又扇了她一耳光;这一次,点点鲜血涌到珍娜唇上。“我核查过你的交易记录,你看过的所有演出,清楚你在游戏中的所有选择。”明子开始历数她的各项交易和抉择。孤立地看,这些事项都纯洁无害;但联系起来之后,通过裁切和拼贴,形成一纸罪状,珍娜的罪行似乎确凿无疑。“你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标志着思想上的反动。你知道思想叛国罪怎么判刑吗?”

珍娜摇头。

“五十年劳改。送你去卡塔利娜岛上的劳改营,你看如何?”

“不怎么样。”

“你最后一次跟睦罗贺克莱尔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周前跟她在携计上通过话,这段时间我基本上一直在忙彩——”

明子对准她的小腿就是一脚。“我有你的携计通话记录!你们一周前才打过电话!”

“我记岔了。最近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忙得脚不沾地。”

“她谈到自杀的打算了吗?”明子问。

“没有,当然没有。”

“你确定?”

“确定!”

“她父亲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发誓我真不知道!”珍娜的答话里满是恐慌,“我只跟他说过几次话。”

“说了些什么?”

“就是闲聊,随便说几句,你知道的。”

明子掏出那把银色的枪。“北美有一条古老的宗教谚语说,‘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那么,若是舌头叫你跌倒,也当割下来丢掉。”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把枪可以改写你的遗传史。只要我对你开上一枪,一分钟后,你就会面目全非。四分钟后,你将遭受无法言喻的痛苦。七分钟后,你将以帝国已知最惨的死相告别世界。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克莱尔的父亲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

明子举枪向她脖子射击。三十秒后,珍娜开始惨叫。

“我——我这是怎么了?”

“睦罗贺大将在哪儿?”明子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求求求求你——不不不要。”

珍娜张口呕吐,整个后背轮廓变形扭曲,肌肉成团地鼓起,绷紧了外皮。她的呼吸如同野兽的喘息,充满绝望与孤独。病毒在袭击她的整个免疫系统,掠夺,强占,吞噬。大自然向来心狠手辣。污血混着粪便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她肠胃的内容物已然清空,尖厉的惨号仍不绝于耳。石村转开头,却无法忽视她在椅子上挣扎与干呕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明子,明子注意到他的目光。他走到拖车尾部,捶打后厢门。

“我要出去。”他命令道,“让我出去!”

一名卫兵打开了门。他冲出车外,喘息不定。他观摩过处刑现场,熟知圣迭戈的各种酷刑,然而珍娜所遭受的生化变异以及由此产生的恶臭气味,仍旧超过了他能承受的底线。像这样情绪失控暴露自己的软弱绝非良策,但他实在坚持不住。

“我理解,这种场面非常‘重口味’。”身后传来明子的声音,“作为第一次,你已经克制得相当好了。”

“你执行过多少次了?”他问她。

“今天是第十三次。”她回答,“去年在帕洛斯维尔德有一场恐怖袭击,导致我军牺牲了十七名战士,她是共犯之一。”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克莱尔的携计上找到了相关信息,就是在你破解之后。”

“你还没问过她口供。”

“我们会从她的大脑里提取记忆。”

“什么?”他震惊地反问,没想到技术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正好厚生省 [9] 急缺测试所需的新鲜样本。”

“万一结果不理想呢?”

石村看见明子脸上又浮现出之前那种不安的神情。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即沉下脸色。“我只是奉命行事。”她正色道,严厉的语气中,自我告解的意味似乎强于申明事实。

石村不自觉地摸摸喉咙一侧。“你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办案?”

“因为我认为你懒于公务。”她说,“你多次被同事和下属投诉,我认为你工作不称职,自以为有了铁饭碗就可以混吃等死。你以为昨晚被驳回晋升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想提醒你,日常的工作报告影响深远,希望你能意识到,你的监督和审查工作,上级十分重视。我们必须对帝国的敌人时刻保持警惕。”

“你这么做是为我好喽?”

“来自校友的越部门提醒。”

“这款游戏到底哪一点让你这么焦虑?”

“竟然问这个问题,说明你还没吸取教训。”

“你忘了我毕业成绩在班上几乎垫底?”

“我记性很好。”

“还需要我陪你做别的事吗?”

“是的。不过今晚没你事了。去观赏你那无谓的竞艇吧。”他正要离开,又被她叫住。“石村大尉。”

“嗯?”

“走之前应当向上级官员敬礼。”

他于是向她立正敬礼。她发出解散指令,回到审讯拖车上。

他步履蹒跚,走向广场下方的地铁入口。几个平民向他鞠躬致敬。他去洗手间,发现“其他族裔使用”的门上贴了“暂停使用”的标识。他找到和族专用间的门,径直走到洗手池前洗了把脸,擦干净鼻子,擤出鼻涕,然后又洗了一次。珍娜临死前的恶臭仍萦绕不散。他跌坐在洗手间地板上,茫然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携计响了,他没有理会。

6:12 p

游走在容不得毫厘差错的生死浪尖,竞艇手计算出恰到好处的船行波,转弯流畅而不致与左右赛道的两艘竞艇相撞。作为对人类横越水域奇景的致敬,九匹机械赛马亦奋力奔驰。洛杉矶竞艇馆开阔宏伟,水道规模仅次于东京竞艇馆。看台上有数千观众,石村红子和兼古蒂法妮则坐在大洋科技的包厢内,与另外五对情侣做伴。

“太厉害了!”蒂法妮大声喝彩。她一改前一晚的面貌,染了金发,身穿红色和服,虽然脸上没有涂抹白粉,却依旧吸引了不少艳羡的目光瞟向石村的方向。

他闷闷地啜饮着一小杯清酒。

“怎么了?”蒂法妮问。

他意识到邻座的人在看他们,于是挤出一个微笑。“这场比赛的确让我大开眼界。赵选手真是个灵活的胖子。”

“他的胖是迷惑对手用的。你看他在转角的姿态,”她说,“利用体重维持转弯时的平衡,为了苦练这个本领,他可是胡吃海塞了大量拉面。以前他瘦得皮包骨头,但艇术根本比不上现在。他那个大屁股能牢牢趸在艇上。”

“是不是你老跟我说,觉得屁股大的男人很有魅力?”

“经常坐着的男人不可能跑掉。”

“你可用不着担心男人跑掉的问题。”石村评论道。

“我总是劝闺密找个胖子。”

“你看上赵选手了?”

她咯咯笑起来。“我打赌他今晚有更好的伴儿。你在烦恼什么,红先生?”她把最后三个字念成“鸿兮安生”,那是她最喜欢叫他的绰号。

“我听说最近军官中间很流行改染新潮发色。”

“你在考虑要改成什么发色?”她问。

“假如我染成你这样的金发,你觉得会是什么样子?”

“我喜欢黑发。”她回答,“我应该写一篇这方面的评论,不过等我先写完手上这两篇再说。”

“你现在写的是什么?”

“不能说。”

“为什么?”

“我可不想被你提前审查。”她说。

“我只会给一些建议,免得你惹上麻烦。”

“我知道,也很感激。话说以前有一种东西叫作‘新闻自由’,在那种制度下,不必担心惹怒不该惹的人或者政治群体。”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说道:“我对你仍然有‘亲吻自由’。”

“周围有人呢。待会儿。”她对他承诺。

“你会告诉我你在写什么吗?”

“昨晚做的梦。”

“你梦见了竞艇手?”

“老鼠。我梦见自己住在一栋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但是只要一去睡觉,身上就爬满老鼠。”

“臭不臭?”

“老鼠臭吗?”

“我没闻过。”石村回答。

“要不你下次试试?”

他嗅嗅她的衣服,她笑着推开了他。“做完那个老鼠的梦之后,我又梦见自己嫁给一个鳏夫做他的第二任妻子。他还爱着前妻,我尽了一切努力,他就是不肯忘记往事。太伤心了。”

石村顿时想到了睦罗贺。“这是哪个真实的故事吗?”

“也许是我在哪里看过的一部电影。你会毙掉悲剧故事吗?”

“如果那故事很无聊的话。”

“在你眼里,所有悲剧都很无聊。”

“悲剧的故事都是相似的,幸福的故事……等等,这是不是什么名言? [10] ”

“我觉得你弄反了。”

“你想不想要幸福的家庭?”

“我想要一个大家互相憎恨的悲惨家庭。”

“为什么?”

“这样才能在彼此的怀抱里找到救赎。”她吻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看比赛?”

“你在旁边我哪有心思?”他说着,手往下滑向她的臀部。

“那今晚别的活动呢?”

“好提议。咱们走吧。”石村说。

“去下围棋?”

“回家搞别的活动。”

“你们这些军官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撒种。”蒂法妮说。

“在我看来,那是撒欢。”

“让我看完索拉佐的比赛,好不好?求求你啦?”

他点点头,她鼓掌表示感谢。

“能不能宠我一下,去外面帮我买几个鸡肉串和米酥糖?”她问道,温柔得叫人无法抗拒。

他向她敬个礼,走出包厢,下了扶梯。身边的许多观众朝他鞠躬,士兵则对他敬礼。餐饮摊前排了一条长龙,一位服务员对他鞠躬,说道:“长官,请到前面来。”

他摇头。“不必,我排队。”

“不,不,不能让军官大人等着。”

“没关系,谢谢你。”

屏幕显示新一轮比赛开始,赛手们疾速冲过一圈圈航道。怎么看石村也只是个排队给女友买餐点的士兵。

“今天比赛真够精彩的,是吧?”有人搭话。

“什……对,对。”他结结巴巴地答道,“不枉我等这一周。”

“你支持谁?”

他看了一眼屏幕才想起来赛手的名字。

8:37 p

他们回到他的公寓,蒂法妮轻盈地褪下和服,开始亲吻他。他抚摸她的酥胸,她淡棕色的乳头挺立起来。她的肚脐右侧有一个三头蜥的文身,这个象征着幸运的吉祥物源于北方战争期间的传说,据称一只长着三个脑袋的蜥蜴将迷途的日军带进了北美叛军的大本营。

几分钟后,她突然问:“怎么了?”

“没怎么啊。”

她伸手摸向他的胯下。“一点都不像你。刚刚还猴急猴急的。”

“抱歉。”

“要不你躺下来,我给你按摩一下?”

她替他脱下衣服,他躺在床上。她把手放上他的肩膀。“这儿不通畅,经络都硬成一团了。”她摩挲着他的肩颈,为他缓解肌肉紧张。

“你还记得上大学时的日子吗?”他问。

“当然。”

“美好吗?”

“好坏都有。你呢?”

“军事实战训练课上,教官曾把我们拉到圣迭戈参训。最开始的训练内容中,有一项就是对犯人斩首。他们给我挑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瘦得能看到肋骨,呼吸也很困难。他们把他绑在柱子上,叫我砍他的头。那个人吓得尿了。我下不了手。心里鼓足了劲,手上就是动不了。那之后,他们说我不具备在圣迭戈服役的素质,动不动就给我扣分。”他双肘支起身子,“我仍然会不时想起那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

“为什么?”

“可能我有心理缺陷吧。枪杀敌人是一回事;至于砍头,恐怕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但或许有一天也会不得不痛下杀手。曾经有人教导我,”他尽量模仿更加深沉的嗓音,“‘刀剑乃是灵魂的延伸。用心修习,至人剑合一,御剑于心则出乎其外。以枪杀人,身死则魂离;以刀杀人,羁绊永无绝兮。’”

“没来由地突然置身那种场景,换了谁都会惊骇无措。”她安慰道,“别自怨自艾了。”

“那时候,同校战友们老是取笑我的名字。”

“我喜欢你的名字,be-ni-ko,像清脆的铃声。”

“这是女人的名字。”

“你母亲起的吧?”

他点头。“出生前就起好了。她坚信我是个女孩。”

蒂法妮抚摸他的脸。“那你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我不喜欢被他们嘲笑。连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父母,他们甚至也一块儿辱骂。我一还嘴,他们就反问我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我亲自举报了他们吗?我无话可说,他们更是变本加厉,所以我也就破罐子破摔,只顾混日子,然后我的名声就更坏了。我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他亲吻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报道竞艇和足球之外的新闻?”

“比如军队里的刀疤大尉?”

他笑了。“抱歉我今晚不在状态。”

“那是你的损失啦。我下周要去外地,跟踪北京和香港的大型竞艇比赛。”

“胜利日庆典呢,你不跟?”

“跟啊,我会从北京发报道。”

“你会不会在每座城市都有不同的情人?”

“你是真想知道,还是没事找抽?”

“你知道我不为这种事情吃醋。”他说,“我只是好奇,你在不同的人身边是什么样子。”

“都一样。——嗯,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

他捧着她的下巴,与她深情对视。

“我会想你的。”她说。

“就一周而已。我会在这里痴心等待。”

她眼里浮现出一抹悔意,他纳闷那从何而来。

“躺回去。”她命令道,继续为他按摩,“睡觉吧。”

“我不困。而且,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比如说?”

“组织一场葬礼。”石村说,“还有个很久以前的承诺要去兑现。”

“什么承诺?”

“我发过誓要保密。”

她双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揉捏。“明天再费心你的秘密吧,今晚让大脑好好放空一下。”

“我倒是想放空。”

“我来帮你。”

“怎么帮?”

“‘疼’你。”

她加大了按摩的力道。石村的忧烦淹没在肉体的痛觉之中,杂念渐消。

11:41 p

铃声响到第十下,石村红子终于醒了。蒂法妮不见踪影。石村打开携计,是一个未知号码拨来的音频呼叫,没开视频。

“你还活着。”

“哪位?”石村问。

“是我。”月野明子答道。和所有特高课的警察一样,她的号码自动隐藏,以免泄露踪迹。

“你有什么事吗?”

“看看床底下。”她命令道。

“为什么?”

“叫你看你就看!我需要确认他们有没有对你下手。”

他蹭到床沿,把携计屏幕的光打往床下,惊讶地发现那里果真有一件之前没见过的装置,上面绕满了电线,貌似是个炸弹。

“那——那是什么?”石村不免结巴起来。

“有没有亮着红灯?”

石村看见了射入他眼中的红光。“有。”

“那说明它激活了。那是颗压敏炸弹。”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下床——”

“就会被炸死。除非你听我的。”明子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弄死你。我在珍娜的遗物里找到一张目标清单,上面有你的名字。单子上的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你能派拆弹小队来吗?”

“刚刚派他们去营救另一个目标了。”

“然后呢?”

“全军覆没。我现在就在你公寓楼外面。技术小组编写了一个干扰信号,我可以发给你,但它持续不了多久,一分钟后就会被超驰控制 [11] 。”

“我该怎么做?”石村问。

“先别动,等我与炸弹的记海信号保持同步。”

石村望着墙上的画作,回想起当初曾怎样煞费苦心排列室内的家具,以求风水大吉。

“搞定了。”明子说,“把携计留在床上,然后开窗跳出来。”

“没有b计划吗?”

“a计划有什么问题?”

他想象着自己摔在水泥地上,鲜血与脑浆迸溅的情景。“我想我宁可被炸死,也不愿意跳楼摔死。”

“你就不能有点信心吗?”

“对你?”

“我会释放一道安全网。”她向他保证。这种安全网专用于有人意欲跳楼自杀的场合。

“多谢慷慨相救。不过我的死活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我还需要你帮忙追踪大将。”

“那么,这不是给校友的跨部门人情了?”

“这次不是。”

“我要是帮不了大忙,你不会也一枪崩了我吧?”

“我只对背叛天皇陛下的人开枪。”

跳楼,真是疯了。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再次看看床下。的确是炸弹无疑。他就要这样死了吗?快想想办法,本,想想办法!假如他从窗户跳出去,而她没有释放安全网,他们很有可能将他的死宣布为自杀。对于计划解决他的特高课来说,这是再便利不过的报告结论。至少要留个烂摊子给她收拾。他望着窗外,知道下坠的路途迢迢。他要飞好久才落地。

“发信号吧。”石村对明子说完,丢下携计便冲出房间,跑下楼梯时差点滑倒。他冲向前门,一把抓起武士铠甲。铠甲毕竟内嵌有一层钛板,希望能起到一些保护作用。他掀起胸板套到身上,跑出套房反手关门。电梯似乎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他奔向楼梯,却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火焰带着奇怪的凉意,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砸上他的背,将他往下推压。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没办法了。”他喃喃自语,为临终前拥有如此坦然的心境而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注释

[1] 原文中写成beipg(北平),但是在真实历史中,日据时期的“北平”被日本方面更名为“北京”。根据本书中的设定,应当仍称作“北京”。经与作者沟通后,中文版中更正为“北京”。

[2] “携计”相当于真实世界中的手机,而下文中的“记海”功能上相当于真实世界的互联网。

[3] 在真实历史中,石原莞尔是日本帝国陆军中将,九一八事变的策划者之一。

[4] 竞艇是日本的一种“公营竞技”,比赛接受公众下注,以彩池制分配奖金。

[5] 出自《圣经·马太福音》5:30。

[6] 苏美会(sura)之称取自苏美尔文明(suria),又与日语中的“皇”字读音相同。——原注

[7] 出自《圣经·罗马书》12:20。

[8] 即日式的糊纸木制推拉门。1一种美式传统辣味酱料,常用作海鲜蘸料。

[9] 日本合众国的中央行政机关名称沿用日本本土的习惯,厚生省主管医疗保健事务。

[10] 指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11] 指自动控制系统接到异常信号时,会将系统转换到预设定的安全状态,并发出报警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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