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圣迭戈(2/2)
“睦罗贺命令你为了帝国炸死自己,而你只是想摆脱心灵的谴责。”
吉冈擦去滴下来的鼻涕。“她才那么小,最多不超过八岁。我看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有个乔华党人带她来做肉盾。他们明知那里是战区,竟然还忍心带上小姑娘?”
若菜凝视他许久。“有些士兵就连屠杀无辜平民时也感觉不到一盎司的悔恨。你至少还有良心。北美人认为,只要信奉他们的上帝,人人都能得到救赎。”
“我不信他们的上帝。”
“你认为炸死自己就能得到救赎?”
“至少能消灭帝国的敌人。”吉冈语气笃定。
“你是指安德鲁·杰克逊?”
吉冈面露震惊。“你——你怎么知道?”
“中佐忘了告诉你,他想置杰克逊于死地的真实原因——他妻子与之有染。这只是私人复仇,而非帝国使命。我说得对吗,石村中尉?”
“没错,长官。我一直在监控杰克逊的通信。中——”
“闭嘴,石村!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一个字!”
“但你也知道,关于这件事,没有谁比中尉更清楚。”若菜态度坚决。
吉冈的手在衣兜里蹭来蹭去。
“你想炸死自己,请便。”若菜说,“放手干吧,但是别拉另一个父亲垫背。”
“另一个父亲?”
“安德鲁·杰克逊有两个女儿。他有意愿同合众国政府和解。你这样做,将会扼杀我们与乔华党人和谈的最后希望。”
“我——我该怎么做?”
“就地引爆炸药,或者自首。”若菜宣布。
“可——可是——”
“我无法承诺让你得到救赎——我不是北美人;但我向你保证,法律会给你公道。”
“你是指偿命吗?”
“从轻处罚的机会。”
“有多轻?”
“我不知道,那将由法官决定。”
“可是我惹了一屁股麻烦。”
“唯有惹麻烦的人才能推动社会变革。”若菜答道,“想好了吗?”
“还没有。我需——”
若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吉冈。“你想死,那咱们一块儿死吧,大尉!引爆炸弹啊!我也做好了死的打算!从那天早晨起,我每天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你呢?”
“放开我!”吉冈大叫,拼命推开若菜。
若菜已迅速地徒手拆除引爆器,再灵巧地挥动袖里的匕首,割断了吉冈身上炸药的绑绳。“你真想死吗?我可以代劳,一刀扎进你脖子就结束了。”若菜说。
吉冈使劲挣扎,却已被若菜铐住双手。“石村,快呼叫支援,并通知拆弹部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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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兵解除了吉冈剩余的武装,把他拖上一辆吉普车。当地警察也赶来了,主要是负责维持公共治安,因为犯人受军法管辖。神官们忧烦灼心,不明白如此动静是为何故。若菜找到调查现场的官员,要求向警方借用一辆不起眼的车。
“接下来去哪儿?”石村问。
“你跟乔治·华盛顿党人打过交道吗?”若菜反问道。
“您是指现实世界中的接触?”
“对。”
“监视过几个。”
“跟我去当面会会他们。”若菜说。“去哪里?”
“瓦斯灯街区的一座市场。”
“黄貂鱼市场?”石村问,“我想吉冈就是要去那里。”
“因为乔华党人计划在那里私下集会。”
“您怎么知道的?”
“我已经与安德鲁·杰克逊多次商谈,他会在那里公布和解方案,但我有不祥的预感。睦罗贺知道我带着你,所以完全可以认为,他清楚我能通过你了解吉冈的行踪。此外,不能将吉冈视作有意攻击集会的唯一人选。”
“您认为睦罗贺执意复仇?”
“他想报仇,并且公开羞辱那两人。但愿我判断有误。不过,除了睦罗贺之外,还有其他人出于自身利益,极力阻挠和谈。”
“吉冈会怎样?”
“那取决于我们和乔华党人谈判的进展。”
他们上了车,石村发动引擎。“我还不知道安德鲁·杰克逊有两个女儿。”
“他没有女儿。”若菜回答。
“那为什么……”石村一开口,顿时明白了因由。
“为了从心理上给他解除武装。”少佐予以确认。
“那您提到的睡前幻觉……”
若菜直视前方。“开车时眼睛注意看路。”
出城比进城快多了,不必逐一接受安全哨卡的检查。
“还有多远?”若菜问。
“不太远。”石村踩下油门,“您真的认为有望与乔华党人达成和解吗?”他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乔华党人对待叛徒的手段?”
“拿他们喂畜生。”石村答道。
“有时候是喂蚂蚁。他们野蛮凶残,但组织严密,纪律严明。即使我们杀死乔治·华盛顿,也立即会有下一任无缝接替——他的朋友、教友,或者同胞,前赴后继,拼死抵抗。我们的和解方案是将圣迭戈划分为几大区域自治,同时保留大日本合众国的监管权。以此为条件,他们承诺停止袭击。”
“东京司令部同意?”
“这不都派我来了。”若菜表示肯定。
“我很好奇,以当前的情况会推导出怎样的模拟结果。”
“待会儿就输入变量试试吧?”
石村换了车道。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石村开口。
“当然。”
“您为什么要带上我?”
“为什么不能带你?”
“我通常不是重要任务的参与人选。”
“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您比我更了解背后的原因。”
“有件事我闹不明白,石村。”若菜说。
“什么事?”
“你的伪善。你狠得下心举报亲生父母密谋反动,却又下不了手在军事实战训练中杀一个墨西哥囚犯。你从没有亲手杀过人,对吧?”
石村摇摇头。
“你是否为举报父母而后悔?”若菜问。
“他们密谋反叛帝国,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若菜稍作考虑,说道:“你也可以假装不知道。”语气中带着指责的意味。
“那是一次艰难的抉择。恕我冒昧,长官,我不喜欢别人问我这些。”
“说得是,请原谅。”少佐道,“不过,那也给你的人生带来不少坎坷吧?表面上大家都称赞你忠心为国,实际上再也没有人会信任你。”
他们驶上匝道,上了一座高架桥。在这里,圣迭戈市区全景一览无余,螺旋形塔尖高高耸立,就像人造山峰直刺苍穹。
“那又绕回我先前的问题上了。您为什么要带上我呢?”石村再问。
“我想听你说说,为什么中佐每次调动都一定要带上你。”
“我不知道。您得问他。”
“你假作迟钝顽愚,骗得过其他人,但骗不了——”
车窗突然碎了,一声轰响传来,前方一座建筑冲起火柱,滚滚向上翻腾。爆炸云形似一朵盛开的花,烈焰花瓣之间尘土抛洒,恰如花粉与孢子的散播。他们腿上覆满了玻璃碴,脸上被划出了血道。路上的车几乎都停了下来。
“那是市场的方向。”石村说。
“我知道。”若菜回答。
“要是杰克逊在——”
“咱们得赶紧过去!”
石村立即换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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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达之前,已有一支皇军中队被派往该地保护现场。市场里的店铺受损惨重,烧焦的食材沾得到处都是,炸成浆的苹果、橘子与血混在一起,像泼洒的水果鸡尾酒。尘土如浓雾一般在整条街上弥漫,受伤的市民痛苦哀叫,断裂的肢体与罐头食品交融混杂。炎炎大火仍旧势头凶猛,尽管消防员已经在奋力扑救。地面突然震颤起来,若菜知道,这预示着机甲即将抵达。他找到临时指挥现场的军曹。
“死者身份辨认出来了吗?”
“还没有,长官。”
“死亡人数统计呢?”他追问。
“也没完成,长官。”军曹摇着头,“我想,幸存者不多,刚才有乔华党人在这里集会,基本上全部遇害了,长官。”
“袭击者的身份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早先有几位军官提到要查看监控视频。他们——”
一名士兵上前向军曹报告:“那边让您马上过去。”
“失礼了,长官。”军曹说着,鞠个躬,快步离开。
市场的主体棚顶已然垮塌,原定的非正式会晤地点只剩一堆砖碴瓦砾。钢筋骨架暴露在外,扭曲杂乱,突兀参差。现场狼藉的残片一处比一处触目惊心。管道与电线被撕成碎渣,人的躯壳像甲虫一样硬脆易碎,肢体器官混杂在倒塌的混凝土支柱间,俱已烧焦,模糊一片。
“接下来怎么行动?”石村问。
“先等等,确认我的推断是否属实。”
“什么推断?”
若菜闷不吭声,用手杖杵碎了一只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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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小时后,若菜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一名军官抬出安德鲁·杰克逊的遗体,此外还有睦罗贺梅勒迪斯,她的面部被一道钢梁砸得血肉模糊。有那么一阵,她腿上一条肌肉痉挛颤抖,最终又归于沉寂。若菜让石村开车送他回本部。
路上没有车,因为军方发布了宵禁令,高速路口都有坦克把守。驱车返回奥泰基地的途中,他们接到通知:所有道路全面关闭。
多具机甲在城中巡逻。
“你乘坐过机甲吗?”
石村坦承道:“没有。我权限不够。”
“给我几分钟,让我找个私人保镖护送咱们回去。想要毫发无伤地进入战区,搭乘机甲是最安全的办法。”
若菜用携计拨出电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日语。
他们驾车回到市场,机甲已经候在了那里。它像一副庞大的武士铠甲,通体漆成黑色,戴着红色的肩章,一根趾头就比他们这辆车还大。一道软梯从巨大的护胸板处垂下来。机甲静立不动,但每个部件都在散发热量。
“这是‘针鼠号 [3] ’,酷刑级,本片区最精良的机甲。”若菜说,“操作者也是大日本合众国最厉害的机甲手——久慈良。”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小子。”
“她是女兵,同时也是大日本合众国严防死守的机密之一。”
“为什么?”
“因为久慈良真他妈太厉害了。她从小患有腿疾,需要依赖机械辅助行走。小时候她对老师说想当机甲战士,遭到了大家的嘲笑;可谁也没有料到,正是她的病情使她对机甲产生了天然的熟悉感。”
“有没有别的办法上去啊?”石村问道,但还是跟在若菜身后爬上软梯,一级接着一级。
“你不喜欢动腿?我都伤了一条腿,也还照爬不误呢。”
“我恐高。”
“没开玩笑吧,石村?”若菜问。
“真恐高。”
“那你别往下看。”
这一趟攀爬极漫长,石村中途不得不停下来几次,调顺呼吸。若菜也有三次膝头突然发软,他强忍住疼痛,勉力向上,不让自己受伤腿拖累。
各片坚硬的护甲板由具备延展性的“类肤”材料连缀,从而实现关节处的弯曲。从下仰望,机甲表面似乎光洁如新,凑近之后,若菜才发现机体上到处是锈迹和战斗留下的凹坑、擦痕。机甲的面部设计糅合了剑道护面与能面具的特色,张扬的艺术感之下透着致命的威严。侧面盖板下的排气口释放出热气和废烟。
他们身后响起枪声,伴着北美人高喊的号令,几起爆炸模糊了天际线。他们抵达舱口,庆幸能借机甲的重铠挡住外面喷射的子弹。机甲内壁是全金属的,烟味刺鼻,又热又闷。高温使得若菜的制服迅速湿透。他们被红色的光亮包围,全依赖这辅助光源指引方向。过道之逼仄堪比潜艇,只容一人通行。
“感觉好像旧式的桑拿。”石村说。
“我现在就想去泡个温泉浴。”
“我知道洛杉矶有几家上好的温泉,其中一家做的河豚真是天下一绝。”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
“抱歉,只有这样我才不致为当前的境况急得焦头烂额。”
他们来到另一架高梯前。又得爬梯子了。
“我怀念伊势的乌冬面。”若菜说,“我最喜欢的面条。”
“我没吃过。”
“那改天带你去尝尝。在伊势志摩也只有几家口味正宗。”
“万分期待。”石村答道。
他们爬进控制室。整个顶板镶满携计,几千条传感线汇聚在中央,与机甲手的身体相连接。久慈良处在一个半流质的胶状球体中,其化学成分可以增强神经指令向机甲的传导,而传感线的长度足以供她在圆球内任意转向。自如的旋转十分必要,因为整个控制室的侧壁为镜面玻璃,便于她随时侦察外部情况。三百六十度环形视景提供热信号、技术数据、传感器读数等信息,而覆盖她面部的神经接口则对所采数据进行更详尽的分析。
“多谢搭载我们。”若菜对她说。
“反正我就在这个片区。”久慈良用通信器答道,“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又搞砸了?”
若菜知道,她所说的“家伙”专指男性。“我来奥泰基地就是为了搞清这事儿。”
“帝国的敌人呀,穿军装的和不穿军装的简直一样多。”
“注意点儿,”若菜说,“你知道驾驶舱的监控会留底的。”
“拉倒吧,控制室里我看不惯的东西已经全拆掉了。”
“特高课总有办法的。”
“滚他们的蛋。”久慈良说,“要是他们有能力抓捕真正的罪犯,我们又何至于陷入这样的混乱局面。”
“久慈良——”
“既然大家都是爬在剃刀刃上的蜗牛,讲两句实话有何不可?”
“光说也没用啊。”若菜提醒她。
“那咱们就去改变吧。现在总是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间选择,太让人心累了。”
“战争就是这样。”
“战——”她突然收到命令,闭了嘴静静地听着。“咱们得绕个道。”
“出什么事了?”若菜问。
“乔华党人好像要搞事情。”
他们转而向东,机甲借助底部的轮胎行驶,不致在行动途中损害路面。大部分低矮建筑都完美地躲藏在它腰胯以下。若菜还是第一次从如此高度俯览圣迭戈。这是一座雄伟的城市,市区的摩天大楼与公寓楼鳞次栉比,新颖奇特的设计别出心裁,美不胜收,令人大饱眼福。大日本合众国的建筑师有较高的自由发挥度——在海外属地向来如此——从气势恢宏的天文馆,到楼缀蜻蜓翼主题装饰的市政中心,圣迭戈像一座花岗岩与木材塑成的花园。若菜尤为感兴趣的是锥形外观的图书馆楼群,此前他早已有所耳闻,其地下档案室里藏有数百万卷北美及欧洲小说的珍品孤本,而在其他地区,这些小说几乎全被狂热的纳粹分子及大日本合众国的审查官员烧毁了。
仅凭肉眼观察,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但传感器捕捉的热信号显示,有数千人居于周遭的楼厦之中。久慈良不时选定某个点,放大查看。乔华党人已撤下帝国的日章旗,遍地竖起美国的星条旗,红白蓝三色的旗帜垂挂在圣迭戈的高墙上,就像鲜艳的涂鸦。
久慈良注意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扫描器一时无法完成分析。那里已经聚集了三具小型机甲,它们仅有“针鼠号”的一半大小,没有标志身份的特殊彩色涂装,护甲板十分朴素,机动性较差,关节也更为僵硬。
“怎么了?”久慈良对着携计问话。
“数控机侦察到异样。”通信器里一个声音回复。
“数控机是什么东西?”石村问若菜。
“靠携计模拟操控的机器人。”
“那就是个笑话。”听到两人的交谈,久慈良插话道,“本部认为那堆模拟脑瓜可以用来替代我们。”
数控机小队仍在调查那团变形虫一样的黑色异物,它状如星云,正在缓慢膨胀。
久慈良一看清那东西,便立即发话:“命令数控机马上后撤!”
“意见驳回。”通信器上的声音回答。
“那是九号鼠式坦克的伪装。对方绝无胜算,我申请立即行动,否则——”
“先待命,让数控机处理现场,除非形势失控。准备启动多面形变投射器——”
“你们傻啊?”久慈良大吼,“你们的小玩具会被撕碎的!”
“请服从命令。”
泥团霍然消散,显露出四辆超重型坦克。和机甲相比,它们个头不大,但每一辆都装载有巨大的加农炮。鼠式九号主要依赖履带前行,遇到崎岖地形时,车身两侧的金属臂可作为机械腿辅助行动。它们的厚重外壳足以弹回大部分子弹,即便遭遇炸弹或炮火,也连个洼坑都不会留下。
“那是旧式的德产坦克。”石村说。
“看样子是乔华党人从黑市上搞来的。”若菜应道。
“我一直以为这种坦克只有生化改造人能开。”
德军曾派出生化改造人驾驶战车参与实战,彼时若菜远驻阿富汗。生化改造人本质上依然是人,但他们经过了基因改造,常年遭受生理心理的双重摧残,直到变成理想的战士,漠无感情,绝对忠诚。
“乔华党人的订单里肯定包括了坦克手。久慈良,”若菜问她,“他们危险吗?”
“挺危险的,除非你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这么说你知道?”
“我跟纳粹打的第一仗,对手就是个生化改造人。他杀了我的搭档,我也差点儿死在他手上。”
“那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用我那台老式四方机甲结果了他。如今的‘针鼠号’可是要强上一百倍。”
坦克群对准最近的那台数控机开火,所使用的并非常规炮弹,而是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如同黑网一般覆在猎物表面,伺机渗入小型机甲的每个孔缝。数控机极力反抗,尝试开启臂炮还击,但坦克群火力集中,已经在它甲胄上打穿了一个洞。黑乎乎的黏浆突破了机甲的核心,渗进每个接缝,使其由外而内爆炸。纷飞的部件坠落到附近的屋顶上,传感器读数显示,仅毫秒之间,就有数百人被压死。
“免不了还有大量平民无辜送命,就因为某些官员强行推广那堆蠢货数控机。”久慈良说,“数控机可没有大和魂。”
“机器人哪需要荣誉感。”石村说道。
“荣誉是人类与动物唯一的区别。”
“机器人又不是动物。”
“比动物还次,机器人是人类的残次翻版。”
坦克群开始围攻第二台数控机,它们运送着一架由钻头与侧轨道炮巨型吸盘组装而成的武器向前,高速钻头刺向小型机甲的前胸,护胸板应声碎裂。数控机虽然比“针鼠号”小了不少,但仍是一具体积庞大的机械。它失衡栽倒,砸垮了两栋楼,多台发电机停止运转。周围城区全面停电,之前璀璨的华光暗淡成一团死亡漩涡。数据显示,死亡人数已经逾千。
“坐好,拴紧安全带。”久慈良对若菜和石村吼道。
二人坐进控制室左区的座位,系好臂带和腕带,又把座位上方悬挂的头盔和身体护甲取下来,悉数穿戴好。
“乔华党人一定得到了国外的援助,仅凭他们自己不可能拥有那样的武器。”若菜道。
“我记得你刚刚说是黑市——”
“意大利黑市。意大利给双方输送武器,妄想渔翁得利。纳粹有时候也通过黑市向乔华党人提供援助,刺探我们的薄弱点。”
“那可是战争挑衅——如果能拿到证据的话。”
“证据是拿不到的,意大利黑市会矢口否认。其实我们也一样。”
超级坦克群把最后一台数控机钻穿,合力一击将其摧毁。它们利用金属臂原地转向,从而在狭窄的通道里也能保持较高的机动性。小型机甲徒劳挣扎,把能用的武器全部用上,却只是对城市造成了更大的破坏,其中一道盲发的炮火直接打中图书馆,把它炸开了花。
若菜发出一声哀吟。“无数前人著述的观点与思想,就这样化为乌有了。”
“所幸没伤着人。”石村评论道。
坦克群并没有乘胜追击“针鼠号”,反而开始向北美叛军大举进攻。
“怎么攻击起他们自己人来了?”石村问。
若菜也无法理解,直到他看见坦克内部情况的扫描数据。“肯定是生化改造人坦克手搞出来的。”
“乔华党人控制不了他们吗?”
若菜摇摇头。“脱缰的生化改造人谁也无法控制,所以德军放弃了这个项目。”他曾看过报告,历经多年的实验与培育,数千生化改造人最终被摒弃。德方废止相关计划之后,并未决定如何处置这些战士,但可想而知,被搭配军火出售的肯定不在少数。
“冲我们来了!”久慈良警告两人,然后打开通信器,“坦克群正向我进军,我将全力迎战,将其消灭。命令全区紧急疏散,预备应对对方增援,并且——”
“请求驳回。”本部发出答复。
“为什么?”
“请立即撤出该区。”
“这群坦克怎么办?”
“稍后会对付它们。”
“它们会无差别攻击全区。”
“这不是你的管辖职责。”
久慈良回望城区,关闭了通信器。
“怎么回事?”石村问。
“我想,本部是想让生化改造人继续毁坏城市。”若菜说出自己的意见。
“针鼠号”拔出铸剑,迎向坦克群,如此庞大的机械行动起来竟然意想不到地优雅。打头的那辆坦克注意到它,旋即开炮。“针鼠号”闪身避开炮击,在坦克外壳上削开一道口子,另一条手臂同时摆出防御姿势。凝胶球内的久慈良就像一位芭蕾舞者,在传感线之间灵巧地跳跃,移换身姿。坦克意欲抽身离去,而“针鼠号”手起剑落,已将其炮筒斩断。一刺,一挥,舞出的凌厉剑花唬得其余坦克一时不敢妄动。若菜庆幸两人拴紧了安全带,不然早被甩到控制室后墙上了。
两辆坦克向“针鼠号”开火。机甲侧面挨了两炮,但久慈良只一心对付脚下那辆坦克,确保完全将其摧毁。那两辆坦克准备再次开炮,而“针鼠号”已挺直身躯,举起坦克的残骸用作盾牌。炮弹没有击中机甲的护胸板,全被坦克的底盘挡下了。“针鼠号”将手中坦克掷向两个目标,迈动双腿迅速向其接近,一手出拳,一手出剑。一辆坦克被砍成四块,另一辆的顶部严重下凹,压扁了驾驶室内垂死挣扎的改造人坦克手。
这时有子弹击中了最后那辆坦克的尾部,地面的北美民兵正在狙击生化改造人。
“那群蠢蛋在搞什么?”久慈良喃喃道,“现在才发现控制不了这东西?”
子弹在坦克外壳上“乒乒乓乓”地弹开,坦克手被惹恼了,转而将火力对准狙击手。加农炮果断发射,歼灭了抵抗力量。而它并未就此停止炮击,而是继续在该区大肆破坏。显示屏上代表死亡的折线不断闪烁,携计记录下已辨明身份的死者信息,统计伤亡人数。提示很短暂,若菜却注意到大多数受害者都是合众国的平民,他们根本不清楚自己死于谁手。各个族裔赫然在列,有墨西哥裔、法裔、巴西裔、华裔、印度裔、奥地利裔、澳大利亚裔,以及其他。
“她不是接到撤退命令了吗?”石村低声问若菜。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菜答道。
“消灭所有坦克的话,只剩叛军还活着,那就需要出动我军战士杀敌。如果放过最后这辆坦克,它可以替我军杀敌,战士们不必冲锋陷阵。”久慈良一面进行着先前所说“糟与更糟”的思辨,一面质询自己,“不管怎样,无辜平民都难逃灭顶之灾。或者说,他们也有望生还?生化改造人不会区别对待异见分子和无辜路人,但我军士兵可以,对吧?”
“你在问我吗?”若菜说。
“你好像也没法给出答案。”久慈良应道,并非责难,而是就事论事。
久慈良将视线投向最后那辆坦克,把机甲的重剑换成火炮,对准九号鼠式坦克一通扫射。攻击之猛远远盖过了北美叛军的势头,超级坦克重新掉头向机甲冲来。
久慈良静待轨迹演算结果。携计屏幕上的红线计算着目标距离,角度重合即发出蜂鸣音提示。目标成功锁定,“针鼠号”挥剑将坦克劈为两半。不等生化改造人回过神来,久慈良立即操纵机甲一跃上前,伸手掏进坦克驾驶室。坦克内部满是他们之前见过的那种伪装液。虽然若菜和石村根本看不出那黑乎乎液体里有人,但携计识别出了目标。“针鼠号”握紧拳头,捏死了手心的怪物,满腹仇怨的生化改造人形销神灭。
久慈良双手合十,微微鞠躬。“为你们的英勇致敬。”她简短地完成了对改造人的悼亡,转头告诉若菜,“从这里到奥泰要十五分钟。”
“你不会有事吧?”
“咱们不都还活着吗?”
“我是指你抗命。”
“反正抗都抗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不用担心本部的指令。”石村说。
“什么意思?”
“你就放一千个心吧。”石村向她保证,“我会帮你擦除相关通信记录,一点痕迹都不留。”
久慈良看向若菜,若菜耸耸肩。“他很厉害的。”
“你对携计那么拿手?”久慈良问。
“凑合吧。”石村谦虚地答道。
若菜查看携计,发现所有外网连接都断开了。“有没有内网记海端口?”
久慈良把联网算法告诉他,若菜浏览起最新的报告。
“这一个小时内,各处军事设施共发生了三十起自杀性袭击。”他阴郁地转述,手指紧张地在腰带上搓来搓去,“要遏止这一局面,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清剿民兵。以目前的形势,睦罗贺中佐和吉冈大尉很快就要加官晋爵。大尉要是得知他现在被评为战争英雄,一定会很吃惊吧。他将被授予圣迭戈战争勋章——叛乱爆发以来第一枚从军记章 [4] 。”
“东京司令部是不是很失望?”
“他们只想尽快解决当前危机。”若菜紧握手杖,恨不得捏碎了它。
他们抵达奥泰基地,中途没再遇到任何波折。
“再次感谢搭载。”若菜对久慈良说。
“要谢我,就把哪个浑蛋暴揍一顿吧。”她回答。
“很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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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菜闯进睦罗贺的办公室。中佐坐在桌旁,手里握着一瓶酒,制服第一颗扣子敞着。
“你现在高兴了吧?”若菜怒问。
“注意你的语气,少佐。”睦罗贺回答。
“您如今遂心了,长官。”
“遂什么心?”
“全面战争。”
“你认为我是罪魁祸首?”
“没错。”
“你疯了。”
“我知道,你故意派出吉冈引诱我上钩,没错吧?然后趁机将真正的人体炸弹遣往现场!我们差一点儿就能拥有和平了!”
“今日我痛失爱妻!”睦罗贺也气势汹汹,“你现在还敢跟我提什么和平!我一定要把乔华党人赶尽杀绝。”
“乔华党人怎么可能去炸自己人?!”
“因为他们是没脑子的禽兽!”
两名警卫员冲进来,征询的目光投向中佐,确认是否需要将少佐带走。
“我要揭发你。”若菜少佐说,“你,还有你那可恨的小肚鸡肠,将导致无数平民无辜冤死。你身上就连一盎司的人性都没有吗?”
“你在说什么?”
“说你妻子和安德鲁·杰克逊!”
睦罗贺怒吼一声,起身扑向若菜。眼看要有一场恶斗,警卫员赶紧上前隔开他们俩。
“你偏偏挑这时候诋毁我妻子,是什么意思!”睦罗贺大吼。
“别这么假惺惺的!”若菜不甘示弱,“你以为我没看透你吗?”
睦罗贺伸手拔刀,警卫员连忙阻止,被他扇了一巴掌。此时赶来的石村抓住若菜,把他朝门口拉。
“你有种就该去找杰克逊决斗,派个小兵暗箭杀人算什么英雄好汉!”若菜仍在大喊。
石村又抱又拖,终于把若菜拉了出去,警卫员立即关上了门。
“若菜少佐!”石村提高了音量,“您冷静冷静,长官。”
“狗娘养的害得帝国又陷入一场不必要的战争,又要让我们的战士为此出生入死。”
“毕竟他妻子刚走。”
“有多少民众即将遭受战乱之苦,到了这种时候,你认为他还应该沉浸于个人感情之中吗?你也看到了,那些生化改造人屠杀了多少平民。情况变得——”
“出什么事了?”
两人闻声转头,来人是个十多岁的少女。若菜认出她是睦罗贺的女儿克莱尔。他让到一边,闭口不言。“石村?到底怎么了?”克莱尔问,“听说妈妈出事了。”
“还是去问你父亲吧。”石村回答。
克莱尔来到父亲办公室,推门走了进去。女儿出现在眼前时,睦罗贺仍在愤怒地骂骂咧咧。
“爸爸,妈妈呢?”她问,反手关上了门。
若菜捋捋小胡子。“模拟结果是哪方赢了?”
石村耸耸肩。“早先我植入了一些新的变量,模拟得出两种预计结局。其一,经过一系列血腥战役,帝国最终获胜;其二,由于消耗太大,战事最终陷入僵持。”
若菜看着石村。“我知道模拟程序其实是你开发的。我来这里的一个目的就是要揭发睦罗贺,但现在看来那也于事无补了。”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
“别装疯卖傻了,中尉,今天我听的谎言已经够多了。你要是爱演戏,可以明天接着演,今天给我说实话: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拱手让给他?”
“长官,我不明白——”
“不要再说谎搪塞我了。直接告诉我原因吧。”
石村迎上若菜的目光,心中一番权衡。“在伯克利的时候,从来没人把我的努力当回事,也没有一个人信任我,他们认为我不配入学。我拒不吹捧逢迎,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却遭到所有人的冷眼。我曾奋发图强,刻苦用功,却只得到教员和校友的嘲笑,作品也被他们贬得一文不值。他们觉得我是军队的败类。他们根本不明白我作品的价值,除了睦罗贺。作为导师,他跟我谈了一笔交易:把我的模拟游戏投放市场,面向大众,但名利归他所有。我接受了,否则我的心血只能永远埋没。”
“现在编程的活儿还是你在做吗?”
“我培训了其他人员负责主要的日常维护。”
“为什么不亲自上阵?”
“中佐并不完全信任我。”石村回答。
“这又是为何?”
“他也不信任您,这需要原因吗?”
若菜眯起眼睛。“我能帮你调到另一个岗位。”
“我喜欢现在的工作。”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战争的中心不务正业。”
“等这场灾难过去,上头将成立主管游戏的部门,届时需要配备相应人手进审查厅。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我可以举荐你。”
“您何必这么帮我?”
“你是我以前的学生,石村,举手之劳而已。”
沉默突然笼罩了两人。
“我确实喜欢干审查官的工作。”石村终于开口。
“你将亲眼看到自己播下的种子茁壮成长。”
“然后一刀‘咔嚓’了?”
“为幼苗修枝剪叶。”若菜说。
“谢谢您,长官。”
“人生充满谎言。人生的诀要在于忍耐。当初若不是你任由睦罗贺侵吞你的成果,他就不可能升至如此高位,今天的爆炸案也就不会发生。”石村张口打算反驳,但若菜不想听他辩白,继续往下说,“容忍虚伪的能力越强,才能爬得越高。我想我的仕途走不了多远,尤其是眼下,我将记录有关睦罗贺的实情,即使我的报告一概被无视……但我还是那句话,自己给自己做主,总比听任一群疯子上级的摆布来得痛快。后会有期了,中尉。”
石村立正敬礼,目送若菜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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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菜写完报告时已然夜深。他返回私人宿舍,发现营房外站着一排北美俘虏,约有十五人。有人拔腿逃跑,被当场击毙。剩余的人暴怒激愤,旋即被就地处决。死亡迫近的警哨萦绕,子弹呼啸,随着火药化为青烟而归于寂静。若菜刚踏进门口,忽然记起有一份需要转录进携计的纸质文件落在了办公室,于是折返回去,却听见走廊里传出争吵声,是石村和睦罗贺的女儿克莱尔。
“你还有事瞒着我。”她说。
“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
“但是完全解释不通!”克莱尔争辩道,“我看得出爸爸在撒谎,可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骗我。你就跟我说一下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都跟你说了吗?”
“我对你从来都很坦率,你也要跟我说真话。”
“我不了解详细情况。”
“别装蒜了。”
“我没有。”
她叹了口气。“妈妈当时和北美人在一起,对吧?”
“对。”
“是教会活动吗?”
“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这是无法原谅的罪孽。”石村说,“请节哀。”
若菜拿到文件,返回宿舍。隔音的墙壁将城中连天炮火的怒吼抵挡在外。他瞟了一眼携计,屏幕上显示着节节攀高的平民伤亡总数,不出所料。若菜关了灯,在床上躺下,眼睛闭上,又睁开,再闭上,再睁开。他拉过枕头蒙住脑袋,翻身侧卧,抓挠头皮,把身下的毯子全部扯开。要把大脑清空实在太难,他努力不去想吉冈、安德鲁·杰克逊、石村红子,只是愣愣地目视前方。少顷,那个令他战栗的人影又浮现在眼前。
思绪回到越南,他受命烧毁一座据称窝藏了恐怖分子的村庄。即使他紧急联络本部,告知村中仅有妇孺,请求上级三思,本部仍拒绝撤回命令。
若菜把所有灯重新打开,下了床,拿起佩刀,手指抚过锋利的刀刃,直到血珠渗出。连心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若菜回到床上,指尖的血仍在滴,他往额头上一擦,希望这鲜红可以抹去内心对自己的厌恶。血染红了他的表皮,却无法净化他的过往,反而将他浸没在殷红的罪疚之中。
注释
[1]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tonarigui,日文汉字写作“隣組”,是二战期间日本政府国民动员计划中的最小组织单位,10至15户为一个邻组。
[2]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wabi-sabi,侘寂是日式美学的概念之一,核心思想是接受无常与不完美。
[3]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harezui,日文汉字写作“針鼠”,即刺猬。
[4]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jugun kisho,日文汉字写作“従軍記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