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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圣迭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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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7月2日

8:05 a

“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秀丽的战地咽喉来了,若菜少佐?”

奥泰梅沙基地不大,却占据了圣迭戈重要的战略位置,营垒警戒森严,外围沿线布设反坦克拒马。基地禁止游人参观,所有军方人员必须接受严格的安全扫描。主楼共五层,若菜少佐来到指挥所,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年轻中尉在用携计联机玩扑克。见少佐到来,两人立即放下携计,起身鞠躬。

三十六岁的若菜少佐拄着象牙手杖,捋了捋小胡子,说道:“一个小时前,土肥原大佐在一场恐怖袭击中牺牲了。”

“恐怖分子抓到了吗,长官?”名牌上写着“野本”的中尉问道。

“那是一起神风式袭击。”若菜说,“爆炸现场附近找到了一顶白色假发。”

“是乔治·华盛顿党人。”野本说,“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枪毙。”

“该采取的行动都采取了。这已经是一个月内第十八起袭击,”少佐说,“而且近期还没有消停的迹象。”

“就像我说的,要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枪毙,长官。”

“你们的上级哪儿去了?”

名牌上写着“石村”的另一名中尉答道:“还没来,长官。昨晚他们大多出席了纪念周活动。”

“那找你们俩也成。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名叫吉冈一成的现役军官?”

“吉冈是我们最优秀的战士之一。”野本说。

“但他也杀害了大量平民,依据大日本合众国法规三四三二条第二十三款,应以战争罪行逮捕。他在哪儿?”

“吉冈大尉目前不在基地,长官。”

“到哪里能找到他?”

两名中尉面面相觑。“我们也不知道,长官。”

“那谁知道?”

“吉冈大尉向来我行我素,”野本解释道,“谁也说不准他到底在哪里。”

“明白了。看来已经有人把我要来的消息通知了他。”若菜说道,又倚在手杖上,看着石村,“你很面熟。”

“我在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修过您的游击战术课。”石村回答。

“对,我这下记起来了。石村红子。你总是迟到。”

石村尴尬地鞠了个躬。“是,长官。”

“野本中尉,去叫一下睦罗贺中佐,告诉他我有事要找他谈。”

“他今天十点才会来,长官。”

“让他赶紧来,就说我要马上见他。”

“是,长官。”野本敬个礼,离开了。

若菜将手臂搭在石村肩上。“今早吉冈来了吗?”石村面露犹豫。

“你不愿告他的密,我理解。你在这里驻扎多久了?”若菜问。

“三年了,长官。”

“这么说,从叛乱开始你就在这里了。这里氛围如何?”

“军队上下团结一心,长官,但对于北美人的态度比较复杂。小笠原总督采取了多项措施改善局势,如废除慰安妇制度,减轻种族隔离法令的刑罚力度,等等。我感觉本部允许的话,她还将有进一步的举措。”

若菜爽朗一笑。“没想到一群宗教狂热分子会成为难惹的肉中刺吧?这些乔治·华盛顿党人又臭又硬,全身心奉献给自己的事业。你知道他们追求的目标是什么吗?”

“独立。”

“对,从帝国独立。简直无法想象吧?我们如此慷慨相待,竟反遭他们唾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既愚蠢又无情。”

“他们如果真的愚蠢,不可能坚持三年之久。你说,是不是我们的亚洲血统激起了他们的怒火?假如我们和他们一样是白人,那么,在我们武力吞并其他国家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连眼都不眨一下?”

“恕我直言,长官,英国人和德国人跟他们是一个人种,但战争依旧照打不误。”

若菜点点头。“正确。非常正确。如此说来,也许是这些北美人天性不肯安分。听说他们在曼哈顿也让德国人吃尽了苦头。你知不知道卢浮宫里有个希特勒翼楼?”

“不知道,长官。”

“希特勒将整整一间展厅专用于陈列他的个人画作。厅内安装有摄像头,记录下人们的表情,凡是做出嘲笑或讥讽姿态的人都会被逮捕。有一天,法兰西抵抗军闯进展厅,涂花了每一幅画,但手法精妙,监控录像发现不了异样。官员们对此毫不知情,因为参观者没有一个敢去报告。他们害怕万一把元首刻意的笔法指为失误,反而会害得自己坐牢。”

“那最后是怎么发现的?”

若菜用手杖敲敲地面。“至今仍未发现。”

石村惊诧的反应逗得若菜哈哈大笑,那笑声发自肺腑。“你知道吉冈在哪里,对吧?别急着回答,你我师生难得重聚,待会儿一起去吃个饭,你来挑地方,说不定运气好能碰上我正要找的人呢。”

“有可能,长官。”

这时,野本回来了,进门报告道:“睦罗贺中佐很快就到,请您在他办公室稍候。”

若菜再次捋捋小胡子。“带路。”

10:08 a

若菜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利用等待的时间浏览了一遍人事报告。睦罗贺中佐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家三口在合众国及亚洲各地旅行的照片。他的妻子名叫梅勒迪斯,是日本裔和意大利裔混血,肤色略深,性情外向。她父亲是长岛港的贸易官员,母亲曾任当地邻组 [1] 主要的行政人员。睦罗贺的女儿克莱尔被视为携计方面的天才。办公室主要以桃花心木装饰,墙上挂满了合众国和德占北美的地图,以及晦涩难懂的编程方程式。

睦罗贺中佐总算来了,神色十分阴沉。他头发花白,虎背熊腰,身佩两把仪式刀,制服胸前挂满了奖章和勋章。他有着阴冷的眼神和厚实的手掌,稳健的姿态中带有目空一切的自信,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你不会真要关闭我这里所有的拷问室吧。”

“确实如此。”若菜回答,“本部派我来与乔治·华盛顿党人和谈,长官。您的拷问室有碍谈判的进行。”

“拷问室一直是无可估量的重要信息来源。”

“这种信息大多不可靠。刑讯之下容易屈打成招,难以辨别供词的真伪。”

睦罗贺皱起眉头。“把我手下的兵送上军事法庭,怎么就有助于胜利了呢?”

“可以借此听取乔华党人的诉求。他们提出了五项要求,当务之急是关闭拷问室,第二是要为巴波亚公园惨案的受难者讨回公道。我准备交出吉冈,长官。”

“吉冈是我们最优秀的战士之一。”

“他杀害了两千多位平民。手无寸铁的平民,长官。假如他消灭的是敌军,我会亲手给他颁发奖章。”

“审判结果预计如何?”

“现有大量对他不利的罪证,只有全部被推翻,他才能获得自由。”

“否则呢?”

“处决,长官,依照法规三四三二条第二十三款。”

睦罗贺抽出一支烟。“你疯了吗?”他喝道,“要处决一位大日本合众国的军官,理由仅仅是他曾向本地人开火?这里还在打仗呢,少佐。”

“恕在下直言,此战您目前尚无胜算,长官。屠杀并不能将敌人尽数消灭,由此必然陷入持久作战,费时耗力。唯一的转机是与‘本地人’合作。”

“你知道吉冈的叔叔是谁吧?”

“我效忠的是帝国及天皇陛下,不是哪位元帅,长官。”

“想想看,处决吉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再加上对乔治·华盛顿党人另外四项要求的满足,我期待与他们对话。”

“对话?”

“恳切和谈。”

“你想跟叛党和谈,而且以牺牲我们自己的战士为代价?”

“您开发的游戏模拟也预言了这一趋势不可避免,长官。”若菜指出,“而且对方也不乏高尚可敬的人物,他们足智多谋,勇猛坚定,有的人已经率先向和谈迈出了一步。幸好他们的要求并未超越合理限度,但和谈的开展必须以解决巴波亚公园事件为基础。是吉冈违背了命令,当时已明确要求他切勿激怒民众,且绝对不可向平民开枪。”

“你真是位脑筋不一般的官员,若菜。”睦罗贺说。

“吉冈大尉在哪儿?”

“外出执行任务了。”

“去哪儿了?”

“任务目前仍属机密。等他忙完了,我会通知你的。”

“长官,您这样——”

“他当前的任务对帝国至关重要!”

“但是,长官——”

“请识相一点,少佐。”中佐沉声怒吼。

“是,长官。请原谅,长官。”若菜鞠躬道。

“吉冈归队后我会通知你。拷问室随你处置。”

若菜少佐起身鞠躬致谢。“在下还有一事相求,长官。”

“什么事?”

“在此逗留期间,我想借调石村中尉直接听令于我。”

睦罗贺笑道:“我想,乔华党人应该对处决石村没兴趣。”

“此话怎讲,长官?”

“他贪生怕死。职责第二,女色第一。”

“那么,您不反对我带上他了?”

“你会把他也处决了吗?”

“不会,长官。他是我以前的学生,我稍后会少量调兵过来,想让他帮忙协调一下休闲活动安排。”

“那好。”

“多谢您耐心接见,长官。”若菜说完,转身离开,反手关上了门。此间,他思索着宪兵队的报告,情报中称睦罗贺之妻梅勒迪斯与乔治·华盛顿党人领袖安德鲁·杰克逊有染。当事人的缺席使情势愈加扑朔迷离,难以准确判断。若菜感到无比愁闷,设身处地地想,他也绝不愿审问自己深爱的人。

11:25 a

“那家的牛排沙拉堪称一绝,长官。”石村说。

“首先,不用叫我长官;第二,我不是特别喜欢沙拉。”

“它们一定能让您转变心意。烧烤肋眼排、烤土豆、小褐菇、帕尔玛干酪碎、鸭梨片,再加柠檬第戎芥末沙拉汁,什锦蔬菜打底。‘暖心屋’的沙拉特别美味,没有别家赶得上它。”

“真希望我爷爷能活到现在,亲眼见见现在的好日子。他以前总对我说战时的配给有多么紧张,”若菜道,“像面粉、砂糖这样的基本食料每周都不够,直到战后才充裕起来。”

“胜者得食嘛。”

内乱爆发之前,蒂华纳地区一直是旅游胜地。即使现在,在高度戒严的情况下,这里仍是聚会的优选之地。他们经过了两道安全哨卡,均有重兵把守,乘坐专用军车的两人照样要接受扫描。嗅弹犬在车辆之间巡逻,一群被捕的嫌犯坐在铁笼子里,戴着手铐,勒着堵嘴球。远处的城区异彩纷呈,高耸的酒店和迪斯科舞厅之间飘扬着“日之丸”。士兵们进行随机安全抽查,赫然耸立的机甲和来回穿梭的直升机,无不提醒着人们边界之外的混乱局势。

“您去过坎昆吗?”石村问。

“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顶级度假胜地。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室内游泳池,能与海豚一同游泳嬉戏,简直太奇妙了。”石村指向另一座门庭若市的酒店,它的外观像一颗巨大的钻石,“那是‘双子座’,里面有各种类型的过山车,现在时间还早,线路还比较闲,到了晚上,得等两个小时才排得上队坐一次。”

“整个城区到晚上还会更繁华?”

“到傍晚,游客量是现在的三倍,遇到节假日,还会有人专程坐飞机过来。”石村说。

“他们不担心叛军吗?”

“他们可不会让区区几个叛军毁了乐子。”

“暖心屋”位于一家商场内。石村把车停在入口附近的和族专用区,而旁边早已停放了几百辆电动摩托车。度假胜地氛围悠闲,男男女女身着运动夏装,许多人直接穿着泳衣上街。来自内地的游客拿着携计一路“咔嚓”,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全拍下来,“好厉害”和“好美”之类的词语频频入耳,这些词穷的赞叹和惊呼让若菜觉得有些好笑。

“在‘海宫’定期有驯鲸表演,超级精彩。”石村说,“我认识其中一位驯鲸师,她可以带咱们去后台参观。那些动物的聪明程度让人惊讶,她甚至认为人类不应该圈养鲸作为表演动物。”

来到“暖心屋”,石村立即和一名身穿牛仔热裤配比基尼上衣的热辣女领班攀谈起来。“我还以为你放假要去外地呢。”她对石村说道。

“计划有变,”他回答,“我带少佐来城里转转。”

她摇摇头。“咱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我知道。下次吧。”

她双手抱臂。“这周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石村挤出一个尴尬的假笑。“我一回基地,携计就出各种问题,通信线路全让乔华党人给扰乱了。”

餐馆里顾客盈门。她带两人去空桌就座,然后掐了他一把。“不说清楚别想走。”撂下这话,她回到餐馆前台忙活去了。

“是你朋友?”若菜问。

“差不多吧。”石村语气中充满无奈,“她太狂野了,我驾驭不住啊,长官。”

若菜大笑。

服务员呈上绿茶和菜单。另一名服务员端着黑白两色的肉走过。

“那是什么?”若菜问。

“炸臭鼬。”石村回答,“那边的是蚱蜢串烧,搭配猴脑吃最爽。这两道菜我都强烈推荐,如果您想体验一下先锋味觉的话。”

“我以前也烤过蚱蜢。”若菜说,“八岁的时候,经常和小伙伴去学校旁边铁路后面的森林里,逮上十几只蚱蜢,拧断它们的腿,然后架炭烧烤。我喜欢蘸芥末吃。”

“需要给您点一份吗?”

若菜摇摇头。“不如给我推荐点儿别的什么吧?”

石村为两人点了餐。

“也就是说,吉冈喜欢这家店?”若菜问。

石村摇摇头。“吉冈大尉的口味非常简单——酱油、米饭、白煮蛋,除此之外,他都视为不必要的奢侈。”

“那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以为您想吃一顿好的。”

若菜又笑了。“你喜欢军旅生涯吗?”

“努力适应中,长——”他把“官”字咽了回去。

“那吉冈大尉呢?他喜欢当军官吗?”

“他喜欢的理由和我不同。”

“比如?”

石村搅着杯里的茶。“我说不准,但我想应该不是为了美食吧。”

若菜品了一口茶。“我也偏好简单的口味。”

“哦?”

“你师母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石村低声轻笑。“师母也随驻圣迭戈了吗?”

“她留在考艾岛带两个儿子。”

“您和她经常见面吗?”

“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她确实挺辛苦的,为家庭放弃了事业,而这四年我一直派驻越南,很少回家。”

“越南情况怎么样?”

“官方说法:繁荣安定;小道消息:机密。”

“那么糟?”

“超乎你想象。本部明令要确保此地不陷入类似越南的境地,尤其是蒂华纳这样的热门旅游景区。和解并非没有希望,谁都不愿重蹈西贡的覆辙。”

“您希望从这里得到什么?”

若菜看着石村。“凡是好兵都希望得到的东西——和平。”

服务员端上沙拉。若菜偏着头看看,尝了一口,脸上顿时放出光彩。“味道真不错。”

“您喜欢那真是太好了。”

“嗯,说真的,我还从没体验过这样的口味。”

“您可以打包一些路上吃。”

“我看行。”

若菜吃下牛排,继续享受蘑菇的美味。“睦罗贺的战争模拟你用得多吗?”

“大家都经常用。”

“太厉害了,想不到他在伯克利期间就已着手编写了。这款战争游戏堪称完美,据说甚至能代入特定环境下的所有参数,预测最终结果。”

“只是统计上的可能性,”石村说,“还是会产生严重误差的。”

“已经很厉害啦。”

“相当厉害。”

“具体是怎么使用的?”

石村从口袋里拿出携计,打开,界面上的黑底绿字写着“圣迭戈行动”。

“你不插线怎么能连上记海?”若菜问。

“这也是伯克利学院南部开发的新科技,携计内置无线记海连接模块,可以真正实现随身携带。”石村键入用户名和密码,“当前,携计的图像处理功能还比较有限,但可以用这个士兵来给您演示。”画面上出现一个日兵的卡通形象,“在这里输入日期、预计敌军类型、心理因素、气候条件、地理数据,以及任意特殊情况,甚至还有军官的饮食习惯。”他快速输入随机变量,没有特别留意各个选项,只求尽快完成一长列选择菜单,“这些是一个场景的最少参数。实际进行战斗模拟的时候,得花上几天甚至几周来制订计划,然后启动模拟,研究ai的行动。”

“有传闻中的那么精确吗?”

“跟理想水平还差得很远,但进一步的优化正在进行当中,到年底,支持的变量应该能再增加五万个。”

携计上,士兵们在楼宇间巷战。一身乔华党人装扮、头戴白色假发的男女发起自杀性袭击,与建筑、车辆同归于尽。“第一起群体攻击发生时,你在这里吗?”

“我是在新闻上看到的。”石村回答。

若菜回想起当时的现场,数千人头戴殖民时代的假发,向圣迭戈市政厅冲锋,以身体为代价启动爆炸。一名自称“国父”乔治·华盛顿的黑人提出要求:“让出圣迭戈,否则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牺牲。”

“模拟预测我方的胜率有多大?”

石村将茶饮尽。“我没有参与那部分的计划。”

“预言结果是二者择一,城市要么被乔华党人摧毁,要么被我军完全掌控,但后者的前提是要无差别屠杀三万人,以人口灭绝为目的。”

“程序可能会出错。”

“有可能。”若菜将指节压得咔咔响,“很神奇,在睦罗贺学生时代的成绩单上,编程是他最差的科目之一。有人甚至怀疑,那些程序到底是不是睦罗贺亲自写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长官。”石村说。若菜注意到他不自觉地又冒出“长官”二字,而且应答时垂下了眼帘。

“那倒是。听说这款游戏还将开发商业版,让普罗大众亲身参与模拟战役。”若菜心事重重。

“我也听说了。携计图像技术飞跃式发展,速度之快超乎任何人想象。”

“谁能想到,我们的战争竟然会作为‘携计游戏’给孩子们玩?”

“这是一种披着娱乐外衣的政治宣传。”

若菜望望周围,发现那位女领班正盯着他们的方向。“她想跟你谈什么?”

“她要跟男朋友分手。”

“为了你?”

石村揉揉额头。“我想是吧。”

若菜摇摇手指。“中尉呀中尉,你还真会拈花惹草。”他吃完沙拉,“愿意陪我去找吉冈大尉吗?”

“您有没有去过武藏神社?”

“没有,不过家父建议我去参拜。”

“从这里走路十分钟就到,值得一去。”石村说。

“那咱们就去参拜一下。”

“您介意从后门出去吗?”

“不介意。”

12:43 p

宫本武藏神社分为五大区域。若菜和石村当前所处区域有小型瀑布、喷泉和台阶,设计成仿拟水幕铠甲的造型。本殿完全由玻璃打造,玻璃板间流水徐徐,代表这位古代剑士思想的汉字蚀刻其上,武士、神祇与刀剑的雕塑立在周围。二人来到拜殿前,若菜拿起一支香。

“你还记得宫本武藏的《五轮书》吗?”若菜问石村。

石村摇摇头。“我对刀剑一窍不通。”

若菜将手杖靠柱子放下,拔刀出鞘,双手持于身前,鞠了一躬,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再度鞠躬。

“家父曾让我每日清晨研习武藏著述。”若菜说。

“令尊也是军人?”

“农民,”若菜回答,“但他一心想把我培养成军人。”

“为什么?”

“为他那样的农民扭转任军人摆布的命运。”

一队神官进入神社,开始吟唱。

“你参拜过伊势神宫吗?”若菜问。

“还没有。”

“神宫每二十年就会重建一次,以遵循世间万物无常的本质——侘寂 [2] 。太平洋战争胜利之前,我们为夺取美洲大陆的统治权而战;如今我们已控制全球横贯东西的领土,却仍然抱残守缺,并未树立统治者的姿态。”

“学生不太明白。”

“我们统治着整个环太平洋地区,对待原住民不应该更加宽宏大量吗?既然他们被自己的上帝抛弃,我们的神明更当敞怀接纳。”

“他们的上帝驱使他们借乔治·华盛顿之名叛乱。”石村说。

“他们的上帝代表旧时的价值观,以幻想麻痹信众,使之忍耐当下的苦难。他们的天堂是众生平等的蒂华纳,有着无尽的欢宴和圣药带来的永恒喜乐,除此之外,只是茫茫一片模糊的光亮。”

“依您看,假设我们战败,神明也会变得不同吗?”

“可我们没有战败。”若菜说,“希腊人认为,最深重的罪不是谋杀,甚至不是杀婴,而是狂妄。自尊为神的人是否犯了终极的亵渎大罪?”

“假如他确实是神,那就不是罪。”

“是不是神又由谁来决定?”

“胜者?”石村答道,想听听若菜的意见。

若菜笑了。“对,胜者。帝国在漫漫征程中,杀死了多少人?”

“学生不清楚。”

“伟大的帝国,无不建立在如山的尸体之上。就连北美人也是靠屠杀数百万印第安人、奴役非洲土著发家的。牺牲者被世人淡忘,如同过往的辉煌被地震抹除。我们在同一天内向美国发射了三枚原子鱼雷,而这项行动是否必要,至今仍是争论的焦点——美国当时已准备投降。”

“我一直以为北美人誓死不降,而发射原子鱼雷是为了尽早让我军撤出地面战场。”

“当时我方破解了所有的密电,知道他们准备竖白旗,毕竟东海岸大部已被德军占领。他们提出了几个小条件,考虑到当时情况,也都合情合理。”

“那我方为什么没有接受?”

“为了威慑德军,表明这里是我们的势力范围,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加以巩固。这一方面是表明政治立场,另一方面也是结束战争的可靠军事手段。数十万北美人因此丧命,其中大多是平民。于是许多人游行集会,反对使用核武器;即便是如今,也有许多人在京都抗议我们武力对待乔治·华盛顿党人,要求和平解决。”

“为什么?”

“我也一样想不明白。你说,假如当初帝国战败,世界会不会更加和平?”

“很难说,长官。几年前,我在携计上看过一部关于武藏的电影,”石村说道,“他杀人无数。也许我们本性如此。”

听闻此言,若菜觉得有些好笑。“武藏传授过一个招式,名为‘贴身战’,用头、身体和腿紧紧地贴近敌人,直到你和敌人紧密相连,身体之间没有任何空隙。”

“就像情人一样?”

若菜哈哈大笑。“你满脑子只有情爱吗?”

“也不是啦。”

“我发现你在很多方面都挺不可思议。”若菜说。

“我?”

“原谅我直言不讳,我看过关于你的报告,几乎全是负面评价,从你进入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开始,多年来从未有所改观。但不论睦罗贺中佐调驻何处,他都会特别要求——或者说坚持让你随同调任。要不是他,你早就被派往非洲或者越南了。这是为什么?”

“没想到是中佐本人要把我带在身边。”

“怎么会想不到呢。你的成绩单上,连‘军事实战基础’这门课都不合格,因为刀术不过关。”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对刀剑一窍不通。”

“但你仍然稳居此地。”

“学生不明白您的意思。”

若菜收好佩刀,又拄起手杖,离开本殿。从拜殿向外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突然问:“关于中佐和夫人梅勒迪斯之间的关系,你了解多少?”

“不多。”

“你的意思是,不方便透露?”

“中佐的私生活是他的隐私。”石村回答。

“那你说说看,他的私生活是否影响到了他身为指挥官的军事判断?”

“学生不敢妄言。我只是个中尉,很少和中佐接触。”

“话虽如此,你的本职工作是审查携计用户收发的信息,必然也会过目中佐的私人通信。”

“我——我看过。”

“有何发现?”

“他的夫妻关系是两人的私事。”

“影响到帝国安危,那就是公事。”

“可是——”

“那我要亮底牌了。你别忘了,我是东京司令部的特派员。”

“学生觉得谈论中佐的私生活有些不妥。”

“即使关系到大日本合众国的稳定,也不愿谈论吗?”

石村面露难色。“他们的关系有些紧张。”他勉强启齿,表述尽量委婉。

“为什么紧张?”

“中——中佐认为梅勒迪斯有外遇。”

“他命令你监视她了吗?”

石村不安地移换着重心。“我一直在监视她携计的所有动态。”

“那你发现了什么?”若菜询问。

“她和一个乔华党人有染。”

“你报告中佐了吗?”

“最近刚替他确认了。”

若菜回望武藏的雕塑,他握刀摆出迎敌姿势,沉声一吼。

“你能监视别人的携计动态,这是记海系统的管辖部门提供的权限吗?”

石村摇摇头。“这是我……在睦罗贺中佐的帮助下开发的功能。”

“为什么带我来这座神社,石村中尉?”

石村的视线越过少佐,望向一个面容枯槁的男子。那人戴着一顶绣有某种标志的帽子,蛤蟆镜遮住了半张脸,身上的军绿色风衣扣得严严实实。是吉冈大尉。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这里?”若菜问。

“中午吃饭时我一直在监视他的携计动态。需要呼叫支援吗?”

“但愿不需要。”

吉冈大尉在神社前深深鞠躬,毕恭毕敬地拍手合掌,再鞠躬,然后摘下墨镜,揉拭眼睛,擦去泪水。

“你觉得他许了什么愿?”若菜问。

石村扫视携计。“我想,睦罗贺中佐命令他去杀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叫安德鲁·杰克逊的人。”

若菜低声骂了句街。“早知道你的携计有这种功能就好了,省得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你认识安德鲁·杰克逊?”

“安德鲁·杰克逊就是跟睦罗贺梅勒迪斯鬼混的那个乔华党人。中佐也许向吉冈承诺会照顾他的家人,并以此为由说服他最后发动一场自杀式袭击。但是,安德鲁·杰克逊不能死。”

“为什么?”

“他是叛军中支持和解的中坚力量。梅勒迪斯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当前正值帝国意气风发之时,坐下来谈判,对乔治·华盛顿党人而言不见得是坏事。”

“莫非她是双面间谍?”

若菜连连摇头。“她要真是间谍的话,事情倒好办多了。不过和平仍是大势所趋。”

“可是,要付出多大代价呢?”

“该付的一分不能少。”

“中佐这下要颜面扫——”

“效忠天皇陛下,这都不足挂齿。想想看,和谈将拯救多少生命。我们得保护安德鲁·杰克逊,哪怕专门给他派一个警卫员。”若菜说。

石村目瞪口呆地盯着若菜。“您此行的查办对象,究竟是吉冈大尉还是中佐?”

若菜忍俊不禁。“他们居然说你脑筋不够灵光。”

吉冈已结束参拜,快步走开,一路疑神疑鬼地回头,确认身后是否有人跟踪。一看见身穿军服的两人,他立即拔腿飞奔。

“大尉!”少佐喊道,“大尉!”

吉冈停下脚步,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支手枪。

若菜毫不顾忌,继续上前。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吉冈问。他黑色的眼珠空洞无神,干裂的嘴唇尽显沧桑,粗大的喉结随着话音上下跳动。他恶狠狠地瞪着石村,大鼻子上拧出几道宽褶。“是你出卖了我,石村?”

“我们迟早都能找到你,”若菜说,“咱们谈谈吧。我是若菜少佐,东京司令部派来的。”

“我知道你是来抓我的。但是,因为执行了上级的命令而要遭枪决,我不服!”他大喊道。

“谁说要枪决你,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巴波亚公园事件中,你是否接到了向平民开火的命令?”

“是他们先动手的。我有证人。战友们都说我不会有事,正当防卫罪不至死。”

“你会得到一场公正的审判。”

“那我母亲呢?要是我不在了,谁来照顾她?”

“令堂可以放心交给帝国照顾。”

“死刑军官的家人不可能得到照顾。”吉冈说,“你以为我不清楚这一套吗?”

若菜原地转动手杖,思量着用什么方法能安抚吉冈。

“再过来我就杀了你!”吉冈威胁道,又凶狠地瞪着石村,“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连条狗都不如。”

若菜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绝无动武之意,然后继续走上前去。“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向来我行我素,大尉,照理说你没有资格指挥那次行动。这些我都一清二楚。”

“不能怪我。是有人先朝我方士兵扔了个瓶子,我以为自己听到了枪响。我必须保护手下的人。”

“睦罗贺中佐是不是命令你去杀一个人?”

吉冈垂下头。

“作为条件,他是不是允诺要替你赡养母亲?”

“给我退后!”吉冈大叫,一把掀开风衣。他身上绑满了炸药。

石村见状退了几步,若菜却岿然不动。“你想杀我,可以。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什么问题?”

“你总共杀过多少人?”

“我说不准。”

“巴波亚公园事件之前呢?”

“十七个。”

“都是敌军?”

吉冈点点头。

“但那次不一样,是吧?”“你在说什么?”

“那次杀死的是无辜平民。”

“他们不是无辜的!我警告过他们散开!”

“一成,介意我这么叫你吗?”

“随便,我无所谓。”

“一成,你合上眼睛睡觉时,眼前都有谁?”

石村听得云里雾里,而吉冈的眼中却涌出了泪水。

“我知道肯定有那么一两个人,”若菜说,“总在你眼前挥之不去。白天你用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但是到临睡前终究无处躲藏。所以你连续几周没合眼了。”

“不能怪我。”吉冈说,“我警告了他们回家去的。”

“我知道。纠缠着你的都有谁?”

吉冈摇头道:“那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也被幻觉纠缠。”若菜坦陈。

“什么时候的事?”

“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

“就是说再也……再也摆脱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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