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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瓣河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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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对岸,至交好友正把盏相邀

梨树下柳姑娘倩影嫣然

还有个店小二打扮的少年笑嘻嘻回望

他看得笑出了声,大口呼吸凝集心力

趟着激流朝对岸一步步艰缓行去

涉川,涉川,涉川

一 一曲商声春草黄

叮、叮。

那年三月,满城只有十二岁的杨逊听到了烟雨中传来的环佩声,叩魂敲梦般灵脆。

当时天光黯淡,姑苏静默如少女。

晨雨远近横斜,濛濛中将细密交错的河渠织成了单薄的春衫,一针一线都在淙淙流淌。帘落入青石巷陌间激起淡淡的水雾,又给古城笼上了一层轻纱。

叮、叮—

少年杨逊正在城门边草丛中玩耍,忽闻声声玉响隔雨渐近,回望见一名白衣人远远行来。

杨逊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见来人背负行囊,左手撑伞,右手却持一竿长幡,上书“卜”字,不禁嘀咕:“原来是个相命的……”

白衣人步履稍缓,侧头望向杨逊,颔首微笑。

杨逊暗惊:“我说得那么小声,他竟能听见?”讪讪一笑:“你、你是给人算卦的先生吧?”

白衣人走近杨逊,收了油纸伞,露出年轻的面容来:“眼下我确是个相士,不过稍后就不是了。”

杨逊听得茫然,见这人二十来岁年纪,眉眼清秀,神采淡洒,衣饰又雅,若非携了不伦不类的长幡,简直要以为他是出身不凡的公子贵胄了。

他方欲问话,却又呆住,盯着来者衣衫移不开目光:那人收伞后春雨顷刻落满白袍,可雨滴却没浸入衫内,而是汇成道道细流沿衣向下飞淌,在衣角处不断洒落地上—雨下得绵密,竟始终浇不透那人的白衣。

杨逊脱口道:“奇了!你这是什么衣衫,怎不怕雨?能让我也穿穿吗?”

白衣人将伞递向杨逊:“你若要避雨,这伞送你。”说完见杨逊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衣衫,不禁一笑,将外袍解下递给他。

杨逊愣了愣,接过袍子三两下披上,不一会儿白袍便被淋得透湿,只得脱下来还给那人,大惑不解地挠头苦笑。

那人随手将白衣搭在肩上:“小兄弟,你几岁啦?清早城里空荡,你一人在雨中玩什么?”

杨逊道:“我在捉蟋蟀!昨天我斗蟋蟀输给了旁人,今天怎么也要赢回来……嗯,我今年十二岁。”

那人听他说得坚定,不禁莞尔:“十二岁呀,你叫什么名字?”

杨逊答了。那人微笑:“你这般争强好胜,可与你的名字不符了。”

杨逊不屑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名字,书院的先生说‘逊’就是谦退、辞让—凡事都要让着别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那人摇头:“莫小看了你的名字,要当得起这个字,可不是易事。”

杨逊问:“那怎样才能当得起?”

那人看了看天色,笑道:“这可要问问老天—辰时还未到,不妨再卜上一卦。”说着振了振手中长幡,将竹竿插入泥土,手腕一翻,掌心里已多了三枚铜钱。

杨逊只觉头顶上一空,仿佛那人随手一振幡竿,竟将方圆丈许内密集的雨线荡飞了一瞬!惊疑中见那人手中的三枚铜钱忽然高高跳起—

那人右臂倏忽伸在雨中,以手背接住了铜钱,不等杨逊看清,铜钱又已从手背上飞虫般弹起,如此抛接六次后,那人收了铜钱一笑:“给你算出的是谦卦,你知道谦卦的寓意吗?—亨,君子有终。”

他见杨逊迷茫摇头,又道:“你这一卦的变爻落在初六,卦辞说‘谦谦君子,用涉大川’,意思是只要你做一个谦逊的君子,自能成就一番作为,得到好的归宿。说来也巧,这谦卦正合你的名字,当属天意。”

杨逊听完拧眉不语。

那人失笑:“是我多言了,你才十二岁,很多事还不懂,这些玄虚的空话不听也罢。”

杨逊道:“我听不懂,但我会记住。”

那人一怔,漫不经意道:“你有这么好的名字,今后要好好守住它呀。”

杨逊点头:“我会记住你说的话。”

那人默然片刻,眼神第一次变得认真,叹道:“唉,小兄弟,你才十二岁,怎么心事如此重呢?”

杨逊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低头沉思起来。那人看出杨逊年幼早慧,心思柔敏,便也不再问话,只默默取下行囊,整理起里面的卷轴纸笔来。

杨逊忽道:“先生,你是看出了我有心事,才跟我说这么多……”方抬头便顿声,见那写着“卜”字的长幡竟已躺在远处泥泞中,而那人口衔一管毛笔,正将数个长短不一的卷轴系扎在一起。地上散落了些许纸页,已被雨花打湿,纸上晕开的墨色山水依稀可辨。

“雨要停了。”那人答非所问地接了一句,又弃了几幅画。杨逊捡起一页沾湿雨水的宣纸打量,问:“你不做相士了吗?我看这纸上的黄鹂画得真好,为何要丢掉?”

那人笑了笑:“辰时已至,今日嘛,我是一个画师。”

杨逊哈哈一乐:“真有趣,你昨天做相士,今日当画师,那明天你又是什么人?”问完忽觉周围雨线稀疏了许多,雨声渐小。

“明天?”那人将行囊重又背在身后,年轻的脸上秀眉微蹙,“我还没想好,也许当个郎中,也许做做木匠活……嗯,找个茶馆说一天书想来也是极好的。”

“说书好,我喜欢听人说书。”杨逊煞有其事地点头,又好奇道,“先生,你方才怎知雨要停了?”

那人却不答,拍了拍杨逊肩膀,微笑道:“小兄弟,我要出城去了,咱们就此别过。”说话中足尖轻抬,横袖一扬,将肩头的白衣临空抖出,袍袖鼓荡,雨珠四溅—

杨逊眼前一花,那人已在丈外,身上重又穿好了外袍。与此同时,天边泛出一道微光,春雨戛然止歇。

蕴满天地灵机的一隙间,杨逊怔怔然心生错觉,仿佛正是那人的一挥袖扫开了阴晴,分割了昏晓。

叮叮声又起,白衣人走向城门,曳流云之裾,振明月之佩,在清晨空旷的姑苏城里留下一道孤影。

杨逊回顾城中,街巷寂静,楼桥无言,隐有犬吠声融在河水奔淌中,足边草青欲滴,杂花含露浓。

少年一阵恍惚,但觉古城宛如世外幽境,唯己一人被遗弃于此。转头看了看白衣人渐渐模糊的背影,蓦然发足追去。

杨逊在城门口追上了白衣人,气喘吁吁:“先生,你出城可是有要事?我随你一道去吧!”

白衣人步履不停:“我是去见一个人,那人不喜孩童,你还是不见为好。”

“不喜又怎样,难不成还能杀了我?”杨逊紧跟不舍,见白衣人不语,不禁啊了一声,“真会杀人?我知道了,你……你们是江湖中人吧!”

白衣人仍不接话,身影晃动,顷刻已将杨逊甩在远处。杨逊喊道:“我还知道,那谦卦不是天意,是你故意掷出来安慰我的……”

白衣人闻声停步回身,静静等着杨逊奔近,嘴角勾起一抹好奇笑意:“小兄弟,你怎知道的?”

杨逊道:“我又不傻。你本事那么大,想掷出什么卦象还不是随你心意?”

白衣人颔首:“小兄弟,你非但不傻,还极聪敏,我第一眼便看出来了。”

杨逊昂首与白衣人对视:“天意是假的,但你说的那些话却也不是玄虚的空话。我还是相信你。”

“为何?”

“因为我第一眼就看出先生你不是寻常人,你一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所言当然大有道理。”

“你过奖啦。”白衣人面露苦恼,“真是头痛,我本从不骗人,没曾想今日初次哄骗一个孩子就被识破……小兄弟,稍后我绘一幅画送你,就当赔礼,你看如何?”

“好啊!”杨逊欢喜道,“那咱们出城吧。”

白衣人微微点头,径自前行,杨逊快步跟上。

郊野间草坡起伏低微,沿路花树星星落落,白衣人踏足在沾染了雨露的春草上,宛如凌风飘飞,所过之处草叶竟无丝毫弯折。

杨逊暗自称奇,但走了许久白衣人始终一言不发,他也就强忍不问。等到两人行至枫桥畔,白衣人步履缓了下来,杨逊终于按捺不住道:“先生,你真厉害,会那么多事情,算命作画、说书看病,什么都懂……”

白衣人微笑摇头:“这些事我不过粗通皮毛,怎敢言‘会’?我真正懂的,也不过一两件事罢了。”

杨逊追问:“什么事?”

白衣人淡淡道:“从前我懂刀术,这两年已忘了许多。如今算是懂一些剑法吧。”

“你为何要忘了刀术去练剑术,剑比刀好吗?”杨逊不解。

白衣人一笑:“那也不然,只是我多年前在深山中见了一名刀客,自知难在刀意上胜他,索性转而习剑。”

“你是比刀比不过人家,所以想在剑上争输赢。”

“并非如此,我是心中对他的刀意存了敬重,这敬意便是此生难以逾越的屏障,冲淡了我在刀意上的悟心。”

杨逊似懂非懂。

不多时两人走上一处矮坡,见坡上独生一株花繁叶茂的梨树,树下有个青衫文士闲坐,年约四旬,膝上横琴,垂目如老僧入定。

望见那文士的第一眼,杨逊便觉周身生凉,仿佛有一条携冰裹雪的河从心头倏忽流过。

“沐雨不浸,蹈实如虚—好个年轻人。”青衫文士抬眼淡扫白衣人,语声幽如枯井。

白衣人一笑,目光落在青衫文士的琴上:“久闻陆先生琴技高妙,早存请教之意,只可惜我今日并非琴师。”

青衫文士道:“只可惜你今日并非剑客。”

杨逊随白衣人前行,距青衫文士十丈时,忽有琴音婉转如风笼罩而来,顿觉头晕目眩,心生幻景,一步迈出竟不敢落下,仿佛眼前草地已变作万丈深渊。

杨逊大骇,忍不住连退数步。白衣人道:“何妨让这位小友旁观?”

青衫文士看了杨逊一眼,抚琴的手指微晃,杨逊但闻一声弦音如春虫清鸣,异感顿消。

白衣人携着杨逊的手走到离青衫文士三丈外的一方青石处,取出笔砚和一张空白宣纸,朝着树下文士微微躬身:“今日既为画师,且涂鸦几笔,以酬陆先生雅奏。”

青衫文士冷淡一笑,双袖轻振,带起弦音低昂,在旷野间绵延飘洒。

杨逊只觉这一回琴曲听来平常,并未引生幻感,而白衣人却神情一肃,将那宣纸置在青石上,以砚台压住纸角,对杨逊道:“小兄弟,劳你帮我按好宣纸,别让风吹走了。”

此刻春风疾乱,白衣人话音方落,半面纸已离石飘起。杨逊慌忙伸手按在纸上,可纸页甚宽大,他虽两手齐出,那纸仍是翻鼓不止。

白衣人提腕蘸墨,笔锋在纸上轻轻一抹,似蜻蜓在湖面曳尾而过,那张宣纸忽然平顺贴在了青石上—杨逊但觉耳畔一空,仿佛那一笔有千钧神意,定住了周遭风势。

古拙的琴音中,白衣人开始作画,运笔不停。

杨逊低头瞧见纸上以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几许苍云、一方草坡,似正是眼前景貌,随即又有一截粗枝斜飞入画……他端详笔锋游走,逐渐出神,只觉白衣人手腕纵横转折处溢出万千气象,宛如在天地间行云布雨。

少顷笔尖墨尽,白衣人再去蘸墨,杨逊顿觉风啸声重入耳际,如梦初醒。他从纸上收摄心神,四下环顾,却骤吃一惊,望着起伏的草叶瞠目结舌—

当下本是春草正碧时节,可方圆数丈内,每一片摇曳在风中的青草都泛出了微黄!

杨逊一阵迷茫,回望远处草地,却是翠绿如常,似只有梨树旁的草叶有异,可刚走上矮坡时这里的野草分明也是一般的青—困惑中回过头来,却发觉眼前的春草竟似比须臾前又黄了些许!

“拂手商声动,离离尽染秋。”白衣人伸笔凝在砚中,颔首而赞,“古书有云,先秦郑国有琴技入神者名师文,当春叩商弦以召南吕,凉风忽至,草木成实。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钟,温风徐回,草木发荣—今日得见陆先生,始知此说竟非虚妄。”

青衫文士漠然道:“陆某粗通琴韵,岂敢比肩先贤?那实非琴技,只是陆某久历霜雨,剑意中沾了些枯萎秋气罢了。”

“不错,陆先生是剑客,从来不是琴师。”白衣人一叹,笔锋在砚中重重捺下,挑笔一扬,一团墨汁飞落在画上那截粗枝的梢节处,聚成了一小洼。

杨逊愕然惋惜,心说:这一下蘸墨未免过多,这幅画怕是毁了。与此同时,青衫文士却眸光转锐,脸色骤青。

白衣人轻笑一声,将笔掷在地上,转身朝着青衫文士走去—随着他第一步落下,背后画纸上那团墨汁忽然流动起来,在粗枝上淌出了一道细流,浑似生出了一节短桠!

青衫文士抚琴的十指拨捻加急,琴音反而低了下去,清旷苍寥,相隔三丈却如在千里外的云水间遥遥传来。身侧梨树枝叶随着琴曲簌簌颤动,一朵梨花飘离了枝头,花瓣散在风里,轻扬缓旋。

杨逊顺着飞花仰头一望,高天上有雁即要飞过矮坡,却忽又转折了方向遥遥而去,暗想:难道那大雁是畏惧琴音?可是相隔这么远,它怎能听得见?

低头再一瞧画,惊觉方才新生的那枝短桠又分出了几股细流,已洇成了几片墨色的花萼。那团墨泛着水光在纸上继续淌染,花萼上很快吐出了几丝花蕊,每一丝都细微传神,仿佛半空里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工笔慢描。

一朵又一朵梨花从树梢凋落,树下的青草已枯黄如秋叶。白衣人迈出了第四步,画中的枝桠上结出了第一片花瓣。

杨逊见两人言谈寥寥,一个抚琴,一个作画,本觉莫名其妙,揣摩着方才所闻“剑客”“剑意”之言,忽然惊悟:莫非这两人其实是在……斗剑?

白衣人走得很慢,但他每行近青衫文士一步,文士脸上的青气就盛一分,抚弦也更急,身边梨树上落花纷繁不绝,如下起了一阵快雪。

—顷刻间,满树梨瓣落尽,矮坡上草黄花萎,触目萧然。然而青石上却有一枝墨色的梨花正在画中开萼吐蕊,徐徐绽放!

杨逊死死按着宣纸,目不转睛,第二瓣、第三瓣梨花在纸上流现,他被这至奇至美的一幕所震慑,一抹神机注入了他年幼的心灵—对他而言,此刻天荒地朽,只有画中那枝梨花才是世间唯一活物。

俄顷白衣人已走到第七步,与那文士近在咫尺,纸上梨花已结出四片花瓣,有的是全瓣,有的则半掩在别瓣之后。眼见第五瓣即生,一角青色的布料忽然飘在了风里,那文士眼中光华黯淡下去,琴音止了。

白衣人洒然振袖,三丈外,纸上的墨汁亦凝住,一朵完整无瑕的墨梨终没绘成。

青衫文士敛袖站起,膝上琴随着他起身而无声崩解,在满地落花上堆成了木灰。

白衣人拱手谢道:“陆先生所奏高古,不似红尘诸曲,敢问名目?”

青衫文士答:“曲名《承云》。”

白衣人恍然:“《吕览》中载,古帝颛顼令飞龙作乐、效八风之音,乃成《承云》之曲,今日得聆,果然非同凡音。”言毕再度举步,与青衫文士擦肩而过,将下矮坡时怅然叹道:“若论琴艺,我不及陆先生。”

“可惜陆某不是琴师。”文士声如枯弦,“今朝论剑,是云公子胜了。”春风中青衫开裂,胸襟上渐渐浸出一道狭长的红,形如花枝。

白衣人没有回头,随口道了声“承让”,步履加疾,下坡去了。杨逊呼之不及,只听一道清越语声传到矮坡上:“小兄弟,那幅画就送你了。”

杨逊怔怔凝望画中梨花,蓦然抓起宣纸奔出几步,眺望白衣人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可你还没画完呢……”

少顷,白衣人身影已成山野碧翠间一道远远的雪色,宛如一瓣梨花横飞在青云中。

二 青云白鹭剑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枕河楼是苏州最好的酒楼,掌柜吴海十多年迎来送往,城中名流豪绅可谓无一不熟,可今日却是生平头一回见平阳镖局总镖头唐震与剑缨堂堂主孟山英一同作陪宴客—而且宴请的竟是一位吴掌柜素未谋面的书生。

吴海将一众人引到楼上只接贵客的酌月阁,又三次去后厨过问菜色,更亲手切细春笋烹了一味鲈鱼送至阁中,笑脸恭维了唐震与孟山英几句,目光不禁瞥向坐在上首的那个书生—那人青衫方巾,四十出头年纪,模样清雅,除眼神格外幽宁,瞧来倒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非只唐、孟是江湖大豪,席上其余陪客俱在苏州颇有名望,吴海与他们一一寒暄,其间听到有人称那书生为“杨大侠”,而唐震则叫他“逊兄”,想来那书生是姓杨名逊了。只听孟山英道:“吴掌柜,先前我等正说到杨大侠精擅丹青,不如借你店中纸笔一用,请杨大侠当场挥毫一番可好?”

吴海一愣,指着阁中白粉壁笑道:“不须用纸,小人斗胆,请杨大侠留画壁上,鄙店蓬荜生辉。”随即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店伙计,道:“梁雨,去取笔墨来。”

那小伙计应声往返,将笔墨递到桌前。书生杨逊谦让几句,经众人再三恳劝,只得提笔走到壁前作画:先勾勒出远方山峦云霭,又画出一片草坡及坡上繁枝老树,旋即在树梢上空细描一只飞雁,收笔转身。

众豪客离座观望,见画得传神,大声赞好。吴海更是连连道谢,又命小伙计梁雨留下伺候,告退离去。

唐震端详壁画,奇道:“逊兄,这画真似苏州郊野春景了,那树是梨树吗,怎只有叶,没开花?”

杨逊轻叹:“杨某笔法粗疏,尚画不出梨花。”

唐震不明所以,杨逊也不解释。众人坐回桌上,见那名叫梁雨的伙计一脸稚气,都未将他放在眼里,自顾自推杯换盏,纵声谈笑。孟山英举杯邀向杨逊:“听闻半年前在成都,杨大侠金盆洗手,自言归隐,不知确否?”

杨逊道:“不错。杨某已退出武林,若非街上偶逢唐兄,难辞盛情,实不该冒昧叨扰。”

“逊兄客气了,”唐震大笑接口,“适才在街边,在下提及三日后会有一名姓云的大人物来到苏州,逊兄听后似有些好奇?”

杨逊点了点头,这也确是他答应赴宴的一大缘由。

唐震道:“昔年逊兄剑诛甘陕七恶,慑服两广凶匪,三战破万鬼门,独闯天霜堂,一柄涉川剑威震大江南北,‘侠义’二字,可谓当之无愧。然而若说剑术,却有一人恐非逊兄所能及了—那人姓云,正是天下第一剑客,云陌游云公子。”

这云陌游三字一出口,满座谈笑顿止,人人肃然生敬,只有杨逊淡然道:“那位云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已常年不现于江湖,唐兄又怎知他三日后要来苏州?”

唐震道:“三月初七是云公子之父云寒川的祭日,云公子虽远游无定,但每隔十年便会回一趟苏州祭拜亡父,今日是三月初四,再过三日,距云公子上次归家便已整整十年。”

杨逊恍然:“原来如此。”

唐震微笑道:“三十年前,武林中第一剑客本是陆青渊,那年三月初七,云公子归家祭祀,与陆青渊约在苏州郊野斗剑,结果是陆青渊败了。当时云公子只有二十来岁,此后便得剑神之名,威震江湖数十载。”

孟山英啧啧赞叹:“那陆青渊败后心灰意冷,逐走门徒,从此绝迹江湖,可他那几个弃徒如今俱已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剑客,足见当年陆先生剑术高到何般地步,却仍败在云公子剑下!”

席上有人接口笑道:“只可惜当时两人那一战无人目睹,杨大侠见识高明,不知能否推测一二?”

杨逊一生恪守谦诚,犹豫片刻,照实答道:“据我所知,当时陆青渊以琴音夺尽方圆数丈内的春意,而云公子绘虚击实,于画中再造新一番天地,破去了陆青渊的‘剑弦九韶’。”

诸人面面相觑,孟山英干咳一声:“陆青渊败给云公子是他遣散弟子时亲口所承,但究竟如何败法,只有他两人知晓,江湖上对此众说纷纭,杨大侠此番推测虽有些过于玄奥,倒也别开生面。”

杨逊一笑,静静看着小伙计梁雨为自己斟酒。唐震续道:“二十年前,云公子第二度回苏州祭祀时行踪悄然,离去后苏州武林才得知。而十年前云公子另有要事,仅在城外枫桥畔其父墓旁洒了一杯水酒便飘然而去。如今我等剑道后学满怀热诚,且已略备粗礼,三日后说什么也要一睹云公子风采,请他做咱们青云门的门主!”

杨逊微奇,询问几句,才知是唐震做倦了镖局生意,要与孟山英的剑缨堂并为一门。唐震一手“舞阳剑术”威震江浙,而剑缨堂门人亦都习剑,两方便商定新立一个青云剑派出来。

孟山英笑道:“唐兄过谦了,那宝剑是唐兄耗费一年光景才设法寻到,神锐绝伦,如何能称为‘粗礼’?唐兄还不快快取来神剑,请杨大侠品鉴?”

唐震面露得色,唤人离席取回一柄剑鞘古朴的长剑。

“此剑名唤‘青云白鹭剑’,是多年前泉州七大名匠合力所铸,断金石如切腐泥,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逊兄请看。”唐震说着拔剑至半,剑刃如月华流泻,清光盎然。

杨逊扫了一眼剑身,道:“果然好剑。” 唐震听他说得平淡,眉峰微皱。

孟山英见状微笑:“唐兄得此剑后尚未试过锋刃,正好在座诸位也都听过杨大侠涉川剑的威名,不如两位稍过两招,让我等开开眼界。”

满席轰然叫好。唐震一怔,看向杨逊,见他摇头欲拒,抢先道:“咱们江湖武人,不必太过拘束,你我就各出一剑,聊助酒兴如何?”

杨逊苦笑答应,他这半年来已不常带剑,今日别有他事,才将涉川剑携在身边,当即与唐震走到空处,道声失礼,缓缓拔剑。唐震见杨逊的剑刃上锈迹斑斑,只是寻常旧铁剑,便道:“逊兄先请。”

杨逊手臂振动,刺出一剑,剑风霍霍劲响,但看在唐震眼中,剑势倒也并非快绝。唐震留了几分力,扫腕迎出一剑,两柄剑一触即分,杨逊倒退一步,唐震却横剑原地伫立。

众人凑近细瞧:涉川剑的剑身上多了一道浅浅凹痕,而青云白鹭剑却光华如镜、全无损伤。有几人当即喝起彩来。杨逊收剑抱拳:“多谢唐兄留手。”

唐震大觉畅快,连声笑道:“坐下喝酒,喝酒!”两人重又落座。席上觥筹交错,向杨逊敬酒攀谈的人却颇少了几个。

有人赞道:“唐兄这柄天下第一神剑,赠给天下第一剑客,当真妙极,云公子定然喜欢。到时大伙儿请他来当青云门的门主,他老人家绝无不允之理。三日后,苏州青云门这几个字便要响彻江湖了!”

孟山英道:“我等敬重云公子的名声,亦知其心性散淡似闲云野鹤,故而只想请他做大伙儿的门主,断不会委屈他老人家料理门派俗事,日后自当由唐兄坐镇青云门大局。”

唐震一笑:“本来凭令弟剑术,亦可坐得这青云剑派的门主,但江南第一剑比之天下第一剑,总归稍差些许。”

孟山英连连摇手:“舍弟山洛性子孤狂,难堪大用,不提也罢。话说当年云寒川死后,云家人大多流散外地,至今多已谢世,日前我派人多方探访,将云公子的亲眷寻回了一些,安置在剑缨堂供养衣食,等到三日后一并请他们与云公子相会。”

“此事却没听贤弟提起过。”唐震面上微露不豫,顿了顿笑道,“贤弟如此有心,是青云门之福,甚好。”

有人道:“都说云公子剑术入神,但三十余年过去,恐难免年长力衰,而孟堂主之弟年未满三十,其剑却已窥天道,这江南第一剑嘛,未尝不能将天下第一剑取而代之。”

此言说得大胆,席上一时议论纷纷。杨逊淡然听着众人交谈,不言不语,伸指入杯盏蘸了酒水,信手在桌上涂画。立在一旁的少年伙计梁雨好奇凑近,见杨逊画的好像是一朵花的花瓣,杨逊手指勾抹间似藏奇特韵律,梁雨不禁瞧得出神。

画完第四片花瓣,杨逊手指停住,倏然转头瞧向梁雨,微微一笑。梁雨一怔,只觉杨逊笑容温暖,但双目清寥如星,与他对视稍久便微微眩晕,仿佛他眸光深处有条深河在静静流淌。

唐震瞥见杨逊蘸酒乱涂,心想都说杨逊为人谦和雅致,怎么做出这般孩童举动,又见孟山英正与人数落其弟孟山洛的种种不肖,便笑问杨逊:“数年前扬州‘杨柳之会’震动武林,当时我本想赶去面见逊兄,因故未能成行。前不久听闻逊兄退隐,更是叹惋,本以为从此再难相见,却不知逊兄因何竟至苏州?”

杨逊道:“苏州是我故乡,我少小离家,如今既退出江湖,自当归家。”

席上众人相望沉默,忽有一人笑道:“原来杨大侠也是苏州人士,如此说来,咱们苏州可是出了两大赫赫有名的剑客了—一位无疑是云公子,另一位嘛……自然便是……便是孟堂主之弟,‘秋芦剑’孟山洛了!”

阁中一寂。宴饮至此,仿佛图穷匕见,人人望向杨逊,要看他作何应对。

杨逊不紧不慢地从梁雨手中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酒,语声悠然:“杨某虽孤陋寡闻,但‘芦荻秋剑,霜压江南’八字却也听过,山洛兄的剑术,当真是赫赫有名。”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杨大侠说得好!咱们同饮此杯!”

杨逊喝下酒,起身拱手:“多承诸位款待,杨某不胜酒力,这便先行告辞,失礼莫怪。”

唐震也不劝留,亦站起道:“三日后我与孟贤弟还在这枕河楼宴迎云公子,届时逊兄若有暇……”

杨逊摇头道:“贵门新立,杨某本该前来恭贺,怎奈另有些事,请恕难至。”

唐震似脸色一松,拱手道:“如此,咱们便改日再叙。”

……

众人望着杨逊出酌月阁下楼而去,无一人相送。静默片刻后,有人张口欲语,唐震扫了梁雨一眼:“小子,我们自己倒酒,你走吧。”梁雨低头应诺,目光闪动,走出去掩好了门。

一人道:“唐兄、孟兄,瞧这杨逊名不副实,剑术平平,咱们这般阵仗,设宴试探于他,是否太过看得起他了?”

唐震道:“我与杨逊也只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但他从前声威当真隆盛,后来僻居巴蜀,事迹渐少,直至几年前扬州扶柳镇上杨柳之会,他身遭重创,据说武功十成里去了九成,今日一试果然……他失了武功后心性也愈发淡漠,与至交好友疏了往来,有年轻剑客寻他请教剑法,他也推辞不敢应战,终于在半年前宣称退隐……唉,若在十来年前,杨逊是足当得起名侠二字的,可惜了。”

孟山英笑道:“江湖代有奇人出,从前如何都是过眼云烟,那也没什么可惜的。如今杨逊废了修为,即便在苏州长居,也是势单力弱,绝不会抢了咱们青云门的风头与好处。”

唐震微笑起来,取出青云白鹭剑又看,但觉手握天下第一神兵,心中万分安稳,忽从剑身反光中看到门缝外有片衣袂,顿时霍然站起。

……

杨逊方推开酒楼门走到街上,便听到一声古怪的风鸣,如烛光闪灭,转瞬即逝。

他心头微震,止步向着街对面望去。

—那不是风声,是一个人的咽喉被剑截断的声音。剑锋切开皮肉,将即要迸出的惊呼收成短促的气音。

枕河楼对面是一间茶肆,声音便是从茶肆里传来。

“许多年没遇到这样快的一剑了。”杨逊想。

他朝茶肆走去,听见里面谈笑如沸,没人骇然高叫,也没人满脸惧色地冲出门来。

杨逊猜测:杀人者并非当众拔剑行凶,也许只是随手拈起一根竹筷,从死者的咽喉边轻轻抹过。死者端坐不动,茶客们尚未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死人。可是若有这般手段,被杀之人本该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才对,莫非杀人者的剑术尚有些生疏?

正念及此,杨逊忽闻一声叹息从茶肆的喧闹中透出,那叹息轻幽而怅惘,恍如梦幻,仿佛一个人猛然忆起了遥远前生里一件万分美妙的事。

杨逊脑中闪过一幕画面:杀人者经过被杀者的桌前,说下一刻将出手杀死他,而后默然等了极短的一刻,期待着对方出言或拔剑—在对方即要有所动作时,杀人者才拈筷出手,刻意要后发先至,似是在考校自己的剑术。

杨逊来到茶肆门口,犹豫起来:杀人者当已隐迹遁形,即便自己进了门,也未必能在众多茶客里找出他来。况且此事多半与平阳镖局或剑缨堂相关—这等帮派纠葛,多为争名夺利,极难言说对错,自己既已退出江湖,不宜再插手。

杨逊暗叹一声,打算离去,走出几步,听到茶肆门开,几个饮完茶的客人前后走出,从足音中没听出有人会武功,而其中有一人的脚步声尤为沉重缓慢。

杨逊回望,见那人是个手捧破碗的苍老乞丐,脸容枯槁,身形伛偻。他瞥到碗中空空,便走上前去放入两块碎银,温声道:“老丈这是要去哪里呀?”

“去讨吃食。”那老丐指了指枕河楼,声如朽木。

杨逊叹道:“你直言讨要,楼里人未必肯给,还是拿银两去买吧。”说完见老丐仍执拗朝酒楼迈步,也不知他听懂没有,想了想,将碎银从破碗中塞入老丐衣襟,道:“老丈,你要吃饭时再取出来用。”

老丐眼神呆滞地打量杨逊一眼,径自进酒楼去了。

杨逊转身而行,经过枕河楼边时,听到酌月阁里笑语低昂,不禁微微苦笑。

他走得看似缓慢,但倏忽就行出了数里,在城中剪金桥上临河伫立。

他是要沉剑入河。

此刻,他离河两丈,只须轻轻扬手即能掷剑入水,须臾沉底。然而涉川剑与他共历三十年霜雪,如今到了告别的关头,终不免迟迟犹豫。

半个时辰过去,杨逊终于下定决心,就在长袖方抬即甩之际,忽听身后有人道:“大叔,你要扔剑?这剑不要了吗?”循声回看,不禁莞尔—说话人竟是枕河楼的那少年伙计梁雨。

“小兄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杨逊点头,“是啊,不要啦。”

梁雨面露喜色:“那你把剑给我呗。”

杨逊失笑道:“小兄弟,你要剑做什么?剑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

梁雨也笑:“大叔,剑当然不是玩具,但我也不是小孩子,我学过剑法。可我买不起剑,只能拿树枝木棍去练,那可差太远啦,你把剑给我吧。”

杨逊摇头:“那可不行。我就要离开江湖啦,再也不回来,这剑是我的好朋友,它活了三十年,今日寿终正寝,我要把它葬在河里。”说着说着,心中泛起涟漪,似有些怅惘,又觉解脱。又道:“小兄弟,稍后你跟我到铁匠铺,我给你买一口好剑。”

梁雨却道:“不成,平白无故,我怎能花你的银两?你还是扔到河里吧,等你走了,我就潜入水中把剑捞出来,我从小长在河边,水性好得很。”

杨逊一怔。梁雨笑嘻嘻道:“你丢到河里之后,那剑就不是你的了,我捞的是无主之物,可跟你无关。”说罢退步让到一边,摆手示意杨逊扔剑。

杨逊苦笑,只觉扔也不妥不扔也不是,打量梁雨眉眼,忽然脸现凝重,闪身扣住了梁雨脉门。

梁雨大骇,心想虽听说此人武功已失九成,在酌月阁里给平阳镖局和剑缨堂的人轻侮嘲笑也不敢还口,但要收拾自己总是轻而易举,颤声道:“你、你这人舍不得剑,便要动粗吗?”

杨逊缓缓放脱了梁雨脉门,笑了笑。梁雨嘀咕道:“你既说要退出江湖,就该心无挂碍,怎么还舍不得一把剑?再说你这剑生满了锈,可比青云白鹭剑差远啦……”

杨逊轻叹:“你说得不错,我终究不能算是真正心无挂碍。”

便在此时,忽听数丈外一人阴声笑道:“想必杨大侠已然觉察,这‘蛰龙醉’之毒神仙难解,就请好好消受。”

杨逊侧头望去,阴笑顿止,有个黑衣人背影起伏,远远掠走。

梁雨大惊:“你中了毒?酌月阁里的酒菜有毒吗?”倒退两步,慌忙又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倒酒,可不是我下的毒!”

杨逊淡淡一笑,上前拍了拍梁雨肩膀,道:“小兄弟,你很害怕吗?”

梁雨只觉肩头处似有暖流涌入,随即周游全身,舒泰无比,但舌尖仍不禁打战:“你怎么不去追那黑衣人,兴许他和酌月阁里的人无关呢。”

杨逊道:“他转身疾掠中有一瞬黑袍下翻露出腰间里衫,上面绣了一缕飘缨,料想是剑缨堂的标记。”

梁雨讶道:“你眼力真好!”但初遇生死大事,转念又惧怕起来,心想此人中了不解之毒,多半不敢去找剑缨堂寻仇,没准儿顷刻即死,临死前可别胡乱迁怒,拉我垫背。

他虽见杨逊神色平和,浑不似中毒将死之人,但又怕杨逊忽然凶性大发,当即慌慌张张道:“杨大叔,你中了毒,那可真是不好……真是糟糕得很了,我很为你难过,我、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扭头就跑,奔出几十步后回望见杨逊伫立河边不动,才松了一口气。

梁雨转过几条街,心中却愈发不安:杨逊中毒虽与自己无关,但自己惊惶逃走,未免太过胆怯,更有几分薄情寡义,暗想:梁雨啊梁雨,你总盼望做个江湖豪侠,如今岂能见死而逃?打定主意,一口气奔回剪金桥,却不见了杨逊身影。

杨逊风神淡雅,卓然让人心服,梁雨虽只在酒楼听他说了些话,河边寥寥斗了几句嘴,但已对他隐隐生出一丝亲近,此刻心头微酸,抢到河边张望流水,正自犹豫,忽听背后语声传来:“小兄弟,咱们又碰面了。”

梁雨一惊,回头看见了杨逊的温和笑容,心神稍松。杨逊微笑道:“方才你是想入水打捞我的尸身吗?小兄弟,你心肠倒好。”

梁雨确是想回来安葬毒发身亡的杨逊,乍被杨逊说破心事,莫名羞恼,脱口道:“哼,我只是回来看看你毒发了没有,你武功不济,却又得罪了苏州最大的两个帮派,只怕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话一出口便悔,却见杨逊毫不动怒,只淡淡道:“中了蛰龙醉之毒,三日内不会发作,好比体内潜了一条毒龙,三天一过,毒龙噬心,无药可解。”

梁雨奇道:“别人下毒害你,你……你就要死了,怎么既不害怕,也不生气?”

三 藏形之鬼

杨逊笑笑不答,问:“你先前说你学过剑,那你师父是谁?”

梁雨也不隐瞒,笑道:“我可没师父,我会的剑法不多,都是去镖局找郑大叔玩的时候偷看来的。”

杨逊细听详情,乃知那“郑大叔”是平阳镖局的一名镖师,而梁雨父母早亡,本在街边乞讨,郑镖师见他可怜,便荐他去枕河楼做了店伙计,平日里对他也多有照顾。有时梁雨去找郑镖师,见镖局院里有镖师习练剑术,便加意留心,长此以往倒也学会了几手架势。

杨逊道:“听你说来,那位郑镖师倒是个仁厚好人。”

梁雨大声道:“那是自然,郑大叔是大大的好人,不像镖局里其他人……杨大叔你不知道,是那姓唐的……”

杨逊接口道:“是唐震和孟山英让你来找我的,对吗?”

梁雨一愕:“你怎么知道?”

杨逊道:“先前在酒楼,我便见你对席上谈话颇为留意,有时听得入迷,连酒也斟漾了。料想我走之后,唐孟等人难免要私下商谈,定会将你逐出—以你能耐,若躲在门外偷听,那是瞒不过他们的。”

梁雨咋舌道:“你说得真准!我偷听被唐震捉住,他们踢了我两脚,逼我来找你,还要我把偷听到的话都转述给你……我一路打听了许久才找来这里,不过那些话不好听,我可不爱说给你。”

杨逊微笑:“你果然心好,他们所言我大约也能猜到。小兄弟,你为什么这么爱听江湖人说话?”

梁雨道:“我不爱做店小二,我喜欢学剑,我要做江湖大侠!”

杨逊道:“那也容易,我收你为徒,传你剑法,你想要我的剑,我也送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梁雨吓了一跳,低头犹豫片刻,认真道:“那可不成,我早在心里发过誓,平生只做云陌游的徒弟,不能拜你为师。”

说完没听到杨逊接话,猜他是自知远不及云陌游,又怕三日后毒发身死,剑法失传,便安慰道:“杨大叔,你也不必太难过……”刚说一句便说不下去,觉得劝一个将死之人别太难过,实在不合情理,抬头欲改口,却见杨逊神情肃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街边一个紫衫路人。

梁雨看了两眼,小声道:“那人来过酒楼几次,我认得他,他是穹窿山的剑客,好像剑术挺高。杨大叔,你瞧他做什么?”

杨逊道:“那人马上就要死了。”

梁雨奇道:“什么?你怎知道?”

“我看得出。”杨逊叹息,“那人在行路中被人一剑截断了心脉,自己却浑然不觉。只因那一剑太快,那人心口的剑痕太细,被血黏住,尚未迸裂开来……嗯,杀人者并非用剑,用的是比剑更轻细之物。你看此刻那人抬足已微微向左歪斜,只怕走不出四十步便会倒地毙命。”

梁雨没看出紫衫人步履有丝毫左斜,闻言将信将疑,心里默默数着步子:“……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在紫衫人的第四十步即要落脚时,忽有个蓝衫公子从旁经过—那公子右手提着酒葫芦,左侧腰畔系着一柄剑,与紫衫人擦肩时右手食指在葫芦上轻轻一叩,左侧长剑却倏然在鞘中振出清鸣,一股酒泉从葫芦里喷出,浇了紫衫人满身。

紫衫人一步走完,就此站定不动。

“杨大叔,我方才险些信了你。”梁雨嗤笑,“四十步了,那人还不是好端端站着?”说话中见蓝衫公子侧头望来,眉宇清峻,二十来岁模样。

梁雨惊道:“穿蓝衣的好像是孟山英的弟弟,孟山洛!”

杨逊点了点头。孟山洛仰头灌了一口酒,忽朝两人行近,身后那紫衫人兀自伫立如木雕。

孟山洛神色冷漠,梁雨不禁有些害怕,却见杨逊客客气气拱手道:“幸会孟兄。”

孟山洛道:“剑之所触,泯然若淡光,经身而人不觉—杨兄好剑法。”

杨逊一怔:“孟兄误会了,那紫衫人之死与我无关。”

孟山洛似也不信杨逊有此剑术,闻言道:“如此说来,在枕河楼对面茶肆中我剑缨堂折了一名好手,也非杨兄所为了?”

杨逊道:“自然不是。”

孟山洛点头:“那我今日就不杀你。”说罢转身走了。

杨逊拱了拱手:“多谢孟兄。”

孟山洛没有回头,远远发出一声冷笑。

梁雨见孟山洛笑意轻蔑,言辞狂妄,而杨逊竟仍一脸谦淡地拱手相送,不禁愤愤然道:“杨大叔,那姓孟的如此轻视你,你怎么忍得下去?”

杨逊道:“当年云公子见陆青渊,不言剑术只论琴技,那是对论剑已稳操胜券。我与孟山英见面时他极力赞我丹青,自然是看轻我的剑法了—剑缨堂的人轻视我,我一早便知,那也算不了什么。”

梁雨脱口道:“你反正中了剧毒,何不痛痛快快与孟山洛拼斗一场,即便死在他剑下,也好过这般窝囊!”

杨逊似没听见,自顾自道:“那杀人者是借‘活尸’展露剑术,故意让其从我面前走过,似在邀战。”说着来到紫衫人身前端详。

梁雨跟上,见那紫衫人嘴里忽然吐出白气,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

梁雨惊退数步,杨逊道:“孟山洛亦看出行尸身上携有挑衅之意,便也出了一剑—那酒水蕴有孟山洛的剑意,清冷绵长,压制住紫衫人心口剑痕久久不开裂,让他僵立不死。直到剑意散尽,他残存的生机才化作一口霜气喷出。”

梁雨恍然:“你是说他两人借紫衫人的身体出剑过招?那杀人者究竟是谁?”见杨逊俯身翻动紫衫人胸襟,伸指黏回了一丝白絮,奇道:“这是什么?”

“从竹筷到柳絮嘛……”杨逊沉吟,“此人应是在茶肆中还杀了一人,那时他运剑尚似稍有生疏,可仅过不到半日,出剑几已入化境,好生奇怪。我本以为茶肆里死者是孟山洛所杀,如今却也想不通了,姑且称杀人者为‘无名’吧。”

此时已有行人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两人快步转入左近一处僻静巷子,杨逊见巷口蹲坐一个白发老者,正是枕河楼边所遇老丐,却听梁雨叫道:“老伯,你怎么在这里?”

那老丐低着头,只翻来覆去道:“我到处找你,到处找你。”

梁雨道:“啊,你是去酒楼找我了?你身上怎么沾了泥,有人欺负你吗?”

老丐含混嘀咕:“去酒楼,要吃食,他们赶我……”

梁雨心中一酸,两人就近找饼铺给老丐买了吃喝,老丐吃完嘟囔着走远了。梁雨解释说,这老丐是他以前做小叫花时认识的,住在城郊一所破庙里,神志似有些不清楚,在街上见到吃的就抓,被人打了几顿后愈发不爱言语。梁雨去酒楼做店小二后,常拿些饭菜给老丐吃,老丐有时饿了,也径自找去酒楼,为此梁雨没少挨吴掌柜的数落。

杨逊听罢取出不少银两,递给梁雨,让他和老丐花用。梁雨死活不收,杨逊微笑道:“你不要我便扔到河里去,那时你再去捞吧。”

梁雨扑哧一笑,收下了银两,眼圈却有些红了:“杨大叔,谢谢你,你中的那毒真的没解药吗?你要是能不死就好啦……”

杨逊道:“你若真要谢我,就拜我为师,想那云公子性喜清静,数十年无一弟子,恐绝难收你。不如我先教你一路内功心法,你这几日勤加……”

“我不学!”梁雨生气截口,“云公子他会收我的!三天后唐震和孟山英要在酌月阁里宴请云公子,到时我进去伺候,跪在云公子面前拜师,他看我天分那么高,一定会收我为徒的!”

杨逊微笑道:“你怎知你天分很高?”

梁雨道:“我知道的。我知道自己很聪明,天资很高,只是别人不信,还笑话我。”

杨逊听他说得认真,默然片刻,点头道:“我相信你,在酒楼我便看出来了,你和我小时一样聪明。”

“你才没我聪明呢。”梁雨不以为然,“你在酒楼连孟山英都没打过,孟山洛的剑法更比你高明百倍,你说说看,你凭什么和云公子比,凭什么做我师父?”随即自悔失言,吐了吐舌头道,“杨大叔,对不住,我见你脾气好,说什么你都不生气,便想说就说了……”

杨逊笑道:“你若对别人也这般口无遮拦,恐怕难免吃亏挨揍。收徒之事,你今夜不妨再多想想,明晨再答复我。”

“你明早会来找我吗?”梁雨听到今夜二字,忽觉一阵困倦,但语调仍颇欢快。

杨逊点头道:“嗯,你是在枕河楼里住吗?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并肩归返,路遇人群簇拥,上前见地上躺倒一个黑衣人,赫然竟是在河边阴声传话的那剑缨堂弟子。

两人绕行一边,梁雨道:“杨大叔,这人也是你口中那个无名所杀吗?”

杨逊见沿路多有血迹洒落,似是那黑衣人呕出,摇头道:“他在河边掠走时身法并不高明,料想本事低微,无名应当不屑杀他,或许是这黑衣人一路疾奔,不巧与无名相撞,而无名修为极高,身上剑劲随机应发,倾泻到黑衣人身上,伤了他的脏腑。”

梁雨似懂非懂,又听杨逊道:“若无名只杀剑缨堂弟子,还可推想为平阳镖局请来的高手。可他又杀了一个穹窿山的剑客,那又不像了,武林中有这般剑术的人,可是凤毛麟角……”

梁雨好奇插口:“你为何会猜平阳镖局要请高手杀剑缨堂的人?它两家不是快并为一门了吗?”

杨逊道:“唐震与孟山英貌合心离,今日在宴上便已相互提防,我看席上诸人多是唐震的附庸,好几人言辞中不单针对我,对孟山英也有猜忌试探之意。他两人要借云公子之名为青云门扬威立号,但真正门主却是唐震,想来平阳镖局在苏州的势力要大过剑缨堂,对吗?”

梁雨点头称是。

杨逊道:“既然平阳镖局人多势众,唐震又信不过孟山英,为何仍要与剑缨堂合并?莫非唐震有什么厉害仇家,需借重孟山洛的剑术?”

梁雨想了想,道:“以前我好像听酒客们说过,唐震走镖时得罪了阴什么杀的一伙恶人,一直忧惧他们前来寻仇。”

“是‘阴山九煞’。”杨逊顿了顿,继续道,“故而唐震所忌惮的只有孟山英的弟弟一人,这才着意让人夸赞孟山洛的剑术,要看孟山英如何应答。而孟山英假作谦辞,亦不甘心屈居唐震之下,他同意并门,恐怕是为伺机取而代之……说起来席上十余人中,倒有七人衣衫内暗携兵刃。”

梁雨问:“你怎看出来的?”

杨逊道:“一个人身上藏了兵器又不欲人知,周身举止乃至神态语气难免会有细微不谐。那些带兵刃的人多半都是唐震一系,而孟山英也并非毫无防范,对面茶肆里恐怕就有不少剑缨堂高手。今日若生变故,孟山英定有暗号召集那些人涌入酒楼,却不料被那无名杀了一个。”

梁雨寻思一阵,深觉杨逊所言有理,又惊又佩:“杨大叔,你料事如神,诸葛孔明复生也不过如此。”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解道:“奇了,我今天怎么如此易困?”

“你过奖了。”杨逊拍了拍梁雨肩头,摇头微笑,“唐孟之间的争斗,我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小兄弟,我对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江湖多鬼蜮,今后言行中应多加谨慎才是。”

梁雨但觉一股暖意从肩头流遍全身,困意顿减,笑道:“我记住啦。”

又行片刻,杨逊忽道:“这三日里孟山英等人或会去枕河楼,你先不要回去做店伙计,咱们另寻住处。”

梁雨少年心性,连连叫好。两人回杨逊下榻的小客栈住下,梁雨方一着床铺便沉沉入梦,杨逊坐在屋里另一张榻上,心中往事翻涌,渐渐出神。

不知过去多久,忽听梁雨迷蒙问道:“杨大叔,你不是苏州人吗,怎么却住客栈,你没有家吗?”

杨逊道:“我从小没了父母,寄住在一门远亲家里,十二岁便离开了苏州。而今亲戚们也都已过世了。”

梁雨含糊应了一声,翻身睡去。

翌日清晨,两人出去找了间店铺吃茶点,梁雨见杨逊伸指在桌上勾画不停,便问:“杨大叔,你又在画花瓣吗?”

杨逊怅然点头:“是啊,总是画不完整一朵梨花。”

梁雨道:“梨花有什么难画的,看我给你画。”当即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朵五瓣小花。

杨逊道:“那是你的梨花。我要画的梨花隐约在我心中,但我总看不分明,画了许多年,仍差着最后一片花瓣。”

梁雨听得茫然,眼珠一转,笑嘻嘻道:“杨大叔,其实你没中毒,是不是?我却被你骗了!”

杨逊道:“你怎知道的?”

“哼,我本来也不怎么相信,”梁雨得意道,“哪有人中了剧毒后还那般镇定的?我想了半天,你虽然失散了九成武功,可你那么聪明,把什么都料到了,凭唐震和孟山英的伎俩,怎能毒得到你?”

杨逊微笑道:“我的确没中毒,不过也没骗你,自始至终我也未自承中毒,只是你听信了那黑衣人的一面之词。”

梁雨仔细回想昨日杨逊的言语,似当真没说过‘我中了毒’之类的话,悻悻然道:“算你有理,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两人走在街上,没过多久,春雨淅沥落下,杨逊从行囊中取出一柄伞递给梁雨,自己却不撑伞。

走出一阵,梁雨见杨逊青衫上似不沾雨水一般,雨珠落身不是被轻盈弹飞便是急急顺着衣角坠地,梁雨去摸雨水流过之处,衣衫竟几乎丝毫未湿,脱口道:“杨大叔,你不怕雨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杨逊本就是着意显露引他心动,答道:“只要运转内功似引弓、似叠潮,让内劲取蓬勃之意周流全身,即可做到。你若想学,便拜我为师,我教你修炼内力……”

“不学不学,我昨日便说了,非云陌游不拜。”梁雨不懂内功,以为只要有内力的人均可轻易做到衣不沾雨,闻言不为所动,“对了,你每次拍我肩膀,我都觉得全身一暖,那也是内功吗?”

杨逊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要拜师云公子,怕是极难,他根本不会去枕河楼,你未必能见到他。”

梁雨瞪大了眼:“为什么不去,唐震不是要送他剑吗?那可是天下第一神剑,我做梦都想要。”

杨逊道:“他用不用剑都是天下第一剑客,多一柄所谓神剑,也只是无用蛇足罢了。”

梁雨想起昨日酒楼里杨逊所言,好奇道:“杨大叔,你见过云公子?你真的看到了他和陆青渊的那一战?”

杨逊点了点头,问:“你知不知道平阳镖局或剑缨堂的弟子都爱去什么茶馆酒楼?”

梁雨道:“若是唐震、孟山英他们,自然是去枕河楼为多,若是寻常弟子可就去不起了,附近有家碧春居,倒有不少江湖人爱去。”

杨逊道:“这雨还有一个时辰才停,咱们就去碧春居稍坐。”

两人转街过巷,进了那家茶馆,梁雨先咕咚咕咚喝了三碗茶水,挠头道:“说也奇怪,昨夜明明睡足了,今天还这样困,只好多喝茶水。”

杨逊拍拍他肩膀,环视茶馆内热气氤氲、语声如沸,不少人低声议论近来苏州闹鬼,那鬼能当街杀人,却无影无形。他边听边与梁雨闲聊,大半时辰过去,梁雨忽道:“杨大叔,我觉得你像小孩一样。”

杨逊一怔:“何出此言?”

梁雨道:“因为大人们都不爱和我说话,他们觉得我是小孩,什么也不懂,别看枕河楼里每天热热闹闹,我却总觉得闷。可是,你跟我说了那么多话,所以我觉得你也像小孩。”

杨逊望着神情认真的梁雨,忽觉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的弱小,一样的敏感而孤寂,一个人在濛濛晨雨中捉蟋蟀,活在熙熙攘攘的苏州,宛如活在一座空城。

杨逊微笑道:“我小时很穷苦,常常不开心,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夸了我的名字,说我以后能做大事……”

梁雨问:“那人是云公子吗?”

杨逊颔首,梁雨方欲细问,忽压低嗓音:“刚进门的那几个人,看服色似是平阳镖局的趟子手。”

杨逊微微侧头,见那几人在最角落一桌坐了,悄声交谈起来。

片刻后,杨逊起身道:“雨停了,咱们走吧。”

两人来到街上,梁雨算了算时间,赞道:“杨大叔,先前你怎知这雨要下一个时辰,你是活神仙吗?”

杨逊一笑:“世上哪有神仙?我少年时在山上学剑,仰望凝云、俯观流水是每日必需功课,看得多了,积成心中剑意,对天象变化便有所感悟。”

梁雨闻言心折,忽听杨逊道:“那些趟子手说,昨夜平阳镖局死了三个落单的剑手。”

梁雨道:“你能听见他们说话?堂里那么乱,我什么都听不到。”

杨逊道:“你若也想听到,那就拜……”

梁雨截口道:“拜你为师学内功吗,我可不干,我只拜天下最好的师父,那人便是云陌游……啊,那无名竟又杀了三个人!”

杨逊蹙眉道:“未必是无名所杀。”

随后杨逊又问剑缨堂的堂口所在,梁雨将杨逊领到城东一处大宅附近,见宅门前有个剑缨堂弟子守着,一群叫花从门口经过,张口讨要饭食,却被那几个弟子喝骂逐走。

那群叫花慌忙远远躲开大门,在一株柳树下聚坐。杨逊取出碎银叫梁雨去树下分发,自己走近门口几步,打量那几个相互交谈的剑缨堂弟子。

梁雨分完回来,问:“你又听见他们说话了?”

“隔得远听着含糊,加上瞧他们口形,倒也能猜出八九分。”杨逊道,“昨晚剑缨堂死了四个外出的弟子,尸身上流满了血。料想是平阳镖局的人所为。”

梁雨惊恍:“那么平阳镖局的三个剑手是剑缨堂杀的?”

杨逊点头:“在碧春居我听见有人说,昨夜有个佩剑行人暴毙街头,周身上下浑无伤口,那才是无名所杀。无名只挑剑客出手,与剑缨堂和镖局都无仇怨,可他在枕河楼对面茶肆杀那剑缨堂的人,却无意中激发了两帮争斗,否则至少三月初七之前,两帮本当相安无事。”

梁雨略一思索,深以为然:“杨大叔,你真厉害。”

杨逊继续道:“两帮之中,以孟山洛剑术最高,但唐震修为亦不低,加之平阳镖局人多势众,两方可谓势均力敌,故而都只敢挑落单的人下手。”

梁雨闻言点头,这时柳树下群丐中走出一个瘦弱汉子,畏畏缩缩地来到两人跟前,说道:“俺知两位是菩萨心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些银两,俺实在是饿,方才这位小哥给的被、被别人抢去了……”

梁雨张望柳树下,怒道:“是哪个抢你的,我找他去!”杨逊拦住梁雨,又取出些银两塞给那汉子,道:“老兄,你别回树下了,到别处去吧。”

那汉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梁雨道:“这人好没骨气!”

杨逊叹道:“都不容易,罢了。这人已经七个时辰没吃过饭,虚弱无力,自然抢不过别丐。”

梁雨闻言只觉匪夷所思:“杨大叔,我只能看出方才那人面色饥黄,为何你却能说准那人饿了几个时辰?”

杨逊叹道:“那也没什么,我只是见多了饿肚子的苦人。”

梁雨摇头不信:“我以前也是叫花,要说饿肚子的人,你能见得比我还多?”

一会儿光景,那柳树下的乞丐越聚越密,许多人都来找杨逊讨银两,杨逊一一好言以对,忙乱中忽听街边有人大呼:“我死了!有人杀死我了!我的心肺都没啦!”

梁雨侧头望去,见那人白衣带剑,似是正要返回堂口的剑缨堂弟子,他在街心手舞足蹈,胡乱嘶喊,语声中透出浓浓恐惧,仿佛有无形之鬼窥伺在侧,攫走了他的心肝。

梁雨听得害怕:“这人疯了吗?”

“是无名。”杨逊神色骤紧,“这人剑术不高,无名不屑杀他,故而只刺出剑意,没激实剑劲。这人神魂被剑意中的杀机惊吓,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心知无名就在不远处,此举意似邀战,默然环视周遭,见剑缨堂门口弟子已涌上来搀扶那受惊之人,暗忖:“莫非无名藏身在剑缨堂中?”

正自凝神思索,忽觉身后有一道脚步声如冰冷剑锋般远远刺来,不禁暗叹:“无名尚未找到,此人却又来了。”果然只听梁雨惊呼:“杨大叔快看柳树那边,那公子好像是孟山洛!”

四 难渡心上滔滔

孟山洛从柳树下经过,不少乞丐都上前讨要银钱,孟山洛冷脸不理,乞丐们见他衣饰华贵,纷纷扯住他衣角不让他走。

孟山洛皱眉从柳树上顺手折下一截柳枝,如拂尘般一扫,一名乞丐顿时跌飞出去。杨逊脸色微沉,朝着柳树下走去。

孟山洛从柳枝上拈下一片柳叶,扣指弹出,叶片刺在一个抱住他大腿的乞丐肩头,那乞丐只觉肩上一阵冰寒,不由自主地撤手仰倒。

孟山洛不断从柳枝上摘叶,仿佛拔出一柄又一柄的剑。叶剑纷飞中,围在他身旁的乞丐们几乎同时四下跌散,树下顷刻只余孟山洛,衣袂飘飞,独立如寒秋孤鸿。

梁雨跟着杨逊走到树旁,早已被孟山洛的剑术惊得合不拢嘴,满脸钦羡之色。杨逊看出孟山洛未下重手,脸色略缓,拱手道:“又见孟兄。”

孟山洛拍了拍身上柳絮,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杨逊的佩剑:“久闻杨兄涉川剑大名,在下倒是颇有几分领教之意。”

杨逊一怔,躬身施礼道:“些许微名,不敢扰得孟兄出剑。杨某已然退出武林,实不欲争斗。”

孟山洛笑了笑:“都言杨兄修为已失,也不知真假,不过江湖多有欺世盗名之辈,往昔涉川剑名震天下时,也未必便如何。苏州近日事繁人乱,杨兄好自为之。”说完也不还礼,径自走入剑缨堂大门去了。

梁雨望着孟山洛背影发怔片刻,忽瞥见柳树后躺倒一个老丐,忙上前扶起:“老伯,你也来啦?我才看到。”

一问之下,那老丐虽未中孟山洛的叶片,却被四散惊逃的叫花们撞得翻了两滚儿,疼得站不直。

梁雨拍干净老丐身上灰土,送走老丐后,眼望剑缨堂大门,忽问:“那门两旁悬的对联是什么意思?”

“作稽常振三分玉,组冕当飘万丈缨。”杨逊读完解释道,“作稽是说一个人的言行举止,组冕则是组绶和冠冕,用以代指官爵。这对联是说为人当作如玉君子,成就大事。嗯,气魄倒不低。”

梁雨叹道:“气魄不低,孟山洛的剑法可也是真高啊!”

杨逊闻言莞尔:“你很佩服他吗?”

“我也说不上来……”梁雨茫然摇头,“我总觉他像是高山上的仙人,看人时似在俯视,走在街上也像走在深山荒林里,冷冷的离人很远。”

杨逊道:“年纪轻轻练就如此剑术,冷傲些也难怪。”

梁雨道:“可他对你说话很无礼,我不喜欢他。杨大叔,你从前武功全在时,能打过他吗?”

杨逊避而不答,笑道:“昨日让你到河边找我,是孟山英出的主意吧?他心机比唐震深,对我疑忌也重,故而才让孟山洛两番找我。咱们走吧。”

两人寻了酒家吃饭,梁雨道:“郑大叔外出走镖,说是今日午后能赶回,一会儿咱们去等他吧!”

杨逊道:“那人对你很好,是个善心人,我也想见见。”两人走向城门边,梁雨见杨逊走路时手指不时凌空勾抹,知道他是在心里画那梨花,看了一会儿,问:“杨大叔,你说你十二岁便离了苏州,是去学剑吗?”

杨逊道:“不错,我小时读不起书,常去书院偷听,惹得先生骂我,其他孩童也常欺负排挤我。我寄宿的亲戚家里很穷,他们自己也有孩子,我见他们已难养活我,便捉了一只顶好的蟋蟀,找一个混帮派的少年换来一口旧铁剑,夜里悄悄离开了苏州。”

顿了顿,叹道:“有时想想,若少年时有钱读书,一直读下去,不知今日又会如何。”

梁雨瞪大了眼:“这便是孟山洛他们口中名震天下的涉川剑吗?你用了三十年?”

杨逊微笑颔首。

半路上又遇乞丐讨钱,杨逊从行囊里取出不少银两给了,梁雨当时不语,等那乞丐走远后,连声嘲笑道:“杨大叔,你这回可走眼了!那人面色红润,贼眉鼠眼,可不像饿肚子的可怜人。”

杨逊道:“那人肚子确是不饿,但听他嗓音,不久即有大病,到时须用银两。”见梁雨满脸不解,又道:“人有五声,合于五行,应五脏而变化,那人语声萎涩,显是木声受损,肝气已衰。”

梁雨道:“你看出他要生病,怎不告诉他?”

杨逊叹道:“那是常年累积所至,治不好的。不过你若想学听音辨微之法,须从内功修起……”

梁雨笑嘻嘻打断:“那我就等我师父云公子来日教我。”

两人来到城门边一座小桥上等候,杨逊又随手在桥栏上勾画起梨花瓣来。梁雨问东问西,杨逊不时伸手拍拍梁雨肩膀,笑语温和、见识广博,常引得梁雨啧啧惊叹。

许久之后,城门外走入七八个镖师,梁雨欢呼雀跃,抢先奔出迎上,拉住一个中年汉子的手说个不停:“郑大叔,你回来啦,咦,你们出去的时候可有好几十个呢……”

郑镖师笑道:“刘副镖头他们另有要事,明晚才回。”说着便欲前行,却被梁雨拉扯到一旁:“郑大叔,跟你打听件事,你常在外面行走,听过涉川剑杨逊这个人吗,他好像以前是个大侠呢……”

“当然听过!”郑镖师一拍大腿,“岂止大侠,杨逊可谓是二十年来江湖第一名侠,侠迹遍布南北,扶危济困的事不知做过多少……”

梁雨回望一眼,见杨逊站在远处桥边,手指似犹在石栏上虚画,又听郑镖师继续道:“当年湖广水患时,杨大侠在武林销声匿迹了三年,却与灾民日夜同寝同食,耗费极大心力劝服米商盐帮,威压官府豪绅,四处奔波筹粮……要说杨大侠的事迹,那是说不完的,可惜后来听说他深受重伤,武功锐减,心气也变了,终于退隐,真是令人扼腕。”

梁雨心弦一颤,明白了为何杨逊能瞧出一个人饿了多少时辰,先前他说只因自己见过很多穷苦人,梁雨还以为他是随口敷衍,此刻才知杨逊所见当真要比自己多上十倍百倍了。

梁雨领着郑镖师与杨逊相见,心知若说此人便是杨逊,郑大叔定然不信,不如日后慢慢细说,便道:“郑大叔,这人姓杨,是我朋友。”

杨逊与郑镖师交谈了几句,看出他确是个忠厚直率之人,再三叮嘱:“郑兄就与同伴共返镖局,这两日里不可落单外出。”

目送郑镖师走远后,梁雨道:“杨大叔,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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