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河川(2/2)
杨逊道:“我想去城外看看。”
梁雨道:“那咱们就一道出城去吧!”
杨逊一怔,忽觉微微恍惚,似听到久远的前尘中一个童稚声音说道:“先生,你出城可是有要事?我随你一道去吧!”静默片刻,展颜道:“那就走吧。”
杨逊循旧忆领着梁雨来到城郊那处矮坡,见坡上梨树犹枯,起伏的青草却已不知暗换多少春秋,叹道:“陆先生的剑意太过凌厉,此树筋络死朽,不似扬州扶柳镇那株梨树尚能救活—小兄弟,这里便是三十年前云陌游和陆青渊斗剑之处。”
梁雨啊的一声,绕着草坡来回奔走,又请杨逊细细讲说。
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梁雨听杨逊讲到云公子有时做相士、有时做画师,每日不同,大觉有趣:“原来云公子什么都会!”
杨逊道:“云公子看似游戏百业,实则都是从中参悟剑意,对剑道用心极专,故而陆青渊虽只借琴修剑,所悟反不如他。”
等讲完那一战,梁雨已悠然神往。杨逊轻声道:“那时我满心苦闷,日子昏暗无光,看不到丝毫出路,云公子对我说的话、带我目睹的那一战,就似携我扶摇直上峰巅,让我看到了从未见识过的风光,好比一个人读一本书读了很久,那书又厚又枯燥,只偶尔读到几句他喜欢的语句,但就是这几句话会深深映刻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与云公子的那次偶遇,很快成了横亘在我心中的一道河川—既见了绝顶处的非凡光景,难免心生向往、不甘平寂,我便渡过了那条河,孤身离了苏州,四处求学剑术。”
“一条河?”梁雨恍然,“怪不得你的剑叫涉川剑。”
杨逊叹道:“那也是从云公子赠我的卦辞中得名。后来我剑术有成,闯荡江湖,也曾苦苦追索剑道极致,却发觉终究非我所喜;也曾做出一些事,本以为已对得住心中道义,却很快明白,人世间每日都有纷争伤害、悲苦离别,我所遇所见、所能改变的,实在微不足道—渐渐地,河水声又在我心中响起,只是这一条河可要难涉太多了……后来,我遇到了柳姑娘。”
梁雨道:“昨天酒楼里唐震提到什么杨柳之会,杨自然是指大叔你,柳便是柳姑娘吗?”
杨逊道:“不错,她是天霜堂主的女儿,来寻我为父报仇。我和她同行了很久,她一直没能杀死我。后来她终于在一次赌斗中赢了我,赌约便是我须任她刺上一剑,不能还手。”
梁雨叫道:“你这么聪明,她怎能赌赢你?一定是你让她。”
杨逊一笑:“她让我到扬州扶柳镇一株梨花树下受她那一剑,可等我赶到时,却发现那梨树已被斩尽了花枝,近乎枯死。她托人传信说,等到梨花重开日,她再来讨还这一剑。
“从此我俩各自天涯,我等着那株梨树重新开花,等了许多年。遇到柳姑娘让我心中水流声平息,可柳姑娘又成了我心中的又一条河。
“好在梨花终究开了,我也终究在扬州又见到了她。”
梁雨道:“原来这便是杨柳之会。重逢后她刺了你一剑,让你身受重伤,武功大减?”
杨逊道:“当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的许多朋友也都觉我必死无疑,我心里很安宁,想着还清这一剑,从此再没难涉的河水了。可柳姑娘并没刺死我,她用白马将我驮到一处偏僻山谷,我醒来后才知那年她已身患不治重症,这才设法救活梨树,引我相会。
“我和她在山谷里安静地度过了二十七天。后来我把她葬在谷里一株梨树边。”
梁雨心中涩然,他虽不甚懂情爱,却也听出杨逊寥寥数语中似藏了一段曲折哀婉的往事。
“往后这几年,我常感前尘去路两处茫茫,慢慢便淡出江湖,可童年所见那幅梨花图,却频频出现在梦里,那般清晰,仿佛被三十年的光阴磨洗得发亮,每一笔都是一条淙淙逝去的河,渐流渐远,只余那看不见、触不及的第五片花瓣在我心中水声湍急。”
说到这里,杨逊怅惘一笑:“唉,真想画出来啊,那瓣梨花。”
梁雨问:“那幅画,杨大叔你还留着吗?”
杨逊点点头,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纸。
梁雨小心轻缓地接过展开,纸张已古旧泛黄。他虽不通丹青,却默默看了很久。
杨逊亦沉默下去,方才那些话深藏他心底,对平生好友都未说起,不知为何今日却对一个初识两天的少年讲了,忽生一念:也许他不单是讲给梁雨,亦是在讲给十二岁时的自己。三十载风雨浮生,三两句便言尽。
梁雨见杨逊似闷闷不愉,便笑嘻嘻道:“咱们明早一起去平阳镖局偷看镖师们练剑,好不好?”
杨逊一笑答应。
梁雨又问:“杨大叔,这幅画既是云公子斗剑时所成,那缺少的一片花瓣,是否也须领会云公子的剑意后顺势去画?”
杨逊道:“云公子的剑意,旁人是效仿不来的。而我心中的梨花虽根源于这幅旧画,但随年岁盈减,随心境而远近飘忽,三十年过去,其实也已颇有不同。”
梁雨点点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梁雨困意上涌,将画卷归还,躺倒在草坡上酣睡起来。
醒来已是三月初六凌晨,梁雨一跃而起,催促道:“快走,快走。”偷看镖师练剑是他往日最大乐趣,颇想与杨逊分享。
两人返回城中,天蒙蒙亮时到了镖局门前。梁雨道:“可不能走正门,咱们绕去侧墙那边,爬上墙偷看。”转头却见杨逊神情沉肃,诧问:“怎么了?”
杨逊道:“整座镖局没一丝声响。”随后快步走到大门前,推门而入。
梁雨不安起来,紧紧跟上,刚入院内,便骇得瘫倒在地,抖如筛糠。
—偌大院落血流遍地,横七竖八躺满了镖师尸体!
五 篱月无影寤有梦
杨逊留意到数具尸身胸口都有三道并排的深深血痕,蹙眉道:“是阴老三的‘幽泉鬼爪’,原来阴山九煞已至苏州。从伤口上看,镖局是半夜遇袭。”
梁雨忽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到院中央,脸色煞白地跪倒,呆了半晌才抱住一个死去镖师哭出声来:“郑大叔!郑大叔死啦!”
杨逊叹息一声,从梁雨身旁走过。在镖局正厅前赫然斜着唐震的尸体,咽喉处剑痕如刻。
杨逊俯身去探唐震咽喉,但觉触手微寒,似乎这一剑的余意悠长如琴韵,数个时辰过去,伤口处仍旋绕着一抹霜凉。
是孟山洛的秋芦剑。他本以为两帮势力旗鼓相当,近日里不会大动干戈,却没想到剑缨堂已和平阳镖局的仇家勾结,如今看来,孟山英恐怕早已和阴山九煞约定好今夜突袭平阳镖局。
又见唐震右手四指齐根断落,蹙眉道:“青云白鹭剑已落在剑缨堂手里—唐震死握宝剑不放,被孟山洛一剑削断了手指。”
杨逊返回梁雨身旁,伸手轻轻一触郑镖师身上剑痕,亦有凉意残留。沿路翻看着尸身,从大门处第一具尸体旁站直:“平阳镖局真正高手只有唐震一人,孟山洛是冲唐震而来,他自视甚高,不屑与寻常镖师交手,应是进了镖局门便径直走向院落最里处的唐震……门口有个镖师上前截他,被他一剑刺死。他只杀了所经一线的三人便离去,中间一个是郑镖师。唐震既死,阴山九煞再无忌惮,当即大开杀戒……”
说到这里,顿声一叹:“门口那镖师死后,余人为孟山洛剑术震慑,四下惊散,只有郑镖师还敢冲在唐震前方拦阻抵抗……小兄弟,你这位郑大叔当真是个忠义厚道的好人。”
梁雨闻言浑身一颤,收住哭声站起,喃喃道:“我要报仇,我要为郑大叔报仇……”
杨逊走到院落西南角,这里以篱笆隔出了一小片地,种了些花草。杨逊神情微凛,摘下一朵花,见粉瓣微微泛黄,缓缓道:“昨夜无名也在院里。”
梁雨惊问:“无名也是剑缨堂的帮凶吗?”
“不,我想不是……”杨逊在心里推测揣摩,陷入沉思。
无名应当只是路过镖局,却被院落里冲出的杀机所吸引—他堂而皇之地走入了镖局大门,从挥舞着兵刃的阴山九煞和镖师们身旁走过,走到了西南角落站定。没有人看到他,他就像夜色中的一缕游魂。
以他藏神匿机的修为,浑似与草木石墙同化,即便有人朝角落张望,也会对他视而不见。
他静静站在篱笆里看着人群厮杀,悠缓呼吸,吞吐着满院弥散的杀意。
刀舞剑落,肢飞肉断,他品味着久违如隔世的血色与腥气,宛如赴一场盛筵。
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他沉醉在眼前杀局中,身上剑意于不经意间如月华般微微溢出,染黄了周遭花叶。
回看江湖五十年风云,能修成这般剑意者,不过寥寥三两人。
杨逊忽感有人摇晃自己身躯,醒过神来,只听梁雨道:“你在想什么,想起来了吗?快帮我想想办法!”
那句“想起来了”飞入杨逊脑海,宛如电光划过暗夜,杨逊顿时震悟:从枕河楼对面的茶肆,到剪金桥河边,再到剑缨堂门前,无名所展露的剑术越来越高,从稍露生疏渐臻无迹可寻,但这并非是因无名进境神速—在短短两日里接连破境未免匪夷所思。
无名是在回想。他本就曾是绝世剑客,只是不知为何竟忘却了剑术,如在一场混沌怪梦中乍醒,一时不知身处何世、姓甚名谁,亦如人丢了魂魄。
他像一道暗影穿梭在苏州街巷间,通过一次次的刺杀来不断寻回遗失已久的剑术。也许随着剑术恢复至圆融浑成的极境,他的神魂也在渐渐清澈。
梁雨见杨逊似有些失神,便又催问,杨逊道:“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报了仇,也不能增添分毫欢愉,小兄弟,你真要如此执迷吗?”
“我一定要报仇!”梁雨语声顿急,“杨大叔,你足智多谋,肯定有法子帮郑大叔报仇,你快想啊!”
杨逊道:“你还记得那个即生大病的乞者吗?行恶如病,积重难返,怎奈世人畏病者多,行恶者更多,我年少时妄想以一人之力扭转世道,虽有些善举,可一个人即便昼夜无休,连年累月地奔波,一生又能为善几何?与世间层出不穷的恶行相较仍不过沧海一粟。你要替人打抱不平、申冤雪恨那是打不尽、雪不完的。到后来,我也只能是量力而为,但求无愧。”
“我不要听这些!你、你就是不肯帮我想办法!”梁雨双眼通红,“你就是不肯为郑大叔报仇!”
“法子我可以帮你想,”杨逊叹息,“但你心肠直善,有些道理若不与你说清,日后恐你一生劳苦。”
梁雨道:“那你想出法子了没?”
杨逊沉吟道:“也不必急在一时半刻。嗯,看这院里死者服色,似没有副镖头在内。昨日在城门边,我见郑镖师的同伴不多,亦都是普通镖师—莫非平阳镖局的副镖头还走镖未归?”
梁雨道:“对了,昨天郑大叔说起刘副镖头一行另有要事,今晚才会回来。你耳朵不是很灵吗,怎么没听见?”
杨逊道:“我若想听,自能听见,但你是去和郑大叔说私话,君子非礼勿听。咱们出去吧。”
两人离了镖局,一路上梁雨失魂落魄,时而落泪,嘴里嘟囔着:“早知道昨日便告诉郑大叔了……”忽然转头对杨逊道:“你问副镖头的事做什么?连唐震都不是孟山洛对手,刘副镖头就更没指望了。”
杨逊道:“我只是随口一问。”
梁雨听杨逊语气淡然,心头火起,怒道:“你就是不肯好好想法子!”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杨逊也不着恼,跟随其后。走出良久,梁雨忽回身道:“唉,是我不该总让你想办法,毕竟孟山洛剑术那样高。等我拜了云公子为师,学好了武功,亲自去找孟山洛报仇。”
杨逊微笑道:“你有这样的志气,那好得很……”话说一半,忽然顿步站定,右手按上了剑柄。
梁雨一愣:“怎么了?”
杨逊肃立不答。
方才那一瞬,他听到背后十丈外忽然凭空多出了一道足音。
他知道是无名来了。
那足音极轻极细,几难分辨,如一层棉絮上落了一根稻草。
以无名修为,起步空灵、落足无痕,若不想被人听到足音,就绝不会发出丝毫声响。而足音唯一会显露的时刻,便是他在前行中蓄势凝意即要出剑之际—等到足音归无,那一剑便已刺发。
杨逊静静等着,如化石雕,不敢有丝毫多余举动。
足音在离杨逊三丈时消失,杨逊凝集全神,已听不到一旁梁雨的好奇问话,准备去接那神鬼莫测的一剑。
然而三次呼吸的光景过后,那一剑仍是没来。杨逊又多等许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平定内息。
梁雨道:“杨大叔,你方才脸色好难看,像是刚生过大病。”
杨逊道:“方才无名来了,以剑意锁住了我周身气机,可最后却没刺出那一剑,只无声无息地远遁。”
梁雨骇然:“好险!那他为何不刺那剑?”
杨逊沉默片刻,叹道:“也许是因为你。”
“我这么厉害?”梁雨大奇,“难道无名怕我?”
杨逊拍了拍梁雨肩膀,笑道:“咱们去找点吃的。”
两人行至一家肉饼铺,梁雨伤心郑镖师之死,食不下咽。杨逊却不疾不徐地吃了一个,又买了三个。
梁雨问:“你买这么多肉饼做什么?”
杨逊用油纸将肉饼包好:“前日你说那位乞丐老伯住在城郊一处破庙里,想来是知道那庙所在了。”见梁雨点头,又问:“那老伯在破庙里住了很久吗?”
梁雨目露忆色:“听人说,那破庙本来不破,二十年前一个雨夜里忽然塌了半边墙梁,老伯似是庙方毁不久便住在里面了……”
“风雨残庙二十年,当真不易。”杨逊点头,“小兄弟,咱们去看望他老人家。”
梁雨大声道好,领着杨逊前去破庙,路上杨逊道:“只怕老人家眼下未必会在庙中。”
梁雨道:“时辰还早,老伯应当正在庙里睡觉。”
两人行了许久才到,穿过野草,杨逊看到那老丐果然躺在破庙前一块空地上兀自酣睡,神情微异,似出乎意料。
梁雨道:“老伯,快醒醒!我们给你带了好吃的。”连叫数声,老丐仍鼾声大作。
杨逊走入半塌的破庙,端详破壁残梁,拂去断口处的积灰凝视片刻,转身出来,见梁雨正推那老丐:“老伯,你夜里没睡吗?这般叫不醒。”
杨逊微笑道:“你也不必推摇,我来教你个法子。所谓‘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六候者,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我看这位老丈正处于寤梦之中—人在寤梦时,身醒神飞,故而要叫醒他,唤身不如唤神。”
梁雨问:“怎么才能唤神?”
杨逊道:“你只须定住目光,凝视他片刻即可。”
梁雨依言看向老丐,等了一会儿老丐却仍不醒,道:“杨大叔,你说的不灵呀。”
杨逊道:“那是你目中神光太淡,你现下暗想些恼心事,比如那唐震发觉你偷听后如何踢你,边想边瞧老伯。”
梁雨回想起唐震将自己揪到阁中一脚踢翻,眼光不自禁地透出愤恨。忽然,那老丐翻了个身,须臾一声哈欠,缓缓坐起,打量着站立一旁的杨逊和梁雨,脸色茫然。
“这法儿真灵!”梁雨拍手叫好,“老伯,杨大叔买了肉饼给你吃。”
老丐半晌没有应声,只低头望着地上斑驳的光影。杨逊亦不语,朝老丐躬身一揖。梁雨挠头道:“杨大侠,你别介意,老伯他心里不太……不太清楚,常常不说话。”
良久,老丐侧头朝向杨逊,抬起手横在空里,似在召唤。杨逊走到老丐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下与老丐肩膀并齐,动作之缓之慎,宛如在贴近猛虎巨龙。
杨逊将肉饼递向老丐,老丐伸手去接,一瞬里两人的手指同时搭在油纸包上,梁雨忽觉眼前微微模糊,仿佛风里倏然震起了一蓬灰尘。
杨逊收回手,老丐捧着肉饼大嚼起来。
梁雨不明所以,笑道:“老伯,这位杨大叔你见过的,他既读过书又学过剑法,见多识广,你和他多聊聊。”
杨逊道:“不错,我十二岁始学剑,五年后剑术初成,剑招流转随心,刺发时,微能断春螽之股、截秋蝉之翼,巨可裂犀兕之革、挽九牛之尾,自以为精绝。”
老丐狼吞虎咽,已将第一个肉饼塞入腹中,又拿起第二个肉饼吃起来,对杨逊所言无动于衷。梁雨笑道:“杨大叔,你对老伯说这些,他听不懂的。”
杨逊笑了笑,又道:“师父闻之,将我带到一处峰顶,让我脚踩云中危岩,身临万丈深渊,如此再行运剑,心神战栗鼓荡,汗流浃背,竟连一整套剑法都使不完。师父说,古之得道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而我登高而心怵,与真正绝顶剑客相差太远。
“—于是我辞师远游,数年中餐雨卧霜,听松照雪,在晴空的长云下登山振衣、越河濯足,在旷野的夜风中燃起篝火仰望星月,在浩然天地间日夜感悟剑意,又过数年,剑境大进。”
杨逊语声微顿,老者默默吃着肉饼,看也不看杨逊一眼。梁雨见杨逊说话时恭敬得如童生背经书给先生听,不禁困惑不解。
杨逊继续道:“而后我行走在市井间,发觉路人瞧向我的目光中多含钦慕,下榻客栈时,店里人对我也往往礼让恭顺、敬若上宾。我自省良久,知是剑心过于奇凌险峻,看似人见我如高山仰止,实则已偏近跋扈。便又潜心静修,重归正途,渐渐地剑意内敛,神机收放自如。再落宿逆旅时,满店商客与我谈笑如常、争席而坐,那时我才真正敢言剑术有成。”
那老丐吃完了第二个肉饼,拿起第三个正要啃食,听了杨逊这番话后打了个饱嗝,将第三个肉饼递给杨逊。
杨逊道:“多谢老伯。”伸双手恭谨接过。
梁雨看着杨逊慢慢吃完肉饼站起,心中莫名一松,道:“这两日天色不好,破庙又漏雨,杨大叔,能让老伯也去咱们住的客栈里睡觉吗?”
杨逊点头答应。
梁雨扶起老丐,三人往城里走去,刚出破庙没几步,那老丐忽喃喃道:“真像一场梦啊……何苦来哉?”
梁雨一愣,只觉这般喟叹从每日浑噩吃睡的老丐口中发出,着实有些反常。杨逊听后一叹:“世事亦真亦幻,浮生似梦似醒,本就难言得很。”
三人回到苏州街巷,那老丐走得东倒西歪,不时偏离道路拐到旁处,梁雨每每费力不少才哄劝回来。
眼见对面行来一个富家少爷,老丐闷头前行,不懂避让,两人撞在一起。
那少爷一身华衣被老丐脏袍染上油灰,顿时骂骂咧咧,将老丐搡倒在地,拳打脚踢。
梁雨大怒,欲上前拉架,手腕一紧,却被杨逊扯住,大声道:“杨大叔,你做什么?”
杨逊道:“稍待片刻不迟。”梁雨大急,只觉难以置信:“杨大叔,咱们快去帮老伯啊,你别拉我,你疯了吗?”
杨逊一言不发,望着老丐被打—那老丐在地上翻来滚去,但神情木然,仿佛人世间的任何景象都不能让他动容。
“你放开我,放手啊!”梁雨死命挣脱了杨逊,奔上前推开那富家少爷,厮打一阵,将其赶跑,但混乱中老丐爬起乱走,已不知去向。
杨逊叹息一声,上前拍了拍梁雨肩头。
梁雨但觉暖意入体,回过头见杨逊满脸疲色,微微一怔,随即脑中闪过惨死的郑大叔,瞪视杨逊嘶声道:“你……你不能帮郑大叔报仇也就罢了,如今却又眼睁睁看着老伯挨打……杨大叔,你真没用!枉你从前还是一代名侠,一点用都没有!我讨厌你!”说到后来愈发难过,语声哽咽,一咬牙扭头跑远了。
杨逊叹息一声,暗暗跟随在后,见梁雨在城中虽肆意游逛,但遇到剑缨堂服色的人时倒也知远远避开。梁雨一口气走了大半个时辰,郁郁回到两人下榻的那家小客栈。
杨逊在客栈外静候片刻,行至房间,见梁雨已躺倒床上呼呼大睡,心知他这一觉会睡很久,便掩上门出客栈去了。
……
是夜三更, 平阳镖局院子地上忽然多出了九道黑影,月色下扭曲如蛇,尖锐的谈笑声在幽风中起伏—
“老大,院里静得出奇,那刘副镖头不会带人躲出去了吧?”
“不会,今夜他们方回镖局,便已被孟堂主言语稳住,想是连夜料理尸身,忙乱许久,此刻睡得熟了。”
“其实唐震既死,咱们阴山九煞与平阳镖局的仇怨也算了结,若非孟山英给的银钱多,真也不必第二夜再返回来斩尽杀绝。”
“哼哼,咱们九煞一向做事做绝,寻仇更须斩草除根。”
顷刻间天上明月被阴云遮掩,院中愈暗,阴山九煞齐声怪笑:“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良夜。”
话音未来,九人忽听背后有人淡淡道:“月黑风高之夜,若用来惩恶锄奸,亦是快事。”
九煞剧凛回头,依稀见镖局门口立着一道人影,浓夜里辨不清面目。
大门吱呀一响,那人已在门中,好整以暇地返身将门慢慢掩好,泰然若深夜归家的家主。
九煞中为首一人问:“阁下是谁,敢挡我阴山九仙的好事!”
那人转回身理了理衣衫,不疾不徐道:“在下姓杨,单名一个逊字。”
“你是涉川剑杨逊!”九煞惊退一步,面面相觑,随即纷纷狞笑,“姓杨的,若在十年前,你人到处,我兄弟自会退避三舍。可如今你武功近乎全废,竟还敢孤身前来逞骄卖狂,那可不是自寻死路吗?”
笑声中,九人各亮兵刃,朝着杨逊合围而去。
杨逊亦笑了笑,迎着九人前行,步履从容不迫。腰畔沉寂数年的涉川剑在鞘中低低震鸣起来。
夜如墨,风泣如枭。
……
几与此同时,梁雨在客栈床上醒来,隐约听到街上传来三更天的更鼓声,暗忖:“我竟睡了这么久。”见旁边床榻空着,迷迷糊糊走到大堂。
昏灯映照下,堂中桌椅几都闲置,店伙计靠着柜案打盹,只有一桌坐了三个喝夜酒的江湖客,正自说笑。
梁雨欲出门,忽听三人言谈中似提及杨逊,便站在角落里悄悄去听—
一人道:“都说涉川剑杨逊已至苏州,不知两位可有听闻?”
另两人相顾一眼,都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嘲意。
“杨逊这三天里满城乱逛,不少人都见到了,哼,要说他从前也算个人物,如今武功废了,似又得罪了剑缨堂,恐怕小命难保。”
“听说孟山洛两次找上他,他都畏畏缩缩,如丧家之犬。你们说,当年他可有多风光,武林中诸般好名声尽让他一人占了,如今这般落魄,那也是活该,哈哈哈!”
“孟山洛的剑,天下又有几人能接住?杨逊不敢应战倒也明智,唉,他从前再风光又有屁用,现下还不是苟活于世、人见人欺?”
“姓杨的既已活脱脱是个没用的废物,这两天在苏州就不该招摇过市,那可不是活得腻烦了吗?”
梁雨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蓦然冲到三人桌前,大叫道:“你们胡说!杨大叔他是大英雄,大侠士!你们不能这样说他!”
那三人一愣,见是个小孩儿,便皱眉喝道:“哪来的臭小子,快滚远些,莫扰了大爷的酒兴!那杨逊沽名钓誉,说不定暗地里做下多少下三滥的事,大爷偏爱拿他数落消遣,又关你屁事!”
“啊—!”梁雨嘶吼一声,将三人桌上酒菜掀在地上,“你们知道什么?杨大叔很了不起,他吃过那么多苦,做过那么多好事,比你们三个人加起来做过的都多,多上十倍百倍!多一千倍!”
“他娘的,你小子找死!”三人大怒,将梁雨推搡在地,拳脚如雨点般落下,“贼小子,那杨逊分明就是个不中用的废人,早晚成武林笑柄,你说他了不起,那他怎不现身来帮你出气?”
梁雨浑身剧痛,被打得爬不起来,咬牙忍住眼泪,嘴上仍不服软:“你们只敢背地说嘴,他就算武功不如从前,要收拾你们三个败类也是易如反掌……”
三人听得厌烦,抬脚重重踩在梁雨嘴上,梁雨唇齿流血,说不出话来,只死命翻滚撕扯,却架不住三个大人连番急拳重手,不久便动弹不得。三人将他远远踢开,坐回去重要酒菜吃喝。
梁雨平躺地上,怔怔出神,想及杨逊清早在镖局里所言,忽有所悟:“世上恶人恶事这么多,杨大叔多年来仗剑奔波,四处扶危济弱,所恪守的侠义道,只怕比云公子专心剑道更要难得多了……”
以前他对杨逊总是执着于画全那枝梨花很感不解,昨日在草坡上虽听杨逊说了许多往事,却仍有些困惑,此刻与三个恶客叫骂厮打过后,身心痛乏,却隐隐有些懂了—
也许杨逊的一生便如那四瓣的梨花,虽已绚丽奇绝,但总不能全然如意,也许他越过的每一道河里都有一条错过的路,那没读成的书院,没能长相厮守的姑娘,那行不完的侠义路,逆不了的命途世道,都凝在这没能画出的一片花瓣里了吧?
那三个酒客见梁雨躺着不动,以为他给打得傻了,嗤笑几声,继续谈聊起来:“我还听说,孟山英花重金从滇西五毒教得了奇毒蛰龙醉,嘿嘿,也不知用没用在杨逊身上。”
“哈哈,那蛰龙醉之毒一旦入体,头三天虽不发作,但整日昏昏欲睡,困倦之极,三天后无药可解—若杨逊修为未失,或能以高明内功驱毒,可如今的他嘛,中了就是个死字!”
梁雨悚然一震,翻身坐起,那三人后面说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心头渐渐雪亮:原来中毒的人从来不是杨逊,而是自己!想那孟山英疑忌杨逊的武功才智,定是不敢贸然对他用毒,却把毒下在自己身上,逼迫自己去找杨逊,而以杨逊眼力,当然能看出自己中毒—如此孟山英便能试探杨逊的虚实。自己在酒楼偷听被捉,孟山英早不想让自己活了,所以杨逊才不让自己回酒楼住。而杨逊并未动怒找去剑缨堂讨要说法,恐怕孟山英对杨逊更加不放在心上。
梁雨这才明白:为何那天杨逊忽然神情凝肃地扣住自己脉门;为何杨逊屡次说要收自己为徒、传授内功;为何这三天里杨逊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整日形影不离—那都是要为自己治毒,但又怕自己年少,承受不住身中剧毒之事,便一直未对自己言明。
想到最后分别时杨逊拍在自己肩头那暖暖一掌,以及他脸上的疲惫,不禁眼眶湿热:“杨大叔为给自己解毒,一定损耗了很多心神内力吧。”呆坐一阵,摇晃站起,踉跄离了客栈。
六 世间之龙
杨逊从镖局大门里走出,独行在苏州夜色里,如一片孤叶飘过一条条无人街巷。
回到客栈,走过三个醉醺醺的酒客进了客房,发觉梁雨已不在,寻思梁雨比自己预想的早醒了一个时辰,料是没见到自己,便又出去乱逛。他知剑缨堂清晨即要迎接云陌游,深夜应无暇旁事,梁雨外出当不致有危险,等梁雨走得累了,自会归来。
然而直到天光微亮,梁雨却仍未归,杨逊眉峰皱起,提剑出了客栈,先去了枕河楼,暗窥见楼里楼外已站了不少剑缨堂弟子,知梁雨不会犯险来此,又去别处找寻,在城中走了一阵,出城来到那片草坡,也不见梁雨。
杨逊回城来到两人头天相遇的剪金桥河边,天色已然大亮。他凝望流水,隐觉不安。
过得片刻,背后脚步声响起,随即传来一声笑语:“杨大叔,你是要入水打捞我的尸身吗?”
三日相处,杨逊对梁雨的脚步已甚熟悉,方听足音便知是少年靠近,回身微笑:“小兄弟,你半夜跑去哪里了?”
梁雨笑嘻嘻道:“我出来找你呀。”
杨逊见少年满脸青肿,问:“你和人打架了?”
梁雨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跌的。对了,杨大叔你知道吗,我刚才在茶馆里听说,阴山九煞都死啦!真没想到他们恶胆包天,竟敢接连两夜去镖局行凶。万幸他们昨夜扑了个空,刘副镖头等人似已得到风声,预先躲了出去。”
“死了也好,”杨逊轻轻点头,“如此你郑大叔的仇便报了一半。”
梁雨悻悻道:“可惜是孟山洛杀的—茶馆里的人说,那九人都是一剑毙命,整个苏州城只有孟山洛才有这般剑术。果然没过多久,剑缨堂就放出话来,说他们与平阳镖局同气连枝、盟谊深重,为唐震复仇那是义不容辞之事……呸呸呸,一定是孟山英怕阴谋败露,让他弟弟去杀人灭口!”
杨逊道:“这也不无道理。”
两人沿河漫步,梁雨只觉今日困意全消,精神十足,问:“杨大叔,其实中毒的人是我,对吗?”
“咦,你猜到啦?”杨逊微讶,“不过你不必担忧,这三日里我以‘河川掌’的独门手法拍击你肩井穴五十六次,将内力渡入你周身经脉,连日运转之下,已将你体内毒性化散……本来你若学了我的内功,与我内外并力,毒性祛得更快,可你怎么也不肯学。”说到后来,嘴角露出笑意。
梁雨道:“杨大叔,谢谢你!”想了想又问:“你说有没有法子能让天下恶行全都不见?”
“恶行是消不尽的。”杨逊摇头,“善恶亘古常在,为恶的人多,为善的却也不少。只能盼望天下诚心向善的人渐多些,每个人心中的善念比恶意渐多些,世道总会越来越好。”
梁雨默然点头,杨逊道:“今日已是三月初七,云公子或已在城中,你不是要拜云公子为师吗,怎么不去找他?”
梁雨道:“你说了他不会去枕河楼,苏州那么大,我可找不到他。”
杨逊眨了眨眼:“也许刘副镖头已知晓剑缨堂的歹毒,悄悄躲起,是为找到云公子陈说孟山英的奸谋呢?若真找到了,那云公子倒未必不会去枕河楼一看。”
“那我就去看看!”梁雨拉着杨逊便走,“不过我自己可不敢去,杨大叔,你陪我去。”
杨逊笑道:“远远看看,倒也无妨,我没画完那梨花,真若见到云公子,未免有些惭愧。”
梁雨亦笑:“你的花和他的花是不同的,我已经懂了。没什么好惭愧的,咱们快走吧!”
……
天阴欲雨,枕河楼堂中似也飘进了一抹雨意,孟山英手捧青云白鹭剑,已良久端坐不语。
自凌晨开始,他将云家亲眷安置在楼里客房,陆续派出三拨弟子出城恭迎云陌游,却尚无一人看到云公子一丝身影,此时不免有些焦虑,对身旁的孟山洛道:“姓刘的带着镖局残存弟子不知躲到了何处,若给他们先找见云公子,那可大大不妙。昨夜九煞离奇身死,你看是何人所为?”
孟山洛道:“近日城中出了个当街杀人的神秘剑客,料是他出手。此人极善藏匿,我倒也想会一会他。”
孟山英迟疑道:“莫要是杨逊所杀。”
孟山洛皱眉:“哥哥,你对杨逊未免太高看了。”
孟山英叹道:“非是我长他人威风,从前涉川剑一出,真可谓天下辟易。数年前杨逊在巴蜀听说扬州扶柳镇上梨花开了,当即沿江东下,一路上峨嵋、青城、十二连环坞、武当……多少黑白两道高手拦阻劝说,仍被他一人一剑闯了过去,最后还是抵达扬州,硬受了那姓柳女子一剑—当时江湖人都说,杨逊平素看似谦和,可一旦决意要做什么,便如乘舟顺流直下,挟江河滔滔之势,天下无人能挡。”
“武林传闻,往往夸大其词。”孟山洛冷笑,“何况你我几次三番试探,杨逊显是修为已失,心志已颓,不足为患。”
“这话倒也不错。”孟山英颔首微笑,“洛弟,你也带上几名弟子,在城里城外走走,若半路遇上云公子最好,若见到平阳镖局的残党,便顺手杀了。”
孟山洛应声领着门人离去,孟山英又招来吴掌柜,让他去查看菜肴。
吴海赔笑答应。楼上阁中一早就摆满了山珍海味,随冷随撤,至此已换过四回,吴海心疼不已,嘀咕着上楼推开阁门,立时惊得合不拢嘴—
酌月阁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丐坐在桌前,正大饮大嚼!
“老叫花,你是何时摸进来的?”吴海气得跺脚,“前两天刚将你打出,你不长记性,今天算是活到头……”
话未说完,那老丐喝完一杯酒,将杯盏轻轻在桌上一顿,劲意顺着桌角流泻至地,吴海双足微微悬空,随即如坠虚冥,重重跪倒!
吴海痛呼一声,惊疑不定,方欲爬起,那老丐张嘴将一块鸡骨吐在地上,吴海眼前一花,见地面似湖面般荡出一层涟漪,恍惚中仿如正紧抱一片木筏浮沉于滔天巨浪间,吓得垂头不敢起身,浑身剧颤。
孟山英听到楼上响动,带众弟子奔到酌月阁,见吴海匍匐于地,而桌上菜肴竟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的老丐吃得盘盏狼藉,怒极反笑:“把这老乞贼杀了。”
三个弟子闻言冲上,与此同时,老丐端着一杯酒离座而起,踱至壁前去看杨逊所留丹青。
随着他轻缓迈步,地面龟裂出一道道细纹,向着四下蜿蜒伸展,噼啪声连绵不绝。
剑意如蛛网般在阁中不停滋长。
孟山英只觉天地间的雨意愈发浓烈,压在心口呼吸不畅。
前奔中的三个弟子脚下踩到不断变深变长的剑痕,忽然挺立不动,没了生机。
老丐凝视壁画,轻赞:“好一幅万里河川图。”随着他幽幽吐字,地上剑痕凝住不动。
孟山英心惊胆战,强笑接口:“老、老先生说笑了,这分明是一幅梨树春草图……”
“一叶障目的蠢物。”老丐漠然摇头,“这画中每一笔都流淌着深隽水意,正如滔滔长河。”
孟山英心中恼恨,嘴上不敢失礼:“今日是我青云剑派初立之日,不知老先生是何方高人,为何伤我门人?”
“青云剑派?”老丐笑声短促,像剑光冷冷一闪,“凭你们几条猪狗,也配用剑?”
孟山英身后弟子嚣张惯了,见老丐出言无礼,不少人怒喝拔剑。那老丐只漫不经意地持杯扬手,杯中酒水泼洒出去。孟山英一凛,凝劲护住胸腹,但觉凉风擦过,周身却丝毫无损,松了一口气,暗想:“这老叫花故弄玄虚,我方才倒真当他是绝世高手了。”
一念方生,背后扑通声接连响起,孟山英回头一瞧,冷不丁浑身一抖—
众弟子中,方才拔剑出鞘的七人都已倒地死去,咽喉处血洞赫然!
孟山英骇然惊叫,转身领着众弟子朝楼下狂奔而去。
方逃到酒楼门外,却见老丐已立在街心,瘦削如枯树。
孟山英哆嗦道:“前辈,咱们无冤无仇……”
老丐扫了一眼孟山英:“我今日要与云陌游斗剑,只是尚缺一柄趁手的剑,把你手中那剑给我瞧瞧。”
孟山英不敢不依,只得献上青云白鹭剑,随即急退数步。
老丐拔出一截剑刃,紧接着推回剑鞘,将剑掷还孟山英,皱眉道:“不堪一用。”
孟山英一愣接住。
“落雨了,好得很,那便有剑可用。”
说话中老丐仰起头,目视高远的天穹中雨珠飘摇下坠—第一滴雨落在眉睫前时,他轻轻吹气,雨珠轻灵跃向孟山英胸口。
宝剑失而复得,孟山英欣喜过望,正捧剑在胸口打量,剑鞘恰恰将那滴雨珠挡了一挡,啪的一声碎如齑粉。
雨珠击碎剑鞘打在剑刃上,声如敲玉。孟山英虎口崩裂,长剑脱手坠地,呕血晕厥。
老丐微讶:“能接我一刺而不断,倒也并非破铜烂铁。”
剑缨堂众弟子见堂主晕倒,无不惊惶失措,有的逃入酒楼,有的吼叫着拔剑围向老丐。
春雨顷刻转密,雨珠连成了线。老者抬袖平挥如拂珠帘,一抹清音振响在雨中—
拨雨成弦!
老丐周围的几名剑手只觉弦音似有形有质般钻入耳中,在五脏六腑间玲珑曲折地绕了一圈,引得七窍奇痒,一齐涌出血来,栽倒毙命。
数丈外有两人目睹了老丐夺尽天地造化的修为,震骇得肝胆俱丧,弃剑捂住双耳,拼命向远处逃窜。
老丐的手指扫过雨线,空澈的琴音再度生发,奔逃中的两人脚下顿时踉跄,歪斜走出几步,扑地而亡,口鼻中溢出的鲜血暖如春潮,落地成霜。
“剑音催心,捂耳是没用的。”老丐叹息,“世人多愚昧自欺,以为闭目塞听便能安稳苟活。可笑。”
老丐侧头望向酒楼:躲进堂中的那些剑缨堂弟子与他视线相触,无不惊惧瘫软。
老丐收回目光,口中蓦然迸出一阵长啸,如惊雷直冲云霄,将漫天风雨声都压低!
啸声里,老丐伛偻的身姿渐渐笔直,脸上皱纹似也在不断变浅,肮脏的外袍上腾起了一层灰尘—那些积灰多年来蒙在他身上,就像剑鞘。
如今神剑出鞘,锋刃在春雨中光华熠熠。
……
两条街外,正与梁雨走在雨中的杨逊猛然凝步,望着枕河楼的方向神情肃重。
“我听到了龙吼声。”杨逊轻叹。
梁雨亦闻啸声,皱眉道:“龙吼?是会飞的龙吗?”
杨逊道:“不是天上飞龙,是世间的龙。有的人藏形于市井,就如潜龙在渊,长年累月中或许遗失了自己,但绝世的锋芒不会永远沉埋泥土。是龙的,终会苏醒腾飞。”
梁雨心中莫名害怕起来,想了想,问道:“杨大叔,即便那刘副镖头真的识破了剑缨堂的阴谋去找云公子,恐怕也极难找到吧?”
杨逊颔首。梁雨一叠声道:“那我不去枕河楼了,我、我忽然困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杨逊微笑道:“不去也好,你先返回客栈,我还有些事,稍后便去找你。”
梁雨默然片刻,颤声道:“杨大叔,你要去枕河楼,是吗?你别去……别去呀!”
杨逊一怔,叹道:“昨日我与他见面后,本以为他修为尽复、神志清醒后不会再杀伤性命,却未料到他执于当年那场胜负,心性已变。眼下他为逼云陌游现身,恐要大肆杀戮,云家的亲眷也在枕河楼,云公子于我有恩,我非去不可。”
梁雨顿急,扯住杨逊衣角:“不,不能去……”
“不必担心,”杨逊笑道,“江湖上说我修为失去大半,那都是谣传,其实我武功都还在的。”
梁雨亦隐约猜到了这一节,问:“你说的‘龙’,是无名吧?”
杨逊点头。
梁雨又问:“无名就是……老伯?”
杨逊犹豫一瞬,又点点头。
“真是他……原来老伯竟是个杀人如麻的恶人。”梁雨呢喃着,更加死死抱住杨逊衣袖,语无伦次,“那可是龙呀!你给我解毒又耗费了内力,你打不过他的,你武功都在也打不过吧?杨大叔你快说,说你有十成把握能打赢他,你告诉我你不会死,你说呀!”
杨逊苦笑:“生死本无常,哪有十成把握。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轻轻抖臂,挣脱了梁雨的手,便欲离去。
梁雨看着杨逊转身,只觉莫大的恐惧与悲伤突如其来,像一只巨手攫紧了心魂,忍不住嚎啕大哭:“杨大叔你回来呀!我……我拜你为师还不行吗?我不拜云公子啦!你快教我内功,我现下就要学!你回来呀……”
杨逊听到哭声,回身微笑安慰:“你别哭呀,你不是说只拜天下最好的师父吗?”
梁雨哽咽道:“你就是……你就是……”此刻才醒觉在三日的朝夕相处中,内心深处早已不知不觉将杨逊当作亲厚师长了。
杨逊拍了拍少年肩膀,轻声道:“小兄弟,珍重。”
话音未落,梁雨眼前微恍,杨逊身影已在极远处。
杨逊最后这一下拍肩没蕴内力,但梁雨仍觉得肩头似有一丝暖意注入心头,久久不散。
……
杨逊在长街上疾行,几乎足不点地,雨水如千针万刺打在脸上。
他脑中闪过三十年前的三月初七,那一天他的灵魂被非凡的光彩碰触,如获新生。可风景越奇绝的路,往往越是难走,他的一生都似在逆流中跋涉—好在不愧不悔。
耳边风声呼啸,恍如河水奔淌。杨逊觉得自己又开始渡河了—
就像十二岁时独自跑过空荡荡的街道,在黯淡的晨星下咬紧牙关冲出了苏州城,全部行囊只有一卷画和一口铁剑。
就像年轻时浑身浴血,且痛且笑且狂歌,势如飞电般登上庐山五老峰,提剑站在了柳寒山面前。
就像在东下扬州的轻舟上迎着憧憧火把飞身前跃,凌波飘渡,把拦江的铁索一剑扫飞在月下!
杨逊越奔越疾,方转过街角,便望见十余名剑缨堂弟子远远行来。
孟山洛走在最后,他刚刚亦听到了啸声,正要率人返回酒楼,见杨逊来势快到晃眼,心中微凛,挥手道:“拦下他!”
众弟子应声拔剑奔上前去,未及出招,便觉脑中轰然一炸!
杨逊洪流般在那些弟子之间席卷而过,激起雨珠狂溅—兵刃坠地的哐啷声连成了一线,众弟子被蕴满剑意的雨水泼中,如遭滚滚天河当头砸落,人人头晕眼花,动弹不得。
“杨逊,你武功果然未失,很好。”孟山洛眼望杨逊越来越近,冷笑拔剑,凝神前行,“你我就分个高下!”—方迈出一步,身躯忽然僵住。
杨逊踏步一跃,已从孟山洛身边按剑掠过。
两人擦肩的一瞬,系在杨逊腰畔的涉川剑从剑格与鞘口处绽出了一线青芒。
孟山洛束发的飘带被劲风吹断,长发当空飞扬,耳畔响起兄长说过的话,无声笑笑,右手丢了秋芦剑想按住湿痒的咽喉,方抬到胸口便垂下不动。
直到孟山洛气绝倒地,杨逊奔出极远,才有流水般的剑鸣在风中淌过。
自始至终,杨逊都目视前方,没有看孟山洛一眼。
又转过一条街,杨逊望见了枯立在枕河楼外的白发老者,步履渐缓。
一记弦音由远及近,破雨而来,杨逊挥袖拂散了琴声中的剑意,来到老丐身前站定。
“陆青渊陆先生,久违了。”
七 一瓣春风万里河
梁雨在杨逊身影消失后呆立了片刻,擦干脸上涕泪,发足朝枕河楼狂奔而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了很久,在跑过孟山洛尸身时步子稍缓,想明白了阴山九煞定然也是杨逊所杀。他又有些想哭,心说反正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杨大叔也看不清,不会笑话我。
他继续奔跑,风雨不断灌进他胸腹,炙热又冰寒,脑中忽然闪过剑缨堂大门上的对联,想着在他见过、听过的人里,恐怕只有杨大叔才当得起那对联上的话。
转过街角,枕河楼出现在眼前时,他几乎不敢去看,然而终究还是望见杨逊背朝自己,正与老丐在雨中相对默立。
梁雨边跑边喊:“杨大叔!杨大叔!”
他无比盼望杨逊能像三天前两人初见时那样,回头冲他一笑,说一句“小兄弟,咱们又碰面了”。
—当时他便觉杨逊的笑容透出云淡风轻的暖,就像一个人什么都经历过了,所以什么都不畏惧。这笑容让他心中莫名安稳,一时不再忧虑前路昏暗孤苦。
可是这一回,他连喊数声,杨逊却始终没有回头。
梁雨的心沉了下去,手足冰凉。
在离两人三丈时,忽听杨逊低喝:“别靠近!”
梁雨一怔止步。杨逊目光定在老丐身上不敢稍移:“酒楼里的云家人,还望陆先生手下留情。”
陆青渊:“那要看老夫的耐性了。若云陌游来得早,我不但饶过云家人,还会饶过他。”
杨逊:“胜败早晚成空,先生何必如此执迷?”
梁雨见两人语声平淡、如话家常,顿松一口气:两人尚未交手,自己没有来晚。刚要劝说几句,忽想:听说高手过招瞬息万变,若我贸然开口分了杨大叔的心神,那可不妙。只得忐忑旁观。
陆青渊:“我非执于输赢,只是诚于剑心。当年云陌游能伤我而不杀,足见剑境远在我之上。今朝我若不能同样将其伤而饶之,即便杀死他,剑心也难归纯静。”
杨逊:“你进人亦进,今朝的云公子,定然已非三十年前的云陌游可比。”
“我岂不知此理?”陆青渊叹息,“二十年前,我已颇有进境,我知他会归家祭祀,便来到苏州城等他,我在那座庙里推演了七天七夜,自信已能胜过三十年前的云陌游,却忽然感到了极大恐慌,莫非我只能胜过昨日的他,只能在剑术一途上望着他的背影穷追不舍?
“三月初七那日,我退缩了。我躲在庙里,等他离开苏州才敢出来,我与他并无仇怨,却已不共戴天。夜里我站在暴雨中瑟瑟发抖,寒意伴随剑劲从我体内一阵阵激荡出来,毁去了半座庙,却仍在我心间萦绕不尽。我知道那不是寒意,而是我生怕自己永难超越云陌游的惧意,此意不散,我在剑意上亦再难攀升—于是我放逐了神魂,把自己遗落在红尘迷梦中,任俗世的风雨炎凉磨砺剑心。这一梦,就是二十年。”
杨逊道:“先生在剑道上痴心至斯,令人敬佩。”
陆青渊道:“梦中我既是入世行乞,亦是避入了世外。我杀死心中那抹惧意的同时,也杀死了旧的自己,长梦似厚厚的茧。如今我破茧新生,世上神剑皆我故人,自当一一重逢。年轻人,你可还有疑虑?”
杨逊摇头叹惋,心想陆青渊白发苍苍才得重生,与自己十二岁时的新生相较,似又是另一番沧桑境地。
“既无疑虑,便可安心出剑。楼中那幅河川图是你所画,”陆青渊语声骤冷,“你是整座苏州城里剑术最高之人,前两日我屡次想与你一战,但尚在半梦半醒间,剑意时有紊乱,犹豫良久,终延至此刻—请。”
“先生请。”杨逊握住涉川剑的剑柄,躬身致礼。
两人周围的雨线微乱,风里瞬息掠过一片急弦之音。
梁雨心神骤紧,眨眼间杨逊又站直了身躯,与陆青渊相对伫立,一切似与一瞬前浑无变化。
杨逊叹道:“若非近日剑缨堂大张旗鼓要迎接云公子,又被前辈在‘梦中’来枕河楼行乞时听到,是否前辈此刻仍不会醒来?”
“生如白驹隙,昼短苦夜长。我已七十二岁,若再不醒,恐要永坠冥夜了。”陆青渊声如死水,破旧的外袍忽然变得千疮百孔,散作一片片布料飘入了风雨。
梁雨暗自一喜:莫非是杨大叔赢了?
“年轻人,我亦十二学剑。”陆青渊继续道,“起初十年,我研习天下剑招,二十二岁始修剑意。五年后,口中灵辩、心中巧思,已可道尽剑意机杼;十年后口中谨言,心中讷义,出剑自有意而又在意先;十五年后随口任言,随心乱思,都不存剑、意之分,仿佛心神同化,骨肉消融,迎风出剑,如风刺我。时年三十有七,武林推为无敌。
“四十二岁败于云陌游剑下,五十二岁自封剑心,遁入蝶梦,七十二岁梦醒,创一式剑招,名为‘老泪’,方才是首次施展。”
杨逊低头见心口处衣襟上悬停一滴雨珠,在濛濛春雨中不流坠不飘摇,将青衫浸黄了零星一点,苦笑:“晚辈幸何如之。”
陆青渊道:“我本该留你性命,但不久即与云陌游斗剑,你若在旁,恐扰我心境。我听过你的一些事,你耽于侠义,分神太多,仍能修至这般剑境,可称不世奇才。—杨逊,你败了。”
话音方落,杨逊心口上那滴雨珠倏然散碎,蔓延成纵横交错的十字剑痕,鲜血瞬间染透了衣襟。
梁雨被眼前涌现的红吓得魂飞天外,不顾一切奔近,嗓音发抖:“杨大叔,你怎么了?你是中剑了吗?”见杨逊面色苍白、闭目不语,又转身去推老丐:“你把杨大叔打伤了,你这恶人!”
陆青渊神魂苏醒后对梦中事已渐模糊,只觉眼前少年依稀有些亲切,轻振肩头,将梁雨弹飞出去,漠然道:“不是打伤,是打死—他已活不过一盏茶工夫。”
梁雨跌在泥泞中,闻言呆住,几次咧嘴,哭都哭不出。
杨逊只觉阵阵眩晕,艰难呼出一口长气。伴随剧烈痛楚与疲惫而来的,是心头前所未有的宁和。
他勉力伸手入怀,取出一卷纸。
陆青渊冷然道:“你想做什么?”心中微讶:杨逊在自己浓浓剑意压制之下,竟仍能抬手!
你想做什么?
他曾想横渡条条江水,飞越座座山峦;想斩尽世上诸般恶因毒果;想和伊人在梨花树下相依相偎,携手清歌;想逆着风雪登临绝顶,把心中道义刻写在万丈云端!
命仅余顷刻,你想做什么?
杨逊将那卷被血浸染的旧画缓慢抖开,伸出手指颤巍巍在纸上勾抹出道道红痕。
—想画一瓣梨花,墨如何涂、笔又该怎么下?
梁雨已泪流满面。
陆青渊本在冷眼瞧着杨逊,忽然脸色一变—
随着杨逊手指颤动,画卷上的血色似渐渐活了过来,在褪色的墨梨之上,一朵红梨开始流淌成形!
陆青渊察觉到梨花的笔势中透出滔滔剑意,引得周围雨线乱跳,似有脱出他剑劲引控之势。
纸上淌出了新的花萼,又染出四片花瓣,血流仍不停,转眼第五瓣梨花已流现出大半。
陆青渊眼中透出异样光彩,夹杂一抹怅惑:这最后一瓣梨花中所蕴剑意独有一抹神妙,仿佛小小花瓣里收纳了万里河川,竟是他平生未见过的奇境。
两人身旁笔直下坠的雨水如遭逆风吹卷,朝着陆青渊纷纷溅射。陆青渊大凛,扣指欲飞弦刺裂画卷,却惊觉剑劲方出即莫名消融,已拨不动周遭雨线!
杨逊缓缓回袖,画卷上的梨花在雨中泛着微光,已仅余星点残缺。剑意冲荡雨水,只等杨逊袍袖外扬便要破纸飞出—那些流动的血亦是杨逊心中的河水,在纸上曲折婉转,淙淙潆洄。
流成笔下春风瓣,吹散弦上秋草声!
陆青渊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惧意。梁雨虽不甚明白,心底也隐隐振奋起来。
眼看一朵至美无瑕的梨花只差点睛一笔便要绘成,杨逊忽全身一震,手指松脱,画卷跌入雨水,顷刻湿透。
—他腹前透出了一截剑刃。
杨逊背后,孟山英狞笑着拔回青云白鹭剑,带出一蓬血花:“杨逊,饶你武功未失,还不是死在我孟某人手底!”他已清醒了好一会儿,只诈作晕迷继续躺倒,忍耐至此才跃起突袭。
杨逊笑了起来,只觉身心轻灵,神魂充溢着一片静谧:那纸上的梨花虽未画完,但那最后一片花瓣已在他心中纤毫毕现,他已看得清楚分明。一年年的过往如枯萎的花瓣一片片剥落,最后留下的也只有这一瓣梨花,鲜活清亮,与他心中的河水交相辉映。
也许那朵梨花在他深心里早已补完了形状,只是他还奢望着在世上看到罢了,也不知是他所求太纯太真,还是太多太蠢。他曾涉过一条条河川,虽用尽全力,总难潇洒如意,有时湿了几层衣衫,有时散了些许行李,然而无论如何,那些河总是涉过去了,此生虽不圆满,但也算完整。很快他就可以悠悠地松一口气,因为涉川剑杨逊已涉过了此生最后一条长河,完成了自己的一生。
“老先生,你修为通神,不如来做我们青云剑派掌门如何?”孟山英笑声癫狂,迈步绕圈,“杨逊!你有没有杀我弟弟?前辈你且看着,我这就将杨逊一掌打得脑浆迸裂!”
陆青渊沉浸在刚刚目睹的神奇剑意中,对孟山英所言恍如未闻。
梁雨目红如血,怔怔看孟山英得意踱步,喉咙里猛然发出深沉怪嘶,飞身将孟山英扑倒,孟山英长剑脱手,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孟山英惊怒中扼住梁雨脖颈,将他远远甩出,翻身跃起,忍不住又仰头大笑。先前躲进酒楼的几个剑缨堂弟子胆气复生、仗剑走出,见杨逊重伤垂死,又吆喝着要刺死杨逊。
梁雨趴在地上泥水里,心中绝望,不经意地一侧头,瞥见长街尽头凭空多出了一个白衣人。
—那人的身影那样白,那样空,仿佛乘风刚下九霄,沾染了缥缈云气。
梁雨一愣,随即狂喜,爬起朝着白衣人急奔而去,口中不住呼叫:“云公子!云公子!快救救杨大叔!”
孟山英回头望见白衣人,大惊失色,不及拾剑便朝梁雨追去。
梁雨边跑边喊:“云公子!这个姓孟的卑鄙无耻!只有……只有杨大叔是好人!”
孟山英叫道:“臭小子满口胡言,云大侠切莫信他!”
梁雨不懂轻功,奔到半路便被孟山英追上。孟山英揪住梁雨后襟,方欲挥掌劈下,不自禁与街角白衣公子的目光远远一触,顿时静如泥塑,面露痴惘—
霎时,他仿佛看到自己与白衣公子之间相隔的万千滴雨水里都映出了陌上十里飞红。
孟山英眨了眨眼,幻象顿消,却觉白衣公子离自己近了许多,袍袖微抬,袖缘泛着微光,仿似袖里藏了一抹流霞。
孟山英大觉古怪,再一眨眼,却没能睁开,从此堕入无边黑暗。
梁雨察觉孟山英不动了,反身一推,见孟山英直直扑倒,这才知他已死去。
“一别三十年,公子风采如故,我却已满头堆雪。”陆青渊的声音穿风过雨,“不知云公子今日是画师,还是相士?”
“今日嘛,我是剑客。”云陌游轻声道。
“幸甚。”陆青渊语声顿肃,“那么老夫亦当全力施为。”
梁雨心弦又紧,见云陌游一步迈出,随即消失,白衣在雨中振出几个断续的残影,人已站在杨逊身旁。
春雨渐疏,云陌游的衣衫在风中泛起浅细的褶皱,每一丝褶皱都似一抹剑痕—他微一振袖,白衣舒展如云,剑痕般的褶皱消失了,却在周围几个剑缨堂弟子咽喉处现出,仿佛本就生长在那里一般。
陆青渊的喉前亦生出剑痕,仰天栽倒。
在云陌游眼中,陆青渊似与那几个剑缨堂弟子无甚差别。
杨逊听见陆青渊临死前嘟囔着一句话,是他昨日在破庙外说过的:“真像一场梦啊,何苦来哉?”—也不知在他心中,剑惊天下的陆青渊和潦倒伶仃的乞丐,究竟哪个才是梦境。
梁雨飞奔回来,跪地哭求云陌游为杨逊治伤,云陌游轻叹摇头,将梁雨扶起。
杨逊侧头与云陌游对视:白衣公子面容宛如初见,仿佛一直独立于流光之外。杨逊瞧得恍惚,好似自己又站在了三十年前的姑苏陌上,梨花开落如雪。
“你选了一条很难的路,”云陌游微微动容,“辛苦了。你已经守住了自己的名字。”
杨逊轻轻一笑:“多谢。”
三人站在酒楼外,一时默然。梁雨心想,三十年前云陌游让杨逊目睹了绝世风光,这三日里,自己岂非亦从杨逊身上见识到了绝顶?
—此番枕河楼之会,既有故旧重逢,又有崭新的相遇,注定是一段传奇,即将为江湖画卷涂上浓墨重彩。
杨逊凝起残余心力,缓缓拔出涉川剑,将地上的青云白鹭剑挑飞,略一抖腕旋即归剑入鞘—青云白鹭剑已被凌空斩成两截。
他把涉川剑从腰畔解下,递向梁雨:“看到没有,我这可是把好剑啊,现下归你了。”
梁雨热泪盈眶,双膝跪地,高举双手接过了涉川剑,大声道:“师父!”
杨逊笑道:“好徒儿,可惜我不能教你了。”看向云陌游,似有托付之意。云陌游轻轻点头。
杨逊想拍拍梁雨肩膀,神思一阵模糊,却拍了个空,身躯摇晃软倒。
梁雨忙将他搀住,哽咽着不停呼唤。
苏州的街巷在杨逊眼中黯淡了光彩,枕河楼他也看不见了,也不再听到梁雨的哭喊,河水声在他耳边汇聚,渐流渐响。
他又跋涉在了深深河川里,周身酸痛,双膝如拖千钧。疲累中正要放弃躺倒,忽然一片花瓣从眼前飘摇而过,目光追着花瓣一望—
河对岸,至交好友正把盏相邀,梨树下柳姑娘倩影嫣然,还有个店小二打扮的少年笑嘻嘻回望;孩童们捧着书卷诵读嬉戏,人群远远近近,眉目模糊,但个个笑容淳朴;梨花沿岸蔓延,直开到天涯陌路,好一个繁美人间!
他看得笑出了声,大口呼吸凝集心力,趟着激流朝对岸一步步艰缓行去。
涉川,涉川,涉川。
本文系“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武侠组首奖”作品,发表于201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