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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没有神父的天主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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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逃亡路线,首先是去探望曾祖母。

曾祖母住在八卦山区,没有祖母带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那是私人安养院,占地数公顷,管理森严,长长的围墙伸展到山区常见的雾气里。大门内,有位坐轮椅的老人在那儿不动,目光死寂,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才搅动他的眼波。这种迎宾者向我暗示了里头的孤岛气氛,我突然对曾祖母的余生有了哀感。

我们在会客大厅等曾祖母,她却迟迟不来。大厅不冷清,大约有三十位老人坐在轮椅上,围着三名少女的公益特技表演。那是反差极大的画面,少女洋溢笑容,老人脸上塞满了皱纹、老人斑和落寞,腾不出空位摆笑容。少女两手各抓住五根长棍子,棍尖顶着快转的盘子,往后下腰时,盘子保持旋转不坠。少女无瑕的肉体展现多汁的柔软。见到这幕,轮椅上的老男人有了动静,有的激动喘气,有人传出浓浓的痰音。有个老人努力好久终于笑出来,流下口水,我却注意到他的尿袋迅速被他热情的黄液体注满。轮椅老人十之八九有挂尿袋,或插鼻胃管。

有位插鼻管的老妇人被医护推出来,胸口用布条固定,生怕滑落,她有严重白内障,双眼白浊不堪,脸像墓碑般僵硬。我上前迎接曾祖母。祖母摇头,拉我直闯安养中心,和那位老妇交错之际,我闻到一股闷腐与尿臊味,完全符合酒窝阿姨所谓的“死亡味道”。

我来到另一栋大楼,住这边的老人身体状况较好,双脚能走,并非像前栋的人只能坐轮椅或躺病床。祖母指着广播里仍传来的“赵廖秋妹,会客”,解释了我们为何在会客大厅久等不到人。到头来是我们先找到赵廖秋妹。

曾祖母在益智室打麻将,没有察觉有人站在背后。她头发稀疏花白,手脚还灵活,但麻将打得很糟。我看见她摸进一张烂牌,不会扔掉,而是犹豫不定,直到牌友不耐烦地大喊“时间到了,再不出牌,我们随便抽一张”,她才把手中的牌组乱拆一张,丢出。

祖母先对牌友比个安静的手势,然后靠在曾祖母的耳边,说:“赵廖秋妹,没听到广播吗?你老公找你。”

曾祖母愣着,往上瞧,像瞧额头上的抬头纹。曾祖母最近学藏传密宗,每日“止语”一段时间,善护口业,减少起心动念,但非常矛盾的是放不下麻将这种需要动嘴的游戏。而且无论何时,只要她往上瞧,就表示在思索。曾祖母思索她老公是死了,还是活着。老年痴呆症让她解不开这谜。

“要不要翻开红色的小记事本?在你的霹雳腰包里。”祖母说。

曾祖母拉开霹雳包的拉链,掏出笔记本,怎么翻都找不到信息,只好抬头往上瞧,又在思索了。

“翻到第二页呀!对,就是这儿,看一下。”

“他死了!”曾祖母指着笔记本的记录,丈夫在二○○三年过世。牌友们指责她开口破戒了。曾祖母则为丈夫有没有死而苦恼,说:“他死很久了呀!”

“笔记本写错了,不信的话,回房间看看。”

这是我见过最滑稽的一幕,曾祖母的失智症像一把撑开的太阳伞,把自己陷在焦虑的阴影中。她的时间感失控,记忆浊度增加了。她站起来,转身回房,一路上还慌慌张张的想要干什么,却又想不起,没有注意到我与祖母就尾随在她身后。

曾祖母按下电梯按钮之际,祖母躲在长廊转角后头,喊:“记得!多爬楼梯,可以健身。”曾祖母点了头,朝楼梯间走去。那扇打开的电梯门,由祖母与我塞进去,直通三楼的房区。

这场游戏由祖母主导了。往昔,她做事明智,幽默不流俗,但她这次和曾祖母之间的互动掉出我的逻辑思维外。她像顽童,而且是相信黑暗角落有鬼、电视卡通由真人演出的八岁小女孩,捉弄自己母亲。如果仔细回忆,我八岁时,祖母也是这样跟我玩捉迷藏的。

走出电梯,我们来到曾祖母的房间。那是个三人房,有独立卫浴,墙上挂着新西兰风景照,个人桌有些凌乱,私人物品散乱,几件衣服随兴摆在床上。我闻到空气中有药品、消毒水和檀香的味道。后者来自临窗的老妇,阳光照亮她穿着的藏族传统服装秋巴(chupas),她坐在轮椅上,娴静迷人。檀香飘自她身旁的小香炉。

“你又跟你妈妈玩了。”藏族老妇说。

“喇嘛桑,好久不见。”

“我是喇叭,不是喇嘛。喇嘛是对男性的叫法。”藏族老妇说,“你今天带朋友来了。”

“我孙女。”

藏族老妇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睁大眼,看着我们消失在她眼前。所谓的消失又是游戏。祖母躺在曾祖母的床上,以凉被覆盖全身,把我也拉了进去。凉被只容一人,没想到塞下两人刚刚好。这种功夫来自祖母天生的缩骨功,把身骨以错位方式往内挤,我想到的比喻是“水的表面张力”,皮肤似弹性薄膜,骨头内缩就像杯口鼓起来的水膜再多一滴就要溢出来,然而又容纳了。祖母缩得巧妙,缩进我的肚子与胸口形成的空间,像是我将生出来的小孩。

不过,捉迷藏是令人费解的行为,祖母把自己当小孩藏起来,我也莫名其妙参与。这种我小时候跟祖母常玩的游戏,长大之后不是该戒断了?难道这是家族的dna作祟?

曾祖母气喘喘地走进房,看见床上躺了人。她的气还没有缓和,听见凉被下传来低沉的咳嗽声,便连忙拍打患者背部,好把对方那口快卡死人的脓痰赶出喉咙。她把我当作曾祖父,按摩手臂与大腿,避免久躺生褥疮。她做得娴熟,力道与施力部位拿捏得宜。曾祖母做累了,气更喘了,我想叫她停下来。但是在我腹部蜷着的祖母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我安静,用唇语说:“让她的脑袋与身体运动一下。”

“老伴呀!你太用力了,我手骨险险断忒 (1) 。”躲在我怀中的祖母,用客家语抱怨。

“恁(这)样呢?”

“换脚来。”祖母伸出脚,给曾祖母按摩,发出嘻嘻哈哈声,“老阿婆你太用力,我快抽筋了。”

“恁样呢?”

“太轻了,你在抓灰尘吗?”

“恁样呢?”

“哎哟!痛死我半条命呀!”祖母哀号。

这样做错,那样不对,搞得曾祖母都不是。她那双长满老人斑的瘦手,搁在蓝色凉被上,不想动了。她的五官表情与肢体都停下来,好把更多能量用来应付脑袋混乱的思绪,因为她的记忆中,丈夫早就死了,这个折磨她的老头子怎么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她又要被拖磨几年?痛苦得很。

祖母跟我说过,有五年,曾祖母照料中风的曾祖父。那时的曾祖父是脾气很糟的七十岁老头子,神志不清又爱骂人。他长年躺在床上,两个小时要人翻身防止褥疮,四小时灌食,六小时换尿布,半个月要请医护来换鼻胃管,他躺太久导致排泄器官退化了,曾祖母用浣肠剂从他肛门挖出很硬的大便。曾祖母很想把糟老头送到安养院,但亲戚会讲闲话;如果请外籍妇全日看护,除了给月薪,还要给她三餐生活费,就自己来照顾了。那日子真悲惨,祖母没办法常常回去帮忙,曾祖母挑起重担,每夜定时起床照料,累得要吃抗抑郁药过活,曾有数次想用鼻胃管勒死老公或自己。曾祖父在世的最后一天,好像回光返照,要曾祖母把病床推到有冬阳的窗下晒,用很凶的口气,惹坏了她。要是那天曾祖父在阳光下跟曾祖母道谢与道别,她会释怀的,可是没有。所以曾祖父的丧礼办完之后,曾祖母松了口气,那个每天看到脸都令人痛苦的人终于死了,她带祖母去餐厅好好吃一顿,吃到一半,被莫名的情绪惹得当众大哭也无所谓。

现在,时光记忆混乱,导致曾祖母恍惚以为丈夫还活着,她不知所措,安安静静,泪水却轰轰烈烈地流下来,说:“你快点死好了。”

“你老阿婆好恶呀,诅咒我去死,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祖母压低嗓音说,“好啦!你恨我,我给你掐死好了。”

曾祖母用力将手掐进了凉被,忽然停下来:“你不是死了?”

“死了,就不能回来寻你?”

“不过……”

“仰般 (2) ?”

曾祖母欲言又止,终于说出口:“你回来,又要折磨我们了,你早点死对大家都好。”

时光停止,房内陷入低气压,阳光落在窗边的一束塑胶玫瑰花上,花瓶折光朦胧打在墙上;走廊传来轮椅滑过的机械声,与几声老人的呢喃,更远处有些激烈的喧嚣,这都干涉不了此刻房内的哀感。曾祖母短促的啜泣声成了主旋律,取代了任何声音。

“我回来不是折磨你们。”

“回来干吗?”

躲在棉被里的祖母沉默之后说:“我这次回来是专程跟你讲,我仔细(谢谢)你那几年的照顾,我忘了讲就走了,失礼。”

曾祖母哇的一声哭了,多年来的委屈与不满瞬间扫灭。

那个折磨人五年的曾祖父总是颐指气使,有口气在就对人不满,断气时也脸臭臭的。曾祖母为这个迟来的体谅,怎样都哭不停。祖母从棉被下钻出来,看着她母亲的五官在泪池中更皱、更扁、更苍老。这世上只有眼泪永远最坦白、最能穿透伪装,连我也难过得流泪,在窗边看戏的喇叭桑也是。

曾祖母的眼泪半干之际,看见祖母在眼前,惊喜且不解,说:“你在这儿,刚刚有看见你爸爸吗?”祖母点头,说了对不起,她为这场戏道歉,但没有说破。曾祖母还是不了解,幸好她的情绪在这时转弯了,目光放在祖母的乱发上,那像是压坏的花椰菜。曾祖母拿起梳子,仔细帮她整理,嘴里喃喃自语。我听出来那是指责祖母有几年没来探望她。祖母反驳是好几星期而已。老妈妈、老女孩为此拌嘴了几句,有点谁也不让谁。

接下来,老妈妈拉起老女孩靠墙站,自己站上小凳,用铅笔在她头上做个记号,指着墙上几年来越来越低的记号,嫌她越长越矮。老女孩顶嘴,人老了骨质会流失,当然会缩水。两人拌了几句嘴,老妈妈才从抽屉里拿出了饼干,那是用日历包起来的,再用塑料袋束紧,已经失去松脆的口感。多次推拒的老女孩只好吃一小口,被老妈妈奚落,不懂得惜物,她舍不得吃就是要放到今天给你吃。老女孩吃着,叹起气。

在“死道友”当领导人的祖母,在年近九十的老母亲前看起来像女孩,备受照顾和无伤大雅的责骂。原来,祖母这般年纪还可以当个妈宝。

渐渐地,曾祖母将目光放在我身上,然后带点紧张地翻阅她的小册子,惊讶地说:“你是……”

“她是你的虱嬷子(曾孙)。”祖母说。

“你是阿菊啦!你回来了。”曾祖母又泪崩了。

阿菊是曾祖母的女儿,是祖母的妹妹,有三十年未见了。

曾祖母有本小红册子,记录了她多年来生恐遗忘的人、事、物。这是她住进安养院后,陆陆续续写下来的,在痴呆症每况愈下的日子里,她会不时拿出来温习,每项记忆如此珍罕,要遗忘很不舍,要想起来又很难,那多少是人生走过的道路都不该枉走的感觉。记忆的丢与不丢,这种难分难舍搞得她心里很不安,要是再加上被人说你痴呆症发作,更是暴躁。

后来,搬来了一位被车撞毁人生的六旬女人,半身不遂。这个女人曾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西郊的寺庙短暂出家,性格幽默,要大家不要叫她喇嘛,那是男性出家人的称呼。女性出家人叫阿尼。但是大家仍叫她喇嘛,她干脆自称喇叭,省得被乱叫。

喇叭桑看出曾祖母的烦恼,说自己是很好的“保管箱”,不如这样好了,每隔一星期,请曾祖母把某页的“记忆”撕下来交给她保管,减少负担。曾祖母认为是好主意,经过半年,共借出一百多道记忆,也忘了讨回来。小红册子变得又薄又轻,用胶带固定才不会脱落。曾祖母轻松多了。

“这是阿菊。”曾祖母摊开红册子,秀出一张黑白照,上头有个三十余岁的年轻女孩。她是家族系统中的成员,我的姨婆。

我不得不承认,姨婆跟我还挺像的,父系家族的女人往往脸庞在dna上取得显性优势。要不是祖母跟我联络,还真不晓得世上有一群跟我流着相同血脉的人。

“这确实是阿菊。”祖母审视照片。

“我们五十年没见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曾祖母说。

“是三十五年啦!”

“三十五年呀!她会不会死掉了,才不来找我?”

“妈,不要乱讲,她一定活得好好的。”

“菩萨要保佑她。”曾祖母摸着我的脸庞,往下滑的指头停顿在下巴上,在那儿迟疑不去,仿佛是割舍不去的泪水停在那儿,“你不会是阿菊的鬼魂来找我吧?我梦见过你死掉好几次,我在梦里一直流目汁(泪)。”

“她不是阿菊啦……”

“我一直求菩萨,希望她比我晚死。”

“菩萨会保佑的。”我说,看着满头白发、面带微笑的曾祖母。

曾祖母是体贴的母亲,试着找回家族一块失去的拼图——阿菊姨婆。我这位姨婆在三十几岁时,决定跟一位独眼的面包师傅在一起。曾祖父搞清楚面包与馒头的差别之后,认为跟那种做硬馒头的男人没有前途,就像绑石头过河。阿菊姨婆便跟面包师傅跑了。这种在民风保守年代的私奔,令曾祖父气得与她断绝关系。阿菊姨婆结婚后,仍与曾祖母偷偷通信。曾祖父发现后,痛打曾祖母,警告阿菊姨婆再联络,就多打她妈妈一次。她从此失去联络。

阿菊姨婆叫“赵润菊”,姓名带菊字的通常是20世纪中叶的婴儿潮。我用谷歌搜寻,得到三百条资料,剔除动画工程师与年轻涉诈欺的“赵润菊”,我锁定某位曾在新竹寺庙捐米的善女,她可能是姨婆。另外,我在美发业的亲情征文比赛,找到某位女孩在得奖的作品中,描写和她祖母赵润菊的互动。我从网络上搜寻这位美发女孩的名字,最后找到她的facebook,私讯请求加为好友,以便看到更多不公开的照片。我很肯定,这位美发女孩跟我有血缘关系,因为父系显性的面孔展现在她的五官上。感谢网络。

在等待美发女孩加我好友前,我们带曾祖母外出,到街上用餐。现在大家有很多时间,看九旬老妇如何对付自己的领头羊,比如,曾祖母会嫌炒好的菜太烫,今天不想吃绿色蔬菜,用筷子往鸡汤锅里捉食物,将啃剩的鸡骨头扔进去。之后,曾祖母把一沓纸巾塞进口袋,起身上厕所,却误闯几个私人包厢。祖母把她带到厕所,厕所湿滑,禁止她上锁。曾祖母偏要锁上,而且耗很久,出来时口袋装满了乱糟糟的滚筒卫生纸,发出得意笑声。

饭后,曾祖母从口袋里掏出满满的卫生纸,像数钞票那样快乐,我问她要这么多卫生纸干吗。她说看到白白软软的东西就喜欢,很快乐,她翻到口袋底便是那本小红册子,摊开看到某件事,说:“我想去逛街,买东西。”

“什么东西?卫生纸?”我问。

“想不起来,看到就知道了。”

我开车在彰化市区绕一圈。曾祖母看着车窗外,没看到要买的。无论我们如何旁敲侧击地问,那种东西是吃的、用的、穿的?曾祖母就是不晓得,搞得“死道友”有火气。

“你开车不错。”曾祖母突然转移话题。

“你是第一个称赞我的呢!”我笑得很尴尬。

“她们都是阿呆啦!看看你,开车好认真,专心看前面,头也不乱转。”

“我的脖子受伤了,不能转,后照镜也不能看。”

“是这样啊?”

真是太苦恼了,我今早离开游泳池家,才坐上驾驶座,听到我放在后座的手机响,我大幅度地转身去拿,就听到祖母大喊不要。来不及了,我的肩旋转肌腱受伤。从驾驶座转身就折损了很多条肩旋转肌腱,祖母才贴了字条“禁止转身拿东西”。所以我新手上路的第一天,只能痛着肩颈开车,我省点用,不要让备胎——腰部快瘫的护腰阿姨上阵。

“那你要仰般转弯?”曾祖母问。

“婆太(曾祖母),是你刚刚很认真看窗外的商店,没注意到我怎样转弯。我示范一次给你看,好了,你要在下一条街转到哪儿?”

“右转好了。”

我打方向灯,高喊右转,车内的“死道友”全都紧张地往外看。后排的人注意后方来车,大喊没车。左右两方也各自报完车况,我才安心右转。要是中途有人急喊停车,我会紧急踩刹车。

“停。”

我急停,大家受到惯性影响,从座位弹起来。“死道友”们历经无端恐惧,看着高喊“停”的曾祖母兴奋地指着前方,说:“我要买的东西在那儿。”

那是电器商品连锁店。我们下车去逛,在陈列架之间的走道,曾祖母慢慢逛过去,寻找她在车上瞄到的东西。当我们怀疑,那到底是曾祖母脑海的蜃影,还是真的看见时,她冲着果汁机喊:“找到你了。”这让累死的“死道友”也高喊终于找到了,噩梦结束。

销售员跟过来,他穿着印有折价商品讯息的黄背心,向曾祖母介绍性能更好的调理机,可以做精力汤或研磨谷物粉,当销售员讲到果汁机能打破蔬果的细胞壁时,对年轻的我说:“打碎后甚至微细到一百纳米左右,非常有助于老人的肠胃吸收。”他拍胸保证。调理机的优惠就印在他的黄背心上,恰好是他拍胸处,好贵才打折。

祖母咳起来,她的肺病在进入冷气空调空间后,常会加剧,她对曾祖母说:“你要确定是不是你需要的,这台要八千元。”

曾祖母觉得那咳嗽有敌意,阻止她买似的,偏要买这台贵的。一场母女战争展开,两人拌嘴,你来我往。销售员赶紧说,要是预算不够,便宜的果汁机也是不错的,还礼貌性地问:“阿嬷,你想买调理机做什么?”

“没用过。”

“那你买了打算做蔬果汁,还是精力汤?精力汤对你的身体不错哦!”

“打骨头。”

“啥?”

“打——骨——头。”曾祖母说清楚。

大家无语,为何买高价的调理机来打碎骨头,匪夷所思。销售员解释说,有人拿调理机来打中药的树根头,阿嬷说的骨头是树头。“死道友”们解围说,真的是这样。大家要不是这么说,眼前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母女又要吵起来了。

曾祖母占上风,又说又吵,像讨糖的小孩子。祖母眼眶微润,她想起十二年前,那时自己的母亲自愿离开女人共生团,到安养院住,就怕失智症恶化,变成人人讨厌的“老番颠 (3) ”。曾祖母体悟到“家人的幸福未必要天天相聚,拥有各自空间反而才能珍惜”,才自愿离开。现在,祖母想起这金句,母女才刚相处就毁了,令她在“死道友”里有些丢脸,她不喜欢老母亲边走路边捡烟蒂,搜集烟丝给安养院的烟枪朋友。坐车的话,老母亲又抱怨干吗挤在小房间里。祖母怎么做都不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很无奈。

最后由我刷卡买了调理机,算是给曾祖母的见面礼。曾祖母抱着礼物,对祖母吵着明天“要去看你爸爸”。祖母说他早死了。曾祖母说,她今天早上看到的人不可能到晚上死掉。祖母说,那是她装神弄鬼。母女在车上又拌嘴了,酒窝阿姨忙着劝解。

“停。”我大喊,把车子停下来。

我的大喊,把车内的吵闹声吓光了,在通往山区安养院的漆黑路上,车内的人安静地看着我点亮一盏光源,那是手机屏幕。经由网络链接,我进入刚缔结为朋友的美发女孩的facebook,点选私人相簿,另一个失联家族的照片出现在眼前:一位妇人站在自己的六十五岁蜡烛蛋糕前。

阿菊姨婆就在眼前,那是透过时光窗隙看到失踪亲属的魔术时刻。

曾祖母说:“是阿菊,你在哪儿?”她边说,边爬过一排车椅,激动地去抓屏幕内的人。那是影片,手指碰到屏幕便播放,传来一段生日歌,阿菊姨婆在生日蛋糕前不断笑着拍手……

“你们看,她还活着。”曾祖母哭了。

我们决定去找阿菊姨婆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去纳骨塔拜访家族中过世的成员。纳骨塔位于八卦山西麓,可眺望远方的平原、都市和海岸,这构成绝佳视野,要是死去的亲人能目睹美景,便无须长眠地活过来赞美了。

“要是死后能安置在这儿也不错。”假发阿姨说。

“价钱合理的话,以后大家可以在这儿当邻居。”回收阿姨一边笑一边说,“说不定大家今天一起买塔位,可以打折。”

“不要啦!大家散就散了,哪儿还要下辈子住一起,我只要跟邓丽君住一起就好,对不对?”护腰阿姨朝老狗瞧去,获得它满满的欢乐吠声。

纳骨塔大厅的祭桌摆了几坛骨灰,一位道士为这些新住户诵经,家属持香默祷。我们爬到二楼,一排排的金色纳骨墙横立,每面墙上有着像火车站置物柜般的小格子,生命最终的列车静默在此。不管生前如何家财万贯或穷困潦倒,不论是寿终正寝还是横死刀下,肉体经过火粹之后,都被浓缩在这一小格天地中。在林立的纳骨塔墙之间,我们迷路了一段,终于找到父系的亡者: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

每个塔位镶有地藏王菩萨,标上亡者名字。祖母离开的那年把父亲的骨灰带走了,今日父女相逢。我拉开父亲的塔门,骨灰坛上的照片是父亲二十八岁时,年轻,笑着,精神饱满,怎么看都像能保护女儿活到年老的模样。我以为我熟悉的父亲,却看起来是陌生照片,那是爸爸吗?曾经在我生命中领航过的男人,怎么看起来像路人?

令我惊喜的是,骨灰坛旁有一只粉红色的泰迪熊,它在我十岁左右失踪,向来是伴我入睡的枕边友。我以为它离家出走了,多年来只能从客厅画框遥想它失踪前的模样,显然是被祖母带走了。如今相逢,使我哭了出来,因为多年来,它代替了我,像守护神一样紧紧地抱着爸爸的骨灰坛,始终抱着,不离不弃。

“谢谢小熊,”我双手合十,默念,“我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原来每天在这儿陪伴爸爸,谢谢你。”

曾祖母将骨灰坛名字,与自己的小红册核对无误,对祖母说:“我今日要把事情做好,你来帮忙。”

“……”

“我要带走他们。”

“带走?”祖母转头看着曾祖母,“带去哪儿?”

“随便,带走就是了。”

“妈,你怎么了?我没有办法跟你讲下去了。”祖母又拌起嘴,将爆发这两天来最大的争吵。

“我知道我有时老番颠,不知道讲么该(什么),但是我现在很清楚。”曾祖母撕下小册的一页记录,“这里头有个记忆要给你保管。”

纸上的字够大了,但是老花眼的祖母读得吃力,便交给我。我将有些歪斜的字迹读出来:

一、临终放弃急救与插管。

二、丧礼不要仪式。

三、不要进冰柜,不用选日子火化。

四、树葬。

我念完一条,曾祖母便点一次头,她听完最后一条不忘说“都没错”。大家无语,安静腾给了楼下传来的诵经与铛钹乐声,我不知大家在想什么,但理解到曾祖母将来不会在这儿长眠,不会听到任何宗教乐仪,对一位走过传统的老人来说,这样的生命终章选择是岔路。

我看着白发皤然的曾祖母,想给她勇敢反馈时,祖母却先说话:“妈,你放心好了,可以把这个记忆交给我。”

“我也记下来了。”我说。

“一个人最好的家族记忆,在三代间,往上是到阿公阿婆,往下到孙子孙女,往旁边是兄弟姊妹,再来是生活圈子的接触少就让感情淡了,亲情像涟漪往外散,感情越来越浅了。”曾祖母把小册子收进口袋,说,“在亲情的水面,我最亲、最不舍的就是你了,其他的都沉到很深很深的水底了。”

祖母眼眶又红了,很认真地点头。

“还有我呀!我也是亲人。”我说。

曾祖母点点头,说:“差点忘了你,你有记下我刚刚说的。”

“你刚刚说过的,我都记下了。”

“人死了,身体就变垃圾了,埋在土里要插石碑告诉大家,烧成骨灰又要放在纳骨塔。要是过了三代,这些骨灰没人来探望,说不定就成了污染。”曾祖母看着我们,说,“我死后不要变成垃圾,我也希望我还可以的时候,处理掉这些男人的骨灰。”

“我知道了,就带走这些骨灰。”

我去向管理员询问纳骨塔“退塔”办法,但流程得跑三日以上。先去市公所民政科,凭当初的申请文件与印鉴办理,然后回家,三天后等公文寄达,再以公文来纳骨塔管理室退掉。

“现在就搬了,不用等三天。”曾祖母说。

“对,偷走。”祖母对“死道友”们下令。

黄金阿姨在掐指算“要是每个塔位五万元,一面塔墙多少钱,一间纳骨塔赚多少”,她听到要偷骨灰,肚子痛起来,跑去上厕所。护腰阿姨觉得腰忽然好痛呀!回收阿姨说她是容易中邪的体质,而假发阿姨还在找理由牵拖之际,我把泰迪熊夹在腋下,与祖母、酒窝阿姨把几坛骨灰搬出来,往楼下走。

果真,回收阿姨的体质像天线般收到了邪灵电波,这时又哭又叫,抢先跑过我们,跌落在一楼旁的角落。假发阿姨跑过去,添油加醋地说,中邪了。因为腰痛而慢慢下楼的护腰阿姨,问邓丽君:“她们的戏魂来了,你看着办吧!”老狗使劲发出狗吹螺的声音,把管理员和大厅的人都吓慌了。

谢谢“死道友”,她们很会演戏,掩护我们把骨灰偷走了。

“拿机器来,打骨头。”曾祖母说,发出胜利的小呼唤。

我知道了,昨日买的调理机能用上,原来曾祖母昨晚吵着买是有原因的。调理机就在车上,我去拿。

在纳骨塔旁的女厕,我拔掉干手器的电源,供给调理机。我用钥匙撬开上了白胶的骨灰罐盖子,人生的渣滓便浮现了,最上层是灰白色、冠状缝隙清晰的头颅盖,底层是大大小小的碎骨。祖母说,自杀的父亲,骨灰略带粉红色,葬仪社却说这是福报。祖父传统土葬,七年后捡骨,再火化,过程很折磨人。曾祖父在床上躺五年,两脚萎缩变形,穿寿裤都很难,怕火的他死前要求土葬,曾祖母却在他死后用火葬解决。

“火是公平的,帮我们天天煮饭,最后也会清除我们身体的痛苦。”曾祖母说。

我找不到筷子捡骨块,用手直接抓了,放进搅拌器内。父亲的碎骨随着咆哮转动的钢片,大力撞击玻璃器皿,然后只剩马达声。我闻到骨灰味,很新鲜,像是牙医在根管治疗时用钻子磨开齿冠的火焦味。

黄金阿姨在女厕隔间内,可能在“产金”,她大喊:“拜托,你们真的在打碎骨头吗?”

“大家都在演,我以为你肚子痛是假的。”祖母说。

“是真的。”

“那我们也是真的打碎骨头,你先在厕所躲一下吧!”

“我受不了了,听到咯啦啦的碎裂声,我的骨头起鸡皮疙瘩,痛起来,人很不舒服,想吃小金丸,你们那边有水吧!”黄金阿姨隔着门板,从我这里拿到一瓶矿泉水。

打碎的骨灰,装进了原本装调理机的厚塑料袋。接着搅碎祖父的骨块,它有些潮湿发霉而结块,祖母抓出来,被尖锐的齿骨扎到,不过调理机的钢刀摆平了一切。最后,我们收集了一袋骨灰粉,看起来像是灰尘。厕所安静下来,不再有撒旦磨牙似的马达运转声,适合尿尿。“死道友”们走进来使用,黄金阿姨则冲出去喘口气。

“骨灰坛呢?怎么处理?”上完厕所的护腰阿姨问。

“你要吗?”祖母同样问话,问到第三位从厕所间走出来的假发阿姨,“不用怕,这像是租屋换屋的概念,不是凶宅。”

“那你留着用。”

“我以后也要树葬,不用这个垃圾桶了。”

“留着当罐子,养鱼种花,千万别送给我。”

“好办法,留着用。”祖母说。

“我开玩笑的。”

“我来真的。”

“死道友”们睁大眼,发出更多的抗议与惊讶,她们不想在共居空间看到这些东西。等到祖母把三个骨灰坛搬上车,她们把箭头射向出鬼点子的假发阿姨。后者悻悻然上车,说:“这下有灵车的味道了,南无阿弥陀佛。”

“闭嘴。”所有人大喊。

总算安静了,没有往日聒噪,老女人们的脸庞被窗外的树影掠过一阵阵的阴黑,更像灵车了,开往北方寻找阿菊姨婆。

美发女孩住头份镇。我下了当地的高速公路,一路身体僵硬的“死道友”们终于恢复了正常呼吸,庆幸此生最恐怖的云霄飞车结束了。她们唱歌,庆祝捡回一条老命,没有帮我顾路。这代价是在几个路口后,我闯了红灯,而且忽略交警对我挥旗拦截。

警车鸣笛追来,示警停车。“死道友”们吓得趴下来,但是她们筋骨硬,能做的是把头缩在胸前就认为躲过一切。护腰阿姨用喉咙折到的声音说,快靠边。我太紧张,把雨刷当方向灯杆用,前窗喷出水来,雨刷发疯似的在摆动,发出咕溜咕溜的怪声。我要阻止,却乱按车上的控制钮。那位被t3撞死的“阿嬷鬼”降临车上的传说原来是这么来的,总会有个笨女人在笨蛋时刻把东西弄惨了,大灯乱闪、雨刷狂跳、车窗全部降下来,而车要靠右停,却失控地往左撞去。

警车惊险闪开,警察大骂,却看到恐怖画面:t3车内全是一群被强风吹乱头发的老女人,她们的头断掉似的垂在胸前,双手合十,身体随车子的惯性摇动,大声念阿弥陀佛。与这群无灵魂般的老女人相对的是疯狂的驾驶员,她手中的方向盘像是轮胎快转,而引擎盖也处于开启状态,咯咯咯地响。两位警察从来没见过这般诡异画面。

如果看过西部牛仔在马术赛中“驾驭劣马”的表演,必能想象我是怎样狼狈地停下车子的。因为在停车前,我曾紧紧地误踩油门五秒钟,事实证明,老车的爆发力不错,老女人们爆发的尖叫声也是。

两位男警察下了车,弯身走过来,一位把手放在枪套上,一位手拿警棍,后者对我咆哮:“手放在方向盘上,熄火。”

“怎么办?”我很紧张。

“手放在方向盘上,熄火。”

“怎么做?”我又喊回去,要是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如何去转钥匙熄火。

“手放在方向盘上,熄火。”男警紧张地喊。

副驾驶座的护腰阿姨伸手解围,转动钥匙熄火,雨刷不再扫动,大灯不闪了。我松口气地说:“熄火了。”

“熄火。”男警发现自己也紧张得重复这句。

警报解除,但气氛仍很僵,两位警察的脸很臭,无论如何都想发一顿烂脾气泄愤,要对我开出闯红灯与不服取缔两张红单,却看见整车的老女人有着完美无缺的丧夫表情。她们表情肃穆,有几位悲伤阴郁,眼角叼着泪水,而腿上放着三个大理石骨灰坛,整辆车弥漫着灵车的味道。警察的愤怒没有了,转而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祖母上戏了,说:“我们刚刚死掉三个男人,全死在上星期的车祸里,你看我们眼睛哭红到看不见红灯。”

“请节哀。”警察说。

“我们的爸爸、老公、儿子都死了。”酒窝阿姨补充,她说“我们老公”这类匪夷所思的句子时,悲哀的语气非常顺。

“需要帮忙吗?”

“我们只是迷路了。”我秀出要前往的美发店地址。

两位警察对视,决定带我们前往美发店。他们回警车发动引擎的那一刻,我们发出胜利的小欢呼,而我的欢呼更大些,因为我原本僵硬扭伤的肩颈,经过这次震撼竟然好了,活动比较自如。一路上,“死道友”们为彼此捏着紧张而快抽筋的身体。祖母称赞大家很会演戏,光是闯红灯、不服取缔、超速等几张罚单就赚了上万元,而且还有警车引道,何等光荣。

美发女孩的店面位于小巷内,属个人工作室,有点老旧,装潢不是现代风的沙龙。美发女孩该叫美发女人才对,她的年纪跟我差不多,facebook上的年轻照片是把美颜开到最强,脸白得像日光灯管。

祖母推开玻璃门,门后的来客风铃响了。美发女人刚送走上个客人,脸上笑意在撞见祖母五官时,瞬间浮现在哪儿见过的狐疑,而跟来的七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聒噪。

“我们是来做头发的。”酒窝阿姨指着祖母,“她先来。”

“为什么是我?”祖母怀疑地坐上美发椅,她嘴上抵抗,心中却想领教这位家族晚辈的手艺。

“怎么剪?”美发女人将祖母的发梢往上拨,测试弹性,说,“你的发丝偏软的,可以做点变化性大的发型。”

“修一修就好。”

“可以考虑修短点,染点褐色很棒。”

“我来决定,剃个五分头,然后染成紫色。”酒窝阿姨下令。

“死道友”们立刻鼓掌叫好。祖母睁大眼,略微颔首,暗示她逆来顺受,愿意接受挑战。我也接受挑战,跟进祖母的新发型,于是激起了第二波欢呼,却没有第三波。

我坐上了垫着玻璃珠串散热的美发椅,随手翻阅卷边的八卦杂志,没过几分钟,一位六旬的妇人用屁股顶开玻璃门,把手上那碗剉冰放下,对着我干活。姑且称她为“美发阿桑”,她用手肘在我肩上推拿,说我的筋很硬,太过劳了,然后用“如来神掌”在我的背部练桩似的打,快把我的胸罩带子打断了。她的按摩有些大力,像在杀鱼,不过祖母很享受美发女人对她的拍打,像鱼在呻吟。接着是洗头发,美发阿桑戴起手扒鸡的塑胶手套,将牛排馆用来装番茄酱的尖嘴红塑胶罐往我的头发上加洗发精又加水,怎样都让我觉得像来到了餐馆。躺在椅子上冲泡沫时,水柱很强,喷了我满脸,美发阿桑自豪这种“水柱头皮按摩”是本店招牌。祖母尝试后认同。

美发女人见我一脸狼狈,解释这就是老派的美发店,没有都市的电动按摩椅与洋派装潢,客源以银发族为主。也因为这样,面对不断冒出的新式美容院与百元速剪店,越来越难经营。我瞥了一眼店门口的房屋招租广告,了解这间店的未来命运多舛。

“你们可以走沙龙风呀!”我说。

始终沉默的美发阿桑不屑地说:“我们走的是纯技术,正派经营,不是把衣服穿得美美的出来勾搭人的痟查某。我甘愿退休,也不做。”

“有性格,我就是中意这间老店。”祖母用老派的直肠性格说,“你退休,但是少年的呢?”

“我会为自己打算,去连锁店做。”美发女人打圆场说。

“我不是不顾少年的,但是开店要装潢,要请小妹帮忙,都是开销。不这样做,没有人来;做了,也未必有客人来,难讲呀!”

“阿姑,免烦恼呀!”

原来,美发阿桑与美发女人是姑侄,亦是师徒关系。这家经营二十余年的美发店,传统派的姑姑掌权不放,新潮派的侄女无钱独立门户。我无法介入姑侄之战,但是听得出来,美发女人正申请政府的青创贷款,等时机成熟,便可以承租这间将歇业的店面,重新营业。而美发阿桑没有反对,她冷冷的言语中仍传递出暖意,希望年轻人要做就做,不要考虑太多。

老派的美发阿桑,做起事来有股难以解释的老派,不,应该说是古怪,她一边帮我剪发,一边又劝我要剪那么短吗?此外,她中途还拿起扫帚把地上的发屑扫干净,瞧两眼电视播放的本土剧,批评剧情。她拿出老花眼镜戴上,修剪我的发鬓,抬眼从眼镜上方的余隙看着镜中的我,以拿捏发型。

忽然间,美发阿桑把眼镜摘下,退后两步看我,说:“呀!你怎么这么面熟呢?”

“是不是像少年时的阿菊?”邻座的祖母说。

“对呀!”美发阿桑把目光从我这里转移到应话的祖母,又喊,“哎哟!你也很面熟?”

“是不是像现在的阿菊?”

“真的像。”

美发女人也呼应:“你真的好像我妈妈,进门时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是我妈妈失散的姐姐。”

“没错,我就是赵润菊的姐姐。”

美发女人大叫,三十年来家族中的黑暗布幕泄出一丝光芒。在沙发上睡着的曾祖母吓醒,一脚踢醒邻座的酒窝阿姨。几个不耐久候而到附近吃冰的“死道友”正好推开门进来,被尖叫声愣在原地,看着美发女人大喊“快点,我带你去找我妈妈”。美发女人跳上门口的摩托车,带我们出发,原以为就在附近,她却以每小时六十几公里的速度往前冲,不时回头,生恐我跟丢了,这一骑就从苗栗头份骑到十六公里外的新竹峨眉。

我和祖母的原意是,先进入美发店修个发,休息片刻,把被警察追坏的穷紧张心情舒缓一下,最后再选个好心情时刻,向美发女人说明来意。不料,计划提早曝光,被美发女人带来这陌生的山村——峨眉,听起来像武侠小说中女道士修炼的场域。峨眉处处浅山,住户散落在公路旁,我们来到某个村落,美发女人进入一间透天厝,大声喊妈妈,无人呼应,她又朝街上喊去,充满了急切与欢欣。

“我来过这里啦!”曾祖母说,她来过眼前阿菊姨婆住的透天厝。

“哪有可能?”

“我来过这里啦!”曾祖母重复十遍后,不耐等待走到马路上,固执地闯进几间民宅,也走进一间庙去,不断重复“我来过这里啦”。

多年来,曾祖母与祖母试着找出阿菊姨婆的下落,始终没结果。在几个所抵达的乡镇,就是没来过峨眉,但曾祖母总是强调她来过,在村落到处闯,最后不合常情地指着一片菜园,说阿菊就在那里啦!我们阻止她跨越一条会折损她性命的大水沟。

神奇的一刻到来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阿菊姨婆从她平日不会来的朋友的菜园走出来,看见了三十几年断信的母亲,她知道那是她妈妈,即便曾祖母被岁月与人生折磨得如此苍老陌生,她就是知道。阿菊姨婆非常激动,一路丢下手中的丝瓜、小锄头与孙子,跨越水沟,满眼泪水地靠近曾祖母,用一种迷途小猫终于回到母猫身边的微弱哭声,说:“妈,我很想你。”能解决思念之痛的只有热情拥抱了,两人久久不放。

阿菊姨婆那位跟来的孙子,则生气地说:“阿婆,你这么老了,怎么会有妈妈,老人家没有妈妈的啦!她们是诈骗集团。”

我们住在峨眉天主堂,这里没有神父,只有面包。

这间教堂的建立要推到一九六几年,是美籍神父所建。峨眉天主堂是传递上帝福音的所在,但对穷村民来说,他们连上帝或撒旦都不会分,谁能给面粉就信谁。他们周末去教堂装得很虔诚,努力唱圣歌,可以领糖果与面粉。后来村民不上教堂,于是荒废。经过半世纪的荒凉,废教堂经过活化,变成村民活动中心,兼卖窑烤面包。

阿菊姨婆在天主堂做了多年的面包师傅,打响了教堂知名度。她自称做面包的技术“来自老公梦中函授”,这是“爱的面包”,因为她对老公的爱是历久不衰的,像是每次刚出炉般的热情。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阿菊姨姑丈在一场婚宴后的大雨中失踪,外传他跟卖槟榔的小姐跑了,丢下妻子与三位子女。阿菊姨婆不信,只相信他们的爱情很坚贞。一个月之后,一名钓客在桥下发现了在酒醉中摔下来的阿菊姑丈,尸体严重腐烂。警察从摩托车牌,循线找到家属。

阿菊姨婆回忆,那是她最爱的初秋时光,天空染着淡紫的苦楝花色,附近全是摇曳着白色花穗的甜根子草,她坐在沙洲上的尸体旁,哭了很久,当风吹过来时,整座沙洲的白花穗也哭似的发出呜咽,到处是扬飞的种子。她停下来,感觉有人对她说话,好像又没有,也许是河流的声音,也许不是,总之是一种话语在安抚她。她起身追寻,三个孩子跟去,经过了草海翻飞,她看见一根漂流木插在大石缝中,挂着的雨衣在迎风响着。雨衣好像被人穿着在厨房做面包的样子。那是她丈夫的雨衣,如何被风吹过来?她不知道,只感到绝望的心活过来,她要带着三个小孩活下去。

她原本是小面包店的老板娘兼柜台,丈夫死后,才研究起面团揉制与发酵的诀窍,她骑车到二十公里外向同行求教,忍受性骚扰,好像寡妇的屁股是面团可以给男师傅捏个够。在亲友以怜悯寡妇,吃够她的烂面包之前,手艺练成的阿菊姨婆端出了热腾腾的好面包,拯救了面包店,成了传奇。她则自谦“一切都是老公在梦中函授”。

几年前,阿菊姨婆的面包店歇业,投入天主堂的窑烤面包。窑烤面包的特色是:先以木柴将砖窑烧热六小时,以余温焖熟。木柴属于软火,烤出的面包放置两天仍有较松软的口感。阿菊姨婆一边弥补情感似的跟曾祖母聊得起劲,一边强调:“柴烧面包连畜生都爱,像是山鹊来偷吃,猕猴来抢,还有邓丽君也是。”这只胃口不好的老狗来到天主堂的第二天,就不想吃护腰阿姨炖的养生餐,为了刚出炉的面包,老是守在窑边。

“我不喜欢‘畜生’这个词。”护腰阿姨在厨房炖药,药材买自密医贾伯斯,价格不菲,她当初逃离游泳池家,先收拾的就是这批药材。

“怎么说?”我问。

“你大学毕业还用问?‘畜生’是用在骂人,不是用在狗。”护腰阿姨把她精炖三小时的药汤过滤到碗里,对蹲在窑边的邓丽君大声喊,“再不来喝,你就是畜生。”

邓丽君吓跑了,跑得很英勇。

“这药有这么难喝吗?我闻起来不错。”护腰阿姨果真动怒,把碗交给我端着,随她去追狗。她手撑着护腰走了一小段,离开窑子才说,“阿姨跟你说,那些面包这么香,都有加便宜的脂溶性香精。”

“真的吗?我有帮忙做,材料都很天然。”

“很多东西不是表面那样。”

“怎么说?”

“我做过几年面包。面包要松软、要香甜,大家才要吃,谁会吃欧洲那种可以拿来当球棒的硬面包?面包要松甜,就要用多点油和糖,可是天然的要成本,于是加便宜的化工材料,吃了伤身,吃多了洗肾。”

“阿菊姨婆做的不会加人工化料。”

“谁知道?做吃的人都像巫婆,你看电影里的巫婆,在汤里随便加。就拿我来说,要是晚上起床尿尿,回头在饭菜里加别的,你们会知道吗?要是我对谁怨恨,在她喜欢的菜里尿尿,她会知道吗?”护腰阿姨说。

“好可怕。”

“可怕的是吃不出来。”

“好恐怖。”

“所以我说面包那么香,连邓丽君都破戒,绝对不简单。”护腰阿姨走进教堂,不管里头认真排演的人群,冲着远方的老狗大喊,“邓——丽——君,给你祖嬷过来。”

“死道友”们正在教堂排演,明晚她们要在这里的至圣所公演,戏里临时加入不少童趣的新桥段,吸引小观众。演员记下台词与走位,干扰她们的是刚出炉的面包香气,饿肚子几乎打败她们的理智,现在又多了护腰阿姨的吼叫。这简直是比演戏还有戏的互动。

只见邓丽君穿过原本是祭坛的位置,护腰阿姨随后。后者一手挥棍子,一手从我这里拿下药碗,满口怒骂,嘴里随时喷出新创的脏话,活像耗油的古董农耕机在喷浓烟。但是滑稽的是,狗走得慢,人也追得慢,遇到强大的空气阻力般迟滞,非常有戏。

“咔。”酒窝阿姨跑过来,酒窝笑得很香,说,“这个戏剧感很强,可以搬上舞台,太棒了。”

护腰阿姨的头发略显凌乱,满脸是汗地吼:“现在不是演戏,是在教训我的女儿。”

全场肃静。午后的阳光从采光窗透下来,在护腰阿姨汗湿的身上蒸出一层薄薄的水汽,有如她的怒气沸腾,谁都没见过她对狗生怒气。

祖母问:“它怎么了?”

“吃太多面包。”

“我吃很多,你也吃,而且我看邓丽君吃得蛮开心的。”

“就是吃太多了,不吃药。”

祖母看着药碗在阳光下冒着气,说:“是药太烫了,等凉些它就喝。”

“等凉了它也不喝。我昨天炖了,它不喝,今天也不喝。”

“不喝也不会太糟糕。”

“会死掉,因为这是治癌症的灵药。”

“那我来喝喝看。”祖母想知道灵药滋味,她抓着修整过的三分头,染成蓝紫色,非常显眼。

“很贵的,只能给邓丽君喝。”

“那我买。”

“好,成交。”护腰阿姨要我帮忙把昨天炖的药汤拿来,还装在焖烧瓶里头保温。

祖母把药汤倒进杯里,观察色泽,深褐,有股浓浓的中药味,狗根本不会喝这种东西,是护腰阿姨强灌,它才会反抗。祖母尝了一小口,顿时感到舌头被猛然合上的门夹住了,缩不回,太阳穴剧疼。这药汤太恐怖,苦涩难咽,应该是掺了苦参、穿心莲、鸦胆子之类的“苦药王”。她等到涩麻的感受退去,才说:“你们就当自己是邓丽君,喝喝看,就知道吃药的心情了。”

我知道有些猫喜欢中药味,胜过猫草,却没有听过狗会喜欢。我拿下杯子浅尝,药汤没有滑到喉咙就被吐出。太苦了,人间有什么病痛值得用惊人的苦味治疗,像喝软刀子,或许病还没治好就先死。我回想起那天密医贾伯斯的表情,不屑看狗,或许是他捉弄的把戏。

除了护腰阿姨,每个人都来尝一口,激发对中药的新理解。这是大家吃过最苦的药,其涩烈,连哑巴都会开口嘶吼,当然邓丽君喝过就不再喝了。

护腰阿姨离开前,讽刺大家说:“都在演苦戏,好假。”十分钟后,她换了好心情走进教堂,一手拿药汤,一手拿了块热腾腾、蓬松松的面包,轻声呼唤邓丽君,为刚刚的失态深表歉意。

邓丽君趴在由花砖拼成的基督受难图的墙下,那幅图是天主堂最显眼的意象,正暗示它接下来的命运考验。于是,它必然能听见护腰阿姨呼唤,眼睛微亮,舔着舌头,不要跟美食过不去,愿意为面包跟主人重修旧好。

“吃面包吧!你会好些。”护腰阿姨递出食物,又说,“你要吃苦,妈妈绝对陪你一起来。”

然后,她豪气地喝下一杯药汤。

邓丽君听不懂这句话的玄机,痛快吃一口面包,幸福感随即破灭。那是因为面包上沾了药汤,它吃了,就像一只年轻花豹跳进它的肉体,活力无限,在教堂内乱跑,爪子在地板上发出恐怖的杂音。这让“死道友”们停止排演,看着它跑过地中海建筑的圆拱门,滑过门口坡道的儿童溜滑梯,消失了,像是身上的肿瘤细胞都没了。

喝完那杯苦药的护腰阿姨,盘腿坐在地上,领略药效。她事后表示,深深觉得灵魂掉进了地狱,历经了各种割舌、戳胸、腰斩、车裂与倒悬的酷刑,历经十八层地狱的苦难,那是生不如死,比死还难受,每一分钟都很难挨,每一秒不断在延长,觉得生命没有曙光。然后,她听到“死道友”们在天堂的门口呼喊她,拍她的脸,要她撑下去。就在此时,她的胯下有股热热的东西,像一朵云把她浮起来,渐渐回到了人间。

护腰阿姨睁开眼,看见“死道友”们围在她身边呼喊,而自己尿失禁了,一摊尿液散在盘坐的范围,她不忘幽默地说:“我觉得全身舒爽,像死过一次,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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