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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没有神父的天主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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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摇头,都不要。

“灵丹呀!了不起。”她看着空杯。

我的五分头染成紫蓝色,世界也变色了。

其实应该这样说,是我成了众人的焦点,才觉得外在的世界都变了。首先,是我觉得自己很怪。头发只剩五厘米,对女人来说像是头上少了一层“皮”。女人很在意自己的头发,那是某种化妆,是颈部以上整体形象的包装之物,像是礼物的包装,很远就能让人看见。

女人对头发也很依恋,少女时不是拨着刘海儿,就是盘算头发该绑还是该染;年纪稍长,拿小剪刀剪去分岔的发尾。然后,觉得一生要花很多时间在对待十万多根发丝上实在很折腾,像对待十万精兵,而我只有一人。所以,要是看过假发阿姨回家后,摘下假发与发网,顶着平头到处走,多自在呀!

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头形,略扁,不是自以为是的圆形。我注意右侧有块不长发的白疤痕,那是童年撞到桌角所致,爸爸带我到急诊室缝了五针。我的耳朵不大,有点向前翻,右耳容易从长头发中露出来,有些男生对我说那片小耳尖很可爱,像猫耳女。现在失去头发遮盖,耳朵很显眼,越看越怪,对自己的外貌产生陌生感,这就像把一个汉字看久了或写上一百遍,竟不认识它了。我快不认识自己的外貌了。

我在浴室的镜子前凝视之际,邓丽君在门外哀号,用爪子挠门,求我让它进来躲。这声音真刺耳,但总比我上厕所太久时,“死道友”们总会轮流猛敲门的声音来得友善。我打开门,它苦难的脸上闪过一丝亮光,蹿进来,把前脚搁在马赛克花砖拼贴的浴缸上,勉强地挪屁股,才栽进去躲起来。

接着有人猛敲浴室的门,粗鲁地转动把手,发现门上锁后开始撞击,发出砰砰声响。我不得不出声制止。

“邓丽君,你不要锁门。”门外的小男孩喊。

“是我。”

“‘杂草阿姨’,你打开门,你不要保护邓丽君了。”小男孩大力拍门,“我找邓丽君,要救邓丽君。”

叫我“杂草阿姨”的是美发女人的儿子。照辈分来说,美发女人与爸爸同辈分,她儿子则跟我同辈,叫我“杂草姐姐”比较合宜。之所以叫我“杂草”,是因为我的紫色五分头像某种杂草,至于什么草,他总是说“就是杂草啦”。杂草也有名字的,只是小男孩讲不上来。

我开门,请小男孩不要急。小男孩背着背包、戴着帽子,那是待会儿我们要进行的小登山的装备。他挤进来,张望几下,往浴缸靠过去,对里头邓丽君大喊你不要逃了,吃药时间到了。

我惊讶地问:“怎么你也来逼邓丽君吃药?”

“老狗狗一定要吃药,不吃它会死翘翘。”小男孩说完,从口袋拿出一个夹链袋,秀出里头的黑色药丸。

“谁给你的?”

“那个腰受伤的阿婆,她说老狗狗生病,要吃药才不会死翘翘。”

“这药很苦,狗狗吃不下去。”

小男孩天真地说:“药当然会苦,所以我帮助阿婆,把药水越煮越少,加了面粉做成药丸。”他说完,把药丸叼在嘴里,一手抓住狗的下巴,一手抓住狗的上唇,往两边掰开。邓丽君这种拉布拉多犬的脾气不错,几乎逆来顺受,它的嘴巴被迫张开,露出舌头与灰色像皮皱纹的上腭。这时小男孩把嘴叼着的药丸放开,掉进狗嘴。

“是腰受伤的阿姨要你这么做的吗?”

“对呀!她说她动不了,抓不到邓丽君,要我喂它吃药,我跑得快。”

“可是药很苦。”

“药要苦才有效。”他将抓住的两片狗嘴开开合合,动作滑稽,像是狗嘴自动咀嚼药丸。

邓丽君突然奋力挣扎,自小男孩的手中挣脱,它吃了小部分的药,大部分的吐了出来。药在邓丽君的口腔产生反应,身躯扭曲,它试着爬出浴缸却体力差,大小便失禁,身体瘫在秽物中,眼睛一丝丝无光。小男孩是第一次喂食邓丽君,反应跟它同步进行,他的心情惊骇,哭着说邓丽君死掉了。

“它没有死掉,只是很痛苦。”

“可是我阿太(曾祖父)快死掉的时候,会像小宝宝一样乱拉大便与尿,身体也是动来动去。”

“你看,它还有呼吸。”

邓丽君从痛苦中回神,呼吸略微急促。我打开水龙头,用温水帮它清洗身体的秽物。小男孩很难过,自责差点害死老狗,无语地站在浴缸边。我要小男孩帮忙抓住邓丽君,免得老狗突然抖水,顺便能转移它的难过。湿答答的邓丽君很难抓,一骨碌起身,猛然启动身体的“振动模式”,把水花喷出来,浴室到处是水痕,我们也是。

“我刚刚有发现了杂草。”小男孩说。他觉得跟我有些靠近了,分享他才发现的事。

“杂草,那是什么草?”

“像你的头发的草,到处都看得到。”

“在哪儿?”

小男孩冲出浴室,邓丽君跟在后头,晨光闲静地照在教堂,花窗光芒缤纷得像是彩虹来访。人与狗在草坪上跑了几圈,打滚了几圈,恩怨也没了。一阵强风吹来,我赶紧用手压住那刮过凉意的平头,以为帽子飞了,事实上飞走的是二十几年来对女性长发的约束。然后我笑了。

小男孩带我跨过马路,来到一片荒废的田地,那里长满快要溢出来的大花咸丰草。咸丰草是荒地最旺盛的植物,闽南语称之为“恰查某”是很贴切的,它们攻占地盘时用上了泼妇过街的性格。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植物,它们太普通,或者说我没发现它们的独特之处。

“你头上的杂草在那儿,我带你去看。”他遥指着千万棵的咸丰草,然后冲进去,那里都是野草。

我跟了进去,咸丰草的种子像是小鬼手,沾得我到处都是。在咸丰草的白花深处,连绵出现一片紫花藿香蓟,那是小男孩所谓的“杂草”。这结局让我笑出来了。由管状花组合而成的藿香蓟花朵,看起来像钝钝的小圆球,还蛮可爱的。我仔细观察,这些小花朵,真像女人剃了短发而染成了蓝色,我喜欢这种比天空更寥廓的蓝紫色,欣然接受“杂草阿姨”的称号。

“我喜欢‘杂草阿姨’这叫法,非常适合我。”我说。

“那要小心,我跟你讲,有人要抢你的名字。”小男孩神秘地说,“她叫作‘杂草阿婆’哦!”

夏末小登山展开了,一群老女人准备出发。

这场郊游的目的是去伐木。窑烤的主要木柴是龙眼木与荔枝木,火力好,不容易生烟,焖完的面包犹有木柴雅香。阿菊姨婆透过包商进柴,每个月买一货车的量,堆在教堂旁展示,也算是窑烤面包的活招牌。但不知道怎的,她的远房亲戚告诉她在山上有几株私人的龙眼木,可供她取用。她这种脚关节不牢靠的年纪要去取柴,动念不强,可是曾祖母的到来让她有了更多的动力。

这几天来,曾祖母与阿菊姨婆靠得很近,总是形影不离。阿菊姨婆亲自做老人的碎食餐,吃起来容易入口,把食物剁得细碎;蔬菜的粗梗很难咀嚼,不是剔除,就是久煮到较烂。面包方面也将外层烤得较硬的切除,给曾祖母吃松软的内里。两人常常聊天,睡同一张床,吃饭相邻,曾祖母那些糊里糊涂的怪话,阿菊姨婆听不腻;而阿菊姨婆重复的老话题,健忘的曾祖母像第一次听到,发出最佳观众的喜悦,拿出小笔记本记下。

谈着谈着,阿菊姨婆想起山上那棵龙眼树,现在她有动念砍回来了,于是她这样说:“妈妈,那山上有棵牛眼(龙眼)树,我想砍回来,帮你焙个很香的牛眼肉桂面包。”

“很好,牛眼是好树。”

“以前老屋后头有棵牛眼树,夏天时,妈妈你用长竹竿摘给我吃。”

“很好,牛眼是好树。”

“很怀念妈妈摘的牛眼。”

“牛眼是好树。”

“是好树。”

“那你为什么要砍掉呢?”曾祖母提高音量。

“我的意思是,我要砍亲戚在山上的牛眼树,回来焙面包,不是去砍以前老屋后头的牛眼树。”

“你砍掉老屋了?”

“没有。”

这种对话让阿菊姨婆哭笑不得,却没有迁怒,反而抓着自己母亲的手称赞她很生趣。阿菊姨婆能把砍树的话题在一天说五次,得到曾祖母无厘头的回应。到了第四次谈话,在场的祖母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砍。”牡羊座的她有种想到就做的性格,她带领的“死道友”也是,决定一起去登山。

出发了,户外踏青,小旅行。

登山活动在我去荒地摘完紫花藿香蓟之后。一群轻装的女人穿越玉米田与稻田,走过竹林后,遇到小溪。这条小溪很普通,没有强劲的水流,但得爬过较陡的溪岸。这对平均年纪七十余岁的女人来说,很有挑战性,要是不注意而踏空,足以引发灾难。我们下爬到溪谷时,小男孩已经爬到对岸的山坡上,迎着阳光大声催促,快点啦!

祖母临时决定,要大家在溪边的树荫下休息,把脚放进溪水。大家传递未切片的吐司,撕下来吃。小男孩生气踢水,发泄对象是这些悠哉的老乌龟,一直抱怨我们小时候慢吞吞,长大才变成老人家。祖母用一块吐司当诱饵,从溪中抓到一只红溪蟹。这换来了小男孩专心对付它。

小男孩玩腻了,把螃蟹扔回水中,对整条河抱怨似的说:“你们女生都走得好慢,还偷懒吃东西。”

“我们是年纪大了,不想走太快,边走边玩。”祖母忽而神秘地说,“我们走得慢,是因为我们还背着几个男人。”

“你们没有背人呀!”

“他们死了。”

“‘杂草阿婆’,白天没有鬼,你背上没有背鬼,你骗人。”

祖母打开背包,拿出一袋由厚塑胶装着的粉状物,色泽略灰,说:“那些男人都在这里了。”

“那是垃圾啦!”

“没错,人的身体垃圾。”祖母说完,大家都笑了。

“那到底是什么啦?”小男孩有点生气了。

“骨灰,人死掉后,烧剩下的东西。这次爬山,我们要在山顶找一棵还不错的树下,把他们埋下去。”

“他们是谁?”

“其中一个是你阿婆的爸爸。”

“那我来背他们好了,男生由男生来背,这样你们女生比较轻松,可以走快一点。”小男孩果然是行动派。

我们再度出发。阿菊姨婆扶着曾祖母渡河,搅乱了河面流光,细屑的光斑折射在祖母脸庞上。祖母微笑,心想往日由她搀扶的工作,近日交卸了,她看着母亲慢慢爬上土坡,越过葛藤与构树林之际,骄傲地讲这两种植物的药性,不过讲错了,跟“死道友”激辩。曾祖母自信的原因是阿菊姨婆会帮她撑腰。

祖母觉得阿菊是好女儿,自己不是,她不能长时间忍受母亲的叨念,会小顶嘴,光这点就不是称职女儿。不过,她欣赏阿菊姨婆扶着曾祖母的背影,当个好观众就好,尤其看着两人走过一片竹林时,不知为什么就触动自己的心情,她好久没有真心真意地牵着母亲的手,眼角便泛泪。

在那片竹林,大家又激辩起这是孟宗竹还是绿竹,曾祖母大胜,因为祖母暗示“死道友”要装输。只有护腰阿姨不服,认为分辨两种竹子的差异,简单到像是“乳头与龟头”二分法,连邓丽君都吠着。

小男孩听不懂,问护腰阿姨:“龟头是什么?”

护腰阿姨指着那片绿竹林,说:“那一根根都是,很三八的啦!一下雨就长得很快,又变得硬硬的。”

“乳头呢?”

“乳头没长在这里啦!”

我急忙阻止,要护腰阿姨不要再讲下去,这种谈话对小男孩不妥。可是小男孩缠着问,这棵树是乳头?还是那丛灌木是乳头?接收到封口令的“死道友”们都自顾自聊天,大声谈论葡萄糖胺是否对骨质疏松有效,或是大声喘气,空气中有女人的汗味,仿佛是水果汁里混合了蒜头与柏油。

我们来到山腰一块平坦的地方,好好眺望村落,大家松口气,卸下背包,坐下休息,耳朵应该听到微风在梳理阔叶林的大自然的喃喃声,却听到小男孩喃喃地说到底乳头是哪种植物,一路从来没有间断。

曾祖母受不了,说:“细人(小孩)不要这么狡怪。”

阿菊姨婆抢步上前,狠狠朝小男孩肩膀拧一下,说:“你不要老是讲那些阿里不达 (4) 的话了。”

小男孩后退一步,大哭起来,眼皮挤出大量泪水,张嘴叫着。阿菊姨婆意识到,多年来由她照顾小男孩,婆孙关系不错,今日她为了母亲而教训孙子。她上前去安慰他,小男孩的哭声却停不下来,大家上前安抚也没用。这般嘈杂也惹得曾祖母的老人症头发作,不断抱怨。现场停在怎样都不是的气氛里。

“怎么了?是不是肩膀很痛?”我问小男孩。

“很痛呢!我要回家找妈妈。”小男孩把衣服褪下,露出微红的肤块,那是被自己的阿婆捏伤的。这点伤或许不成痛,痛的是心里,他被深爱的人无缘无故地惩罚。

“涂药吗?”我问。

几个人拿出了白花油、小护士药膏或青草膏。老人永远在包包里放一堆专治小杂症的药。我拿了药膏,请大家先出发,独留我陪小男孩。时间过去了,“死道友”那些人往山上走去,身影消匿在一棵茄苳树之后,空气中的老女人汗味道消散了。

小男孩哭完了,站在原地不动,脸上只剩下泪痕与噘嘴。这样的姿态,如此的气氛,他维持了很久,然后说:“我想回家了。”

“你这样站,好像冬将军。”

“我不是冬瓜。”

“我是说冬将军,冬天的将军,他靠立正就打败好几十万的敌人,而且他是很老的老人。”

“他有小杰厉害吗?”小男孩说。小杰是日本动漫《猎人》的主角,特征是红橙眼睛、刺猬头的小男孩,爆发力过人。

“那不一样,你要听听冬将军的故事吗?”

“噢!好呀!”

“我边讲边走,我们往山上走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战”期间,德国军队攻打苏联首都莫斯科,驻守在附近的森林,准备拿下这座城市。当时正是大雪严寒之际,这对双方来说都很艰辛。德国挺进了两百公里来到这里,军心与军力都疲惫了。但是苏联不会拱手让出莫斯科,死守到底。

这时,有一对住在莫斯科城内的祖孙,小孙子生了重病,病情连续一段时间都没有好转。祖父决定了,要去城外的森林找一种珍贵药材,救救孙子。祖父从他知道的秘密小径离开了苏联军队严密防查的城界,来到郊外。整条地平线都是白霭霭的雪,除了地上的积雪,还有空中落不停的雪。他走进雪深处,每一步都深深陷下去,他没有一步是怯疑的,走进雪景,走进敌人那方。

德国军队很快逮捕了祖父,要以间谍罪射杀,却发现这祖父很老,头发与胡子都白得透明,白内障的眼睛白浊浊的,耳朵重听。他如此苍老,怎么看都像一位朴实的老农民。

德国将军给了老祖父一些盘尼西林,要他回去,想借由跟踪他找到攻城的秘密小径。老祖父不肯。德国将军便把他丢到前线,命令壕沟的士兵看守,要是人移动了就开枪。

这位老祖父像是雪人一样站着,一个荒凉大雪中的突出物,忍着两阵营的炮火与枪弹,神奇的是他都没受伤。过了三天三夜,德军松动了,对他们而言,顶多能适应德国境内那种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寒冬,莫斯科是零下四十几摄氏度,简直是酷刑。如果随意一位莫斯科的老头子都能在大风雪中待上三天,那么靠着烧煤油取暖的德军还有什么优势。

“这么说来,这老头子就是传说中的‘冬将军’。”德军将军赞叹,他不会释放老祖父,而是将所有德军撤出苏联。

苏联赢了,莫斯科被保留下来,完全靠一位年迈的祖父……

“这老先生被罚站时,有偷吃东西吗?有偷去上厕所吗?”小男孩听完故事后很疑惑。

“应该没有,你觉得呢?”我说这故事,不会把国家位置与敌对关系讲得太复杂,而是以五岁小朋友能懂的方式讲出来,就像我在幼儿园时上课的口吻,很容易吸引小孩。

“老先生会偷吃,要是敌人没注意,还会蹲下来休息。”

“噢!你有这样的经验吗?”

“我都是这样子的啦!我很会偷吃的。”小男孩嘻嘻哈哈地笑着,“我会把饼干放在口袋,偷偷吃。有时候我会跟阿婆说我感冒了,就可以喝到沙士,还会加点盐巴。”

“看起来我误会了,你不像冬将军。”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不是老人。”小男孩步伐越走越快,眼看要追到前头的队伍了,他又说,“冬将军救了莫斯科村子,最后有没有拿到森林里的药,救到他的孙子呢?”

我思忖,倒不是莫斯科被误解成村子,而是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小男孩的提问。这个“冬将军”故事,最初由祖母说的,那是在我被性侵不久后,许多我们找不到话题的时候,或许人在警局,或许人在游泳池家,窗外是阴天还是晴天如今也想不起来了,而她努力想出来的话题。“冬将军”带点寓言,祖母讲出来是给我精神支持,给我点鼓励。

祖母知道这故事,是去钢笔店买墨水的时候,她挑了罐冷灰色的,偏蓝。日制的墨色会由设计者赋予一种诗意名字,比如淡绿色是“竹林”,艳粉色是“踯躅(杜鹃)”,橘色是“夕烧(黄昏)”,冷紫色是“朝颜(牵牛花)”,等等。至于冷灰色谓之“冬将军”,让人想起了莫斯科大雪过后道路泥泞的颜色,还染点大雾浓厚的苍茫。祖母挑这罐时,老板以故事营销的方式,说起了“冬将军”传说,只说到德军自莫斯科撤退为止。

“这故事没有结局,很多故事都没有结局呀!”我对小男孩说。

“怎么可能,《猎人》这集没演完会to be ntued(下集待续),故事都有结局。”

“这样说吧!故事停在它最想停的地方。但是人生不一样,人生无论如何都会过完,今天会过完,一星期会过完,一生也会过完,人生会有结局,但不是每个结局都是好的,但记忆会停在最美的位置,停在最美地方的都是好故事。”

“没结局的故事不好玩,谁跟你讲的?”

我抬头看到祖母了,山顶也到了,那是海拔三百多米的山丘,大家尽力了才到达。视野很好,看得到山下的田畴与天主堂,风很飒爽,染着淡淡的青草味。我们在几棵榉树下席地而坐,喝着乌龙茶,吃着刈包“虎咬猪”,闲谈之间都是笑声,不谈话时听风声。阿菊姨婆对曾祖母道歉,这山上没有龙眼树,是她记错了,这样就没有办法砍回去当作焖面包的木柴。曾祖母说没关系,她也常记错,但不会忘记今日的美好,她拿出小红记事本,记下这第十八则与阿菊姨婆相逢后的美丽记忆。大家庆幸没砍树,不然搬回去是大工程。

“这里很漂亮,天天都有免费的冷气,可以把垃圾埋下去。”小男孩拿出男人们的骨灰。

“那棵树不错,就埋那里。”曾祖母钦点了一棵光蜡树。

这树冠柔美,枝头挂着无数的小翅果,灰白的树皮上有云状剥块。风柔柔吹来,树叶发出美妙的窸窣声,几个男人的骨灰落脚在这儿是不错。大家拿起粗树枝,在树下挖洞,刨除了褐色表层土,底下的黄土比想象中来得坚硬。大家挖得手快破皮了。

“骨灰不要埋在这里啦!”曾祖母拍掉大家手中的挖掘工具,念着难解的话。

一群人愣在那里,情绪莫名,这不是曾祖母刚刚决定埋骨灰的地方吗?怎么又起番颠 (5) 了?

“妈,你不是说要埋在这岽顶?”祖母说。

“这儿风水好,我以后的骨灰要埋这儿,能看到山下的天主堂,日日看到阿菊在做面包。”曾祖母的表情好幸福,“我的骨灰要埋这儿,不要跟这些男人住在一起。他们拿到别的地方啦!”

阿菊姨婆受到感动,牵着曾祖母的手说:“我以后也要埋在这里,跟妈妈一起。”三十年来的母女感情空白,誓言要以下辈子续缘。曾祖母点头认同,回握着她的手。

“阿姊,以后要不要住这里?”阿菊姨婆问祖母。

“莫问她啦!她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不爱在这里。”曾祖母说话时,语气加重在“我们”来区隔和祖母的距离。

祖母陷入尴尬情绪。多年来,她照顾曾祖母,即使不是百依百顺,至少付出了心力。但是阿菊姨婆的过于殷勤,排挤自己在曾祖母心中的地位,难免有弃女之憾。祖母的委屈说不出,一股寂寥,终于是藏不住泪水,转头往人少的那方瞥去,那幸好有她爱的酒窝阿姨,便放心流露脸上的哀感,倏忽之失落,一种花落遭风刮的无奈……

我的逃亡就要结束了。

傍晚七点,天际微染着紫色。我坐在天主堂外头的草坪上,凝视手机,看着里头台中地院的开庭传唤单。通知单在七天前寄到家,由母亲照相传来。我经常接到母亲的连环电话,从我离家的那刻起,她的电话和短信像蟑螂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喷出来骚扰我。从最初的撤诉短信,回家请求,到近日的吩咐要出庭,我都没回应。我讨厌蟑螂尸体的味道。

我得上法庭了。这意味着廖景绍不承认性侵,法庭成了兵刃的战场。我因此失神,感觉时间是凝滞的,对外的反应迟钝,看什么都恍神了。就像现在,天主堂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村民,要观看“死道友”的演出戏码,几个小朋友在我附近打闹,几只狗在我后方打架,连假发阿姨在我身边刻意地走过五次,我都没有发现。我的灵魂应该是死了。

假发阿姨第六次来时,端了一碗意面给我,把我拉回现实,饥饿感瞬间降临到我身上。我拿了面就吃,解决了六小时未进餐的疲惫。这时,我才惊觉自己刚刚活得多狼狈,要不是假发阿姨拉一把,恐怕又要在悲怜里多打滚几小时。

“我在碗里加了一片‘抹草’,你吃出来了吗?”假发阿姨说。

“那是香草吗?”

“不是,这里的客家‘抹草’跟我们闽南人的不一样,我发现这附近都有这两种,各拿了一片给你放在汤里。”假发阿姨所指的客家人抹草是金剑草,而闽南人抹草是小槐花,都是用在端午节沐浴,或挂门上避邪。

“抹草好吃吗?”我问。这问题真蠢,失魂的我吃了却不知滋味。

“这主要是退小人用的,药效不错。”假发阿姨突然降低音调,“这是我最喜欢的堂妹教我的,很有效。”

“我哪有犯小人?”

“你不是要打很麻烦的官司吗?”假发阿姨靠过来说,“我跟你讲,你跟我的堂妹一样遇到烂男人了。”

我跟着“死道友”之后,祖母禁止她们跟我谈及性侵与官司,怕我又卡在解不开的死结上,成了越抓越痒的破皮肤。但是,她们用自身的苦日子故事,绕过禁令,送来心意。比如,回收阿姨跟我提过,她掉进被儿子骗尽财产后的阴谷;护腰阿姨说她被父亲遗弃的童年;黄金阿姨说她如何走过失婚的痛苦;酒窝阿姨一直邀请我演戏,这样日子会比较好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拿出来翻阅是安慰新进的受难者。我知道她们的用意,但是假发阿姨是第一个直接来跟我谈的,无视祖母的禁令。

不过,我的想法却是,拜托,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不希望假发阿姨来打扰我的情绪,现在心湖够乱了,不希望再有落石激起更多的涟漪。但是,来不及了……

“我堂妹呀!非得要嫁给她那个有流氓性格的老公,家人的反对她都听不进去,以为这是真爱。”她靠过来,抓起我的手,“你要知道,她比你惨好几倍,你要是才下第一层地狱,她就下过十八层地狱。”

“下十八层?”

“佛教地狱有十八层,太可怕,还好天主教只有一层。我跟你祖母一起信天主之后,发现这很好,我很喜欢地狱只有一层。”

“我很怕地狱,不要讲了。”我的意思是要她不要讲了。

“好,我不讲地狱,讲我堂妹好了。”假发阿姨往我靠得更近一些,她说,她堂妹夫是那种结婚第一天就打老婆的人,那醉鬼白天喝啤酒,晚上回家喝高粱,嘴巴永远有酒臭味,常常用一些怪名堂打人,比如钥匙找不到、菜煮得太烂、钱用太凶等。堂妹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因为她知道这是自己选择的婚姻,没有逃回娘家的理由。她身上到处是瘀青,夏天出门穿长袖,听惯了老公喝醉打人时会骂“老婆被打都有原因”,听惯了老公酒醒后哄着说“女人都是用来疼的”,她无能为力,只能期待老公出门后意外身亡。假发阿姨说到这儿,小声问我:“你想知道我堂妹怎么被打吗?”

“我不想知道。”我坚定地说。

“你不用怕,事情过去了,你要是知道这世界有人更惨,会好过点。”假发阿姨继续说,“扯头发,我堂妹夫每次打人,都是扯她的头发,从她的背后去扯得人跌倒,抓住她的头发在地上拖,然后再打人,有一次还用铁锤把她的小指锤裂。”

我瞄到假发阿姨的右小指,意识到什么了。那根小指显然失灵,像假的,无论其他四指怎样活动,它总是不动。也因为这样,我意识到她口中所谓的堂妹,不过是她自己。我连忙回绝:“不要再说了,好吗?我不想听。”

“我也很久没有提起过她的事了,我以为忘了。”

“那你可以不用讲。”

“我练习了很久,先是练习对镜子说,再练习对树讲,最后再提起勇气跟你讲。拜托,听我讲完,对你会有力量的。”

“你说吧!”

假发阿姨说,她堂妹长期被堂妹夫施暴,拿东西戳肛门,强迫肛交。有一次,她又被打,却装作无事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厨房继续煮饭,那次她把自己遭家暴而治失眠的安眠药,放了十几颗在鸡汤里,给她先生喝。然后她趁先生昏睡时,用枕头闷死了他……

“可以了,我不想听了。”我愤怒地站起来。

天主堂里传来爆笑声,出自护腰阿姨的搞笑桥段。笑声混合了各年龄层,从有光的窗口流泻到我在的黑暗草坪。我喝止假发阿姨再说下去。此时,我不要一个从更恐怖的地狱爬出来的人鼓励我,我只想独处,把情绪慢慢地淡下去。可是,我现在却有更多怒气,一来是情绪被打扰,二来是觉得这女人把懦弱堆积到最后,变成了杀机。我厌憎她的懦弱。

假发阿姨被我吓哭了,泪水直流,说:“你可以讨厌我,但是不能讨厌我堂妹。”

“我没有讨厌谁,只是觉得烦。”我说谎,抠着指甲。

“你不可以讨厌我堂妹。”她哭着说。

“我累了,想去看戏了。”我离开那儿,回头看见那个伤心的女人在榕树下坐着,频频拭泪,沁凉夏夜都变得凄凉,给我今年秋天来得特别早的恍惚。我叹了口气,只能放任她在黑暗的地方哭泣,我目前没有能量对她的故事点赞,或陪她哭。

我走进天主堂,靠在窗边,面对演出,却心不在焉,台上的繁华人生或插科打诨都溜不进我的眼底。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毫无反应地坐在舞台下,连称职的观众都做不了,戏演到哪儿都不想知道。因为我看过好几次排演了,哪儿有笑点或哭点,我比观众更知道,无心多看。

戏演到结尾时,舞台安静下来,反而给台下观众大声吆喝的时机。我记得在排戏时,几个女人在这时间点是嘻嘻哈哈的,不是沉默。我回过神看舞台。祖母演的角色站在舞台中央,酒窝阿姨坐在小桌子边,后者悠闲地喝着下午茶,端着英式骨瓷红茶杯,小指跷着,用很淡的口吻说:

“时间到了,我们可以结婚了。”

这分明是求婚记,超出剧本设定,是酒窝阿姨的临场发挥。她继续娴雅地喝茶,时光烂漫,人生难得的样子,不觉得自己先开口求婚是丢脸的事。舞台上的配角们都很吃惊,觉得这场戏插不了手,当观众也不是,当演员也不足。

“可是,不是这样演。”祖母说,意思是这不是剧本安排。

“我受够了剧本,剧本都是符合观众要求,没有符合我们的需求。你哪时演过自己?你都是演大家想看的。”酒窝阿姨转头对配角们说,“对不对,你们还愣在那儿干吗?还不去劝劝她。”

“对啦!”黄金阿姨说。

“给人太久了,紧答应呀!”回收阿姨说。

“是啦!不要演下去,演下去没彩啦!”护腰阿姨转头对老狗说,“邓丽君,你也说两句话。”

邓丽君太有戏了,它懒懒散散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祖母脚边,嗥三声,够长够响亮,好像催促说“快答应”。今日演戏细胞没发挥到底的邓丽君,怎么演都不起劲,现下用这项表演赢得满堂彩,台下观众说快答应呀!两个不足三岁的小朋友跑上来摸狗,无视戏还没演完。

祖母认真思索,说:“好吧!”

观众大声鼓掌,好像等到拖沓的戏终于结束了,他们起身,又说又笑地走出天主堂。有些村民逗留在台下,打屁聊天 (6) ,没有人在谈论这场戏的观后感,也没有人注意舞台上还有两个演员没有退戏——祖母和酒窝阿姨坐在舞台上的小木桌两侧,两人的手在桌心叠着,内心说不上平淡,带着小起伏,瞧着人群慢慢散去,椅子撤走,灯也淡了。

观众席只剩曾祖母坐在那儿,打着盹儿,这位近九十岁的老人睡着的时间多过清醒时,错过了自己女儿被求婚的关键戏份。她十分钟后醒来,看见快七十岁的女儿坐在舞台上一动不动,好像戏被暂停了,就等自己醒来时继续演出。这对母女凝视了很久,而且加入第三人了。

祖母站起来,朝曾祖母走去,蹲下身摸着她的手,很缓慢地说:“妈,我要结婚了。”

“你老公不是死了?你自由了。”曾祖母摇头说。

“我是跟别人结婚。”

“你自由了,干吗要结婚,一辈子结一次婚就够累了,干吗还要更累?而且你老公会反对的,你干吗吃饱闲得惹你老公生气?”

“他死了,他过身很久了。”

“你这么老了。”曾祖母叹气。

“我知道,我老了,但还是可以结婚。”祖母点头说,“只要愿意,都是结婚的好时刻。”

“跟谁?”

“她坐在那里,我们等你醒来。”祖母回头,看见酒窝阿姨从舞台的小桌子边走来。她戏里戏外都很美,现在更是。

曾祖母又叹气:“她是细妹仔(女的)呀!”

“我知道。”

“你这样不男不女的,妈妈怕你给人见笑。”

“我没有想太多。”祖母拉过酒窝阿姨,一起蹲在曾祖母前,说,“妈妈,我只要你知道,我要结婚了,人老了也可以结婚。”

曾祖母流下泪来,久久说不出话:“我错了。”

“没有。”

“我错了,竟然生错身体给你了,你这么委屈,委屈到老,你才一直在怪怨我吗?常常讨厌我。”

“妈妈,你没有错,我一直是你的妹仔(女儿),从来都是你的妹仔。我只要你知道,我喜欢一个女人是跟灵魂有关,不是肉体。”

“那就好,那就好……”

我开车载大家前往头份镇,采买祖母与酒窝阿姨的结婚用品。

这次婚宴预算是五千元,祖母要求简朴,她这种年纪的人结婚,冲动、浪漫与财力都没了,只要好友的聚会祝福就好。我垫了五千元,让婚宴宽裕些,这点祖母不知情。

护腰阿姨设计的菜单,几乎被祖母“打枪” (7) ,改成家常菜,以素食为主。护腰阿姨揶揄祖母是披着天主教衣服的佛教徒,都没肉肴了,除了客家竹笋封肉。这道菜会由祖母亲自来煮,要炖五个小时,酱色吃到五花肉,用微小的蟹眼火收干酱汁,直到猪肉透软绵绵,入口即化。婚宴会在黄昏开宴,完全是这道菜要炖制很久。这是曾祖母最喜爱的菜,她给了女儿祝福,女儿理当馈赠。

我在小镇转了几圈,陌生之地,使我的驾驶技术与反应力受到考验,而且口袋里的手机提示音不时响着,母亲发来出庭短信。更令人厌恶的是,小镇的路口都有警察站岗,真不晓得是不是全台湾的警察都来这儿度假,还是抓重犯。答案很快揭晓,消息最灵通的是传统市场的卖菜阿桑,只要去买把葱,她们马上说出理由是:“市长要来啦!才会有警察站岗。”

“女市长要来。”酒窝阿姨大惊。

“天哪!你不会想去看她吧!”祖母知道酒窝阿姨是市长的粉丝,但是她不想在这节骨眼儿跟人挤破头去看。

“走吧!”

“我们今天会很忙,回去要办桌宴。”

“对呀!今天是结婚日呀!”酒窝阿姨语带要求。

“拜托,你不要多想了。”祖母说。

听得出来祖母有些不愿意,她对政治冷淡,对政治人物无感。酒窝阿姨也是这样,但是随着这届出现女性市长候选人,她的政治热情被激发出来,每天追着选举新闻,注意女候选人的穿着与品位,要“死道友”选她,连政治立场不同的回收阿姨都被劝服,转向投给女性市长,给大家一个女人当家的机会。

女市长当选的那晚,酒窝阿姨守在电视机前,聆听胜选感言。她看着女市长握拳,态度不卑不亢,要将自由与民主再往前推,她的泪水没断过,要祖母递来卫生纸安慰。祖母心想,糟了,她跟政治狂热者在一起了。没想到,隔天酒窝阿姨的政治热瞬间退烧,日子回到正轨,再也没有提到女市长,直到今天在小镇又回温了。

“走吧!我们去看女市长。”酒窝阿姨下命令似的要我带大家前往。

那真是阳光美好的日子。市场到处是大型遮阳伞,到处是人,多彩的蔬果一堆堆整齐摆放,比阳光亮眼;空气中混杂味道,有客家覆菜的酸渍味与新炒肉松的香味;穿着雨鞋与防水围裙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后头拉着两轮手推车,碾过路上反光的积水。祖母走在后头,看着酒窝阿姨挽着自己母亲的手,像个新媳妇,走过水光杂乱与摩托车废烟的喧闹市场,心中浮起想法:“这日子太美好,好踏实,我不要老是看别人背影。”于是她笑起来,大步走到她的主导位置,一马当先地跳进车里。

车子开开停停,直到车辆管制区。一群女人下车往前走,走到了人群拥挤的地方,约有三百位镇民逗留,都是看热闹的。“死道友”站在人群里张望,看不出名堂,不耐久候的人靠在墙角或树荫下,更远处有三个人拉开白布条抗议。然后卖鸡蛋冰的摩托车来了,也不叫卖,按两下摩托车龙头上的皮球喇叭,几个怀旧的人靠过去买。买的是“死道友”们,她们拿着竹签舔冰,伸脖子避免融化的甜水滴到胸口,听到有人喊市长来了,脖子伸得更长,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看到了。”酒窝阿姨喊,其实只看到人群移动,她对祖母说,“你抱我就看到更多。”

“你开玩笑吧!我骨头会散掉的。”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当然要帮我。”酒窝阿姨要求。

祖母灵光乍现,想把酒窝阿姨顶起来。我和祖母的两手互搭,像小时候玩骑马打仗,给酒窝阿姨坐上去,由假发阿姨帮忙托住屁股。这下子,酒窝阿姨身在高处,看到的视野比别人宽阔,拿到多一点微风,好撩起她的发梢与微笑。她带着骄傲与感谢的口气告诉情人,她看见女市长从巷子里走出来,由随扈开道。她又说,女市长不断笑着跟人招手,她短发恰好,穿着黑西装外套、利落长裤,一副如常的中性打扮。

酒窝阿姨被放下来后,迟疑几秒说:“还有,她的纽子好漂亮。”

“什么?”

“纽扣很棒。”

“然后?”

“没有然后呀!我只是觉得纽扣很美。”酒窝阿姨耸耸肩。

“你不知道吗?”祖母反问。

“什么?”

“今天是结婚日,你要那种纽扣吗?”

“啊!你知道哪儿有卖?”

“不知道。”祖母用吊人胃口的手法,说,“但是,我知道谁有。”

酒窝阿姨懂了,睁大眼,不可思议地说:“那怎么可能?你不可能拿到纽扣的,女市长不会给你的。”

“在结婚日,没有不可能的事。”

“死道友”们看着祖母,觉得这哪有可能突破随扈,拿到女市长的西装纽扣。祖母装俏皮,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托着下巴,两眼往上瞧,梦幻的紫蓝色短发像是吉丁虫散发着强烈金属色泽,分明是早就有伎俩而在装傻,让三位“死道友”起哄地拿出一万元下赌注。祖母慷慨地说,结婚日忌赌,不过要是她输,大家红包就不用包;要是她赢了,那给点掌声就好。大家鼓掌叫好,酒窝阿姨也倒戈,但是她们内心都期望这位领头羊能展露高招,她们很久没看过女英雄了。

“我得要大家帮忙。”祖母说。

“除了去偷抢拐骗,我们什么都愿意去做。”大伙应和。而假发阿姨则补充说:“要我躺在地上装死也行。”

“我不是垃圾鬼,不去抢。我是等别人双手送来。”祖母用闽南语说,“大家给我帮忙,我不会给大家捧屎抹面(丢脸)。”

接下来几分钟,祖母将她的战略跟我们讲,谓之“钓鱼记”。“死道友”们有的点头表示听懂了,有的耸肩狐疑,只有酒窝阿姨击节赞赏,说这能拿到纽扣。不管懂不懂,大家都满愿意配合演出,要是失败也没有损失。大家像是演戏前那样把手伸出来,叠着,祈祷上帝给予帮助。

随着女市长的队伍经过巷子,人群往前推挤,被阵前的警察推开。有几个人太靠近女市长,被随扈阻拦下来。这不是铜墙铁壁的保护,但要突破有难度,即将被七个女人打开防线。女市长经过时,这七个女人没有往前挤,是以“v”字形往两旁退开,亮出中央一位古怪的女人:她蓄着蓝紫色的平头,双手叉腰,脚站三七步,像是模特儿伸展舞台上的走秀模样。确实也是这样,她走前三步,两手顺着上衣拂下去,展示白色衣服上用口红写的“市长,我想抱你”几个字。这口红是我的贡献。

足足有三秒,现场没动静,随扈与警察僵在那儿不知所措。因为女市长站在那儿不动,凝视六米外的祖母。祖母也是,还多了微笑。最后女市长也笑了,伸开双手走上前,祖母想做的就是这样了。

两人暖洋洋地拥抱,祖母附在她耳边讲了句话。

这句话起了作用。女市长睁大眼,往后退几步,安安静静,看着祖母的右手往一边展开,就像魔术师很失败地揭开幕布般,让大家看见那个位置本来就站了酒窝阿姨。酒窝阿姨没有消失,没有变胖,没有变瘦,脸上只多了成为目光焦点的惊讶。

那是精彩的哑剧表演,女市长看了酒窝阿姨,又看了祖母,除了“死道友”了解个中原因,旁人看不懂。

神奇的一刻来了。女市长点头,脱下黑色外套,帮忙把它穿在祖母身上,完全合身呀!

这简直是“妙手空空”的技巧,祖母不只拿到纽扣,还把女市长的外套拿过来,由外套主人帮忙穿上。在“死道友”的激烈掌声中,祖母把外套衣襟往外拉开,又露出白衣服上的几个口红字,要求再次拥抱。这次抱得比上次久,因为祖母附在女市长的耳边多说了几句话。有位资深的随扈见状,上前打断,却被女市长打断他的干扰。没有人知道祖母说了什么,因为镇民的欢呼高过一切,在众声平息之后,她们的拥抱结束了。有件事情因此开展了,那是祖母在“死道友”中的英明地位。

那件市长外套披在祖母身上,像块磁铁,吸引大家过来看,要是来摸的会被她打手。接下来的时间,外套的魅力未减,大家在回家的车上聊着它。布置天主堂的晚宴时,祖母爬上a字梯去贴囍字,大家只看见外套在爬梯子。大家在厨房煮饭时,喊小心的意思是要祖母小心别弄脏外套。到了傍晚,大家吃喜桌时,话题仍在这袭外套的手工、色调与内衬布绒上。祖母听腻了,不得不第八次以茶代酒,谢谢大家,坐在旁边的酒窝阿姨则第十六次说出她很快乐。酒窝阿姨真的很快乐,素色衬衫与裙子,衬托得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超过衣着成了全身最美的装扮,令人一看就入神。

酒窝阿姨高兴是有原因的,她终于在天主堂内让爱情有了归属。她是天主教徒,离婚,又爱女人,双双犯忌。教会认为,结婚是上帝安排,离婚则是背离了主意,因为“耶稣已回答法利赛人了,婚姻不可拆散”,甚至语带威胁地说“离婚的人都会变成法利赛人”。要毁灭一个天主教徒,把他说成法利赛人就是将他武功全废。教会不会承认离婚与再婚,不然就是控诉上帝不是唯一的真理。反正对于婚姻,教会不接受退货,教徒离婚得去黑市交易。

酒窝阿姨从小在圣母出游时,是戴念珠项链、拿着高烛台的人,沿路念诵《玫瑰经》,教会是她的便利商店,上帝对她不打烊。可是,自从她避债的老公有了女人后,她被迫离婚,一只脚踩进地狱,遇见我祖母后,另一只脚又踩进地狱。她觉得自己成为法利赛人了。祖母觉得法利赛人也不错,基督要是复活,看尽当今世间的恶人,会赞美法利赛人是有教化潜力的人。酒窝阿姨却指责祖母,这样说话的人,都是披着佛教皮的法利赛人。

虽然有的教友对离婚与同性恋态度较宽容。但是酒窝阿姨知道,同性恋根本是动摇教义,那些宽容看待的人,还不至于被归为法利赛人,却被贴上的标签是“撒都该人”——此人以政治意识反对过耶稣,不是好人。酒窝阿姨知道,那些不被教会认同的离婚,她都能谅解,这不会打击她对天主的爱。即使这样,她仍想在教堂结婚,跳过了神父的婚礼弥撒,绕过了教友的阻止,直接面对天父,这座天主堂完全符合她的需要。她认为是神的安排,她才来到这间教堂,冥冥注定都来自神。她就要在此完成她的第二次婚姻。

八点到了,原定的婚宴要结束了,饭桌收拾后,换上了茶酒桌,可是祖母迟迟未喊结束,第十二次以茶代酒,谢谢大家,坐在旁边的酒窝阿姨第二十二次说出很快乐,而且第八次对祖母暗示,能结束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太阳下山后,总是爱耷眼皮,同桌的曾祖母捧着那碗竹笋封肉,沉沉入睡,时间慢得像碗内的薄脂凝固泛白。

我好几次借由上厕所,离开了葵花子、冬瓜糖与花生糖等传统小零嘴的桌宴。尤其祖母最爱的冬瓜糖,像是薯条状的猪油条,吃几根就让人想找清新的空气呼吸。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坐在教堂远方的草坪上,那里的黑夜像又硬又难嚼的太妃糖。在榉树下,我滑开手机屏幕乱看,但内心惦记出庭的事情,脑海有什么在拉扯,榉树在夜风中落下树叶,平添了我不想听的窸窣声,还对我啰唆讲话。

“阿姨跟你道歉,你接受吗?”

我抬头,看见假发阿姨对我说话。她在我附近徘徊甚久,脚步声被我误以为是落叶声。我真不想跟她说话,这两天都在躲她,生怕她又讲她堂妹、实际是讲她的故事。她背着光,脸好黑,我却看得到她脸上是泪水,真怕她再哭下去会脱水。要说什么就说吧!可是她只顾着哭。

“你不用道歉,没做错什么事。”

“那不是我堂妹的事,是我的,你一定想不到吧!”她终于说了。

“是呀!我完全没想到。”我真该死,扯谎了,而且更扯,“说实在的,你的故事真的鼓励了我。”

“一个女人把老公杀了,坐牢十年,我原本不敢说出来,是有人鼓励我对你说出来。”假发阿姨瞥了一眼在她后方远处的护腰阿姨。护腰阿姨带着邓丽君出来尿尿,她们也耐不住婚宴的无聊了,教堂内的婚宴仍在进行,只是耽搁在茶杯与酒杯之间的撞击,迟迟结束不了。

“你可以不用跟我说的。”

“要是不说出来,我会难过的。”她的情绪又被点燃,径自哭了起来。

“怎么会呢!这件事情你埋藏这么久,都快忘了,不用特别告诉我。”这是实话,我不喜欢她揭自己伤疤的模样,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淋,还要我帮忙压住伤口止血。她完全无视我的伤口比她更新鲜,我捂着自己的伤痛之余,还得腾出时间帮她止血。

“我是要谢谢你的阿婆。”

“跟她有关吗?”

“我坐牢出来,生活一直不顺,是她帮我,最后拉我进‘死道友’。她是我的贵人。”假发阿姨坐了几年牢,假释出狱后,还是走不出丈夫暴力的阴影,她害怕听到背后有男人的喘息声;她害怕男人说话时嘴巴里的酒臭味;她害怕走在黑夜的街道上;她每夜醒来几次,观察四周动静;她害怕烧头发的味道,源自她被烧过;她蓄平头是怕有人抓她的头撞墙,但又碍于美观只好戴假发。她现在这些恐惧都好了,蓄短发只是方便清洁。

她讲话时很焦虑,不断抠掌心。我很难从眼前的老妇,联想到往日喝完酒后大声唱歌、把假发像毕业盘帽往上高抛的滑稽女人。我除了安慰她,也感念祖母帮助过她。那扶助力量之温润,想必才让假发阿姨站起来,而且回报方式是撕开伤口去安慰她的孙女。在榉树下,我邀她坐下来,闻着她身上的廉价香水味与汗味,听着我手机传来的烦人提示音。我能做的,是给她身处同条船的患难感,又给了是她把我从恶水拉上船的成就感。糟了!这夜开始漫长了,而且我冰冷至极。

就在这时候,几辆黑色厢型车突然停在教堂门口,传来拉开门的声音,几个穿黑西装的人沿小径跑上来。首先是邓丽君发出低沉的吠声,而护腰阿姨大喊“马西马西”来了。

我站了起来,往教堂跑去,眼见那几个黑西装人闯进去。他们进教堂,散开往四周观察,有人站在侧门,有人朝成排的椅子底下看,表情好严肃。

“各位姐妹,你祖嬷来了。”护腰阿姨接着冲进来,手拿畚斗,大喊,“大家抄家私,拼输赢了。”

注定输的表情流露在“死道友”们的脸上,她们吓得坐死在宴桌旁,连逃走的力量都没有。只有祖母发出胜利的微笑,这时她为自己,也为新娘倒酒,执起后者的手站起来,等待大门庆祝般地打开。砰!大门被推开,漆黑的门外有个人走进来了,她穿着夏季西装、利落长裤,被随扈簇拥进来,正是女市长。祖母在市场第二次拥抱女市长时,附在她的耳边邀请她来主持婚宴。女市长迟到了,总算来了,发出微笑。这让整夜等到心情低沉的酒窝阿姨脸上炸开这辈子最甜的笑容与眼泪。

关于幸福,总是迟到,令祖母等了很久,但终究会来的,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坚持到幸福的到来。这场婚礼也是。

(1)  险险断忒:客家语中“差点断了”的意思。

(2)  仰般:闽南语中“怎么”的意思。

(3)  老番颠:在闽南语中指疯疯癫癫的老人。

(4)  阿里不达:在闽南语中,表示“不伦不类”的意思。

(5)  起番颠:在闽南语中表示“发神经”的意思。

(6)  打屁聊天:方言,指很多人在一起聊天,相互闲聊一些琐碎的事。

(7)  打枪:一种网络语言,指遭受到很大的打击或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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