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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雪中的“死道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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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中地方法院的长廊上,“死道友”们陪我坐在椅子上等待开庭。

假发阿姨说了一个笑话,比如她有个朋友收到文绉绉的法院判决书,看不出打赢还是打输,跑去问神。神明降乩,乩童看了头痛,把判决书吃了。“死道友”们听了干笑几声。我觉得不好笑,这时候无论讲什么都不好笑。

距离我被伤害的那天已过了三个月,如今来到了发夹弯 (1) ,无论是否通过,伤害仍会永远跟着我。我坐在椅子上,等候法警唱名,心情紧张,看着庭务员用推车拉着成堆的开庭卷宗、证物与法庭日记经过。有几个要打官司的人拿着传唤单,坐在椅子上发呆。一个戴眼镜的女孩从中庭对面的侦查庭出来就大哭了,哭声让大家更沉重。不久,两位法警从地下室的羁留室押送犯人上来。犯人穿灰色囚衣,戴着手铐脚镣,发出声响,低头面对一位少妇带着八岁的女儿。女儿大喊一声爸爸加油,囚犯就抬头不哭了。我要哭了。

祖母捉住我的手,我就忍下泪了。母亲这时通过法院的金属探测门,到处找开庭地点,她绕过长廊角落,那儿坐着廖景绍。廖景绍请了两名律师,他们热切讨论,布局待会儿的法庭辩论。看到这儿,我再度紧张,没发现母亲来到我面前了,我抬头看她,离开三个月没使得这一眼有起伏。

庭号灯响了,法警叫大家进来开庭。我前往法庭为性侵官司特别设立的隔离室之前,酒窝阿姨替我祈祷,“死道友”也用她们的方式给我祝福,她们知道我会赢,已订好餐厅,在退庭后举行庆功宴。

法庭内,三位女法官从后门进来时,法警要大家起立。大家坐下后,法官很快进入程序,一点都不想耽搁似的,连电影中常见的敲法槌开庭都没有。三位法官坐在法台,穿镶蓝边黑袍,坐中间的审判长说已经开过两次“准备庭” (2) ,今天直接进入交互诘问。

第一位证人是幼儿园老师马盈盈,她平日穿紧身牛仔裤当作皮肤,今天也是。廖景绍的律师传唤她来是有原因的,她的记忆力非常好。马盈盈常对小朋友耍的绝招,是背下根号2或圆周率的小数点以后一百位数,也能背下近两百位小朋友的名字;她的专长是傍晚站在幼儿园大门,进一个家长来,就广播“某某某小朋友,你的谁谁谁来接送”,令家长觉得自己受到重视。

辩护律师有两位,先上场的是小胡子律师。他习惯抠嘴角,仿佛那儿有颗恼人的青春痘。他从外围问,慢慢地问到事发当日:“五月二十八号那天聚会,你们喝了多少酒?”

“很多。”

“有没有确切的数据?”

“雪藏白啤酒共十八罐,法国坎特里堡白葡萄酒三罐,还有一罐百乐门威士忌。”

“黄莉桦小姐有喝吗?”

“不少。”

“黄莉桦小姐喝了多少,想得起来吗?”

马盈盈闭上眼,沉思说:“啤酒两罐,葡萄酒约五杯,她不喝百乐门。”

小胡子律师随即提示证据,将当天消费的统一发票秀出来。要我不看到这张证据还真难,它透过每个座位前的计算机屏幕播放,两侧墙上也有投影。数据真的如马盈盈所言,没有错。

接着,小胡子律师慢慢找出对被告廖景绍有利的证词,比如问敬酒过程:“是谁喝得比较凶?”“黄莉桦小姐起身去厕所时,走路状况如何?”“廖景绍先生喝多少?”“廖景绍先生有对黄莉桦小姐敬酒吗?”“黄莉桦小姐对廖景绍先生劝酒吗?”这些提问都很细。

我知道小胡子律师的用意了,他要借由记忆力超强的证人马盈盈,告诉三位法官:当日气氛融洽,廖景绍没有预谋把我灌醉,我也没有装醉。这朝着律师在准备庭所拟的论证重点发展:“这不过是日常聚会后,一对现代男女的一夜情”欢快剧本,廖景绍无罪。

穿紫边黑袍的检察官拿着笔,轻轻敲桌子。这是法庭最常出现的小声音,偶尔也出现在门口的执勤法警坐皮椅的挤压声,或极低音的内线电话声响。审判长没有阻止小声响,只有谁的声响过大时,她才提醒似的瞪谁。

检察官停止敲笔,便是开始问话时,她问得很外围,似乎找不到新证据。我知道她的想法,马盈盈不是今日辩诘的主菜,但身为被害人的检察官,不能随意放弃这道小菜。所以她问了几题,又出现敲笔的习惯,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苦恼什么。

“马盈盈小姐,你和廖景绍认识几年了?”检察官问。

“五年又三个月。”

“廖景绍生日几号?”

“六月十五号。”

“他的身高呢?”检察官抓到重要线索,打蛇上棍。

“一六七点五厘米。”

“他鞋子穿几号?”

“喜欢穿马汀大夫的六号半鞋子。”

“他最喜欢的都市?”检察官逼问。

“东京。”

“他去那儿最常做什么?”

“去东京银座的老店琥珀咖啡馆,喝十八号的无冰冰咖啡(icelessice-ffee),抽古巴的特立尼达(tridad)雪茄,那种雪茄的味道在辛辣中带着微甜,还有果木与坚果的浓郁味。”她连珠炮似的说出来。

“你能解释吗,为何这么清楚?”检察官问,这同样是大家的疑惑,马盈盈是如何掌握这些细节的。

“我之前是他的女朋友。”

法庭很安静,小胡子律师轻轻咬牙,抓起嘴角。三位法官探头看,避免视线被自己桌前的屏幕挡住,连发呆的通译都有了精神。

这很劲爆呀!马盈盈是廖景绍的前女友,我在工作场合看不出来。或许他们分手很平和,就像吃完餐后各自付账离开。对了,我记得马盈盈有一次说“不要以为,有钱的丑男人的老二都是香的”,又说“女人跟快烂掉的臭男人混久了,连自己的快乐都臭掉了”。因为言辞讲得太劲辣,我至今还记得,如今我竟然跟她与廖景绍的交往联想在一起。

检察官继续诘问:“你们的交往,是廖景绍主动追求你的吗?”

“不是。”

“是马盈盈小姐你主动追求他的?”

“不是。”

两者都不是,检察官转而问:“你们是什么时间开始交往的?”

“二○一三年,晚上九点。”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他失恋了,要找我喝酒解闷儿。”马盈盈讲到这儿,速度放慢了,而且头低着。

“他是指廖景绍先生吗?”检察官得到答案,又追问,“你喝醉了,然后廖景绍跟你发生了关系?”

“是。”

“异议。”小胡子律师提出程序问题,阻止检察官发问。

“请说明理由。”审判长说。

小胡子律师指出,依《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第十六条第四项载明,不得提问“被害人与被告以外之人之性经验证据”。检察官反驳,这条只限定辩护律师与被告不能诘问,检方却不在限制内。审判长最后裁定,异议驳回,请检察官继续问。检察官已经拿到答案了,她借由马盈盈之口,说出了廖景绍会借酒醉,趁机跟女性发生肉体关系,而且女方半推半就。我想,这足够说明廖景绍有一套自己跟女生的性游戏,直到踢到我这块铁板。

经过两轮的诘问,证人马盈盈离席。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取得优势,通往真相的过程,往往如此湮塞,而且回头路都消失了。幸好邻座的祖母伸过手来,紧握我的手。我发现她好紧张,手掌都是冷汗,但仍主动给我安慰。

第二位证人是社区警卫——张民宪,他在事发那天值勤。他会出现,我一点都不惊讶,证人们在开庭时会先聚在法庭,我就知道今天谁来做证了。然后法官采取隔离侦讯,请证人们出去,等候传唤,唯一全程在旁边陪伴的是祖母。祖母以家属身份在场陪同,是性侵官司允许的。

我替警卫张民宪担忧的是,他喝了点儿酒。他进来时,法警闻到酒味,而且还是新鲜的味道。我怀疑他在门外候讯时,又喝了几口。

审判长皱着眉头,问:“你平常都是这么早喝酒?”

“不会的,我是紧张。”警卫张民宪说,“我要是紧张,都会喝点酒,这样才不紧张。”

“你现在还会紧张吗?”

“不会,我刚刚在门外又喝了点儿压惊。”

要是在法庭之外,这回应令人发噱,但是法庭内只有三位法官浅浅微笑。而且审判长试探性地问:“你是开车来的吗?”

“我没开车,也没骑车。”警卫张民宪挺起胸说,“喝酒不能开车,这规定我知道。”

“那你知道到法院做人证,可以喝酒吗?”

“没有这一条规定。”

“你怎么知道?”

“我问了大门法警,他说,去问法官就行了。”张民宪点点头,“那法官大人你说呢?”

审判长点头微笑,问了警卫张民宪的基本资料,接着进行诘问。

检察官主诘的重点是,我进社区大门时,喝醉了吗?人有醉意,往往不是在餐桌,而是离开餐桌之后发作。到底我哪时醉酒的,忘了。警卫张民宪却说得比较仔细,他说,我到社区大门时,不太能走路,由廖景绍搀扶我。廖景绍一手环抱我的腰,一手寻找我包包内的感应扣,不小心把包包里的东西散落。这一幕才令警卫张民宪印象深刻。

警卫张民宪又说,社区内仍有门禁与电梯,需要感应扣通行,他知道廖景绍抱了一个醉人无法操作,便帮忙扶着我进电梯,送抵八楼的家门。廖景绍说了几声谢谢。

“依你的判断,黄莉桦小姐从进社区门口,到进家门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检察官问。

“没错。”

“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

小胡子律师接着反诘问,他拉了拉黑色白领袍,抠了嘴角,问:“张民宪先生,你担任社区警卫多久了?”

“大概三年了。”

“你值班的时间呢?”

“晚上七点到隔天七点,共十二小时。”

“我发现你今天喝酒了,你值夜班时会喝酒吗?”

“不会。”

“你值完班后会喝酒吗?”

“不会。”

“那你今天喝酒的原因?”

“异议。”检察官提出程序问题,他说证人喝酒,与案情没有关系。审判长认为异议成立,要辩护人更正提问。

“我能回答,我为什么喝酒。”警卫张民宪转头,看着被告席的廖景绍,“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喝酒。”

“证人可以不回答这问题。”审判长阻止。

“我应该不让他进来的,你这畜……生……”来不及了,警卫张民宪指着被告廖景绍,大吼,“你干了什么好事,竟然在我的社区欺负人。”

法庭躁动起来,有人站起来,有人瞪大眼。

审判长拿法槌敲,敲了十下,其中几下像打地鼠游戏般充满干劲,才把张民宪的怒气与言语打灭了。可能是因为审判长第一次使用法槌维持秩序,她花了好几秒才找出来,起头那几下敲得不顺,有点儿慌,足够让张民宪把骂人的话通通讲完。接下来,审判长念出张民宪的基本资料,然后说出开庭的日期、时间与庭间,要书记官记下,请法警赶他出去。

这场证人诘问最后匆忙结束。不过,我对张民宪的担心多了起来,虽然他有时执勤会偷睡,老是在大门外的花圃抽烟,但是他对社区算是尽忠,按时夜间巡逻两次,见人进社区大门会注意,不像有些警卫老是盯手机、头永远缩在柜台后看不到。他事后跟我说,在庭上会发飙,是他老婆发生过同样的事,他老婆过了那关,他却过不了,心里永远有芥蒂,最后两人以离婚收场。

“我痛恨强暴犯。”张民宪离开法庭前又大喊了一声,“请法官大人不要当恐龙。”

在这世界上,我们痛恨坏人,我们憎恶暴力者、诈欺者、无耻之徒。但是要揪出这些人,不是上教堂祈求,而是必须通过法律程序,通过科学办案,并且需要证人证词。但是,证人未必愿意坐上证人席,去指证暴力者、诈欺者、无耻之徒,只想要在电影院看到银幕里的坏人恶有恶报。

我成为第三位证人,即使是在隔离室,内心仍很煎熬。我得说明我身处的空间,它位于法台左侧,是帷幕玻璃室,专供性侵官司的法庭设施。玻璃是单向镜子,我看得到法庭现场,外头却看不到我,而法官可透过桌前的视讯看到我的状况。要开始做证,我有几秒钟脑袋空白,直到邻座的祖母紧握我的手,我才听到法官问我,有被告在场,会影响我自由陈述吗?

我摇头。

审判长看着视讯中的我,说:“法庭现场有录音。你要是点头,就要说‘是’;摇头,要说‘不是’。”

“不会影响。”我对麦克风说,是变声系统,听起来较低沉。

“要是中途有任何不舒服,或什么想法,可以随时跟我说。如果准备好,由辩护人进行主诘。”

辩护律师有两位,由廖景绍重金聘请。靠法台的律师蓄着小胡子,前两次诘问由他来,这次换另一位戴口罩的。戴口罩的律师咳了两下,问了我外围的小问题,我深思后才回答。我之前从承办案子的书记官处得知,律师与检察官在准备庭的主张是:前者认为是无罪的一夜情,后者以“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趁机性交罪”起诉。这信息在我心里装了过滤器,我得避免被推到一夜情的陷阱,在法庭要思索对方问话。

“事发那天,你还记得是谁扶你进社区的吗?”口罩律师问。

“不晓得,我喝醉了。”

“黄莉桦小姐,你还记得那天社区警卫是谁吗?”

“不晓得。”

“所以,你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觉有人在扶我回家,然后我躺在沙发上,我感觉身体不是我的。然后有人掀了我裙子,对我侵犯,像是梦一样,我没有办法抵抗。”

“所以,你在那样的状况下,没有办法确定,是谁跟你发生了你认为的性侵行为吗?或许是警卫张民宪,你能确定吗?”

“异议。”检察官打断问话。

“理由。”审判长问。

“辩护人一次问了两个问题,而且误导被害人真实情状。”

审判长下裁示:“原告黄莉桦与被告廖景绍曾发生性行为,是不争的事实。在黄莉桦的阴道已采集了事证,而且被告也承认了性行为,请辩护人不要在这里缠绕太久,更正问题。”

“我更正提问,”口罩律师点头说,“我整理一下,黄莉桦小姐你从什么时候下车到社区大门,是谁扶你进电梯,最后进入家门?这一路的过程,你都想不起来了?”

“是的。”

“有人对你进行了你所谓的性侵这件事,也没有很确定?”

“是的。”我迟疑了一下。

口罩律师停顿了一下,用眼镜后头那双又细又窄的眼睛看着我。隔着单向玻璃,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有被看穿的害怕。接着他转头拿下小胡子律师传来的提示字条,咳了两下,再度提问:“黄莉桦小姐,你知道我的当事人廖景绍先生喜欢你吗?”

“知道。”

“廖景绍先生开娃娃车载你回家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将右手放在你的手上,你记得吗?”

我想起之前的日子,廖景绍开跑车时,将手放在我的手上,我缩离了。可是那天我没有,我记得他摸我,我醉得无力缩手:“我记得。”

“你没有缩手,是表示什么?”

“我醉了,没办法有太多的动作。”

“那你是否记得,我的当事人在车内,说过他喜欢你?”

“是的。”我记得他说过。

“那你是否还记得,他曾摸你的脸?”

“是的。”

“你有拒绝他吗?”

“没有。”

“理由是?”

“我喝醉了,无力反应,我要拒绝却没有力气。”

“可是你记得,是吗?”

“是的。”

“所以我整理一下。”口罩律师发动更凌厉的攻势,“在回家的路上,你记得廖景绍跟你的互动,比如他摸了你的手,你没有拒绝;他摸你的脸,你也没有拒绝。但是到社区后,你就不太清楚了?”

“是的。”

“所以,我的当事人送你上楼,跟你求爱这件事,你记得吗?”

“我不晓得。”

“所以,我的当事人在跟你发生性行为时,你觉得那是一场梦?”

“是的。”

“你有拒绝吗?”

“有,我记得有说不要,我在侦查庭与笔录上都是这样说的。”

“你要想清楚,因为你说你进入社区后,醉得不省人事了。”口罩律师用犀利的口气问,“你之后的事都忘了,怎么记得自己说过不要,所以你是没有说还是不知道?或者是忘记了?”

“异议,辩护人骚扰证人,而且诱导性提问。”检察官说。

律师的口气被审判长纠正,也被要求更正提问,才说:“你被你认为的性侵时,有确切说不要吗?”

“忘记了。”

“请书记官在笔录上载明,”口罩律师拉下口罩,冷冷地对法台上穿黑袍、始终快速打字的书记官,说,“告诉人黄莉桦小姐面对她认为的性侵过程,她‘忘记了’有没有反抗,而不是说‘不要’。”

我发现,我掉入了圈套。

这次换成检察官反主诘,由她问话。

这位检察官是女的,与之前侦查庭询问我的男性检察官不同。我喜欢这样的安排,女检察官给我安全感,她四十几岁,予人稳重感,也许是专门派来打性侵官司的。她停止了敲笔,看了两位辩护律师一眼,才对我说:

“黄莉桦小姐,你听过‘理想的噩梦’吗?”

“我不懂?”

“那是你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被人追杀或遇见恶鬼,不断挣扎,不断大喊,然后这时候忽然醒来,大喊不要,这叫‘理想的噩梦’,听过吗?”

“没有。”

“还有种叫‘不理想的噩梦’,那是在噩梦里挣扎、喊叫,但醒不过来,困在噩梦里就是醒不过来?”检察官继续问。

“异议。”口罩律师大喊,说,“检方提问与此案无关。”

审判长沉思一下,说:“请检方说明这样提问的目的,我想听听看。”

“被害人对性侵过程不是完全忘记,仍有残存记忆,但记忆模糊,”检察官又敲了一下笔,“黄莉桦小姐在陈述自己被性侵过程时,数次提到一场梦,我是跟她核对,以便回溯她事发当日的记忆。”

“异议驳回,请检方继续提问。”审判长说。

检察官回到提问:“黄莉桦小姐,有种叫‘不理想的噩梦’,那是在噩梦里挣扎、喊叫,但醒不过来,困在噩梦里就是醒不过来,懂吗?”

“我懂这意思。”

“我整理一下你的想法:事发当时,被告廖景绍对你性侵,你醒不过来,但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是吗?”

“是的。”

“据你之前陈述,你进去社区大厅后,意识已不清了?”

“没错。”

“但仍记得被性侵时的噩梦?”

“有印象。”

“请庭上出示案卷a105的事发现场照片,以唤醒被害人的记忆。”检察官说毕,书记官开启计算机档案。

瞬间,我家客厅的照片出现在投影墙上,以及我被强暴时所躺的沙发。这张照片几乎占满了墙面,非常明亮,像是我家楼下的霓虹灯广告牌。拍摄的时间在半夜,符合当时情境,光线不明,窗外霓虹灯照进来,我看得到客厅墙的虹彩幻影,与各式的玻璃反光。这个地方,我三个月没回去了,这么久了,没有太多眷恋,却有太多的记忆以及伤害。

“那个噩梦的内容是什么?”

“我不断挣扎,就是醒不过来,没有办法醒来。”

“你在梦里有喊不要吗?”

“有,我喊了几次不要。”

“有喊出来让被告听到吗?”

“我没有办法确定。”

“那你醒来后,发现了什么?”

“廖景绍不见了,但是我的裙子被掀起来,内裤被脱下来。”

“你有什么感受吗?”

“我知道自己被强暴了,而且流下眼泪。”

“所以,我必须再次确定你的意思是:黄莉桦小姐,你没有同意廖景绍跟你发生性行为,是吗?”

“是的。”

“好了,庭上,我的问话结束了。”检察官继续敲笔。

辩护律师进行第二次诘问——复主诘。我是观察法庭,才懂得这游戏得经由双方的两轮问话。小胡子律师比较年轻,胡子不成气候,不诘问我,但是随时送上提示单给口罩律师,使后者的攻势更犀利。口罩律师咳了几声,问了我几个问题后,说:

“黄莉桦小姐,我整理一下,你遭受你所谓的性侵之后,又做了一个梦见你祖母在现场的梦,这才打电话给你母亲,是吗?”

“没有错。”

“你母亲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打电话给廖景绍。”

“她跟廖景绍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我妈妈说,你怎么可以欺负我的女儿。而廖景绍一直笑,说这是误会,声音有点颤抖。”

“廖景绍先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他说,他爱我。”

“除此之外,他还有讲别的吗?”

“廖景绍说,不要诬赖他。”

口罩律师点点头,拿到小胡子律师送来的提示单,要求法庭出示了一张重要证物,将它投影在墙上。那是和解书,是母亲写的字迹,内容记载着:“小绿豆幼儿园园长邱秀琴愿意付出新台币三百万元”,解除“黄莉桦对廖景绍的刑事告诉”,口说无凭,特立此据为证。

“黄莉桦小姐,你知道这张和解书的存在吗?”

“知道。”我确实知道,虽然没看过,但是母亲曾频频打来电话,就是谈这张和解书。

“你能告诉我,第四行所写的刑事告诉,是什么意思吗?”

“我的性侵案。”

“你知道性侵案是‘非告诉乃论’,起诉人是不能撤销案子的,也就是你不能把案子撤掉?”

“知道。”

“那请问,要怎样解除?”

“不晓得。”

“你刚刚说了你知道这张和解书的存在,怎么会不晓得‘解除’你所谓性侵案的方式?是你不晓得,还是忘了?”

“我忘了。”

“请庭上在笔录记下,黄莉桦对和解书上‘解除强制性交罪’的方式,是忘了,不是‘不晓得’。”

我能分辨“忘了”与“不晓得”的差异,前者是曾发生而记忆模糊,后者是不知道此事。事实上,我没有忘记,是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回答。母亲曾多次来短信,比蟑螂河更恐怖,告诉我如何撤案,就是在“强制性侵罪”提告后,即便检方的笔录有证据能力,只要我不出庭指认,又无目击者,廖景绍可能不会被定罪。

“黄莉桦小姐,你知道这三百万元的数据是怎样来的吗?”

“不晓得。”

口罩律师转头,对审判长说:“请提示证据卷案d201录音,当庭播放,以唤醒黄莉桦小姐的记忆。录音来源是我的当事人廖景绍母亲的手机,她因为业务需要,所有手机来往都有录音。”

当庭播放的档案,是我在幼儿园最后一天时,透过园长的手机与母亲通话的内容。母亲要我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则讥笑母亲懦弱,劝她狮子大开口,要谈条件的话,就回来当园长,不要当财务长。播放完录音档,口罩律师对我确认录音的真实性,有无造假。我说这都是真的。

“黄莉桦小姐,你现在记起来这三百万元怎么来的了?”

“是我提出来的。”

“这是你遭受你所谓的性侵之后,跟园长提出的条件吗?”

“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很气我妈妈,她把性侵当筹码,跟园长谈,当作她回到幼儿园工作的条件。我妈妈以前是幼儿园的财务长,后来被人逼走,她一直觉得有人搞鬼才被迫离职。”

“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我重新问一次,这三百万和解金,是你提出来的吗?”

“是的。”

“你还跟园长要求,请她离职,是吗?”

“是的。”

“黄莉桦小姐,你要求三百万元的和解金与园长离职,都是在你所谓的性侵后提出来的?”

“是的,可是这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能说出我是怎样想的吗?”

“异议。”检察官赶紧打断,认为这是要求我做不实的臆测,而口罩律师说问题问完了。

我心里有阴影了,深深臆测,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检察官诘问中,我特别不安与焦躁,倒不是检察官会将我导引到不利的方向,而是觉得自己掉进了口罩律师挖好的泥淖里打转,爬不出来。

辩诘结束了,法官给了廖景绍陈述的机会。这些不祥的臆测,被廖景绍说出来了。

廖景绍坐在被告席上,穿着单调,戴着素调眼镜,跟他往日吸引异性似的散发费洛蒙的潮装不同,他老是搓着手,几乎低着头,只有辩护律师将局面导入优势时,他才抬头,展示他的面无表情。

现在,廖景绍从口袋掏出一张小纸,摊开三折,恢复到它原本的样子,对着稿子念出他的陈述,他说:“我为那天夜晚的事感到难过,原本以为是你情我愿的性爱,一场情欲的流动,或一段爱情的开始,到最后却变调了,成了被告,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希望法官大人能还我清白。”

“是吗?”我打断他的话。

廖景绍看了我这边一眼,继续说:“成了被告,我的生活陷入阴影中,我妈妈也是,我们的生活陷入无奈中。”

“有吗?”我插话,努力抠指甲,把愤怒抠掉。

“黄莉桦小姐,你让被告讲完嘛!不要打断。”审判长对我说,“现在是他的陈述时间,你不要干扰他。”

“我只想说的是,”廖景绍从稿子上抬头,对着法台,“法官大人,我们家为了这件事,努力想筹出那三百万元,这也危及我妈妈的幼儿园工作,我们过得很委屈。我认为这是‘仙人跳’,从头到尾就是有人预谋诈欺,请法官大人还我清白。”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流下泪来,心中充满愤怒,我不是他讲的以性引诱的诈欺犯,起码这点是不容怀疑的。但是,我在这时间点无法多解释,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无法控制。

廖景绍说完后,把拟好的讲稿折三折,放回了口袋,然后恳请审判长主持公道。

审判长没有太多表情,点头说:“被告廖景绍陈述的诈欺,不是在本案审理的范围,但我不是暗示你,要告或不告,而是希望你回去后跟懂法律的人咨询,以了解自己的权利与义务。”

“你鬼扯。”我大吼,“你欺人太甚。”

法庭安静极了,大家转头看隔离室,没有太多动作。

我用眼泪控诉,用尽力气哭,呼吸都很难,哭声透过变声麦克风传出去。我难过到底了,就像刚来法院时看见的那位从侦查庭走出来的女孩,她站在中庭,旁若无人地大哭,有什么被揪痛得让她在众人面前流泪也无所谓。那绝对是以为真理与正义站在你这边,但是有人以暴力抢走了,绑架到他的身边。谎言不会成为真理,但是谎言会透过法律击败真理。

我哭得太悲伤,审判长没辙,大家也束手无策,等待我自己把泪水哭干。此时,邻座的祖母站起来,摸着我的头发。她轻轻地摸,将手穿过我的发,穿过每根发丝而抵达我的颈部。那只手像是小丑鱼,模仿我童年最喜欢的动画片《海底总动员》里的角色,叫尼莫。每当我哭时,尼莫那只手游过了无数的发根来到耳朵,轻轻摸耳垂,上次有人跟我玩是二十年前。那时我大概九岁,祖母一边玩一边跟我说,尼莫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耳朵是它的家,到家了就把难过的泪水挂在海葵的触须上。

我曾被这样摸过了就不哭,今天的我也是,情绪渐缓。但是,令我眼泪完全中断的是,祖母对审判长说:

“法官大人,我可以当证人,证明我孙女被欺负时,有说不要。”

这句话简直是一道闪电,打在漆黑荒野,对我而言是亮光来了,对大家而言也出现了贯耳的雷声,祖母成了法庭的焦点。接下来的五秒钟,法庭没有任何声音。审判长最后开口了,她得讲话才能打破僵局,她询问祖母当时确实在现场吗?确实听到我有说出“不要”吗?

“有,我有听到,”祖母点头,大声说,“我知道有法庭录音,刚刚有录到我回答的声音吗?”

法庭又安静了。

几秒后,审判长说:“你是黄莉桦的法庭陪伴者,可以表达意见。”

祖母请缨,愿意为她悲伤的孙女上战场了,她说:“我想坐在证人席,说出那天的经过。”

现场一片哗然,那种哗然不是在嘴里出声,而是落在心里。

检察官插了话,愿意传唤祖母为临时证人,她要扳回局势。口罩律师看到廖景绍的眼中浮出一丝挣扎,反对祖母做证,因为这不是两造 (3) 在准备庭安排的辩诘证人,建议安排到下个庭期。

审判长陷入思考,请双方就传唤临时证人深入陈述,之后三位法官低声交谈,决定传唤祖母坐上证人席,要是律师对这项安排不服,可以事后提起行政救济。两位律师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给予无言抗议。

祖母离开隔离室,由通译带领,走特殊通道进入法庭,如愿坐上证人席,接受检察官的主诘。性侵时刻的证词,会是诘问的重点,但仍然是从外围慢慢问进去,一寸寸拉到关键时刻。

“你在黄莉桦十岁时,离开了她?”

“是的,在我儿子自杀后不久,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打击。他的自杀来自我媳妇的外遇。我知道这件事之后,就离开了媳妇和孙女。”

“你离开后,都没有跟黄莉桦见面?”

“有,我还有见面,只是她不知道我去见她,我是偷偷去看她。”

“为什么偷偷去见她?”

“我离开那个家的时候,我答应过她,每年回去看她一次,她可能忘记这件事了,因为有点匆忙,可是我没有忘记。”

“怎样偷偷去看她?”

“是这样,我每年十月八号回去看她。”祖母说,这是她离开我的日子,她会在这天回到我的身边。从我的小学、中学、高中,到外县市读大学,她都会在那天过来,远远地看着我,凝视我在树下等公交车或与同学们欢笑。她记得我在读高中时,十月八号那天放台风假,我跑去go百货公司逛,那次是我们最近距离的接触,在转角碰撞。我回头,说出歉意,她什么都没回应就走了。我忘了这些重逢的日子,不晓得有人在远处凝视我,有人这么全心全意观护我。如今我听了,充满暖意,刚刚在法庭被攻讦而滋生的沮丧,暂且退散。

“你是在事发的前三天回到黄莉桦的住所的?”

“没错,我是偷偷回去的。”

“所以这三天,她都没有发现?”

“我想她没有发现我。我偷偷回去,只有在她们晚上睡觉或白天出门时才出来活动。有时候,我会搬张椅子,坐在莉桦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睡觉。”

“你回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看黄莉桦?”

“我得了癌症,才回去跟她说再见。死是有责任的,那责任是得跟自己深爱的人告别。”

“死的责任,是亏欠吗?”

“死的责任不是亏欠,是有所爱。”祖母停顿,看着隔离室的方向,“我只想告诉她,爱是这辈子最该紧紧捉住的东西;但你不晓得是握到假爱的刀子深深受伤,还是握到真爱的铁锈而不自知。总之,拥有丰富灵魂的人,才能握到刀子受伤之后,还愿意下次跟人握手结缘。”

“这是死的责任?”

“不是的,这是我刚刚坐在她旁边,看她哭时要跟她说的话。”

检察官又问了几次后,切入事发当晚,她问:“那请你说明,事发那天,你在哪里?”

“我孙女黄莉桦家中的客厅。”

“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有看到,是听到了黄莉桦说‘不要’,她说了几次‘不要’。”祖母的语气坚定,“请法官大人把我讲的这句话记录下来。”

“那你听到了,有阻止事情的发生吗?”

“有,我很努力地摇着家具,发出声音。”祖母说得很慢,以保持思绪清晰,“家具摇晃,廖景绍应该吓到了,然后跑了。”

“所以,你确定自己听到被害者黄莉桦小姐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有说不要。而且你还摇晃家具以制造声响,阻止廖景绍的行为。我这样描述,有错误吗?”

“没有。”

“好了,我的问话结束了。”检察官说。

祖母说的证词,给了廖景绍一个震撼弹。他眉头揪着,牙关紧咬,用来应付紧张情绪。廖景绍的记忆肯定是回到了性侵我的那晚,想起客厅的家具如何神秘地震动,他现在懂了,那是祖母的警告。

此时,廖景绍的心中响起了丧钟,犯罪把柄被抓着。他坐在被告席上,多次给律师眼神,想说出什么,但那可怜的眼神哪里能说尽他心中的恐惧?他大胆地离开座位,矮身走向口罩律师,说了几句话,直到审判长警告才回座。这画面给我燃起了希望,我跌到谷底的情绪往上爬了。

两位律师深谈了几句,表情凝重,口罩律师沉重呼吸,鼻孔呼出的气被口罩挡住,把眼镜蒙上一层白雾,仿佛陷入了泥淖般找不到方向。然后,他掀开口罩,露出精明的目光,对祖母进行诘问。

“你刚刚说,在事件发生时,你人在客厅,听到了黄莉桦小姐说‘不要’,并且还摇晃家具发出声音,阻止了你所谓的性侵事件,是吗?”

“是的。”

“请你说明,事发当时你在客厅的哪个位置。”

“客厅的箱子里。”祖母沉默几秒才说。

“箱子里?”口罩律师又吐了口气,用小眼睛看人,“请你说明这箱子的大小。”

“一个木箱,那种传统的旅行箱。”

“大小呢?”

“宽大概四十厘米,长大概七十厘米,高大概四十厘米。”

“所以,你当时是在一个宽大约四十厘米、长七十厘米、高四十厘米的箱子里面。你确定你是在箱子里?”

“没有错。”

“请庭上在笔录中载明,”口罩律师对书记官说,“证人黄莉桦的祖母能躲在一个小箱子里,异于常人所言,她的证词无证明力。”

“真的,我能挤在箱子里,我有软骨功。”祖母坚定地说。

“在法庭做伪证是要判七年以下的,而且不得易科罚金,我认为你的陈述虚伪不实,偏袒了当事人的一方。”

“异议。”检察官认为口罩律师的见解过于主观。

这下子,法庭成了辩论的场合,审判长就祖母证词的证明力,要律师与检察官论述。这不过是照程序走,我感到审判长的目光闪烁,对祖母的荒谬证词有了不好的心证。检察官也很牵强地辩护,对律师提出“证人是否有精神状态的幻听幻觉”都立场摇摆。我却坚信祖母说的,她真的有缩骨功,能躲在箱子里,但无法说服大家。

重要的时刻来了,要是审判长认为异议不成立,就间接裁定了祖母的证词有问题;要是判定异议成立——就承认祖母有特异功能——这答案比登天还难。我看见大家满脸狐疑,像是跟因纽特人谈论沙漠这样的奇景。

“等一下。”祖母插话了,“我可以现场示范我怎样做到。”

“没问题,我也想知道。”审判长马上回应,然后对书记官下令,“请庭务员搬箱子来,后门的走道尽头有一个两格书架,格式差不多像是证人说的,就把它搬过来好了。”

不久之后,法官专属出入的后门打开了,两个庭务员搬来了书架。那是落地书架,大约用来放法律书籍,或是放黄金葛这类好养的植物,书架顶留下一圈花瓶的水渍痕。书架放在证人席前面,深褐色,闪着日光灯光芒,审判长请法警用卷尺测量了箱子尺寸,接近祖母的陈述。祖母也认为这个木箱很符合她的需要。

“我可以表演了吗?”祖母说。

“要是你准备好了,那就可以了,请。”审判长站起来观看,这让法庭所有的人也站起来,瞧着祖母的表演。

祖母深呼吸数次,脱掉鞋子,舒展筋骨。她盘坐在地上拉脚筋,把手臂绕过了肩膀而碰到腰部,颈部像猫头鹰般几乎往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整个人极度柔软,筋骨大幅度锻炼。大家看了都觉得不可思议。接着,她的双脚放进书架柜,蹲下去,挪蹭身体,试着把自己装进只有自己体积四分之一的空间,接着小腿弯成一个奇特弧度,大腿也是,下半身挤压缩小了,紧紧贴着木柜空间。这是大家看过最神奇的表演。

大家看着祖母,思索这到底是什么功夫,几乎把下半身体化成液态肉体倒进柜子里,有着水的表面张力功夫。廖景绍看了心颤,两手绞得冒出汗水,这表演决定了他的命运。

突然间,祖母咳了起来,她的上半身要挤进箱子时,肺部肿瘤挤压着她的呼吸,令她不断咳着。她越咳越凶,眼泪逼出来了,不得不从箱子里站来,对审判长说:“我得喘一下,可以吗?”

“你可以再次试试看。”

“我可以把外衣与裤子脱掉吗?这样比较好表演。”

“你上次挤进箱子,有穿衣裤吗?”审判长问。

“有,但是我这次想做好一点。”祖母把上衣与外裤脱掉,一位皮肤松皱的女人站在法庭中央。她上身有瘢痕,胸前有几颗粉色痣,屁股几乎像是筷子夹起来时破掉的汤包,腿上有静脉血管曲张,还有那套看起来像在传统市场买的便宜肉色胸罩与内裤。她把身上的束缚都脱掉了,毫无畏惧,就是为她的证词与她的孙女奋斗。

“还有,我要把胸罩解除,这样我比较好呼吸。”祖母说。

“你上次挤入箱子里,有穿胸罩吗?”

“法官大人,有。”祖母已经伸手往后掏,把胸罩扣解除,“但是这次我得这样做,我有点喘。”

祖母顶着蓝紫色短发,乳房松弛,胯部堆着肥肉,受十几双眼睛注视,像是为了争取减免重税而裸身骑马游城的戈黛娃夫人——裸体示众,这一关绝对不会比地狱审判来得简单,她再度深呼吸,把咳嗽暂缓,祈求主耶稣与菩萨保佑,才站进了箱子。她这次试着把小脚弯曲时,再也没有办法顺利,脸上多了痛苦,那种表情像是脚被捶击了。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祖母的软骨功失效了,她的小腿无法顺利弯曲。

祖母再次深呼吸,忍住咳嗽,然后猛力下压,小腿传来清脆的断裂声音,使软骨功再度发挥了。

我吓了一跳,拍打玻璃帷幕,喊着:“阿婆。”

“可以的,”祖母忍痛抬头,“这是常有的事,这很正常。”

“我好像听到断裂的声音,你没问题吧?”审判长问。

“没问题,我可以继续。”祖母说完,试着把大腿缩进箱子,但是脸上的痛苦完全把她的皱纹掩埋了,甚至眼睛与鼻子都掩埋了,身上是汗。我非常替她担忧。她从痛苦中挤出微笑,要大家别靠近。

然后,她的大腿发出了断裂声响,呈现折角。那弧度很恐怖,我看见坚硬的物体顶着她的大腿皮肤,那不是软骨功,那是骨折。我慌了,眼里都是泪水,只顾着大叫,透过麦克风让大家从安静的观看中拉回了现实。我冲出隔离室,往法庭方向跑,我得阻止祖母把自己再挤进箱子里。

审判长按了法台下的警铃,位于地方法院大门旁的警卫室响起了急促铃声,几个法警提着警棍,沿着走廊一边跑一边大喊让路,皮鞋在洗石的地板上发出尖锐声响。他们冲进了法庭,看见我在那儿疯狂地哭喊着,要逮捕我这扰乱法庭的人,不久才发现重点不是我,是祖母。

祖母人像是快枯萎的百合花,肉色内裤汗湿了,身体折出诡异的弧度,陷在书柜内,她的右腿断了两截。她忍受巨大痛苦,脸上流泪,很努力地想把自己挤进书柜,在救护人员把她抬出来前,她重复说着:

“拜托,再让我试一次,我可以做到的。”

“拜托,让我再试试看。”

“我真的没问题。”

“真的……”

祖母右腿的两处折断了,一处是小腿胫骨与腓骨,一处是大腿股骨。医生判定是闭锁性骨折,生命征兆稳定,先禁食八小时等开刀。祖母想全身麻醉,一来是半身麻醉由细针从腰椎入药,较痛;二来不想听到有人拿电钻在她的骨头上打钢钉时钢板的尖锐声。麻醉医师不愿意,怕祖母麻醉后呕吐窒息,给她加镇静剂缓和情绪。后来祖母赢了,她半身麻醉后,血管扩张导致体热散失过度,全身不断抖动,医生说他不是鱼贩来杀一条快渴死的鱼,给予全身麻醉。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爸爸。”祖母从恢复室推回一般病房,对我说了这句话,“非常好笑。”

“怎么说?”我问。

祖母的脚又痛起来,从手术缝合口痛到断骨处,大概是从五楼以右脚落地的感受。她皱起眉头,伸手按了止痛药按钮。这是我以五千元自费购买的一袋止痛药,非健保用药。不久,止痛药发挥了效用,祖母平静下来,才说很久没有梦见我爸爸。梦中的爸爸胡子浓密,行为却是四岁心智,拿着毛线衣棒往锅子里煮着内裤给人吃。祖母觉得这梦境异常怪,但说不上怪在哪儿,可能是汤没加盐巴。直到她发现我爸爸的头裂了好深的缝,才意识到“这孩子不是没有了”,然后她小心呵护这个母子团圆的梦境,吃着内裤餐,时光好美好安静,唯一的对话是叫儿子别去浴室照镜子,以免看到自己头颅挤裂的死貌。祖母中年丧子的痛苦,总是无坚不摧地渗入梦境,让她流泪,每几年得重温这古怪的相逢。

这个梦,祖母讲了几次,只讲好笑的部分给探病的“死道友”们听,每次先按一次止痛药才讲,以免惹得自己大笑,也惹痛了腿。这给我演戏的感觉,祖母的笑,或“死道友”们配合的笑,有点刻意,好冲淡法庭上她失败的证人表现。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每次撞见祖母和酒窝阿姨两人谈话时,别过头去流泪,回过头来对我笑。

除了皱眉头,祖母从来没有说过断腿之痛。她大部分的时间在床上,小号用夜壶,大号才下床,下床前先用止痛剂,过了药效才拖着剧痛的身体从厕所走出来。我下去医院的商店街,买了成人纸尿布应急,祖母拿到后愣了三秒,那是老人用了纸尿布就人生残废的表情,这使我又尴尬地拿出一包当作尿布的夜用型卫生棉。她马上转笑,说这两个是好礼物呀!

过了几天,祖母跟同骨科病房的其他病患混熟了,和别人比残,自己略胜一筹。比如,她说有一家三口都躺在这病房,原来父母和孩子三贴着骑摩托车,撞到了突然打开的轿车后门,三人的骨头断了五处,而爸爸躺在床上打手机跟肇事车主一边哀号装痛、一边讨和解费,不然就是用手机签香港赛马。还有个油漆工跌断腿,送来医院后不畏残痛,每天最大的毅力是拖着石膏腿到医院大门口抽烟。

至于临床的八旬老男人,一直很神秘。他时常呻吟,晚间睡觉时从嘴巴吐出很浓的臭味,只有医护揭开布帘时,可以看到他包着尿布、肌肉流失的屁股,以及裹石膏的大腿。

过了几天,祖母对我微笑,说:“今天,我比较幸福呢!”

“怎么说?”

“他现在很罪过。”她以目光暗示临床,再次用闽南语说,“他到目前还没开刀接上骨头,家属罪过。”

我当下没意识到闽南语的“罪过”,除了罪失,还可以表示痛苦。等到隔着布帘的老人发出呻吟,我才想到:这位老人的家属很少出现。两天前我睡在祖母病床旁的小卧椅陪伴时,他呻吟到半夜,惹得同病房的断腿爸爸咆哮,油漆工下楼去抽烟解闷。祖母按了两下止痛剂,下床帮老人换掉塞满粪便的纸尿布,用湿纸巾擦干净,处理好即将长褥疮的一副皮包骨。病房才安静下来。

祖母跟我说,这老人的腿裹石膏,只是固定而已。因为老人糖尿病,开刀很危险,加上骨质疏松、高血压等症状,家属不想开刀,只忙着争家产。老翁的家境还可以,家属却不愿用较方便的自费止痛剂,雇来的移工看护只在早上来照顾一下老人,然后回去整天顾餐厅。

“我跟你说,”祖母要我靠近点,才细声说,“我问你阿姨才知道,这老先生快没了。她闻得到他有很浓的‘上帝的眼泪’了,要不是我逼她说,她都不愿意说出来,怕我有忌讳。”

“上帝的眼泪?”我愣了一下。

“就是……”祖母比出死亡的手势,然后说,“晚上你不要住这边了,阿姨会过来帮忙的。”

到了傍晚,移工看护来到老人床边,自顾自讲了半小时电话就走了,没有打断老人的呻吟。大家又被呻吟声惹烦了,能抽烟的去抽烟,只能留下来打电话骂的真想摔电话了。祖母按两下止痛药,下床拉开隔床布帘,看见一具苍老肉体像是一袋薄薄的发霉皮袋里装满了废骨头。他最干净的是微启的双眼,眼角的分泌物被祖母用湿纸巾擦掉之后,终于流下泪,眼睛好亮。

“你喜欢菩萨还是上帝?”祖母看老人没有回应,说,“不然我叫他们一起来好了。”

老人听了嘴角微笑,眼睛像是星空发着光。

祖母抓住他的手,默诵一千遍的阿弥陀佛,酒窝阿姨默祷《哥林多前书》之“爱的箴言”数回。半小时后,老人平静下来,血压降下来,使得生理监测器发出警讯。那些快累死的护士很紧张,广播请求协助;住院医师赶来打强心剂,一阵手忙脚乱后,宣布死亡时间,移除病人导尿管与针管。死亡时间被断腿爸爸当作明牌,滑手机签香港赛马,油漆工还在楼下抽烟。

隔天,我退房了,祖母唯一惦念的是止痛药还有半袋没用完,可以给隔壁病床新来的八旬老妇,她也很惨。

祖母出院后,我们去餐厅大吃大喝。那是很棒的餐宴,我却吃得不愉快,只能伴着微笑,想着走下坡的官司,脸上的阴影更深了,令大家杯酒间的笑声都很尴尬。我该喝酒浇愁,酒这恶魔坏了我的人生,我该多喝点加速毁坏,要是酒驾或许离开餐厅后就不会发生什么事。

事情发生在回游泳池家的路上,路经偏僻的十字路口,前车在绿灯后没有前行,而是跑出两人,吵起架来。我们只能旁观。而我后方的司机下车,来到我的车边,隔着窗户比手画脚,似乎要我绕过前车离开。我开窗要听得更清楚,护腰阿姨忽然要我踩油门快跑。来不及了,要是我喝了酒,肯定有胆猛踩油门,把前车轰得稀巴烂。

我没有,让那家伙从窗户伸手到钥匙,熄了车子。在一阵慌张、混乱与尖叫中,我与护腰阿姨被挟持到另一台车的后座,离开现场,至于t3车上的“死道友”随后也被挟持来。原来十字路口的纠纷,全都是一场戏。

副驾驶座的家伙老是叼着烟,姑且叫“抽烟哥”。他拿着枪,转身恫吓我,叼着烟发出很浓的闽南语口音:“如果不要粗(吃)庆记(子弹),闭上眼睛。”护腰阿姨说,邓丽君不会闭眼。抽烟哥说,他确实看过很多死掉的人,怎么教都学不会闭眼睛。于是护腰阿姨把护腰松开,把邓丽君塞进她又松又大的t恤,哆嗦得像是沸腾的电锅盖。

车子经过一段颠簸弯曲的路,窗外很荒凉,我还没有领略四周风景,已经来到一栋三楼的透天厝。我被赶下了车,后头t3的“死道友”也是这样。这栋房子很怪,一楼墙板被打光了,只剩主梁柱。我们被赶上二楼的客厅,东西都被搬光了,空荡荡,讲话有点回音。墙面用红漆涂写着各种抗争口号,比如做鬼也要报仇、欺人太甚、祝你们生儿子没卵葩 (4) ,还有个很大的“恨”字,屋内有高浓度的怨气,墙角的那圈霉渍只能往有人烧炭自杀的尸水痕去想。我们小声讨论着,结论是被“马西马西”挟持了。祖母安慰我们,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钱,我们没钱就没事。“死道友”认为这才是最难的。

到了傍晚,门打开了,走进来三个男人。最前头的人老是嚼槟榔,嘴巴停不下来,姑且叫他“槟榔哥”。他就是扑进车窗来熄火的家伙。槟榔哥坐在自己搬进来的椅子上,冷静地看着我们,一旁的抽烟哥则发出笑声。至于守门的那位,不时伸手抓胯下,就叫“胯下哥”。一般来说,给黑道取下流绰号是礼貌。

“我们是好人,不会欺负你们。”槟榔哥说。

“嘿咩!不会欺负你们漏(弱)女子,放心啦!”抽烟哥附和,右腿不断地抖着。

过了半分钟,祖母说:“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好人,不然我们在路上早就被杀了。”

“你很聪明。”槟榔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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