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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任医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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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别联系我。

还挺管用,对方一次也没烦过我。

2010年10月27日,星期三

去员工体检中心接受了hiv病毒检测,因为三个月前我被一位阳性病人用过的针头扎伤了。她的hiv病毒载量是无法检测级别,但毕竟还是存在风险。而且自那之后我脑袋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就好像接到了税务海关总署的账单一样。

抽血时,和体检中心的主治医生聊了一会儿,我问他医院会怎么处理得了艾滋病的产科医生。“肯定不能干临床了,不能进产房、手术室、医生休息室——大概只能出门诊吧,我猜。”我什么都没说,但听起来挺不错的啊。 (8)

2010年10月31日,星期日

在朋友的万圣节聚会上,我认出了一个熟人。可能是中学同学?我仔细回想着。

我走过去和对方打招呼,结果他一脸茫然。不是高中同学。那是大学同学?好像也不是。

你在哪儿长大的?咱们一起工作过吗?为了缓解尴尬,他打断了我的问话,说我很有可能只是在电视上看见过他——他叫丹尼,是个主持人。更让他尴尬的是,我回答说这个名字确实很熟,但我肯定没在电视上见过他。这时他妻子走了过来,我才恍然大悟——我大概一年前通过剖腹产给他们接生过孩子。

拥抱、握手、寒暄了一翻过后,丹尼开玩笑说:幸亏是剖腹产,要不然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见过他老婆阴部的男人说话。我很想坦白告诉他,其实手术前插导管的时候我全都看过了,除此之外我还有更劲爆的消息——手术过程中我还看见过她阴道内翻过来的样子。不过我适时住嘴了,万一他没在开玩笑呢,事情不就更尴尬了。

2010年11月8日,星期一

刚刚经历了地狱般的一晚(和我一起的只有代班医生,他的存在就相当于一个吉祥物),早上7点45分——在距离终点线只有15分钟的时候,又来了一台紧急剖腹产。剖腹产,又一台剖腹产,然后是吸引器,接着是产钳,再回到剖腹产,然后我就数不过来了,只记得眼前出现了一大堆小婴儿,现在总算熬到了最后一台手术。我快累趴下了,要不是胎儿出现了临近晚期 (9) 症状,我早就把手术交给早班医生,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去休息了。

我已经站了12个小时,没闭过眼,晚饭一口没动,还在柜子里,我刚刚还不小心管一位助产士叫了“妈妈”。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尽可能跑到手术室,快速把孩子接生了出来——婴儿浑身瘫软,不过儿科医生在它身上略施黑魔法,很快它就开始像正常婴儿那样啼哭了。脐动脉血气表明我们刚刚做了正确的决定,于是我接着给病人缝合伤口了。

完事后儿科医生偷偷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在我切开子宫时不小心在孩子脸颊上割了个小口子,没什么大事,就是让我知道一下。我赶快去看望了孩子及其父母。伤口不深也不长,不需要缝合,也肯定不会留疤,但我还是很内疚。我对孩子的父母道了歉,好在他们一点儿都不介意。他们俩都被可爱(只有微瑕)的小女儿迷住了,说他们很理解孩子出生得太匆忙了,总会出点儿差错。我很想告诉他们:这种事本来不应该发生的,之前也没发生过,而且假如在刚值班的时候给他们接生,就绝对不会发生。

我给了他俩一张宣传页,上面有病人咨询及法律责任服务中心热线,但他们拒绝收下。这一刀差点儿断送了我的医生生涯,但也确确实实在可怜的小婴儿身上留下了痕迹。再高几厘米,我就会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再深几厘米,就会出血留疤。曾经真有过剖腹产时误伤导致婴儿死亡的先例。我在病例中记录下和他们的对话,填了医疗事故表格,按照体制要求履行了所有手续,而恰恰是这个万恶的体制导致我出错的。相信不久之后我就会被约谈,对方会温柔或者不温柔地责难我一番,却不会去想整个体制已经出了问题。 (10)

2010年11月11日,星期四

我怀疑不孕不育门诊里来看病的这位丈夫有尿路感染的迹象,于是给了他一个标本杯,让他到卫生间去取个样。他从我手里接过杯子,看了几秒,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我可能说得太不具体了,过了一会儿(以令人钦佩的速度)他回到诊室,杯子里装着几毫升精液。唉,人类之间的误解多可怕啊,他很有可能往里面拉屎,往里面吐血,甚至用针管从脑袋里抽点儿脑髓带回来给我。我很怀疑他们受精失败的原因是他其实一直在往妻子的阴道里撒尿。

2010年11月14日,星期日

周日午饭时间,病人rz因为顺产失败要接受剖腹产。病人本人非常配合,但她丈夫不同意,因为我是男的。他们有宗教信仰,很显然之前有人告诉他们要全程接受女医生的服务。我劝解道,不知道是谁对他们撒了谎,我们科室确实有女医生,但大家是轮班上岗,包括在家待命的主任在内,此刻妇产科全部在岗医生都是男性。

“你的意思是医院里没有女医生?”

“不是这个意思,先生。我是说现在没有女医生可以做剖腹产。要找皮肤科女医生倒是很容易。”

病人本人显然很愿意让我帮她做手术,可是又不敢表达出来。我们又来来回回争论了几番,结果越争越没有结果。“什么时候能有女医生?”下次换班的时候,也就是7个小时之后,你的孩子可等不到那个时候。“助产士不能做吗?”不能,清洁工也不能。

我给主任打电话寻求帮助。他建议我男扮女装,都这个时候了,他很可能并不是在开玩笑。回到屋里后我问道:“你的教义里不允许男医生在危急情况下给病人接生吗?”我提醒他们,经书里明确写着这种情况是允许的。我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但心里暗暗觉得宗教教义里应该包含类似的内容。他让我给他5分钟思考一下,紧接着他打了几通电话,然后告诉我我可以继续接生孩子了。听他的语气,好像我应该为这件事感恩戴德似的。事实上,我确实很感恩,但仅仅是因为我很高兴孩子可以平安无事了,而不是因为可以取悦他的(或其他任何人的)神。再说了,当时我没有任何备选方案,心里都准备好了要为孩子的死亡填写一堆没完没了的调查文件。

麻醉师(很显然也是男的)赶来做术前准备,我寻思着以后这种情况会不会越来越普遍。也许我们应该效仿卫生间清洁员,在地板上写上大大的黄色告示:“注意,产科男医生值班。”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手术室,他们的宝贝女儿安全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上,而且母女都很健康——这是我们医生的使命所在。他们应该庆幸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要知道有多少家庭走进了这扇门,却没获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过程中,这位丈夫像是变了个人——他一直在向我道歉,抱歉耽误了时间,还给我带来不必要的压力,他对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感激。像大多数新爸爸一样,他心理压力也很大,而且想到自己可能要永远活在神的责难之中,就让他的行为更失常了。

他准备下楼去买东西,问我要不要带点儿什么。我很想让他帮我带个三明治、一瓶伏特加和几个杯子,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2010年11月18日,星期四

本来应该晚上7点整到家,结果现在已经9点半了,我才忙完一半。工作,意味着你要全心全意兑现对病人的诺言,必须要反复重约从公寓里取走自己东西的时间。让人忧伤的是,我的新单身宿舍距离医院只有10分钟路程。

2010年11月22日,星期一

急诊里有位腹部轻微疼痛的病人,因为整个下午产房都很忙,我只好把前去给她看病的事一拖再拖。结果我正给一位先兆子痫的病人注射镇定剂时,接到了急诊科医生气急败坏的电话。

“你现在马上到急诊室来,要不然就要破坏4小时内接诊的承诺了。” (11)

“行。但要是现在过去的话,我手头这个病人会死的。”我把皮球踢了回去。

电话那头安静了5秒钟,我猜他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反驳,好让我赶快下来给那位暴跳如雷的病人看病。与此同时我心里感到十分震惊,医疗体系居然已经如此陈腐僵化,让他非逼着我做出不可能的选择。

“好吧,能来的时候赶快来。”他回答说,“但我真的很生气。”等病人脱离危险,我一定不能忘记让她给这位医生写封道歉信。

2010年11月26日,星期五

需要进行术前注意事项告知的最后一位病人是qs,她是位老太太,因为阴道出血要接受子宫镜检查。陪着她的是她儿子,穿条红裤子,趾高气扬。他可能认为,对待医务人员的态度越差,越能体现他本人身份的尊贵,因而也会得到越好的治疗。令人震惊的是,许多病人都是这么想的,不幸的是,他们想得没错。在手术过程中不小心磕掉一点儿她脚趾上的指甲油,这种人都会向病人咨询及法律责任服务中心投诉。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咬紧牙关不作回应。“你做过几台这种手术啊?”“这种手术不应该主任亲自出面吗?”假如我是餐厅服务员,这会儿肯定已经往他的红酒炖牛肉里吐吐沫和甩精液了。但是qs本人是位和善的老太太,不能因为儿子是个混蛋就让她跟着受罪。一切交待妥当后他指挥我说,“小心着点儿,要像对待亲妈一样对待她。”呵呵,说这话他会后悔的。

2010年12月2日,星期四

周日下午,和一位出色的住院医生一起在产房值班。她让我查看一位病人的产前胎心宫缩图,她评估说,因为胎儿窘迫,病人恐怕需要剖腹产,对此我表示欣然赞同。那是对招人喜欢的夫妻,刚结婚不久,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解释之后,他们表示非常理解现在的状况。

住院医生问我,是否能够在我的协助下由她进行手术。在手术室里,我看着她一层层剖开病人的身体:皮肤、脂肪、肌肉、第一层腹膜、第二层腹膜、子宫。谁知道刚一切开子宫,流出来的不是羊水,而是鲜血——大量的鲜血。出现了胎盘早剥。 (12) 我尽量保持冷静,让住院医生继续把孩子接生出来,但她说她做不到——有什么东西把孩子挡住了。我接过手来,发现她所说的那个异物是胎盘。病人胎盘前置,事先却没有诊断出来。产前超声检查时就该发现的,那样的话,我们就绝不会把病人送进产房。我把胎盘拿出来,接着接生了孩子。很显然,孩子早就死了。儿科医生尝试了心肺复苏也已经无力回天。

病人子宫大量出血——1升,2升。缝合不起作用,药物也毫无效果。我紧急呼叫了主任。病人现在处于全麻状态,正在接受急救输血,医务人员带着她丈夫匆忙离开了手术室。失血量已经达到了5升。我又试了背带式缝合 (13) ,还是没用。我用尽全力双手挤压着子宫,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暂时止血。

主任终于来了,又试了一遍背带式缝合,依旧没有效果。我都能看出她眼中的焦虑。麻醉室告知我们,病人失血速度太快,输血已经没什么用了,随时会出现器官损伤的情况。

主任打电话叫来了另一位外科医生——他当天不值班,但是是主任认识的最有经验的外科专家了。我们俩轮流挤压子宫,直到20分钟后他赶了过来,做了子宫切除,血终于止住了。一共出血12升。病人被直接送入重症监护室,那儿的同事说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主任去找她的丈夫谈话了。我开始写手术病例,却无法下笔,一直哭了一个小时。

(1) 正常血压值应该在120/80毫米汞柱左右。毫米汞柱指的是,如果把一玻璃管的水银塞到心脏里,压力能够让水银柱升高多少毫米——万幸随着医学发展,我们不必再用这么暴力的方式来测量血压了。高压是你心脏“啦”时候的压力,低压是“答”时候的压力。

(2) 24小时动态血压监测指的是在你胳膊上戴个血压手铐,血压仪每15分钟测试一次,把数据给医生记录下来。这种测量方法尤其适用于有“白袍恐惧症”的病人,就是那种一见到医生就紧张,或者只要一测血压就血压飙升的人。距离医学院毕业考试还有大概一星期的时候,我朋友安东尼在一次课外辅导的时候问老师:“为什么叫白袍恐惧症呀?”他现在是血液科主任医生,见到他的时候你可要小心了。

(3) 我上班的时候,为了听起来不那么负能量,他们把“不孕不育门诊”改名为了“低生育门诊”,后来又改成了“生育门诊”,感觉有点儿像一个人用手捂住耳朵,大喊着:“啦啦啦我听不见,一切都没有发生。”我怀疑照这样下去,肿瘤科就会有“绝对没得乳腺癌”门诊了。

(4) 一般来说,私立医院提供的服务比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略好,但两者其实不存在本质性差别。私立医院的看病速度稍微快点儿,前台接待人员会冲你露齿而笑,住院的话,还能拿到一份不赖的红酒酒单——但归根结底,你接受的治疗是一样的。不过在治疗不孕不育方面,私立医院要领先得多,在你生出孩子(或者接到破产通知书)之前,他们绝不会停止治疗。想在国家医疗服务体系内接受相关治疗,你必须首先满足非常苛刻的条件,就算真的治上了,也很难达到理想效果。我理解国家能投入的财力有限,可是在其他医疗科室,就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没钱就不治病的情况。“我们不治白血病——因为财力有限。”“我们只治右边骨折的病人——因为财力有限。”

(5) 网上经常能看到那种“医生最不愿意你知道的减肥妙招”帖子,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其中之一。

(6) 肩难产是产科医生最恐怖的经历之一,这种情况意味着孩子的头出来了,肩膀却卡住了。整个过程中婴儿大脑都无法得到供氧,所以肩难产就像定时炸弹,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解决,孩子就会出现无法逆转的脑损伤。正因如此,我们经常接受处理相关情况的训练,相关知识倒背如流,相应处理方法也烂熟于心:耻骨施加压力,麦克罗伯茨(尽可能弯曲产妇双腿),木螺钉(抓住胎儿肩膀让他翻转身体),抓住手腕后侧接生。

(7) 这种情况下,臂丛神经伤是指过度拉紧颈部导致的手臂神经损伤。

(8) 自2013年起,经过内阁长达10来年的讨论,携带无法检测hiv病毒载量的医生也可以做手术了,因为他们几乎对病人不构成威胁。顺便说一句,我的血检呈阴性,是的,这本书不会在这里出现戏剧化大反转。

(9) 临近晚期意味着假如不及时采取措施,胎儿就会死亡。

(10) 大概十年前,我趁大学暑假时在这家医院做过医学秘书。院方强制我们每工作两个小时就要休息二十分钟,因为盯着电脑屏幕看太久会引发“健康和安全”问题。

(11) 可能觉得医院压力不足,政府规定,不管是得了中风还是脚趾头断了,所有急诊病人必须在4小时内被接纳住院或者看完病回家。假如有超过5%的病例违规(可惜不是让我感兴趣的那种“违规”),医院就会被罚款,管理层也会让急诊科医生生不如死。

(12) 胎盘早剥是怀孕过程中的一种并发症,指的是胎盘和子宫完全分离。由于胎盘是胎儿氧气和营养的唯一来源,因此这种情况的后果非常严重。

(13) 背带式缝合是围绕子宫进行的大幅度缝合,就像一对背带,目的是挤压子宫,制止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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