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死观(1/1)
生死观什么的,就算有也没什么用。因为它终究只不过是种观念罢了。在现代,我们已经不可能如观念中那样死去了。大体上,所谓“洞察”生死,所能洞察到的只有生而已,死是无法洞察的;而就算是生,最多也不过是窥视别人的生,自己的生终究是无法洞察的。因为我们的眼睛是朝向外部的。这样的话,剩下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完美地处理自己的内心与社会的准则之间的关系了。
以前,我们称死亡为“回归自然”,现在这只不过是一种华丽的词句罢了。人死后化成灰被撒在山川田野,或者在棺木中腐朽,这样从道理上说的确是回归自然,但是在现代,由身体死亡至化归尘土的这个过程是非常有人工痕迹的。即使想要回到这条人工的路径之外的路径,也需要大量的人工努力与时间。
人的身体原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死后祈愿回归自然也是非常“自然”的,但是由于身体作为一种社会性存在,日复一日地远离自然,所以死后突然说要回归自然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甚至还有这种人,他们断然拒绝回归自然,而是选择在冰库中度过来生。饲养的狗年老后会离开家门,在尸体不被人发现的前提下优雅地赴死,但即便如此,想要模仿这种做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比起生死观,我更希望自己拥有的是一种生死术或者生死技。它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可以看作一种处世方法或格斗技术,总之是一种关于如何赴死的技术。这门技术十分难学。由于人在死亡的瞬间都一直活着,生的羁绊将伴随至生命最后一刻。而且临死时的最后一刻所发生的状况都会根据每个人的命运不同而千变万化。我们是很难预知的。连循序渐进地考虑也很难保证准确。所以我就信马由缰地按照我能想到的来写写我的情况。
首先是墓地,这个我已经买好了。虽然还没有造好墓,但从我安葬父母的经验来看,只要有了墓地,墓怎么都好说。因为我也不在意设计,所以如果来得及的话就尽快造好,万一来不及的话,大概就用死后的版税收入来负担这部分的费用了。由于父亲在遗嘱中指定自己的墓仅限自己夫妇二人使用,所以我的墓就成了“谷川家”的家族墓地,那么子孙们就要负责守护两处墓了,就很辛苦。虽然不忍,但大概也无可奈何吧。
接下来是葬礼。墓地是在镰仓的某处寺院,所以葬礼也在那里举行。我也基本上同现代日本人一样近乎没有宗教信仰,虽然如此,但从我至今出席过的各种形式的葬礼的体验来说,还是佛教葬礼最合适。虽说我喜欢莫扎特和福雷的《安魂曲》,但我不希望用在我的葬礼上。活着的时候我都是用日语说话写作的,所以对于语言不通的西方天堂和地狱,我还是不去了吧,我怕我会迷路。棺材等与葬礼有关的所有细节,也希望遵守相应的习俗规则。因为一直创作自由诗,辛苦一辈子了,最后死去的时候让我轻松点儿,遵循约定俗成的规则吧。
以上是生死术的相对轻松的部分,也就是死后的一些安排,这些由我自己决定好总的原则,之后交给别人处理就行了。但是若不是死后而是“死之前”的话,事情就突然复杂了。一直到死亡的瞬间都可以精力十足地活着,大概是所有人的梦想,但能不能做到就看运气了。我们必须考虑到能够应对现实中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态的措施。
首先,遗体捐献、器官捐献之类的事我一概不想做。要问理由的话,说来话长,这里就不赘述了。其次,对于所谓的可以延长寿命的医疗措施,我也固辞不受。也就是说,万一发展到了需要考虑尊严死的地步,我会毫不犹豫地赞成让我死。然而这也不会像嘴上说的那么简单。到那时候,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出清晰的意志判断,而且具体的身体状况和周围人的感情也各不相同。总之,这会儿我至多只能随性地这样写了。
那么,我应该在哪里迎接死亡呢?这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我希望尽量由自己选择死亡地点,但是万一一不留神晕倒了,别人叫救护车给我送到医院的话,之后就完全是医院说了算了。虽说如此,对一个临死的人来说,若他要求身边人在家里一直照顾他到死也是不可能的。而在以前则无奈只能如此。而如果真心想要自己选择死亡地点的话,那么可能只有只身生活在远离人世的荒野了。但那样做似乎有些本末倒置,毕竟人不是以理想的死为目的而活着的。
这部分的内容主要是在死之前的阶段,话题转向衰老以及疾病,但我不得不省去其详细内容不讲。老病死是我们夫妻之间无尽的话题源泉,我们虽然对包括自杀在内的死亡方式、衰老方式进行了详细的讨论,但遗憾的是,并没有值得拿出来炫耀的成果。因为我们除了能想到“尽人事,听天命”这一普通的俗语之外,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但是我们一致认为,现代社会所逐渐丧失的最重要的东西正是这种天命观念。这样看来,也许我们还是需要某种“生死观”。
(《我的生死观》,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