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一月十八日(周二)(1/1)
昨天从早上开始,雨一会儿变成雨夹雪,一会儿变成雪,我的心情也同天气一样,今天天空终于放晴了。我穿上以前做的黑色衣服,稍微有点儿紧,坐地铁到四谷站,又从御茶之水站换乘坐到东船桥站,出地铁站,在那里和几个朋友会合,如果不是这种特殊时刻,我们越来越少有机会见面。我们一起从地铁站附近坐迷你巴士赶到殡仪馆。到的时候,正门已经摆好辻征夫先生的遗像了。如今,我们只能从照片里见到他了。
我是什么时候认识辻先生的呢?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一九七三年我负责编辑的诗歌杂志《尤里卡》(eureka ) [10] 的临时增刊中刊登了一张照片《辻征夫的一天:这里多云》,当时是我采访辻先生的。当时他三十三岁,已经出版了第二本诗集《今为吟游诗人》,而我已经是他的粉丝了。那天从早上七点至晚上九点,《尤里卡》杂志对辻先生进行采访,用辻先生自己的照相机记录了他一天的实际生活状态(与我的生活大不相同)。比如说,报道中附有这样一段文字。
“当那天没有必须做的工作后,过了五点我就立刻回家。我不喜欢没什么要紧事还磨磨蹭蹭的。同样地,我也不喜欢在酒席上经常讨论的上班族话题,也就是人事问题。喝酒的话,最好还是‘两人对酌,如赏花开’,城市里没有花的话,那么我们只需在自己心里栽培花就好了。”
从一开始,我就不仅对辻先生写的诗感兴趣,同时也对他的生活方式感兴趣。他辞去思潮社的编辑工作后去歌舞伎町的后台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去了东京都政府经营的住房服务公司工作,他与一般所谓的诗人气质稍有不同,也许是从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正经生活的人的味道吧。说他是正经生活的人,辻先生可能会生气。因为他说,他坚信在公司上班和写诗是不能两立的。虽然我几乎对辻先生的个人生活一无所知,但是通过读他的诗,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就生活在这个并非想象的现实世界。与成长于东京西边的田野旁边的文化住宅区的我不同,辻先生出生于本所,成长于浅草,虽说我们都是东京人,但是我们所承载的文化却是不一样的。也许可以这样说,虽身为知识分子,但他拒绝归属于知识阶层,选择站在大众一边。也许是这个缘故,辻先生从小时候开始,虽然保留了浓厚的少年特质,却比我们这些人成熟多了。
辻先生的诗中,以及他功力不输于诗的洗练的散文中,都有一种舒畅的时间感,从这种时间感中产生了高雅的幽默,但是能够做到这些并不是因为他过着欢快的生活。生于怀基基,经历过第一次实弹射击后,他这样写道:“我在每一发子弹中都加入自己的感情,射击几十发后,心里还是觉得没有发泄够,每次想到在那个小岛上的日子,这些感情就禁不住地往外涌。在这些感情的作用下,我决定要出版新的诗集。”收录了这篇文章的《与萌芽而出的嫩叶对峙》一书成了辻先生最后一本诗集。与书同名的那首诗的最后一节让我的心蠢蠢欲动。“这里有一位浑身是血的抒情诗人/他爽朗地歌唱道/每个人都浑身是血。”写这首诗的时候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就如文字所说的,浑身是血。没有这些事实的话,他是不可能使用“浑身是血”这样的表述的吧。“浑身是血”这样的比喻正是因为有了这样小小的现实前提才显得幽默风趣,正是因为幽默风趣才真切地打动了读者。
诵经完毕后,与辻先生熟识的亲朋好友开始走到祭坛前面对着他的遗像致告别辞。大家都用现在时态表达哀思,而没有使用过去时态。在大家还没开始写诗的生命过程中,都需要和依赖着辻先生。我烧完香后出去,看到外面停着一辆金光闪闪的灵车。如果这个时候辻先生还活着的话,他应该会沉默吧。不过,就算他沉默,他还是会觉得有趣而作诗或俳句一首的吧。我以前曾经嘲讽他:“为什么到了现在突然要写俳句呢?”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我满心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在俳句诗友会看到他。我喜欢他的一首俳句,虽然并没有怎么得到别人的好评:“盂兰盆节已久舞,借问阿婆可愿归?”当时听了就想,辻先生肯定就同这首诗中说的一样上了年纪,一边想一边羡慕不已。先生去世之后,这种羡慕之情依然没有消失,不知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