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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周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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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闲自在的一天。我来到了海边。冬天枯萎的草坪对面有着树丛,再往前就是海了。海水呈现出阴沉的深灰色,朦朦胧胧能看到岛屿影子的地方就是海空连接之处。听得到乌鸦的叫声,但是在海面上空悠闲地画出一道又一道圆弧的是鸢。偶尔有浅浅的几缕阳光从云层间钻出来,将海面照耀成闪闪发光的椭圆形。据说西方人把这种景象叫作“雅各布天梯”。传言,沿着那道光柱往上爬的话,就可以见到天使。虽然在现实中你只能看到人造卫星的残骸。

前天东京下雪了。晚上我邀朋友一起去砧公园赏雪。基本上没见到什么人。薄如水的雪花在树枝上堆积,那些树虽然披上了同样的白色衣装,却根据杉树、樱花树、梅花树等树种的不同而姿态各异,呈现出不同的美。我像念咒语一样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自然是完美无瑕的,自然是完美无瑕的……朋友的爱犬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或许是口渴了,时不时地拿鼻子戳到雪里吃起雪来。这种景象,会让我回味到什么时候呢?

我想换车了。上门来给我办换车手续的销售人员对我说我可以选择车牌号。我稍加思索,我今年六十九岁,就选“xx69”吧。活着的这六十九年中,我可有什么变化吗?我回过头去读年轻时写的诗,暗自惊讶。因为那些表达虽然笨拙,但即使我说是现在的我写的,也毫无违和感。如果有种东西叫作“感受性的核心”的话,那我在这方面一点儿也不成熟。作为一个人来说,活到今天,我过去的经历的的确确改变了我。

赏过雪那天的下午,十几名高中生来我家想跟我聊一聊。他们问了我好几个问题,但并不都是关于诗的。当他们问我“您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我措手不及。犹豫一番之后我回答说:“爱!”这时心情变得很奇妙,然后又急忙补充道:“当然爱也有很多种。”这是真心话。天空、大海、云、太阳、草木,这些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热爱自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很难说自己会无条件爱着自己的身体。当然最切实的问题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这种爱情是多么麻烦的东西,我想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以我想干脆抛弃“爱”这一概念。

即便如此,如今我依然被它折腾着。即使在你不再谈论爱的时候,想要拥有重要的人的这种感情的想法也是不会消失的。但是我并不想执着于此,也害怕会在不经意间造成他人的不幸。我高中的时候在这方面更加没头没脑,如今的高中生们情况如何呢?我看到有这样的说法,“如果每周末能见面,每天对方打来三次电话的话,就算是爱了”,这能否说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呢?我也写过很多以爱为主题的诗,但是跟诗里的爱比起来,现实中的爱更多地归属于散文的世界。

马上就一点了,但我没什么食欲,于是吃了点儿茶泡饭。前几天的签名会上,一个未曾谋面的人送我一张cd,我拿回家就放下没管,此刻拿出来试着听一下。我认定里面是音乐,结果突然开始播放诗朗诵。朗读者似乎说的是斯洛文尼亚语,虽然读起来没什么自信。声音很沉闷。封套上的照片上是两个男人,看起来多半是老人。上面附有英语译文,我试着读了起来:

“你需要偿还所有的恩怨情仇/第一个要偿还的就是生育之恩/嘲笑你的群鸟/将一生阴魂不散/不管是在你心平气和的时候/还是在你惴惴不安的时候/都会停在你的胸口/要求你偿还债务/于是你一个又一个不停地还债/但是你得不到任何回报/因为谁都不会原谅你/人类是得不到回报的/可以用来还债的有价值的东西/你通通没有/于是你只能交出自己来偿还所有。”朗读之后是重复着简单旋律的手风琴演奏。明明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却近在咫尺。

黄昏临近,天空、大海,以及远处的半岛都变成了灰色。但是灰色中却潜藏着白色、蓝色、粉红色、紫色。尖锐的鸟鸣声中,交织着正在进行道路施工的推土机的声音。以某人为对象进行工作的我,以及像这样独自一人不着边际地思考着的我,都是我,但若是说到哪个更让我感觉真实的话,我会说是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用干、悠闲自在的我。

我给一个深受抑郁症折磨的男人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他妻子外出看牙医去了。我想着,他妻子都可以去看牙医了,就稍稍安心了。不久之前,他还很狂躁呢。狂躁的时候他经常外出旅行,喋喋不休地跟别人讲最新的话题,过于兴奋,难以为人理解;变得抑郁之后反而马上就能互相理解了……我感觉是这么回事。如果只是拘泥于肉眼所能看到的东西的话,心就会从眼睛看不到的东西身上溜走。马上就是夜晚了。我并不讨厌夜晚。

(《草思》,19995—2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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