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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可乐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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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太第一次见到那女孩是在去年夏天。

5层楼建筑的老式住宅小区门口,有一排银色的信箱,下面随意扔着儿童自行车、什么人忘了拿走扔掉的纸板箱等物品。女孩好像受罚似的坐在那儿,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该住宅小区正好位于祥太和父亲每周都要光顾一次的超市和自己家的中间地带,超市的名字叫“新鲜组”。过去应该更白些的墙上有些裂缝,为了掩盖这些裂缝,上面新涂上了白漆,凸显出白墙已被熏成灰色的现状。

“差劲儿,干得一点儿不专业。”

父亲阿治每次经过这里,只要抬头看到小区建筑物的外墙,便会用胳膊戳一下祥太这么说。父亲过去干过油漆工。

“为什么不干了?”祥太这么一问,父亲总是笑着回答:“你老爸有恐高症。”

父亲称这个小区为“公团 (1) ”。母亲信代称它为“都营 (2) ”,祥太没法区分究竟哪种说法是正确的,两者有什么不同。信代说“租金好便宜”时,大多数情况下语尾都会带着冷笑,听上去有些嫉妒,有些不屑。

父子俩每周三去超市,并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要去完成维持柴田家生计的一项重要工作。周三是超市打折的日子,顾客尤其多。虽说超市墙上到处贴着“三倍积分”的广告,但祥太搞不清究竟能比平时划算多少。两人走进超市的时间,是周三的傍晚5点,瞄准的正是准备晚餐的人们挤满超市的时间段。

那天一大早起就非常冷,甚至刷新了2月份最低气温的纪录。天气预报不停播报着傍晚降雪的消息。从家里到超市要走15分钟,祥太的手指冻得失去了知觉,他很后悔没戴手套就出门了,这种状态没法工作。

祥太一走进超市的大门便停了下来,他边向里面张望,边使劲儿活动着插在口袋里的五根手指,他想让它们尽快恢复知觉,哪怕一点点。

落后几步远的阿治也走进了超市,他默不作声地站在祥太身边。此刻他们没有视线交流。这是两人开始进入工作状态时的不言而喻的规矩。

阿治拿起放在入口边上供人们品尝的橙子,嘴上“嗯”了一声,分了半只给祥太,眼睛并不看他。

祥太接过橙子,放在手掌里冷冰冰的。

为了保护刚有点回暖的手,祥太把橙子一口塞进嘴里,酸味在口腔里四散开来。毕竟是试尝品,味道不怎么样。

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下,并排向超市里面走去。

阿治很快将葡萄放进提在手上的蓝色购物篮里,那是泛着黄绿色的看上去很高级的品种。

“有籽的葡萄吃起来麻烦。”阿治基本上只吃颗粒很小的紫红色的葡萄。祥太知道那是因为那种葡萄最便宜,不过他从不说出口。

今天不需要担心价格。阿治随手将两盒葡萄放进购物篮。直走是卖鱼肉等生鲜食品的区域,左拐是杯面和点心零食区。两人轻轻对碰了一下拳头,分头走向两条线路。祥太慢腾腾地左拐过去,在事先选好的目标——点心零食的货架前停下,将双肩包放到地上。双肩包上的小飞机挂件晃动了几下。

祥太眼前的镜子里出现了店员的身影。他是上个月才来的年轻临时工。这人不构成威胁,没问题。为了确认那人的位置,祥太将脸转向左侧,在超市里巡视了一圈的阿治正好折了回来。阿治竖起三根手指,示意店员在哪些位置。祥太微微点了下头,双手轻轻合在胸口,食指打了几个转,左手握成拳头送到嘴边,吻了一下。

祥太是左撇子。每当开始“工作”,他必须先要完成阿治教他的这种仪式。

他眼睛注视着镜子中的店员,刚才为自己祷告的左手小心翼翼地伸向巧克力。他屏住呼吸抓起巧克力,看都不看地丢进了事先打开拉链的双肩包里。微弱的声音被超市里的音乐和喧闹声掩盖住了。不用说店员,众多顾客谁也没有注意到祥太的举动。

开张大吉。祥太重新背起双肩包,移动位置。今天的工作重点是杯面。祥太停在最爱吃的超辣猪肉泡菜面货架前,又将双肩包放到脚下。有个店员站在通道狭窄的货架前迟迟不动。这个中年人是高手,很难对付。

“等到你能摆平他,你就够格了。”阿治这么告诉过祥太,所以,祥太把和这个人的对决看作今天“工作”的高潮部分。不过,这男人不会轻易露出破绽。

不能连个购物篮都不拿在超市里逗留太长时间,太扎眼。还是放弃这里,移到别的货架吧。正当祥太这么思考着,阿治提着装满商品的购物篮走了过来。他在店员和祥太中间一站,假装挑选辣椒酱,挡住了店员的视线。

需要外援,这让祥太有点沮丧,不过这样可以大胆工作了。祥太迅速抓起阿治喜欢的咖喱乌冬面、自己喜欢的猪肉泡菜面,扔进双肩包,随即径直走向出口。阿治确认祥太已经走出超市,也放下购物篮,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两只手抓满试尝的橙子,走出店门。

他的身后只留下了购物篮,里面装满和他们的生活基本无缘的高级食材——寿喜锅用的松阪牛肉、金枪鱼的中段刺身等。

世人称作“小偷”的犯罪,便是这对父子的“工作”。

“工作”完成得顺利时,两人便会选择穿过商店街回家。商店街很久以前就有了,在有轨电车站的前面。他们要在名叫“不二家”的肉铺买可乐饼。

“要5个可乐饼。”

比阿治先行一步走到肉铺前的祥太对售货员大妈说道。

“450日元。”

大妈总是这么笑嘻嘻地回应。她将钳子伸向藏在玻璃柜中的可乐饼,玻璃柜被热蒸汽熏得看不清里面。祥太将脸凑了上去,他想确认她给自己挑的是哪个可乐饼。祥太穿着不知是谁留下的肥得不合身的长裤,但脸上透着机灵。他注视着眼前的可乐饼,大黑眼珠在发光。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少年刚才还在干着那样的“工作”。

“工作”暂告一个段落,心情不错的阿治把自动售货机上买的热乎乎的杯酒放在玻璃柜上,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钱包。他身着穿旧了的红夹克加上灰色工装裤,发型有些奇怪,看起来比他45岁左右的年纪要老一些。

“多少钱?”

“450日元。”

大妈又说了一遍。阿治将零钱放在玻璃柜上,数出450日元排在一起。

“有个破窗器的话……这种形状,一下就能将玻璃砸得稀巴烂。”

阿治在上班午休时间去的一家店里见过那种工具,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多少钱?”

祥太也很感兴趣。

“2000日元左右。”

“真贵呀!”

一听价格,祥太没了笑容。阿治看着他的表情笑了。

“买的话是贵。”

阿治好像打心眼儿里就没打算买。

“让您久等了。”

大妈眯着本来就小的眼睛,将装着可乐饼的纸袋放在玻璃柜上。

祥太取过纸袋,两人又并排走了起来。装满战利品的双肩包很沉,但祥太的脚步十分轻快。

“我在三河岛的家居中心看到过……那里的保安看得很紧。”

阿治似乎在脑子里酝酿着计划。

“有两个人,没问题。”

祥太说着,冲阿治笑起来。阿治转过脸来,两人又碰了下拳头。

走出商店街,人一下子变得稀少起来。刚过6点,路灯稀少的街道犹如深夜一般寂静。大家可能都信了早晨的天气预报早早回家待着了吧,祥太想。的确,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气温变得更低了,两人哈出的气都是浑白色的。

可乐饼上的油渗到茶色纸袋上了。祥太将可乐饼的纸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留意着不碰到那个油腻的地方。回到家里,烧好开水,倒入杯面,将可乐饼放在杯面的盖子上加热,然后在面汤里浸一下,这是祥太从阿治那里学来的可乐饼的正确吃法。

可是最近阿治自己却连10分钟也忍不了了。这天也是,在走到临近的住宅小区前,阿治已经开始吃自己的那份可乐饼了。

“嗯……可乐饼果然要吃不二家的。”

阿治感慨道。

“没错儿。”

祥太馋得咽了一下口水。

“吃了吧!”

阿治指了指纸袋。

“忍一忍,忍一忍。”

祥太抱紧口袋。

“搞得好穷酸……”

阿治为了替自己缺乏耐心找借口责备祥太道。

“啊……”

祥太突然站住了。

“怎么啦?”走在前头一步的阿治回头问。

“忘记洗发水了……”

祥太想起出门前信代的妹妹亚纪托自己的事。

“下次吧。”

这么寒冷的天气,不想折回去了。两人开始加快脚步。硬邦邦的脚步声在冬天的夜空中响起。

两人忽然听到玻璃瓶倒在水泥地上滚动的声音。声音来自住宅小区1楼的外走廊。阿治停下脚,向走廊里张望。

隔着栅栏,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她穿着脏兮兮的红颜色的卫衣裤,没穿袜子,光脚穿着大人的拖鞋。

已经是第几次看到她了?每次看到她时,女孩都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房门。

阿治转过头,对表情吃惊的祥太说:

“她还在那儿。”

阿治靠近栅栏,透过栏杆的间隙向里面张望。

“你怎么了?”

“……”

女孩发现了阿治,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妈妈呢?”

女孩摇摇头。

“不让你进门吗?”

不知发生了什么,女孩好像是被人从屋子里赶出来的。

祥太拉了一下阿治的衣服。

“喂……快回吧。冻死啦!”

“你没看见吗……”

阿治制止了祥太的不满,又向女孩转过脸去。他将拿在手上吃到一半的可乐饼递给她。

“吃吗?可乐饼。”

祥太家的房子是独立的平房,三面被高层住宅楼包围。屋后的小巷子里有一家名叫“乐趣”的小酒馆,小酒馆边上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式公寓。这里原来有两栋平房,当时的房东只改建了路边的一栋,而躲在公寓后面的平房被保留了下来,那就是祥太一家住的房子。曾经有很多开发商找上门来,在这里住了50年的房主初枝就是不点头。即便泡沫经济时期周围的住宅都变成了高楼大厦,只有这栋平房,犹如陷入腹中的肚脐,既没有挪动位置,也没有重建。不久它也就在人们的意识中消失了。

“不会是杀了爷爷把他埋在地底下了吧?”

每每说到房子的话题,阿治总是这么开玩笑。

祥太和阿治带女孩回家时,家里正在准备晚饭。阿治的妻子信代站在厨房煮乌冬面。奶奶初枝在收拾矮脚桌上零乱的物品。说是收拾,也只是把东西移到从早到晚堆在房间一角的被褥上。和信代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亚纪没在厨房里帮忙,她刚洗完澡,一个人把脚伸在矮脚桌底下,在为剪得太短的刘海发愁。她的面前放着乌冬面的锅子。

大家一起吃了既不放葱,又不放鸡蛋,也没有油炸豆腐的素面。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吃饭这件事,本质上不是为了享受,只要能果腹、御寒就行了。大家吮吸乌冬面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时,女孩坐在屋子角落里的电视机前,一声不吭地吃着阿治给她的可乐饼。

大概是嫌洗碗太麻烦,信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用长筷子直接从锅子里边捞边吃乌冬面。她注视着女孩的背影开口道:

“要捡也捡个带点钱味儿的回来呀!”

“我鼻子不好使。”

阿治为自己辩解似的说,目光停在祥太身上寻求支援。祥太正从双肩包里取出今天的战利品,放进存放偷盗品的篮子里。这个篮子也是从“新鲜组”超市顺回家的。

“祥太,洗发水呢?”

亚纪看了一眼篮子问道。

“忘了。”

祥太老实回答。亚纪只是有些不满地咧了下嘴,视线又马上回到乌冬面上。比起洗发水,她现在更不满的是刘海,这对祥太来说算是走运。

“你叫什么?”

信代问。

女孩嘴上嘟哝了一句,她的说话声被外面跑着的电车声盖住了,听不清。大家伸长脖子,想听女孩说什么。

“她叫有里……”

离女孩最近的祥太替她告诉大家。在这个家里,祥太的听力最好。祥太提着变空了的双肩包走进起居室的壁橱里,确认了一下眼前的闹钟。还需要30秒时间杯面才能煮好。

“有里……”

信代重复着祥太说的名字。

初枝将报纸铺在脚下剪着指甲。

“多大了?”信代又问。有里伸出5根手指。

“还在上保育园……”

信代自语道。

“照5岁来看的话,长得太小了。”

初枝停下剪指甲的手,随口冒出一句。初枝留着几乎全白了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将近80岁的年龄,头脑清晰,身板硬朗。她常常不戴假牙,笑起来就像露出黑牙床的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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