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可乐饼(2/2)
也不用急着全家人吃着饭时坐在边上剪脚指甲吧,不过,初枝做事一贯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也许可以更准确地说,喜欢恶作剧的坏性格令她故意干出一些让人讨厌的事,看着周围人的反应,她感到很满足。
“吃完后把她送回去。”
信代叮嘱了阿治一句,重新把一张脸埋在锅里吃乌冬面。
“今天外面太冷了吧……明天……”
“不行不行。这里又不是儿童福利院。”
信代预感阿治会说“明天不行吗”,所以先把他要说的话挡回去。
阿治听信代这么说,嘴角浮起了开玩笑的坏笑,用筷子指着眼前的初枝。
“你问问。虎面人 (3) 在那儿。”
“别用筷子指人。”
初枝回看了阿治一眼,有些不悦。
她起身,双手提着装着脚指甲的报纸,故意在阿治跟前踉跄了几步。
“脏死啦!”阿治高声叫道,身体夸张地躲向另一侧。
初枝提着打开的报纸走到玄关,用力将指甲倒在鞋子杂乱地放在那里的水泥地上,随后“啪嗒、啪嗒”拍了几下报纸。
“奶奶,不是说过不要把垃圾倒在那里吗?”
信代高声道,可已经来不及了。
“好嘞!”
初枝没事人似的从玄关返回起居室,将报纸放在一角,坐到有里身边。
“盯着老人的养老金,这大哥没出息着呢!”
“烦人,老太婆。”被初枝嫌弃挣钱极少的阿治,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微弱声音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已经算是竭尽全力了。
初枝称呼阿治“大哥”,称呼信代“大姐”。她叫祥太“小哥”“阿哥”“小毛孩儿”,只有被叫“小毛孩儿”时,祥太才会回嘴“不是小毛孩儿”。
祥太把起居室里的壁橱当成自己的房间,他在里面看着大人们聊天。
壁橱里原本放着被褥,到了冬天懒得叠被,一直堆在矮脚桌边上。这栋木结构平房,建于战后不久,已经超过70年,坐着不动都会感到摇晃。它又被高层住宅包围,白天阳光几乎照射不进来,也不通风。夏天蒸桑拿般炎热,冬天一到夜晚则是彻骨寒冷。
光着脚走在榻榻米上,比走在外面的马路上还要冷。体质畏寒的亚纪,睡觉时还穿着两双袜子。
壁橱里有架子,上面整齐摆放着从柠檬汽水瓶里取出的玻璃球、马路上捡来的铁丝、木块等,这些对大人来说不过是些破烂儿,却都是祥太的宝贝。
墙上还挂着一顶额头上带小照明灯的头盔,那是阿治过去干油漆工时用过的,晚上祥太用它看书。
一家人围在餐桌前时,也只有祥太一个人把饭碗和菜盘拿进壁橱里,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由于顺道带回一个女孩造成了忙乱,可乐饼已经完全凉透了。祥太在偷来的杯面里加进热水算是代替微波炉,把可乐饼放在杯面盖上加热。
“叮——”,祥太自己嘴里发出微波炉的响声,用力揭开盖子,把可乐饼浸入面汤中。可乐饼上的油在面汤表面散开。祥太用一次性筷子的尖头把可乐饼分成两瓣儿,将破衣而出的土豆在面汤中捣碎,和面搅在一起吃。这是圆满完成“工作”后祥太对自己的奖励。
“明明长得那么可爱。”
初枝端详有里的脸蛋儿,撩起她额头上的刘海。
有里的头发好像染过那样,是茶色的。这种颜色,似乎更夺走了女孩的天真。
“这个,是怎么回事?”
初枝问道,她发现女孩两只手臂上好像有烫伤留下的伤疤。伤疤看上去还很新。
“摔的……”
应该是预先准备好的吧,一被问到就这么回答,初枝想。有里回话的语气比刚才问她名字时清晰多了。
初枝掀起有里的上衣,肚子上有好几处发红和发紫的乌青块。亚纪皱起了眉头。祥太嘴里塞满可乐饼张望着。初枝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些乌青块。有里身体躲避着。
“痛吗?”
有里摇摇头。情况大致清楚了。
“伤痕累累。”阿治听初枝这么嘟哝,看着信代。
(怎么办?)
阿治用眼神询问信代。
有里脸色很差,确切地说是面无表情。这是来自她自我保护的本能。通过封闭自己的感情,来防止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所受的对待陷入更大危机。信代只需看女孩一眼便全都能明白。
信代坐在厨房里堆满东西的餐桌上,从高处注视着全家在起居室吃乌冬面。她总是一个人在厨房吃饭,所以今天也不是特例。可是一看到女孩矮小的背影……不,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个背影,信代发现自己今天打心底里就想背过脸去。
信代避开阿治的目光,端着锅站到洗碗池前。
“110找来之前先把她送回去。”
信代说着,将喝空的啤酒罐扔进垃圾箱。
最终,由信代和阿治两人负责送有里回家。
信代如果不主动提议的话,阿治恐怕会找出各种理由,让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在家里留宿一夜。这对全家来说都是危险的,信代冷静判断。
“就让她在家里留一晚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她家里人让不让她进门。”
信代十分清楚,阿治说这话不是出自同情。退一万步说,就算出自同情,也完全不存在责任心。
这就是这个男人的个性,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信代这么想,所以也决定这么做。这种事情的循环往复,就是阿治迄今为止的人生。换句话说,在他心里从来不存在用对昨天的反省来保证今天,用对明天的展望过完今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够了。说白了,他就是个孩子。如果真是个孩子倒也罢了,问题是将近50岁的人,不管日子是怎么越过越窘迫的,他依旧每天重复着“今天”,这种典型的顺着山坡往下滚的生活已经持续了10年。信代也在这10年中,陪他一起不停地往下滚。
即便日子过成这样,信代还是没有离开阿治,那是因为如果没有她,这个男人一定会变得更加无可救药。这是信代的自负。假如要称之为爱的话,也可以说是爱的一个变种吧。然而,从通常的意义上而言,这种爱让她离幸福越来越远,这也是事实。假如还存在另一个让信代对阿治不离不弃的理由的话,那就是和信代过去遇到的男人相比,阿治算是最靠谱的。
“这种男人哪里好了?”
信代记得和初枝坐在套廊上时被这样问起过。她情不自禁地说了实话:“他不打我。”两人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不打人的男人多了去了。”
信代完全想象得到,用怜惜的眼神望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初枝,其实一辈子也没遇到好男人。
初枝每当喝醉酒,便会凝视着远处说:“真想躺在好男人的怀里。”
“诶……到了这种年龄还有这想法?”
信代嘴上调侃着,心里却想,再过20年自己大概也会对着亚纪嘟哝她那样的话。信代自己最清楚这一点。
“刚刚泡了澡,身体暖和了点,真过分……”
信代和背着有里的阿治并排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她发着牢骚。
在犹豫不决时,阿治游移不定的目光总是会停留在信代身上。
这次也是,(怎么办?)他用眼神不断向信代寻求答案。自己不负责任地把人带回家,还问什么“怎么办”,信代虽然这么想,但陪伴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她已经完全清楚,无论说什么,这个男人也不会长大,所以也不再有什么期待。
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有个穿黑大衣白领模样的男子边打手机边迎面走来。
两人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聊天。
他是和恋人说话吗?听上去有点下流的笑声中带着兴奋。
“把她当成我们的孩子了吧?”
阿治回头看了一眼男子的背影,他好像发现了恶作剧机会的孩子一般,表情兴奋地注视着信代。善恶判断的价值观偏离社会轨道,这一点信代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阿治更像脱缰的野马,受人一唆使便会去偷盗、诈骗,他不会有半点犹豫。确切地说,干坏事时他是最享受和活力四射的。
“他不这么想不就糟糕啦!”
“话是这么说……”
“怎么?想要……孩子?”
阿治将视线从追问的信代身上移开,看着水泥地。
“没有……有奶奶、亚纪,还有祥太。已经足够了。”
这话听上去,既像是说一家有5口人就足够了,又像是说对自己这样的男人来说人生已经足够幸福了。
是哪一种?信代想问明白,但没问。
他一定会反问“你说是哪种”,她知道这一点。
“直走?”
走到岔路口,信代问。
“那边。右拐、右拐。”
阿治想起来似的回答。转弯后,阿治走在前头为信代带路。
在昏暗的街灯照射下,住宅小区出现在眼前。
“睡着了?”
阿治问信代,他感觉趴在背上的有里有些重。
出家门后有里很快在阿治的背上熟睡了过去。
“舒服死了,还吃了3块可乐饼。”
信代喝了一口拿在手里的廉价酒。
祥太一直死守着自己的可乐饼,但最后他还是把剩下的全给有里吃了。大家也都没说什么。
“按门铃吗?”
信代问。
“不要……悄悄放在门口就溜……”
“那要冻死的。”
“那……悄悄放下,按一下门铃就跑?”
“又不是圣诞老人。”
阿治做事没有一点儿计划性,信代无奈地笑道。把有里送走后再泡一次澡,信代听着回响在冬夜里的脚步声这么想着。
此时,两人听到了他们的正前方传来玻璃砸碎的短促的声响。
“浑蛋,都是你没有看好她!”
“之前她一直在那里玩着。”
“是你带男人回家了吧!”
两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男女对骂的声音,的确是从之前有里坐在那里的门后传出来的。
“我去看一下。”
阿治将背在身后的有里交给信代,蹑手蹑脚地向那家的门前靠近。
“那小东西,还不知道是谁的种!”
传来男人殴打女人的沉闷动静。
“快住手,痛死了!”
信代不由得抱紧有里。从衣服外面也能感觉到有里的身体十分瘦弱。可是信代感觉到的重量,远远超过有里的实际体重。
“我也不是自己想把她生下来的。”
听到女人的说话声,信代好像脚下被黏住了似的,一步无法动弹。这样的话她不记得听过多少遍。信代的母亲只要一喝酒,便在年幼的信代身上出气,说这种话。
“现在还不会被发现。”
阿治一点都没觉察那对夫妇吵架的原因来自自己轻率的“诱拐”。他想着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回到信代身边,想伸手接过有里,信代拒绝着直接蹲了下来。
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女人号啕大哭的声音,信代的内心也在号叫。
“我怎么能把这孩子还给你们。”
信代用力抱紧有里,唯恐被阿治夺走。这一力气并非出自对眼前的孩子的爱,而是来自对涌上心头的过往的恨。
(1) 即“公团住宅”,是由政府主导的公共性住房,租金低廉。——译注
(2) 即“都营住宅”,是由东京都政府主导经营的低廉公租房。——译注
(3) “虎面人”是日本动漫中的有名角色。他名叫伊达直人,从小被寄养在孤儿院,长大后成为职业摔角手,由于技艺高超,迅速走红。成名后,他将巨额奖金捐助给在那里度过童年的“儿童之家”,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