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品质的城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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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好像对公司方针心怀不满……实在是对不起。”
山崎用中指按住滑落的黑框眼镜，晃着一头长发冲佃低下了头。真野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坐着。佃看着这两个人，无声地抱起了手臂。
“真野，你有话要说吧？”
在山崎的提醒下，真野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句“真是对不起了”。
佃见真野毫无反省之意，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可是实在太气愤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你有什么不满？”
佃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个问题。
“这种事跟社长说了你也不懂。”真野的反应很冷淡。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懂？说说看吧。”佃用上了全部忍耐力这样说道。其实他很想把这人揍一顿，虽然真野的脸已经肿起来了。
“那我可就说了。我们难道不应该少在宇宙开发这种事情上花钱，而将资金和人才投入到小型发动机这些主产品上吗？无论我们花多大力气研发，都不会得到夸奖的。老实说，这简直太没道理了。”
佃哑口无言地盯着真野。他就因为这种理由用次品替换了正品，甚至伪造了批号吗？这不就跟试图得到父母关注而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吗？
“看吧，你果然不懂。”真野嘲讽道。
“我当然不懂，我才不要懂。”佃说，“我们的主要业务确实是小型发动机的研发。只是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我们不可能还能死守这摊生意。要是不去研发新的东西，像我们这种以技术为本的公司必然会路越走越窄。培养将来的主要收益来源，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因为这样就要搞宇宙研发，我还真是跟不上节奏。社长当然无所谓了，还有山崎部长也是，毕竟你们有在国内顶级研究所研发火箭的业绩和实力。可我们不一样啊，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技术人员，能麻烦你们想一想更为现实的东西吗？”
“我已经不是研究者了，我是经营者。”佃空虚地喃喃道。
他无法原谅真野，但也对自己很生气，因为他竟没有察觉到下面的不满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员工跟经营者之间依旧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早已从各种经历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会辞职。”真野说，“我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我会承担责任。”
“开什么玩笑！”佃怒吼一声，“就算你辞职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给我听好了，信用这种东西就跟玻璃一样，一旦打碎就无法复原了。”
他感觉真野心中出现了动摇，但对方匆匆移开了视线，让他无法读出那动摇的感情是什么。
“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辞职’这两个字呢。”佃又叹息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工作这件事？”
没有回答。
“我认为啊，工作就像一栋两层楼的家。一楼是吃饭的地方，为了生活而努力工作、赚钱。不过仅仅这样就太低微了。所以我认为，工作还需要有梦想。那就是二楼部分。只顾着追求梦想而吃不饱饭不行，只为了吃饭而没有梦想又很无趣。你心里应该也有梦想，希望在这个公司里实现什么目标吧？现在呢，那个梦想到哪儿去了？”
“你这样说好天真，好幼稚啊。”真野失笑道。
“哦，是吗？但你在嘲笑我之前，先好好想想吧。你的所作所为是在破坏他人的梦想。我绝对不会原谅做这种事的人。”
“破坏梦想的人，难道不是社长吗？”
真野说出了令佃意外的话。
“有些人想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却苦于没有钱或没有人。结果那种不着边际的研究反倒能得到钱和人。在这种充满制约的环境里，拥有梦想反倒奇怪吧。”
“哪里都有制约！”佃盯着真野说，“我原来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待过，那里是国家机关，既没有钱也没有人，可是依旧有研究者在那种条件下做出了厉害的研究成果。一切讲究的都是智慧，你这说法是在强求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这话没法谈了。”真野一脸苍白地站起来，“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喂，我说，真野——”
山崎正要阻止，却被佃抬手挡住了。
“你要是辞职了就能有梦想，那就尽管去找那种工作吧。”佃说，“别让我再看到你了。”
真野瞪了佃一眼，愤然离开了社长室。
“现在这种世道，那家伙以为自己跑出公司能到哪里去。”
佃站起来，站在窗边仰望着寒冬的天空。
“到底是谁天真啊，蠢货……”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一顿好找。”
晚上七点多，江原在仓库角落找到了真野。阵阵隆冬刺骨的寒风从敞开的卷帘门外刮进来，真野正坐在门口旁的木头长椅上，独自吹着风。
“我都听说了。真野，你真的要辞职？”
“嗯。没办法，毕竟我干了这么大的事。”
“唉……快到圣诞节了啊。”
江原说着，一屁股坐在抽着烟、表情呆滞的真野旁边，然后也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根烟。
“辞职了准备干什么？”
“还没想好。”真野说。
“大过年的找工作吗？主动离职，失业保险也领不了多久吧。”
没有回答。真野还有家人，虽说是自作自受，可他还没找好下家就辞职了，心里肯定会不安。
“你也没必要用那种方式表达对公司的不满吧。”江原又说道。
“反正我蠢。”真野自暴自弃地说。
“你真是无论多少岁都不知道成长啊。”
江原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声，语气又突然转为疑问。“不过你其实根本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对不对？”
真野没说话，江原继续道：“听说你对川本说，就算是‘落榜’的零部件应该也能取得不错的成绩。你是不是想教训那帮因为阀门系统受到关注而在公司里大摇大摆的人，让他们知道检测合格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事实跟你预料的相反，替换过的副阀门测出了异常值，此时你才发现自己把真正的次品给交出去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我是怎么想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吧。”
真野茫然地叹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盯着烟头。
“可是，你在社长面前却一直梗着脖子不解释，从头对抗到尾，为什么这样？”
“不知道。”
真野脸上露出寂寥的笑容。仓库外面是没有星辰的天空，真野一直盯着那片天，湿润的眼中映出光。
“真野，去跟社长好好道歉吧。他会原谅你的。”
真野低下头，咬紧嘴唇。
“已经晚了。我把辞职书交上去了。”
“那不就是一张纸而已嘛。”江原说，“要是你不好意思对社长说，那就对部长说。你之前不是说，别看山崎先生一副阿宅的样子，其实特别会照顾人吗？他一定会理解你的。他不是也挺喜欢你的吗？”
“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真野把烟蒂扔到脚边的空罐里，艰难地站起来抻了抻筋骨。然后，他转向还在原地抬头看着他的江原。
“江原，谢谢你关心我。”说完他就要走，又突然转过头来说，“对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下次你跟社长喝酒时，记得替我说一声对不起。你就说……虽然他的做法我不喜欢，可我并不讨厌社长这个人。还有，请他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种话你自己去说。”
真野只是笑了笑，抬起右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看不见后，江原叹息一声，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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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山的策略很巧妙。
假如把记录了两份数据的报告书经由财前提交给水原，财前肯定会把数据异常的那份去掉。但如果直接提交给水原，就等于越过财前递交资料，属于僭越行为，有程序上的问题。
既然如此，只要在水原也参加的事务联络会议上用“内部询问”的形式进行说明就好了。想到这个妙计，富山为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捧着浅木修改过的报告书出席了会议。这是宇宙航空部对星尘计划进度等内容进行汇报的联络会议，以本部长水原打头，其麾下的四十余名部长和主任都要出席。
会议基本事项已经进行完毕，主持人询问是否还有其他事项时，富山举起了手。
“我有件事。关于刚才汇报的阀门系统外包商候选的品质测试一事，我有事想跟各位商量。”
财前猛地抬起头看向富山。他直觉敏锐，从事前没有接到发言知会的细节中就已经察觉了富山的意图。
富山把准备好的阀门测试结果分发给与会人员，然后继续道：“对方提交的阀门零部件中，有一件检测出了明显的运作不良结果。经调查发现，零部件成型精度方面有很大问题，让人怀疑继续测试是否还有意义。”
“那是因为对方误将次品混入了检测样品，佃发现后，马上派人来换掉了。”
财前提出反驳，富山却毫不慌张。
“资料上也标出了财前部长所说的替换后的检测数据。只是，区区一百个左右的样品中就混入了次品，这种管理体制本身就很有问题。此外，交换后的阀门数据虽然是正常值，但不能排除对方可能是在得知出现异常值后才又提交了新样品。在我看来，零部件供给厂商的这种行为未免过于随意。鉴于继续测试将要花费更多成本，所以我想请水原本部长做出判断。”
富山若无其事地接住了财前恼怒的目光，等候抱臂思索的水原给出答案。
“要不就取消吧。”过了一会儿，水原说出这么一句话。
富山随之露出了笑容，可就在此时——
财前冷静地说：“若取消测试，火箭就无法搭载这个阀门了。”
水原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佃制作所是在发现混入了次品后马上提出交换的，而交换后的阀门品质正如您所见。如果因为交货失误这样的理由拒绝将零部件外包，佃那边也有可能采取强硬的态度，拒绝将专利授权给我们。”
“授权专利能让他们得到一大笔钱，他们肯定不会白白放过这个商机吧。”
富山展开反驳，原本平淡的事务联络会顿时擦出了一点火花。
“据说评估负责人之一的田村君在与该公司面谈时，也曾听到对方这么说过。富山，你当时也在场吧？”
富山后悔没让田村删掉报告书上的那段内容，然而现在为时已晚。当时他为了尽量让佃给人留下坏印象，就保留了那段报告内容，没想到此举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佃制作所是一家有尊严的公司。”财前继续道，“如果是正面做出评估也就算了，单单因为这种原因就被拒绝，对方恐怕不会接受授权专利这一选项。”
“你们的意见我都知道了。”水原思考了一会儿，又提出了新意见，“那不如先暗示一下测试可能不合格，以此来打探对方是否有授权专利的想法。这件事就交给富山君去做。如果佃连这个都拒绝，届时再考虑包括零部件外包之内的其他方法。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说是什么其他方法，但其实根本没有其他方法，不过财前还是只能苦着脸接受了。
“富山君没意见吧？”
被水原问到，富山强忍着心中欢喜，答道：“当然。”
江原和立花把替换样品送到研究所三天后的上午，帝国重工的富山打来电话要求面谈。
“他说希望我们今天下午就去一趟，怎么办？”接电话的殿村问佃。突然打电话来叫人当天过去见面，这种行为有些失礼，但佃没有在意。对方虽然收下了替换样品，但他还是很想知道最终的检测结果。正好要联系那边的时候，对方倒是先打电话过来了。
确定了山崎的日程后，最终预约下午两点见面。
他们准时来到帝国重工的总部大楼。富山抱着装有检测结果的文件夹，一脸不高兴地走进了会议室。
“前些天我们出货错误，给您添麻烦了。”佃一开口先道了歉，“非常感谢您接受替换。”
“关于那件事，现在情况有点不妙啊。”
富山的话让佃皱起了眉头。
“我们后来对贵公司提交的替换样品进行了测试，只是上头还是不太能接受混入了次品这个事实，所以测试目前处于中止状态。”
佃和山崎哑口无言地盯着富山。
“可是财前部长——”
“部长不是这次检测的负责人。”富山绷着脸打断了佃的话，直接进入正题，“这个时间点提这种问题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不过我还是希望听听贵公司的意见。检测以这种形式取消，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而失去这样的技术，本公司也感到十分遗憾。佃先生，还希望您再考虑考虑专利授权一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认为自己的态度足够诚恳了，可佃还是歪过了头。
“请等一等。出货失误确实是我们的过失，但贵公司要因为这种事取消测试吗？”
听他的口气，好像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在我看来，这只能被理解为恶意中止测试。莫非你们早就有了定论，搞这场测试只是为了走个过场，无论如何最终结果都是不合格吗？”
“这怎么会是恶意呢……”富山否定道。
“可是我听说，富山先生您一开始连替换样品的请求都拒绝了啊。”山崎听江原说了当时的情况，“您说的上头，是指财前先生吗？”
“不，财前并没有参与此次的测试。”富山说，“我们上头还有一位大领导，他要求比较严格，所以做出了这个决断。”
“现在还不一定会取消吧？”山崎问。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应该会得出这个结论。”富山轻描淡写地说。
“阀门系统可是我们的梦想啊，富山先生。”佃说，“我希望佃制作所的阀门系统能够搭载到最新研发的发动机上，把火箭带上天去。”
“您的梦想我很理解，只是目前的情况实在很不理想。不如改为专利授权如何？您无须费心，我们会支付合理的使用费。”富山说。
佃两手握拳放在膝头，一言不发。
“佃先生……”
面对富山的催促，佃回答：“我不能接受。”
“如果说我们的阀门存在性能问题也就算了，可是因为一个出货错误就中止测试，这也太过分了。”
“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也无能为力……”富山说。
“那我能直接跟他谈谈吗？”
听了佃的话，富山的表情阴沉下来。
“就算您跟他见面了，想必也没用吧。毕竟我们这边的测试本身也包括对交货流程的考察。”富山顽固地说。可是——
“我想尽量让国产的火箭用上我们的阀门。”
佃这一句话让富山立刻换上了打探的口吻。
“您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国外有厂商提出了意向？”
“目前没有，不过只要有意向，我们就会考虑。既然贵公司不行，去其他地方寻找可能性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佃先生，这种生意可不是轻易就能找到的啊。”
富山的表情与话语相反，眼看着越来越焦躁了。这是因为他无法断言可能性为零。
“这我知道。”佃回答，“不过只要有一点可能性，我就想赌一把。相比因为一点无聊的理由就拒绝我们的公司，就算对方是外国企业，只要愿意对我的产品做出正确的评估并接纳，我当然会选择跟那边合作。”
“您的意思是，要把赌注放在不知什么时候才出现，也不知能谈成多少钱的生意上吗？”富山质问道。
“没错。”佃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要是你们不同意零部件外包，那就算了。不过我也不打算跟你们签专利授权合同。麻烦你把这句话转达给那位上层领导吧。”
之后，佃和山崎就匆匆结束了这场谈判。
“这就是你的谈判结果？”
听完汇报，水原一句话像长枪一样把富山戳得后退了一步，面露狼狈。
“能否允许我过段时间再跟他们谈一次？下次我会想办法——”
“看来对手没那么简单啊。”水原打断了他的话。富山屏住呼吸，想起财前曾经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够了，我再想想。”
“可是本部长，如果要同意零部件外包，必须获得藤间社长批准。这样下去——”
“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水原不高兴地抢白了一句，把富山支了出去，随后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上次那件事怎么样了？佃制作所有没有说什么？”
“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对方说，“我认为佃对回到大学做研究很有兴趣。他公司内部矛盾重重，正如本部长预料的，经纬创投的收购一事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听负责人把话说完了。”
这件事经纬创投的须田已经向他汇报过了。为了收购佃制作所的专利，至少要让佃产生卖公司的想法——这是水原设计的大型舞台装置。
人一旦沉迷于研究，就很难从中解放出来。佃不满足于小型发动机研究，而是追逐曾经的梦想，研发了阀门系统。水原从他的执着中看出了一个尚未完全放弃研究的灵魂。
“那佃在考虑那件事吗？”
水原问了一句，对方的回答却与他的期待相反。
“不，他拒绝了。”
“你说什么？！”
水原的反应正是不折不扣地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明明准备了这么完善的条件，佃竟然还是拒绝了。此人真是令人费解。
“他说要一直待在佃制作所追逐自己的梦想。”
“他怎么会这样想呢？那种指甲盖大的公司能实现什么梦想？”
太难以置信了。水原闷哼道。
“七年了。”对方说，“佃曾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研究者，可是整整七年的岁月把他改变了。现在的佃航平不是跟我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共事的那个佃航平，而是经营着佃制作所、带领二百名员工发展的优秀经营者。真不好意思，我该早点联系你才对。”
“没有的事。”水原惶恐地说，“拜托老师做这种事，真是为难您了。”
“要是佃愿意回来，我肯定会特别高兴地把他推荐给教授委员会。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结果，真是太遗憾了。不过佃自己愿意这样，所以我要拜托你多多关照他了。他是个热血男儿。”
“我记住了。”
水原说完，结束了跟三上教授的通话。
他把手机放到桌上，转过椅子，抬头看向大手町的天空。
夕阳染红了外面的大楼。
“是我输了啊。”
水原呆看了一会儿风景，自言自语一句，拿起座机想按富山的内线号码，又停下了动作。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选择了容易接受他的意见的人。
他重新按了一个内线号码，对方马上接起了电话。
“你把佃制作所的测试继续下去吧，好好管理不要出错。让你中途接手真是不好意思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沉默，似乎在斟酌水原的指示。
“明白了，今天就重新开启测试。”
听了财前的回答，水原点点头，长叹一声放下了听筒。
现在零部件供应这边已经有眉目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说服藤间。这可以说是留给水原的最后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