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实姓(1/2)
弗诺·文奇 著 李克勤 译
前面的这九篇关于网络空间、计算机的文章跟《真名实姓》都是有着直接的关联,在读过它们之后,现在我们认为大家可以安心地阅读这篇被多次提及的中篇小说。从世纪之交——这篇小说出版二十年后的今天来看,《真名实姓》似乎不能再为科幻小说及科学技术提供新的猜想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篇小说写于1979到1980年,当时对于“网络空间”这个词,人们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威廉·吉布森后来首创了该词。)文奇单凭这篇小说,彻底地改变了科幻小说的蓝图,以可行的方式引入“虚拟现实”这个概念,并做了详细的阐释。而在这方面,无人能望其项背。
影视剧已经采用了《真名实姓》所描述出来的对于网络空间的想象。其他科幻作家毫不吝啬地赞颂文奇,创造出了跟以往任何事物完全不同的崭新的东西。
那么弗诺·文奇是怎样设计出一个这么独特、有血有肉,又让人耳目一新的幻境呢?部分原因可能在于文奇学习计算机理论的方式。在他学习计算机科学之前,他是一位数学家,可以说他几乎是从零学起的,凡是需要读的东西,他都来者不拒。不过正如他在本书序言中写道的,从青少年时期,他就对计算机心驰神往了,而直到他开始钻研计算机科学,文奇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思索着如何把所学到的一切都恰如其分地组合到一起。
然而,《真名实姓》的“新意”多源于文奇的想象。在其他的作品当中,如他的小说《深渊上的火》以及最新的《天渊》,文奇已经将读者带向了遥远的银河系,带向了奇妙而又极富想象力的星系。而在这里,他将视野收回到地球,带着我们走进概念上的“网络空间王国”——他笔下的“另一层面”及“魔法新时代”存在的地方。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一位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作最值得珍视的秘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胁。因为——故事里都这么说——一旦巫师的对头掌握他的真名实姓,随便用哪种尽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杀死他,或是使他成为自己的奴隶,无论这位巫师的魔力多么高强,而他的对头又是多么虚弱、笨拙。时移世易,我们人类成长了,进入理智时代,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魔法时代的陈腐观念被抛弃了。可是现在,时代的轮子好像转了一整圈,我们的观念又转回魔法时代(这个时代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个姑且不论)——我们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真名实姓来。
滑溜先生察觉到一丝迹象,他本人的真名实姓被人发现了,而且,发现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死对头。这个迹象的首次表现形式是两辆黑色林肯轿车,嗡嗡低鸣,开上那条穿过青翠欲滴的松林一直延伸到29号公路的、长长的泥土车道。当时罗杰·波拉克正在他的花园里除草。他整个早上差不多都待在那里,在阴云天和几乎看不出来的毛毛细雨中自得其乐。他自始至终都想给自己找点动力,进屋里去做些能真正挣钱的工作。他一抬头,正望见那两辆闯进来的汽车一个转弯,车轮尖叫着开上他自家的车道。三十秒钟后,汽车钻出人工种植的三代林,停在一旁,紧靠波拉克的那辆本田车车尾。四个大块头男人、一个长相冷冰冰的女人,一个接一个,故意踏过波拉克精心照料的卷心菜地,满不在乎地将柔嫩的菜苗踩得稀烂。罗杰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来做社交拜访的。
波拉克仓皇四顾,想一头逃进松林。可别人已经散开堵截,他被一把揪住,反剪双臂带进自己的家(幸好门开着。罗杰有种感觉,这些人宁愿砸开大门闯进去,也不会管他要钥匙的)。他被粗暴地推进一把椅子里,来者中块头最大、长相最凶恶的两人在他身旁一边一个守着。波拉克这时才发出声音,表示抗议,但对方毫无回应。那个女人和岁数较大的男人在他的摆设中间来回打量。“嘿,艾尔,瞧见了吗?这是《1965》的手稿。”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翻弄着装饰内墙的全息风景照。
岁数较大的男人点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个人写的热门游戏可不少,比世上其余任何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说不定比有些公司还多。罗杰·波拉克算得上是个天才了。”
那是小说,混账东西,不是游戏! 波拉克最讨厌别人管他的作品叫游戏,一听此言,这股恼怒的情绪不请自来,又冒了出来。说出口的话却是:“是呀。可我的绝大多数读者没你们几个逼得这么紧。”
“你的绝大多数读者不知道你是个罪犯,波拉克先生。”
“罪犯?我不是罪犯——我知道自己的权利。你们fbi想抓人,必须先亮明自己的身份,还要给我打个电话,还要——”
那个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得不善。她大约三十五岁,瘦脸,头发扎成一根独辫拖在脑后,是军人喜欢的那种发式。就算她长着这副尊容,本来也可以笑得更和善些。波拉克感到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意。“如果我们是fbi,如果你不是这样一个坏蛋,也许你说得对。波拉克,这是社会安全署抓人,你涉嫌,客气地说,涉嫌破坏关系到国家安全和人民生活的设施。”
波拉克偶尔也接政府的合同,见识过蠢头蠢脑的官话套话。这个女人的话就是那一类,只是现在听上去一点也不可笑。波拉克两个肩胛之间的寒意扩散到全身。屋外的毛毛细雨已经变成一片烟雨蒙蒙,笼罩着加利福尼亚北部林区。平常他总觉得这种烟雨蒙蒙的天气很舒服,可是现在,阴冷的天气使屋里的气氛更加阴冷沉重。即使这样,只要能够脱身,他还是想尽力试一试。“好啊,这么说几位手里攥着骚扰清白百姓的执照。不过你们迟早会发现,我是清白无辜的。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媒体报道有多狠了。”感谢上帝,我昨晚备份了文件。走运的话,他们只找得到一些过时的股市资料。
“你不是清白无辜的,波拉克。清白公民会满足于这里这种普普通通的数据资料机。”她指着起居室对面那台40厘米x50厘米的数据机说道。它是老式crt显示器的曾孙,彩屏、20lp分辨率,政府部门和比较落后的公司都是这种配置。波拉克这台机器上落了一层灰,肉眼可见。那个女警几步跨过起居室,拨弄彩图视窗下的几个抽屉,栗色套装显出她瘦削的身形。“清白公民满足于标准的处理器,加上几千g的闪存。”凭着超人的直觉,她一把拉开中间那个抽屉——正好在大麻盆栽下面——露出里面至少五百立方厘米的光子储存器,排列得整整齐齐,用线缆与另一个抽屉中功率与之相匹配的超强处理器相连。这些配置虽然高级,却与他埋藏在屋子下面的设备有天壤之别。
她缓步踱进厨房,一会儿工夫便转身回来。这所房子是典型的厂房里完工、直接拉到居住点安装的走廊平房。房子不大,搜查起来很容易。波拉克的钱大多花在地皮和他的……嗜好上。“最后,”她带着胜利的语气,“清白公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她终于发现了“通向另一层面之门”,把搜到的电极握在手里,在波拉克脸前挥舞。
“听着,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些仍旧是合法的。说实话,那些小配件,功能比普通游戏界面强不了多少。”他毕竟是个小说家,这个解释编得不错。
岁数较大的男人用几乎有点抱歉的语气说:“恐怕弗吉尼亚有点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把戏。波拉克先生,我们知道,在‘另一层面’里,你是滑溜先生。”
“哦。”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静默,连弗吉尼亚也闭上了嘴。自然,这件事始终是罗杰·波拉克最大的恐惧:他们发现了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即罗杰·波拉克,t/ssan 0959-34-2861。他被抓在他们手里了,再也逃不掉,无论他有多少遁术,能编多么巧妙的程序,有多少机器人资源。“你们怎么发现的?”
第三个警察是技术型的,他开口道:“相当不容易。我们一直想抓个真正的厉害角色,而不是无足轻重的破坏分子——相当于你们巫师会里的小巫。”小伙子看来懂点切口行话,不过这些容易学,看看每天的报纸就行。“最近三个月里,安全署一直在努力,想发现那些厉害角色的真正身份,就是你、罗宾汉、埃莉斯琳娜,或者黏糊英国佬那种级别的人物。可惜没那个运气。后来我们绕开难题,开始留意画家和小说家。我们推想,他们中间至少有一小部分人会对网络破坏活动产生兴趣,而且这些人有才华,干这个肯定在行。你写的读者参与小说是全世界最棒的。”语气中流露出真正的钦佩之情。总是在最稀奇古怪的地方发现崇拜者。 “所以,我们第一批监视的人中就有你。一旦开始怀疑,拿到证据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是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成功的大巫不应该在现实世界里同样取得成功,风险太大了。他总是贪心不足,两个世界都爱,爱得太过。
技术员的话几乎有点诚惶诚恐,老警察接过话头:“不管怎么说,只要联邦政府集中所有资源追踪某一特定的破坏分子,我们最后总能抓得到。波拉克先生,这你也清楚。破坏分子的能量在于他们的数量,单枪匹马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波拉克强忍住笑。政府人员普遍持这种观点,或者说抱着这种信念。他曾经侵入大量fbi机密文档,从文件中认识到,联邦特工们当真相信这一点。问题是这种信念离事实差得太远了。他远不如埃莉斯琳娜那样的人聪明,每周又只能在巫师圈子里花十五到二十个小时。其他巫师中肯定有些人靠救济金过日子,他们的生活完全投入“另一层面”,一天到晚都在圈子里。警察之所以能逮住他,原因很简单,相比之下,他更容易抓住。
“这么说,除了监狱,你们对我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波拉克先生,你是否听说过‘邮件人’这个名字?”
“在‘另一层面’?”
“当然。迄今为止,他在,呃,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名气。”
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必要撒谎了。警察们肯定也知道,在圈子或者说巫师会里,没有谁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泄露给另一个成员。他无法出卖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希望如此。
“听说过,他是变形金刚里头最怪的一个。”
“变形金刚?”
“圈子里人人都运用图像技术,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可有些人觉得单换张脸不合口味,想找点新花样。变形金刚是人,但能把自己转化成机器,这个调调很合他们的胃口。我觉得那种玩法太没人情味。比如说这个邮件人,他从来不用实时交流手段。你要想问他点什么,通常得等个一两天才有回复,像老式的邮件递送一样。”
“就是这个人。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啊,我们知道他已经有些年了。他慢得要死,很长时间里我们一直当他是个只有一台低级数据机的乡巴佬。但最近,他搞了些非常,绝对——”波拉克蓦地想起跟他唠家常的是些什么人,当即住嘴。
“绝对‘炫’的绝活儿,是不是,波拉克?”女警弗吉尼亚重新加入对话。她拖过一把带脚轮的椅子,紧靠波拉克坐下,近得快抵上他的膝盖。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胸口,“‘炫’到什么程度你可能还不太清楚。你们这伙破坏分子给社会保险记录造成了相当大的破坏。去年,罗宾汉把国内税务署的税收砍掉了百分之三。你和你的朋友们比任何敌对国家都危险。不过跟这个邮件人相比,你们还算不了什么。”
波拉克大吃一惊,邮件人的恶作剧他肯定只见识过一小部分。“你们怕这个人。”他轻描淡写地说。
弗吉尼亚的脸色变得跟她套装的颜色有点接近。还没等她开口,老警察说话了:“是的,吓坏了。这个世上,罗宾汉和滑溜先生这种人我们还勉强能对付。幸好大多数破坏分子只想自己得点好处,或者证明他们有多机灵。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弄出大乱子,必定会被我们识别出来。没有侦破的福利金与税务欺诈数以万计,据我猜测,这些都是一小撮只有简单设备的人作下的案子。他们能逃脱,仅仅是因为偷得不多,也许只逃了点所得税,而且他们不像你们这些大巫,想追求名声。如果他们不是各自单干,揩点油水就心满意足,加在一起,会给国家造成极大的威胁,比手握原子弹的恐怖分子更加危险。
“这个邮件人却不是这样。他好像具有某种意识形态方面的动机,知识极其渊博,能量极大。他不满足于搞点破坏,想要控制……”联邦特工并不清楚此人的活动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至少一年。如果不是政府里有几个部门把它们的主要文档以纸质形式留下了硬拷贝,至今还不会发现他的活动。这些部门发现下级以该部门名义呈报送审的决策与原始记录不符,查询于是开始,接着便发现电脑记录与硬拷贝不一致。更多查询接踵而至,仅仅出于运气,调查者发现做出决策的电脑模块以及数据资料与备份的硬拷贝有差别。问题严重了:三十年来,政府的运转以自动化的中央计划系统为基础,决策运筹越来越依赖电脑程序,这些程序直接调用数据,分配资源,提出立法建议,勾画军事战略。
邮件人接管了权力,手法相当狡猾,极难察觉。目前还不清楚他的接管活动进行到什么程度,而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修改了对联邦法律的解释、重新分配了国家资源,但不清楚国内(或国外)哪些团体因此得到了好处。调查者可以直接着手追查的只有那些比较落后的部门,结果表明,部门决策模块中被做了手脚的高达百分之三十。“……这个比例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光是修正做过手脚的部分——我们查出来的部分——就需要大批技术人员和律师干上好多个月。”
“军事机关的情况怎么样?”波拉克想的是被称为“上帝的手指”的系统。这个系统控制着数以千计的导弹,其打击面覆盖全球所有国家。如果他滑溜先生想要接管世界,这个系统就是他下手的对象。搞搞社会保险记录算个屁!
“还没有渗透到那个方面。我直说吧,”老警察有点拿不定主意地瞥了弗吉尼亚一眼,波拉克明白了这次行动的头目是谁,“此人曾经试图切进国安局,正是因为那次活动我们才确定了肇事者的身份 :邮件人。在这以前无法确定,他跟一般的破坏高手不同,毫不招摇。军方和国安局所用的系统跟其他部门的不一样,很不方便,不过这一次总算起了好作用。”波拉克点点头。圈子里向来避开军方系统,尤其是国安局。
“这个人既然有本事轻而易举地骗过社会安全署和司法部,却没有一举突破国安局?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你们需要我帮你们一把,希望找个巫师会内部的人当你们的眼线。”
“不是希望,波拉克。”弗吉尼亚道,“我们吃定你了。监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哦,顺便说说,单凭滑溜先生干下的某些恶作剧,我们大可以让你在牢里待一辈子。就算放你一马,还可以吊销你的网络使用执照。这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清楚。”
弗吉尼亚的话不是发问,但波拉克还是知道答案:在现代社会里,98的工作涉及使用数据资料机,没有执照实际上等于永远失业,这还没有考虑社会安全署的起诉,坐在牢房里数监狱高墙上的花瓣的前景。弗吉尼亚一定从波拉克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认输告负:“老实说,我不像雷,不觉得你有多厉害。不过我们能抓到的人里,你是最好的一个。国安局认为,如果我们能在巫师会里安插一个眼线,就有机会揭露邮件人的真实身份。从现在起,你继续参加巫师会的活动,现在的目的不是搞破坏,而是收集有关邮件人的情报。你可以找人帮忙,但不能说出你是为政府工作——你甚至可以编个故事,说邮件人是政府安插进去的。相信你也看得出来,他的某些活动特征很像是个使用普通数据机的联邦特工。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时刻与我们保持联系,只要我们有吩咐,你就得马上配合。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波拉克先生?”
他发现自己不敢与她的目光相接,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勒索过呢。要习惯这类事情,真是……真不是人做得到的。“好吧。”他终于说。
“好。”她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随着起立,“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这一次会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接触。”
波拉克也站了起来:“那……以后呢?如果你们……对我的表现满意的话?”
弗吉尼亚笑了。波拉克懂了,自己不可能喜欢她的回答。“之后,我们再回头考虑你的案子。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不反对让你继续保留一台标准的普通数据机,也许还能给你留下点互动式图像设备。不过告诉你,要不是因为邮件人,逮住滑溜先生能让我这个月过得心满意足。我绝不会让你还有机会继续破坏我们的系统。”
三分钟后,两辆不祥的黑色林肯开下车道,消失在松林里。直到车声消失之后很久,波拉克还站在细雨中眺望。冷雨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他却几乎没有察觉。猛然间他一抬头,感到雨点落在脸上。波拉克心想,不知联邦特工有没有这么聪明,来他家时特意考虑了天气因素:这种乌云当然无法阻止军方的侦察卫星监视这两辆车,却能挡住圈子内部成员切入的民用卫星。这样一来,就算圈子里有人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联邦特工来拜访过。
波拉克的目光越过院子,落在花园里。前后不过一个小时,自己的境况却已判然不同。
下午晚些时候雨过天晴。在阳光照耀下,树丛枝叶上千万颗水珠仿佛一粒粒珍珠。波拉克等到太阳隐没在树梢后,只给廊屋东边的高树间留下一抹余晖,这才坐在他的设备前,准备进入“另一层面”。他采取的步骤比以往的复杂得多,想在联邦特工的容忍范围内尽可能做好准备。要是能有一个星期做先期研究就好了,但弗吉尼亚和她那一伙人显然没那么多耐性。
他启动处理器阵列,仰坐进他最喜爱的那把椅子里,然后仔细地将五个脑关电极贴在头部。长长的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想进入“另一层面”必须达到某种程度的忘我状态,或者至少是某种自我催眠状态。有些专家建议使用药物或其他隔断感觉器官的手段,以强化用户对于脑关电极读取的种种微弱模糊信号的感应。波拉克的经验自然比所有热门专家都丰富得多,他发现,只需凝望树林、静听掠过树梢的飒飒风声,自己便能进入状态。
做白日梦的人忘记了周遭事物,眼睛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波拉克就像这样,他的意识飘浮起来,遗世独立。潜意识中,西岸通信与数据服务系统化为一片模模糊糊的灌木丛,潜意识之上的清醒知觉在对这片信号丛林详加检视,查询检索,找出最安全的小径,通向一块不受打扰的调制空间。和大多数家住郊外的远程办公者一样,波拉克租用的是标准光纤链接:贝尔、波音、日本电气,加上西海岸当地的数据通信公司,这些路径已经足以使他联通地球上的任何接收处理器,几乎不存在被察觉的可能。几分钟内,他已经试探、变换了三条线路,在网上找到一块地盘进行调制计算。卫星通信公司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租处理器时间,低到与地面通信线路差不多的价钱,还接受自动转账。过去几年中波拉克创建了好几个匿名账户,以匿名付款的方式获得了一大块数据空间的独占控制权,只要提出请求,几毫秒后便可以使用。整个过程几乎完全在潜意识层面上完成——巫师的大量日常事务全都用这种方式来处理。这套方法是他与别人在过去四年中逐步发明并完善的。现在他已经成为滑溜先生,别的名字不再提及,连想都不想。滑溜先生来到“另一层面”外缘,通过一颗低轨道气象卫星的眼睛飞快地一瞥:下面铺开的是北美大陆,在西部,明暗分界线弯弯曲曲,大平原地区大部分被阴云覆盖。这些都是信息。有些信息看上去无关紧要,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所有这些本来都可以在下意识层面自动完成,无须清醒意识参与,但滑溜先生向来对太空的事别具钟情。
休息片刻之后,滑溜先生检查间接通信线路,运转正常。还有加密方面(这是常规了),一切正常,看来没有被人破解。与其他大巫还有很多老实百姓一样,他信不过国颁标准加密程序,十五年来一直使用从学术界泄露出来的高级算法(国安局的偏执狂始终执意反对这种算法的外泄)。滑溜先生确信自己的保护措施做得很好,别人无法追踪,这才直奔巫师会。他循着标志前进,速度飞快。走这一趟难度相当大,因为标志设得非常隐蔽。圈子里的人不喜欢被不高明的低段位选手打扰。
具体来说,踏上这一段旅途的行者必须能够感应极其微弱的信号、暗示,在圈子成员的想象力生成的环境中将它们识别出来。窄窄的一行石块标示出正确的路线,穿过一潭灰绿色的沼地。空气寒冷而潮湿,高大奇异的植物上,水珠滴滴答答落进微光闪动的水潭,或是滴落在大朵大朵的百合花上。旅行者的潜意识明白那些石块的含义,同时通过一个个数据网络处理连续不断的网上日常事务,但要做出种种决策,以便最终抵达巫师会的入口,这个方面必须依靠技巧高超的旅行者的清醒意识。否则的话,死亡便会降临。网上的死亡是象征性的,指被甩回现实世界。往远了说,这与四十年前电脑上的探险游戏有些相似之处。如果要举近期的例子,那就是广为流行的读者参与小说,这两者颇为相近。不过还是存在两个巨大区别:这场游戏更为严肃,玩法也更为复杂,没有脑电图输入/输出设备无法完成。这种设备被大巫们和公共数据库称作脑关。
关于脑关的谣传与误解非常多。像《洛杉矶时报》和“cbs新闻”这种比较负责的数据库明确表示,无论脑关还是“另一层面”,都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神奇,至于那些富于魔幻气息的切口行话,不过是人们为了方便起见胡乱添加的。说得好听点,给它们平添一层传奇色彩,最不济的是堕落为混淆视听的愚民手段。问题是数据库的这些文章常常说不到点子上,既保守拘谨,又夸大其词。比如有人或许会以为,必须有极大的带宽才能使滑溜先生穿越的沼地栩栩如生。其实不是这样。如果对带宽真的有这么大需求,联邦特工不久便能查出大巫和变形金刚们的一切活动。一条典型的脑关链接只有约五万波特,带宽甚至赶不上单纯的视频传送通道。滑溜先生能感觉到沼地的湿气渗进皮靴,虽然天气很冷,他还是开始冒汗。实际上,这些感觉并不完全来自带宽。脑关电极传送的只是某种暗示,相当于舞台上的提词,滑溜先生的想象力与潜意识对这些暗示做出反应,形成与现实世界毫无二致的真实感受。这种从暗示到感受的转化过程相当于翻译,不能想怎么译解就怎么译解,任意而为的结果便是被甩回现实世界,永远别想找到巫师会的入口。而对于另一层面的旅行者来说,只要存在暗示,周围环境的细节便历历在目。这种事情并不新奇,古已有之。例如小说,哪怕是个蹩脚作者,只要读者善解人意,加上情节抓人,他也能只用几句描写便唤起读者心中的全幅想象场景。现在的区别是想象有了互动性,就像在真实世界里人们可以用自己的感官与周围环境互动一样。单凭想象便能调动事物,在人类数千年形成的语汇中,要描述这种现象,说到底还是魔法行话最为合适。
石块与石块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滑溜先生使出浑身解数,唯恐一个失足,掉进石块周围哗哗作响的水潭。幸好小径只有百米远,之后便离开水潭。现在他走在浅水汪的泥浆里,周遭是浓密的树林与灌木丛。闪闪发亮的大蛛网横张在小路前方和路旁的树丛间。
头顶上方的枝丫丛中,一只拳头大小的红斑蜘蛛忽地滑落到他眼前,动作像个溜溜球。“小心,小心。”蜘蛛湿漉漉的嘴巴里发出细细的声音,“小心,小心。”翻来覆去就是这个词儿,在滑溜先生脸畔来回晃悠。他仔细看看蜘蛛斑纹状的腹部。这个地方有许多种杀人蛛,必须以不同方式对付,旅行者才能活命。滑溜先生看了半晌,这才抬起手背,举到蜘蛛所处的高度,让它爬上来。这东西爬过他潮乎乎的外套,爬到他赤裸的颈部,在那里悄声说了句什么。
滑溜先生听完,不等蜘蛛重复便一把抓住它,朝身体左方扔去,同时奔下小路,朝路旁蛛网密布的灌木丛处飞奔。啪的一声,又湿又重的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他刚刚的立足之地。这时他已经跑远了,面前忽然拱起一道斜坡,他以最快速度冲到坡上去。
他在坡顶停步,山坡那边能望见一座阴沉沉的巨大城堡,离这里不到五百米,那就是巫师会的所在地。和刚才的沼地一样,城堡也被隐隐约约映照得半明半暗。光源只有部分天光,其余则道不清来历。通向城堡的小路比沼泽地里的宽多了,但滑溜先生还是和刚才一样谨慎:大巫们用不少怪物看守这个地方。这些东西预先设置了程序,有个要命的习惯,经常变更往来规定,旅行者只要违反便必死无疑。
先是下坡路,之后路面变得崎岖不平,弯弯曲曲再次上坡,通向城堡的各种石质、铁质入口。地面比刚才干燥,树木也稀疏了些。头顶传来阵阵拍翅声,滑溜先生知道不能向上看。离护城河只有三十米了,温度越来越高,热得让人受不了。能听见壕沟里的岩浆扑哧扑哧作响,不时还蹿起一股火苗,舔着残存的植物。壕沟里倏地冒出一颗漆黑的头颅,两眼灼灼放光。一秒钟后,头颅下面的身体也钻了出来,朝来人喷出一股红光闪闪的岩浆。滑溜先生稍稍抬起一只手,致命的喷流才到眼前,便忽地一跃在他脑袋上方一分为二,落在他身侧,一点儿也没伤着他。滑溜先生镇定自若,看着这头庞大的怪兽一步步走下古老的石阶,来到他面前。
阿兰——这头怪兽最喜欢这个名字——近视似的眯缝起眼睛打量来人,大脑袋轻轻左摇右晃。“啊,我想是滑溜先生大驾光临。”它终于开口道,咧开嘴笑起来,嘴里火光闪闪。它的鼻孔倒没有随着呼吸喷出火苗,只散发出一股股灼人的热气,像敞开的锅炉口。他在石棉t恤上来回搓着爪子,一副巴不得认错了人的神情。离开自己岩浆翻腾的壕沟,它觉得有点冷,黑漆漆的后背于是变成炽热的暗红色以保持体温。它这副模样看上去活像变温类的爬行动物。
“是我。给我最喜欢的朋友带来点小礼物。”滑溜先生扔出一颗沉甸甸的圆弹子。怪兽张嘴接住,享受那种入口即化的欢愉,高兴得眼睛都咧开了。双方盘桓了几分钟,对话、较量魔法。阿兰的主要工作就是确保来人是巫师会公认的成员,它会试试来人的手段(比如刚才招待滑溜先生的那场岩浆淋浴),还要拿城堡近期的活动盘问对方一番。当然,阿兰只是个类人模拟器,独立运行,那张火光灼灼的无牙笑脸背后没有真人实时操纵,滑溜先生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不过阿兰肯定是同类中最棒的,很可能编入了数千段情景对话程序,比现在市面上出售的所谓“伴聊”小程序高明得太多了。后者只要进行几个小时对话,其语言便会进入重复模式。它们不会智能学习,一遇到出乎常规的古怪对话便不知如何应付。阿兰为巫师会和这座城堡效力已经很久了,来得比滑溜先生还早。没有人公开声称自己是它的创造者(尽管大家都怀疑是威利·j巴斯塔德)。在今年之前它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埃莉斯琳娜把那件石棉t恤送给它,上面印着“阿兰·图灵”,于是便成了它的名字。
滑溜先生玩着阿兰的游戏,很放松,但也很小心。“死”在阿兰手里,这种体验可不好受。说不定还会抹掉一部分没有备份的资料,他可不愿意承受这种损失。不少申请加入巫师会的人都死在了阿兰手里,就在这道护城河前。这些死者很久以后才会在这个层面再次露面。
阿兰满意了,把爪子握成拳头,朝塔楼上的观察者一挥,青铜搭扣串联起来的陶瓷吊桥迅速放下。滑溜先生快步走过护城河,尽量不去理会下面翻波吐沫的熔浆。阿兰现在态度非常恭敬,直等到滑溜先生走进城堡院子里,这才一头跳进自己那个岩浆滚滚的游泳池,肚皮先撞上岩浆表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其他人大多已经先到了,只有埃莉斯琳娜不在场,明显得一眼就能看出来。罗宾汉穿了一身绿,看上去像那个演技夸张的演员埃罗尔·弗林。他正坐在大厅另一头,与一个美貌惊人的女性交头接耳。这里的人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变得美貌惊人。这个女人好像有点拿不准自己的发色,在金色和褐色之间摇摆不定。在壁炉旁,威利·j巴斯塔德、黏糊英国佬和唐·迈克正围着一堆地图说得热火朝天。壁炉另一边的屋角暗处放着一台老式遥控打印终端,显然没有动过。滑溜先生走过大厅,尽量不去理会那台电传打印机。
“哟,老滑来了。”唐·迈克从地图堆里抬起头,打着手势让他过来,“瞧这儿,看英国佬打算搞什么名堂。”
“嗯?”滑溜先生冲大家点点头,倾过身子研究最上面那张图。图的四边空白处看上去像年头很久的上等小牛皮纸,“地图”本身却是三维立体的,竖立起来,下端浸入纸面。这是一份典型的银行防卫及现金流向图。说它典型是针对圈子内部成员而言。大多数银行并没有这么聪明,用这么直观的方式显示其资产自动化防御系统。滑溜先生估计,在这个方面,大多数银行巴不得重新回到过去的好时光:大家都用信用卡,用bol语言编制程序。罗宾汉最喜欢这种事,但英国佬居然也会插一脚,这就怪了。他探询地抬起头:“什么玩意儿?”
“标准的‘挂羊头卖狗肉’,老滑。好好瞧瞧这儿,看出来没有?不是普普通通的防卫图。照我看这就是你们这些伙计所谓的黑手党把沿海各州的银行系统接管了。干得不赖,肯定用上了脑关,花了老子好长时间才琢磨出是这些家伙耍的花招。现在既然落进我的手里……看这儿,从正常账户里挪用资金、洗钱,瞧出手法没有?
“真聪明呀,可还是玩不过咱英国佬。”他手指一戳,图上顿时出现一条发光的红线,穿过迷宫似的画面,“这些家伙要是运气好,明年秋天或许能发现我这一招分流术,只不过到时候少了三十亿,而且休想弄清这笔钱上哪儿去了。”
其他人点头称是。这个层面里还有其他小圈子,远没有他们这个巫师会出名。本世纪几件最出名的大型恶作剧都出自巫师会的手笔。其他小圈子大多只能勉强算个社交俱乐部。还有一些是旧时的犯罪集团,之所以在这个层面栖身,其目的完全是功利性的,想找到发大财的新途径。大巫们通常不费什么心思便能将这些集团玩弄于股掌之间,黏糊英国佬更是个中高手。
“可是,黏糊呀,这些家伙的玩法可辣得很哪,比咱们的死对头棘手多了。”死对头指的是政府。“要是让他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非把你在现实世界里弄得死翘翘不可。”
“我虽说黏黏糊糊,却没疯疯癫癫。我可没那么大胃口,吞不下三十个亿,连三百万都装不下,硬撑下去肯定露馅。我的玩法跟那边的罗宾汉一样,钱分进欧美三百万个寻常账户,里头正好有一个是本人的。”
滑溜先生耳朵一竖:“你是说三百万个户头?每一个都平添一笔小数目?黏糊,我敢打赌,单凭这个,我就能发现你的真名实姓。”
英国佬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当然啰,实际做法比我说的要复杂那么一丁点儿。直说吧伙计们,你们当中从来没有谁盯得上我,你们可比黑手党的本事强多了。”
这是实话。这个层面上的每个人都花过不少时间,想找出其他人的真名实姓。这不是毫无意义的消遣,只要知道另一个人的真名实姓,这个人就算被攥在你手心,为你所用了。凭自己极不愉快的亲身经历,滑溜先生刚刚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一来,大巫们不断侦测彼此的真实身份,编写了大量程序,以自己发现的对方特征为条件,过滤政府掌握的个人信息数据库,希望发现相吻合之处。一眼看去,英国佬应该最容易被揭穿。他的怪癖极多,英国腔古怪过时,常常不经意间变成北美口音。在所有大巫中,只有他既不英俊又不奇幻。那张脸实在太平凡、太现实,滑溜先生怀疑说不定这就是他的真实相貌。他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搞了一项工程,搜索美国与欧共体的照片档案,想把那张脸揪出来。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英国佬肯定给自己搞了双重掩护,甚至三重掩护。
威利·j巴斯塔德却不怎么佩服,他笑道:“是不错,黏糊,我也承认风险可能非常小。可说到底,你得到的是什么?形象飙升外加一小笔钱。而我们,”他朝大家比画一下,“我们的本事远不止这个,值钱多了。只要咱们稍稍合作一把,就能成为现实世界中最有权有势的一群人。对吗,唐?”
唐·迈克点点头,怪脸挤出一丝傻笑。他这个人从上到下只有这张钢灰色的脸还算有个人样,有点弹性,做得出表情。身体的其余部分完全是按照标准的“普利西-梅赛德斯”牌全天候机器人的模子打制的。
滑溜先生反应过来了。“这么说你现在也跟邮件人一块儿干了,威利?”他朝那台电传打印机扫了一眼。
“嗯哼。”
“你还是不告诉咱们这里头是怎么回事?”
威利摇摇头:“除非你加入。只告诉你们一件事:唐是第一个跟邮件人合伙的,现在他已经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了。”
唐·迈克又点点头,脸上还挂着那个傻笑。
“嗯。”发财容易。从理论上来说,单单英国佬最近这一击,他便已经从黑手党手里夺了三十亿美元。麻烦的是如何发达到这个地步,却又不引起别人注意,不让别人察觉,还有不遭报复。连罗宾汉都没这种本事。但唐和威利显然认为邮件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而且不止于此。跟弗吉尼亚聊过一番后,现在他也相信了。滑溜先生转了个身,走近些打量那台电传打印机。打印机嗡嗡低吟,跟平常一样储备着大量备用纸。打印机卡着的纸的上端被整整齐齐撕掉了,能看见的只有邮件人的提示符——一个星号。大家只能凭借这种方式跟圈子里这位最神秘的成员联系:在打印机终端敲出一段话,一个小时或一个星期之后,这台机器会嘎嘎作响,打印出长达几千字的回复。一开始大家并不喜欢这种办法,点子倒不错,但延迟让人受不了,这样对话太乏味了。他还记得从前邮件人打出数米长的信息,松松垮垮散落在石头地板上,大多数根本没人读过。可是现在,邮件人发的每一个字都被他的门徒当作金玉良言,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他们还要谨慎地撕掉每一条输出信息,不给别人留下任何线索。
“埃莉!”他望着向下直通院子的宽大石阶,红女巫埃莉斯琳娜来了。她步下石阶,服装发着微光,一时春光乍现,一时又遮蔽得严严实实。她身材极佳,对服装也有绝高品位。这些还不是她最迷人的地方。虽说她十分健谈,让与她交谈的人如沐春风,埃莉斯琳娜实际上却是那种知道得多、说得少的女人。她有些未经大事声张的活动可以与罗宾汉媲美。滑溜先生认识她已经一年多了,觉得她是这个层面最有意思的人物。她使他恨不得没有这一切神神秘秘,大家可以公开互换真名实姓、电话号码。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埃莉斯琳娜对罗宾汉点了点头,穿过大厅,朝对她打招呼的唐·迈克走去。唐·迈克道:“我们刚刚正劝黏糊和老滑来着。他们大可以有财有势,却把时间浪费在瞎胡闹上。”
威利好像对她加入谈话有点恼火,埃莉斯琳娜飞快地盯了他一眼:“‘我们’指的是你、威利和邮件人吧?”
威利点点头:“上周我入伙了,埃莉。”好像在说,看你有什么本事拦住我。
“你说得有道理,唐。咱们大家开始时都是业余水平,只想做点什么事,让这个系统官僚老爷们待着不舒服。可咱们现在已经是专家了,对系统的了解可能比世上其他任何人都深入。这种知识应该转化成权力。”那两个人过去也一直这么说,但同样的话她说出来却更有说服力。要不是跟联邦特工有过那一番接触,他说不定也入伙了。他早就知道,只要有一天自己把巫师会的活动延伸到现实世界,试图在现实世界里捞取好处,那么从那一天起,这场游戏便不再有趣,不再是让生活多姿多彩的小乐趣,而会变成耗时耗精力的另一项工作。可就算知道这些,他估计自己到头来还是顶不住诱惑。
埃莉斯琳娜的目光扫过滑溜先生,落到英国佬身上。英国佬本来挺随和,可现在大家都不在意他搞的小项目,他有点恼火。“我不干,谢了。”回答简洁,他说完便收拾起地图来。
她那一双形状有点像东方人的绿色眸子注视着滑溜先生:“你怎么说,老滑?跟邮件人合伙吗?”
他踌躇着。或许真该入伙。 看来邮件人的同伙至少会参与他的部分活动,说不定几个小时之内,他就能了解足够内情,打发掉弗吉尼亚,让联邦特工别来烦他。外加彻底毁掉他的朋友们。这个买卖真他妈的糟糕!老天在上,这些人干吗非得搅进这些事里去呢?只要他们真想接管政权、只要他们的活动越出破坏式的恶作剧一步,难道他们不明白政府会怎么对付他们吗? “还……还没这个打算。”他终于开口了,“但我承认我非常心动。”
她笑了,玉齿乍现,脸上平添光彩。“我跟你一样。要不再好好谈谈,就咱俩?”她伸出纤手拉着他的手肘,“各位,我们暂时告退。说不定等我们回来,你们就新添了两支同盟军。”滑溜先生觉得自己被轻轻推向通往埃莉斯琳娜私人隐身处的那道暗沉沉散发着霉味的楼梯。
她点燃手里的火炬,火焰腾腾升起,一点烟也没有。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照亮两人前方数米远的路。楼梯很陡,略呈螺旋形。他有种感觉,这楼梯每下数百级便转一整圈,一定直旋进城堡下方的岩石深处。这地方宛如活物,霉味和腐臭味越来越重,头顶上有水滴不住地滴下,声音越来越响,在磨损的梯级上积成的水洼也越来越深。头顶的石壁随着他们的脚步实时成形,每前进一步,石壁的形状便随之改变。埃莉斯琳娜把属于她的那部分城堡警戒得极其严密,森严程度不逊于城堡本身针对外部世界所设置的各种防御措施。滑溜先生毫不怀疑,只要她愿意,完全能将他永远囚禁在这里,让他跟蜥蜴与岩石精灵做伴。当然,他可以“逃亡”,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除非她大发慈悲,或是他识破她的魔法,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度光临城堡的其余部分。以前跟她合作时,滑溜先生也拜访过她的地穴,但从来没有下到这么深的地方。
他眼看走在前头的苗条身影一步步向下、向下、向下。整个巫师会里,也许除了罗宾汉,当然还有邮件人,就数她的本事最为高强。他猜想埃莉斯琳娜说不定是这个圈子的创始人之一。如果能想办法劝说她相信邮件人的危险性(在不透露消息来源的前提下)就好了。要是她能出手合作,揭穿邮件人的真名实姓,那该多好!
埃莉斯琳娜停住脚步,滑溜先生幸福地一头撞在她身上。从她肩头能望见她面前有一扇门,这里就是走道的尽头。埃莉斯琳娜用身体挡住滑溜先生的视线,比画了一下,悄声吐出一句开锁的暗语。大门中分,无声无息又极其精准地左右移动。他瞥见门内黑影里有几点红光。
“留神脚下。”她说完一跃,跳过高门槛前一个黑乎乎的水坑。
门在两人身后闭合。埃莉斯琳娜将手中火炬化为一束白光,好像老式白炽灯泡。屋里摆放着宽大舒适的皮椅,黑砖墁地,四壁是黑曜石。黑色砖石上蚀着红色花纹,微微发光。房间里的空气与楼梯里的截然不同,清新洁净,觉不出一丝流动。
她朝背灯处的一把椅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一张大书案的桌沿上。灯光反射在她眸子里,令人捉摸不透。埃莉斯琳娜的脸庞很瘦,小骨骼,几乎像亚洲人,除了那一对尖尖的耳朵。不过她的皮肤是深色的,并且头发颜色带点红,像北美洲有些黑人的发色。她的脸上稍带点笑意,滑溜先生不禁再度巴望自己能找个什么办法,说服她鼎力相助。
“老滑,我很害怕。”她开口了,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害怕?! 他有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邮件人?”他满怀期望地问。
她点点头:“我一生中,这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远远不是对手。我需要别人帮助。罗宾汉也许最有本事,可他太自恋了。除了他自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兴趣。剩下的就只有你和英国佬了。我觉得你有些非常特别的地方,咱俩联手干过的几件事我还记得。”想起往事,她禁不住露出微笑,“事情虽说不大,但不知怎的,我对你有种感觉,我觉得你能分清在这儿哪些事真正要紧,哪些事只不过是傻乎乎的瞎胡闹。如果真遇上要紧事,我想你会坚持做下去,即使因此而沾上点……鲜血。”
这些话从埃莉这样的人嘴里吐出来大不一样,效果非常奇特,既让人害怕,又使人受宠若惊。滑溜先生讷讷半晌,道:“威利·j巴斯塔德怎么样?我觉得你对他好像有点……特别的影响力。”
“你猜到了?”
“只是怀疑。”
“猜得没错,他被我降服了。已经六个月了。可怜的威利原来是皮奥里亚市的一个保险推销员。跟好多大巫一样,他在现实生活里只不过是个漫画中的小人物,胆小怕事,总幻想干一番英雄业绩,或做个江洋大盗什么的。只有在今天这个时代,他这类人才有可能美梦成真……简单说吧,他没有我的背景,也没有我那么多时间,技术水平也不如我,结果被我发现了真名实姓。我只喜欢追逐狩猎,不喜欢敲诈勒索,所以也没怎么讹诈他。真后悔当时没有狠狠地敲他一笔,这小子,自从跟上了邮件人,掉过头朝我狂起来了。威利不知怎的,觉得他们的计划能保护他,就算我把他的真名实姓告诉警察也没关系。”
“这么说来,邮件人当真有个计划,要把现实世界的政权夺过来?”
她笑了:“威利觉得是。告诉你,可怜的威利以为真名实姓只能用来勒索人,根本不知道别的用途。他的数据链接上来往的一切我一清二楚,邮件人告诉他什么我都知道。”
“他们有什么打算?”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急切。也许这条信息就足够打发弗吉尼亚和她的手下了。
埃莉斯琳娜仿佛定格了一两秒钟。他明白了,对方一定与他一样,使用低轨道通信卫星网络处理信息。她的任务刚刚被一颗卫星转交给另一颗距离较近的卫星,于是出现了停顿。通常这种情况很容易掩饰过去,她一定是太紧张了。
她终于开口了,但说出的话不能算一句回答:“你知道威利为什么相信邮件人能兑现他的诺言?说服他的是唐·迈克,还有委内瑞拉的政变。看来在威利入伙之前,唐已经和邮件人策划好几个月了。委内瑞拉是邮件人第一次真正动手,证明只要控制数据与信息系统,就能永久地掌握一个国家的政权。他们说委内瑞拉这个国家的条件好极了:数据信息处理的基础设施极其庞大,都是那个国家在经济繁荣时期购买的,所以现在有点落后了。”
“但那是一场国内政变啊,现在的领导集团应该是——”
“表面现象罢了。这当儿,唐在那个地方应该是真正的领袖人物了。他这辈子头一次在现实世界中享受到我们在‘另一层面’所拥有的地位。国家都是你的,你再也不是个小虾米了,还担心什么真名实姓!不用再捡面包渣,放开肚子大嚼吧。”
“你刚才说唐‘应该’在那个地方?”
“老滑,你没注意到唐最近有点不对劲儿吗?”
滑溜先生寻思起来。唐·迈克是那种极端的变形金刚——除开邮件人之外。他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天才,一直极力维护自己半人半机器的形象。他的角色经常出现在另一层面,但至少在半数时间里这个角色都只是个模拟器,就像城堡外头岩浆里的阿兰一样。他那个模拟器相当不错,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编出一个可以通过图灵测验的程序,即长时间地糊弄住一个真正的人。滑溜先生想起仿佛贴在唐脸上的傻笑,还有他为邮件人大唱赞歌时的单调语气:“你是说唐背后的真人不在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
“老滑,我觉得真正的唐已经死了。我是说真正的死亡。”
“也许他觉得现实世界比这里好玩得多呢?你不是才说他吞了那么大一个国家吗?”
“我说呀,他说不定什么东西都没吞下去。说邮件人与那些政变有关,只是存在这种可能。也许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他们事先告诉威利的和事后发生的正好碰对了。我在委内瑞拉的数据库里花了不少时间,如果真有外来者操纵政变、控制新政府,我一定会知道。
“我觉得邮件人打算一个一个干掉我们,从最弱的开始,先引我们上钩,诱出真名实姓,再动手。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干掉了一个唐·迈克。自从那场政变开始,我就一直监视唐,有时直接监视,有时用程序间接监视。在过去的两千个小时里,那具躯壳后面根本没有真人,连一次都没有!下一个是威利。可怜虫,人家连以后把他的王国建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说明邮件人并不真正具备他宣称拥有的力量。可威利还是上了钩,只要邮件人吩咐,他什么都肯干,叫他对付我们都行。
“老滑,咱们一定得揭穿这家伙的身份,这个邮件人。动作稍慢一步他就会先毁了咱们。”
她比弗吉尼亚和联邦特工更加紧张不安。而且,她是对的。生平头一次,滑溜先生觉得自己更害怕邮件人,而不是政府特工。他两手一抬:“我被你说服了。但咱们从哪里着手?你对付威利大占优势,邮件人还不知道你识破了他的身份,是不是?”
她摇摇头:“威利是个孬种,不敢告诉他。这家伙还不知道我有了他的真名实姓会怎么收拾他。我已经收集了很多资料,这些信息资料和分析推测我想和你共享。咱们两个人合计一下,或许能发现什么新东西。”
“这个,我先说说我的想法。邮件人那种奇特的通信方法,我是说交流时间的滞后,显然是个掩人耳目的花招。我知道他一直在监听巫师会议事厅里的谈话,而且手下还有一帮可以实时行动的精灵,就是自动化模拟器。”滑溜先生想起邮件人——或者说他的电传打印机——抵达城堡那天的情景。一个做成美国汽运公司送货卡车形象的模拟器驶近护城河,差点把阿兰吓坏了。司机和卸货人也是模拟器,做得相当不错。他们正确回答了阿兰的盘问,将装货的板条箱拖进议事厅。一直等到大巫们签下收货单,保证为那台机器“在墙上设一个插座”,他们才离开。这个对手显然知道如何勾起猎物的好奇心。无论是谁控制那台打印机,他的行为举止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怪诞之处。也许就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好像侦探小说里的谋杀犯,乔装改扮混在猎物里。罗宾汉?
“这个我也知道。实际上,他很多事情都大可以比我做得快。他手里肯定有些功率非常强大的处理器。不过你说得也不完全对:躲在打印机背后暗中操纵的那个活生生的人,他行动起来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周转时间。他的很多高速反应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
滑溜先生刚想反对,蓦地意识到她可能说得对。“老天,这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添那么多麻烦?”
埃莉斯琳娜有些得意地笑了:“我相信,只要我们弄清楚这一点,就能盯死这个人。如果单纯是个障眼法,造成的不便太大,不合算。这一点我也同意。我觉得他最初或许真的有某种时间滞后方面的不利条件,于是……”
“于是他有意夸大这个困难?”但即使邮件人住在澳大利亚,使用低轨道卫星造成的滞后时间也非常短,跟欧洲人或日本人没什么区别。地球上根本没有什么地方会……但是地球之外有地方! 大型同步空间站会造成长达120毫秒的时间延迟,那里有大约两百个人。更高处的l5还住着至少四百人。有些人几乎可以算定居在近地太空。这个想法有点荒诞,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我不认为他有意夸大,老滑。我想,这个邮件人——我是指他本人,不是他的处理器和模拟器——居住的地方,信号传输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地球。也许他的位置在小行星带。”
埃莉斯琳娜突然笑起来,滑溜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下巴肯定已经掉到了胸脯上。除了那一次联合火星调查,没有人类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没有人类。 滑溜先生觉得自己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仿佛变成了科幻小说。这真是太荒唐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是好半天才说服自己。也许是他太显眼,所以不得不加上点时间延迟,让我们摸不清他的位置。不过我的分析还是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这几个星期我切进政府有关小行星探测的绝密报告,东闻西嗅。告诉你,里头真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好,就算你可以自圆其说,但请你放明白点,你说的可是星际入侵!先说咱们这边:就算太空总署有这笔经费,造出最小号的星际飞船也得花好几十年时间,还有,飞行时间也得好几十年。就凭这种后勤设施还想入侵谁?笑话!再说,外星人要是真有了拿得出手的星际推进器,为什么还要费心思装神弄鬼,藏头露尾的?干脆直接入住,把咱们人类一扫把扫一边儿去。”
“哈,关键就在这儿,老滑。我想象的星际入侵不需要什么‘星际推进器’,只要有个跟咱们技术水平相当的种族,这条策略就行得通。你听我说:通常一提起星际大战,马上联想起让人眼花缭乱的技术装备、巨额资金,还得有几十年的先期准备时间。但对一个技术发达的帝国主义种族来说,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一声不吭地潜伏起来,侦察宇宙中是否存在比自己年轻的文明体系。一旦发现,它们只需派出一艘飞船,计算好飞船的抵达时间,让它进入猎物所处的星系时,正赶上对方计算机时代的全盛时期。我们巫师会的人知道现在这个电脑网络体系有多脆弱,要不是担心暴露身份,有些大巫早就把政权接过来了。你想想,如果有个种族比人类的经验更加丰富,已经有了数千年的数据处理历史,咱们现在这种不堪一击的现状对它们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它们那一小批飞船船员尽可能地接近人类军事侦察设施监控范围的外围,逐渐渗透进猎物的系统,消灭该系统中较为突出的个体,也就是咱们这类人,接下来再对付政府机构和军队。十到二十年内,咱们地球可就变成了一块采邑,恭候主宰种族大驾光临。”
她不说话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这种荒诞推论的确符合逻辑。“那,我们该怎么办?”
“可不就是这个问题吗?”她意志消沉地摇摇头,走过房间,坐到他身旁。心中积郁既已出口,她的激情仿佛也随之而去。自从他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埃莉斯琳娜垂头丧气。“我们可以放弃这个层面,老老实实待在现实世界。邮件人还是有办法追踪到我们,但到那个时候,他对我们也失去了兴趣,跟对其他人一样了。走运的话,在他接管一切之前,我们还是能活上很多年。”她腰背一挺,“我跟你说:如果咱俩还想继续当大巫,就要迅速阻止他——最迟不超过几天。等他弄倒威利,说不定会抛掉伪装,来点更直接的手段。
“要是我对他的分析没错,咱们就应该把赌注押在揭穿他的通信手段上,这是他的致命要害——从那么老远的地方发信号,他不可能躲在人堆里不暴露。咱们肯定得冒些风险,以前从没冒过的大风险。我觉得如果咱俩联手,各自被识别出来的危险都会大为降低。”
他点点头。一般情况下,谨慎的大巫只使用有限带宽,只够应付线性处理,提供个人感知信息。如果攫取数千g的通信空间,在出租的处理器上占据更大份额,一方面,处理、搜索文件的能力当然会大幅度飙升,能把女警弗吉尼亚这号人吓得一愣一愣的。当然另一方面也会使自己更容易被识别出来。但如果两个人联手,能玩出的花样更多,政府与邮件人短时间内肯定摸不着头脑,两人可以安安全全地放手大干。“坦白说吧,你的话中外星人那部分我不买账,但其他的说得有理,我被说服了。就是你那句话,咱们肯定得冒些大风险。”
“太好了!”她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脸搂向自己。她很会接吻(这一手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在网络空间,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一回事,可接吻这种互动性极强的行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必须精于发出大量感官暗示,还要对另一方的暗示、提词做出适当反应)。双方都是互动高手,滑溜先生正抖擞精神,准备向对方显显自己的本领时,埃莉斯琳娜突然中断了这个过程。“最好现在就开始。其他人以为我们留在下面,几个小时之内如果出什么事,邮件人不大可能怀疑到咱们。”她伸臂将那个光球擎在手里,刺眼的白炽光骤然从指缝间泻出,紧接着便是一片漆黑。他觉得周身有微弱的气息流动,这是她的两只手,启动了另一个魔法,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亮光又回来了,再次化为一支火炬。还有一扇门——另一扇门,在另一堵墙上徐徐敞开。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巷道。从火炬照亮的地方来看,这条巷道笔直向前,缓缓上升。巫师会的成员们绝不会相信还存在这样一条通道。这座城堡基本上只存在于思维之中,大巫们接受了程序做出的感官提示,城堡于是外化“成形”,大巫们也可以在里面四处游荡,和在真正的城堡中没有两样。护城河与石墙也是这座存在于意识中的城堡的一部分,运行程序的各种处理器提供线索、提示,除此之外,各部分建筑根本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存在。有了建筑、摆设等东西,这一层面的居民便不至于产生背离现实世界的“非真实感”。埃莉斯琳娜和滑溜先生要逃离那个地穴,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如果这样做,他们便会留下一系列残余链接,圈子里每个成员都能一眼发现两人离开了,甚至阿兰和精灵们都有这个本事。有了这条巷道,两人就能正常离开。这条秘密巷道的存在,只能说明埃莉斯琳娜手段高超,根本无须他插手相助,要不然,她就必定是这座城堡的创始人之一,那已经是四年多之前的事了(用英国佬的话来说,早已迷失在时间的迷雾之中)。
他们现在是两只野狗。说小不小,不会被人随便欺负;说大也不大,很容易被当成业余用户——脑关价格下跌,加上一般人技巧日渐提高,于是现在另一层面上的业余用户越来越多。滑溜先生尾随着埃莉斯琳娜,穿行在一条条狭窄小径上,在代表商业和政府数据空间的沼地深处越走越远。他不时发现路旁潜伏着精灵和模拟器,朝他们射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些东西很多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编程小组设计出来捉弄来到这个层面的访客,或是为他们逗乐开心的小玩意儿。不过也有许多有特定用途:看守储藏的信息,窥探他人隐秘,或是保卫其他小圈子的地盘。巫师会成员也许是这个层面里技巧最高明的人,但层面中远不止他们,来往人群数不胜数。
灌木丛越来越高,枝条垂在小径上方,把水滴洒在两人脊背上。这里的水很清澈,小道两旁一汪一汪小水塘。水塘发光,光线来自水本身,像珍珠发出的淡淡的光,向上照亮水畔的树干。林间青苔与枝叶上不时坠下水珠,滴进水洼,水面的光便忽闪一下。这种亮光代表由政府或大企业掌握的巨型数据库。它们并不专指设在某一特定地理位置的数据库——从火奴鲁鲁到牛津的大批数据库都将它们的链接指向横跨大洋东西两岸主干网上的集中点。这样一来便可分散不同时区用户的使用时间,减轻网络负担。
“往前再走一点。”埃莉斯琳娜扭头道。她发出的是与外形相符的狗吠。网上人们所用的语言往往经过加密,发出的声音也与用户选择的动物形态相吻合。
几分钟后,他们钻进树丛,避开道上两个顶盔贯甲呼啸而来的黑客。这两位一前一后,骑着两辆大得无以复加的八缸大马力摩托,喷火冒烟,轰隆隆驶来。后面那位扛着一把老式无后坐力来复枪,枪身镀铬,饰着万字徽记。两个骑士黑色面甲下暗红色的火光闪烁。两只狗一副与目前身份相符的模样,胆怯地望着摩托冲过。滑溜先生心中暗忖,眼前这两位纯属业余分子,贴了个威猛形象,远远高于自己在现实世界里的地位。内行一望便知,摩托车轮没有紧贴地面,时不时地浮起来,留下的车辙印也和轮胎上的花纹不大一致。在这个层面里,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扮成一副英雄模样,或者打扮成吓死人的怪兽。但遇上行家多半会被打回原形,说不定连上网的路子都被人家断了。没本事的话,最好还是本分一点,不起眼一点,别在人前横冲直撞。
(现代社会的数据空间之所以发展成现在这个“魔法世界”,仅仅是因为有高清晰度脑电图扫描仪用作输入/输出设备?就这么简单?滑溜先生常常觉得这种发展方向有些离奇。英国佬和埃莉斯琳娜则反驳说,精灵、轮回、法术和城堡等观念存在于这个空间再正常不过了。要说不正常,20世纪原子时代的那些老观念,像数据结构呀、程序呀、文档呀、通信协议呀,那些才真的有悖常理。他们认为,用魔法的概念代表这个崭新环境中的诸般事物,这种语言体系更符合人类思维习惯,便于人类使用这个网络空间。他们说得也有道理。还有,各国政府的网上技术之所以赶不上大多数大巫,其实原因很简单:政府放不下架子,不愿意疯疯傻傻地玩网上那套玄幻把戏。滑溜先生低头看看身旁水洼里自己的倒影:一张狗脸,耷拉着舌头。他朝倒影挤了挤眼,心里明白,不管自己的朋友们把这个问题抬到多么高的理论高度,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解释,与人们之所以在“电脑纪元的破晓时分”玩“登月者”和其他冒险游戏的原因相同:好玩,在一个可以随着想象无限延伸的世界里生活,实在太好玩了。)
摩托车手驶出视线,埃莉斯琳娜穿过小道,来到水塘边,透过塘边的百合花丛仔细打量那一潭深不可测的碧水。“好了,咱们做点交叉查询。你查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我查哈佛广谱巡航项目。从十个天文距离以外的探测器开始,查它们发回的资料。我有种感觉,邮件人要伪装他的信号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对航天总署某艘飞船的资料做手脚。”
滑溜先生点点头。不管从哪里入手,首先得排除她那套外星人入侵理论。
“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进去,之后咱们就开始查询相关数据。嗯……出什么事的话,我们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碰头。”她拿出一份口令表。她说的是紧急情况处置手段,如果他们三四个小时还不能返回城堡,其他人肯定能猜出还存在一条不为人知的秘道。
埃莉斯琳娜绷紧身体,一个箭步跃进水中。水面溅起一片小水花,水波荡漾,百合花的倒影也晃个不停。滑溜先生望望水面,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再看见她的踪影。他在水边四处乱走,想找出哪一处亮光代表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
高大的百合花丛中哗啦一响,他认出那个地方代表国安局与东西岸主干网的链接点。好大一只牛蛙从水里蹦了出来,转了个身冲着他:“哈,逮住你了。你这个浑蛋!”
是弗吉尼亚。虽然身体变了,但声音还是一样。滑溜先生急急地“嘘”了一声,慌忙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别人偷听。什么都没发现,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他将自己最好的保密魔咒施放在她周围,匍匐爬近百合花。狗与牛蛙蹲坐着,怒目相向,活像拉·封丹寓言中的狗与蛙。他真想一跃而起,一口咬掉对方那颗肥肥的小脑袋。可惜那种胜利只能逞一时之快。“你怎么找到我的?”滑溜先生咆哮道。连联邦特工这种蹩脚货都能识破他的伪装,邮件人就更不用提了。
“你忘了,”牛蛙呱呱呱回答道,带着一股自鸣得意的劲头,“我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监控你家里的处理器易如反掌,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我们的手掌心。”
滑溜先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哀鸣。被攥在一只牛蛙的手掌心!连威利都没低级到这个地步。 “好好,算你找到我了。想干什么?”
“想让你明白我们要结果,还要你的进展报告。”
他低下狗头,眼睛平视弗吉尼亚的牛蛙眼睛:“行啊行啊,我就给你份进展报告,可惜你是不会喜欢的。”他一五一十地把埃莉斯琳娜的想法告诉她,即,邮件人是个外星入侵分子。
“屁话。”牛蛙听完后道,“纯粹臆想。你得拿出点比这个强的东西才行啊,波——呃,先生。”
他不由得打个寒噤,她险些说出他的真名实姓!这是威胁吗?或许她就有这样的蠢头蠢脑,跟她那副蠢模样相配?他又问道:“那,还有委内瑞拉的事,又怎么说?”埃莉说委内瑞拉政变是邮件人的杰作,他把埃莉提供的证据告诉弗吉尼亚。
这回牛蛙没吭声。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好像大受震动。他知道弗吉尼亚准是正在那头跟什么人商量呢。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牛蛙的眼睛才又活了过来,态度也和气多了。“这件事我们会着手调查。你说的情况有可能,只是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嗯,如果真是这样,我们面对的就是本世纪最大的威胁。”
而且你也明白过来了,说不定我是唯一能救你们逃过这一劫的人。滑溜先生松了口气。 只要他们认识到这一点,至少短时间内,他们就算被攥在他的手掌心里了,跟他被他们攥在手掌心里一样。跟着他又想起埃莉斯琳娜的计划:短时间内最大限度攫取能量,以毁掉邮件人。现在联邦特工跟他们成了一伙,能做的事情远远超出埃莉的想象。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弗吉尼亚。
牛蛙呱呱呱地叫起来:“你……你想……要我们,给你调度联邦数据系统的全权?给你一张空白授权书,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干脆这样,起步阶段,先随便弄个总统兼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干干?”
“喂,我可没这么说。我也知道这种要求很过分,可现在的局势就有这么过分。再说,你知道我的真名实姓,我还能耍什么花样?”
牛蛙又翻白眼儿了,这一次只过了几分钟。“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谈。在采取任何措施之前,我们先得好好核查核查你那套理论。在接到我们的通知之前,你哪儿都别去。”
“等等!”要是埃莉回来,他却没露面,那该如何是好?如果他三四个小时之内不回城堡,别人肯定会发现那条暗道。
牛蛙不为所动:“我说了,先生,你哪儿都别去。我们命令你立刻返回现实世界。老老实实待着,等我们通知。懂了吗?”
狗朝地上一趴:“懂了。”
“那就好。”牛蛙吃力地爬上枝条下垂的百合花,扑通一声,笨手笨脚地跳进水里。滑溜先生也跟着跃下。
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好像从一场无知无觉的白日梦中醒来。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
罗杰·波拉克站起来,舒展肢体,松松发紧的筋骨。这一趟去了将近四个小时,以前他从来没有去过这么久。通常两三个小时后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了。他不想借助药物手段,所以在另一层面消磨的时光有个限度。
廊屋观景窗外,银河星光照耀下,松林恰似一幅剪影。他扭开一扇窗,谛听树梢上夜鸟的啁啾。已经春末了。他喜欢想象自己望见的是极北处北极星淡淡的星光,其实更可能是新奥尔良城市灯火的反光。波拉克倚在窗前,仰望夜空。苍穹深处,火星与木星相偎相依。真难以想象,对他个人生命的威胁竟会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
波拉克备份上一趟旅行期间使用过的符咒,关掉系统,跌跌撞撞地爬上床去。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是罗杰·波拉克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会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他?和上一次一样,驾驶着黑色林肯,一帮打手前呼后拥?他没去接头,埃莉斯琳娜怎么办?她不会出事吧?
想查都无从查起。他在窄小的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构思小说没有灵感时他常这么做。对了,有一个办法。 他如梦初醒地瞪着那台老式数据机。弗吉尼亚叫他离开另一层面,在现实世界里老实待着。他们总不至于连这么一台全世界数以百万上班族都用的简单数据机都不准他碰了吧。
他在数据机前坐下,掸掉掌垫和屏幕上的灰尘,笨拙地键入好长时间没用过的登录识别符,看着屏幕上滚过一行行新闻。几次查询之后,他知道二十四小时内世上没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灾难,印度尼西亚的叛乱好像也暂时平息下去了(看来威利·j巴斯塔德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称王称霸),也没有数据大盗一败涂地的报道。
波拉克不屑地哼哼着。通过数据机了解世界真是个单调冗长的无聊过程,就算加上声音也一样。这个滋味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尝过了。在另一层面里,这一类新闻他几秒钟内就能到手,跟普通人望望窗外看有没有下雨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他把二十四小时内的环球bbs下载到自己家的数据机里,开始本地检索。bbs的好处是既能检索信息,又不留下踪迹。随便哪个人都可以留一段信息,按主题、收件人和发件人分类。如果用户拷贝下整个bbs,在自己的机器上做本地检索,外人绝不会查出他感兴趣的是哪方面信息。想在bbs上留下无法查出来源的信息也很容易。
和平常一样,有十多条发给滑溜先生的信息,大多发自崇拜者。巫师会的知名度比其他网络破坏分子组成的小圈子要高得多。还有几条信息是发给滑溜先生的同名者。世界人口那么多,这类事难免。
其中一条信息发自邮件人,发件人署名域里这么写着。波拉克将这条信息调上屏幕。全文黑体,没有语音。直接出自邮件人手笔的全是这样。看上去好像最老式的i/o系统的输出文字:
你本当富可敌国。你本当权倾一时。但你却密谋对抗我。我知道那条暗道。我知道狗钻狗洞。你和那位红女巫死定了。只要你们胆敢溜回这个层面,你们的下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差一步,我就会知道你的真名实姓。
等着看新闻里我的消息吧,笨蛋。
虚张声势。 罗杰心想,他要是真有那种力量,就不会发这种威胁了。 可他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邮件人不应该知道他们扮成狗的事。难道他切进了滑溜先生与联邦特工的通信流?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真能发现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还有埃莉,她会有什么危险?他没有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和她碰头,她会怎么办?
他迅速检索,没有来自埃莉斯琳娜的消息。她或者正在另一层面找他,或者跟他一样,被困住了,动弹不得。
左思右想间,电话铃响了。他发话道:“接受来电,不要发送图像。”数据机清屏,成了单调的灰色——发电方也没有发送图像。
“还留在家里?很好。”是弗吉尼亚。她的声音和平常的不大一样,挺客气的,还有点紧张。也许只是加密变频电话的效果。但愿她别太相信这种加密手段。他从没费心思在自己电话上做手脚。电话嘛,有个普通保险系数就行(他见过威利·j巴斯塔德和罗宾汉的一幅图纸,他俩的发明可以实时破解数以千计的商业电话信息,还可以监听关键词,一旦发现监听者可能感兴趣的词句便立刻显示。这项技术那两个人用起来不大方便,太耗处理器了。但邮件人的手段更多,很可能不像他们那样受限制)。
弗吉尼亚道:“我们不提名字,行了吧?你通报的情况我们查过了,嗯,看样子你是对的。说到他的来历,我们觉得你的理论不大说得通。不过你说的那个国际局势已经得到证实。”这么说,委内瑞拉政变的确是外来者夺权。“还有,我们认为他已经渗透进我们中间,比原来所想象的深得多。我原来跟你提过他想切入我们,但没成功。现在看来,所谓的不成功,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波拉克听出来了,她的声音里饱含惧意。显然联邦特工们总算明白了,他们面临的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大灾难,无法抵御,只能坐以待毙。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波拉克这种靠不住的人。
“一句话,你提出的那项建议,我们同意了。我们将向你们两人提供你所要求的东西。请你马上赶到另一……个地点,越快越好。我们到那里再详谈。”
“我马上动身。到那里后我先跟我的朋友联系,再和你碰面。”不待对方回话他便切断通信。波拉克向后一靠,本想品味一番胜利的滋味,回味回味警察近乎哀求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他做不到。他知道那个女警察手里的案子有多棘手:能让她匍匐哀告的东西必定可怕至极,他可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种东西正面对决。
第一站先到三号大众传输卫星。从物理意义上来说,重达两千吨的三号卫星在印度洋上方的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这个星球上所有非交互式通信大多由大众卫星系统处理。所谓非交互式,其实涵盖了大多数人视为交互式的许多通信手段,如人/人通信、简单的人/机对话等。这个系统传输信号有240到900毫秒的数据延迟,所以它的带宽与处理器空间租金比较低廉。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是,三号卫星成了绝佳的碰头点,很偏僻,不引人注目。在另一层面中,它的外形表现为一道五米宽的岩石平台,突出在一面峭壁上,接近山顶。山脚是片片森林与沼泽地,按高度分别代表较低轨道上的卫星和地面通信网。远处还有两座与之类似的山峰,背后映衬着青苍色的天空。
山风不大,但寒气袭人。滑溜先生探头下望,目光扫过林木线,越过常绿林。透过笼罩山脚的怪异迷雾,他觉得自己好像能望见巫师会的城堡。
也许该到城堡去,要不下到沼地。埃莉斯琳娜连个影子都没有,四下里见到的只有化身为蝙蝠和小狮鹫的精灵。这些东西在他周围飞来飞去,时不时呼的一声,朝山巅处振翅翱翔。
此时的滑溜先生把自己打扮成个带翼飞人。这个形象颇为夸张,带点业余味儿。他希望这个形象能瞒过对手的眼睛和耳朵。他笨手笨脚地鼓动双翼,飞过岩石平台,朝一个小山洞飞去,指望在那里好歹能避避寒气。风把细小的雪片刮进洞口,在入口处积了一小堆雪。山洞里还有些小昆虫,一看就知道是业余水平的转发器。
他转身准备离开,看来只好一个人单干了。刚踏过那堆积雪,一阵风起,雪花片片飞舞,细小的结晶体打在他的脸上、手上、鼻子上。不好,中计了! 他向后一跳,极速逃离咒已到唇边,同时心里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提前设置好这个符咒。这里的时间滞后实在太长,人家既然早已在三号卫星设下陷阱,反应速度肯定比他的咒语来得快。雪花卷成一道飞旋的立柱,每一片结晶体都吟唱着什么,参差不齐汇成一个调子:“别——动——手——”
内部设置的识别模式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埃莉斯琳娜。三百毫秒过去,那股风呼的一声,将地上剩下的雪花一把卷起,转成一根更坚固、更高的立柱。滑溜先生明白了,这个设置更像一个警报器,一旦识别出他的身份便会把埃莉斯琳娜带来。她来得很快,一定早就到了这个层面,在别的地方忙着什么。
“你上哪儿去——去——了?!”雪妖的语气既生气,又担心。
滑溜先生识别出她施放的符咒,自己也放了一个,和她对话。事到如今,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只好把一切都告诉她:首先,联邦特工知道了他的真名实姓;其次,弗吉尼亚证实了委内瑞拉政变的事;最后,联邦特工准备与他们合作。
埃莉斯琳娜没有立即做出反应,时区差异不可能导致这么长的延迟。终于,代表她的雪花飞扬起来,拂过他身旁:“这么说来,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是个输家。真为你难过,老滑。”
滑溜先生的翅膀一耷拉:“是啊。可我现在开始相信了,如果我们挡不住邮件人,等着咱们大伙儿的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是真的想接管……一切。你想会弄成什么样子?世上所有国家政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狂人半疯全部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型自大狂。会有什么后果?”
和刚才一样,半晌停顿。接着,雪妖似乎打了个寒噤。“你说得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哪怕为社会安全署和好心的山姆大叔打工也在所不惜。”她轻声笑起来,笑声仿佛音乐,几不可闻,“到头来也许是他们为咱们打工。”她当然笑得出来,被联邦特工掌握了真名实姓的又不是她,“咱们怎么接入他们的系统,你那些特工朋友是怎么说的?”她的形状起了变化,变成一只带翼的实体,一只白鹰,只有眼睛两点殷红,闪闪发光。
“去从前那个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的网络,从劳雷尔端口进去。那个地方和司法部的国内情报我们可以随意调用,几乎相当于给了咱们一张全权委托书。只是必须通过一个实实在在的特定入口进去,在那儿递交他们给我们的口令表。”这样一来,他和埃莉斯琳娜将成为网络史上威力最强的破坏分子。但他们还是不能为所欲为,必须受制于政府。
他拍拍翅膀飞起来,那只鹰和刚才一样顿了顿之后,跟着他飞了过来。他们飞到接近峰顶的位置,再展开翅膀,迎着尖啸的寒风,朝下面的沼地缓缓滑翔。从理论上来说,他们可以瞬间抵达劳雷尔端口。但欲速则不达,很多新手大吃苦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行动方式不单单为了表现潇洒派头。从表面上来看,两人正以各自的清醒意识穿梭在云间,探查气流,寻找合适的滑翔轨道。其实在近乎下意识的层次,各种程序正展开工作,一步步从租用的三号卫星转入低轨道卫星,再转入地面基站。这一套做法非常复杂,太耗时间,但有了这个步骤,别人再也无法追踪两人的信号源。最有可能被人查出源头的地方将是劳雷尔,在那里他们不得不通过一个单独的输入端进入系统。
天空中红光乍现。一秒钟之后,两人后背仿佛着了一记重拳。冲击力撞得他们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坠向下面的森林。滑溜先生拼命收起双翅,头朝下向下方急冲。他往后一看——以目前的姿势,做出这个动作轻而易举——三号卫星那座高山已成为一片红热,岩浆瀑布也似滚滚而下,蒸汽冲天而起。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还是能望见那一片炼狱之上,几星细小的微粒不住地旋转。(袭击者在搜寻逃脱的猎物?)只要晚一步动身,他们大部分程序还锁定在三号卫星上运行,那场不知其性质的灾难肯定会将两人甩出这个层面。虽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但足以将他们困住数天。
他朝右侧一瞥,见那只白鹰也稳住了身子,正急速下滑。他们的通信线路刚好脱离三号卫星。生死只在一线间,算是捡了条命。两人进入低地的湿气流,滑溜先生在新闻频道里扫了一翅:《洛杉矶时报》的报道已经出来了——北海道航天中心发生大事故,其激光束击中三号卫星的透镜。激光束的能量很弱,照射时间只有几微秒,所以造成的损失……怎么说呢,跟“上帝的手指”这种杀伤系统可能造成的破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没有人员伤亡,但宽带通信会关闭一段时间,价值高达数亿美元的信息流发生大堵塞。接下来将会有一系列调查,外加大批怒气冲天的消费者。
不是意外。滑溜先生百分之百肯定。邮件人露出了牙齿,其渗透程度之广之深,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肯定猜出了对手们的意图。
他们在沼泽地附近的松林上方十多米处平飞。这里空气浓重潮湿。远处的山峰几乎遥不可见。黑云幢幢,暴风雨将至。两人现在被锁定在低轨道卫星网络中,然而却有数千位新用户,吵吵嚷嚷着要求进来。三号卫星出现事故后,几个星期内另一层面必定不会太平,因为会有大量用户将信息流转向这里。
他一个陡降,飞临沼地,寻找那个有一大株水百合的特定水塘。水百合所在的位置就是弗吉尼亚指定给他们的唯一入口。在那儿!他掉头侧飞,埃莉斯琳娜紧随其后,仔细搜索下面水塘四周脏兮兮的空地,看有没有邮件人及其同伙的踪迹。
这么小心其实没有必要。如果水塘附近有埋伏,他们这样飞来飞去,别人一下子就能发现。决心既定,最好速战速决。 他向那只红眼白鹰发了个信号,朝那一潭止水疾冲下去。静止的水面表示该数据库已切换为观测模式。他发现自己不再是身负双翼的飞人,虽然进入了水塘,上下左右却没有水——政府的系统没有直观形象,进入该系统的人自然也丧失了形象。现在他仅仅通过i/o协议与马里兰州劳雷尔附近的一个计算机中心进行互动,同时觉察到埃莉也在附近四处探查。这里不是高级研究计划署计算机网络。他溜进一条“支巷”,钻进一幢老式政府办公大楼。这个系统用的肯定是20世纪90年代的机器,那种“感觉”错不了。一份份备忘录被写下、编辑,一份份报告在存储器里甩进又抽出。这些活动仿佛就在他身遭流动。有一种网络破坏分子特别喜爱的把戏——不需要多高深的技巧也能玩——就是渗入这样一幢办公楼,切进高级管理人员的终端,向下级发布难以实行的荒唐命令。
眼下不是玩这一套的时候,这幢楼也不是预先说定的入口。他从这个地方抽身而退,搜索其他年代久远的目录。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计算机网络有大半个世纪的历史,简称阿帕网,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据网络。套用一句老话,它现在已经是“抖擞不尽旧尘埃”。还好目录尚在。他向埃莉斯琳娜发个信号,两人来到登录点,交出弗吉尼亚给他们的口令。
他们进去了。两人贪婪地吸取成g的口令秘钥,进入弗吉尼亚的人留下的数据资料。他俩都感觉得到,政府正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把这么珍贵的数据留在这里,政府实在是冒了巨大风险,当然会竭尽全力控制这两个临时性的破坏分子盟友。
两人只用了十五秒就掌握了大批司法部、社会安全署的内部运转情报,比巫师会花十五个月打探到的情报还多得多。滑溜先生猜想,埃莉斯琳娜心里准在不停策划,想象手里这么多数据,今后能搞出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些当然他是再也不可能做了。两人浮出阿帕网这个“地窖”,进入保存司法部文档的更大的数据空间。他看得出来,政府没有对他们藏着掖着。两人也很领情,将所有卷宗随机索引全部拜读一过,速度之快,就算政府想玩花样也赶不上。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可以予夺予取,通行无阻。
“老滑,去别的地方搜搜?”在这个无法呈现形象的地方,她的声音很空洞,不似人声(政府什么时候才能跟另一层面一样,赋予它的数据以形象?政府自然会觉得那种搞法有失尊严,但却可以大大提高它的行动效率。当然,从巫师会的角度来看,这可不是件好事)。
滑溜先生“点点头”。以他们目前拥有的力量,干起事先计划好的事来真如牛刀杀鸡,几秒钟内便将太空探测器发回的所有资料搜索尽净。接着两人脱离司法部网络,滑溜先生前往帕萨迪纳,查看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档案;埃莉斯琳娜去坎布里奇的哈佛广谱巡航项目。
两人若是通过翻看记录来判断可能为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木马程序——联邦政府和埃莉斯琳娜都猜测入侵行动业已开始——得费好几个小时。可就在滑溜先生正要开始搜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手边还有数十个处理器。只要他运用联邦政府赋予他的新权力,大可以将这些处理器的数据处理力量一把抓过来。他先仔细检查一遍,确信不会干扰空中管制和医院的生命维持系统,然后便悄悄下手,将数百位不知名用户的计算机资源收入囊中,这些用户的数据机则自动转到其他资源。从前他绝不敢如此冒险大肆攫取。现在他手中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强大。他意识到,埃莉斯琳娜也正在北美大陆另一头干着类似事情。
只花了三分钟,他们就将太空飞船五年内发回的全部资料筛选完毕,比预想的要详尽得多。
“没发现。”他叹了口气,“望着”埃莉斯琳娜。哈佛资料中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但跟太空轨道没有关系。太空总署飞船发回的全部信息都是合法的。
“是啊。”她的脸,深色皮肤细长眼睛,仿佛浮在他身旁。看来新近威力大增之后,在这种地方她居然也能以直观形象现身。“要知道,其实咱们做得比联邦特工多不到哪儿去。他们在数据机上忙活几个月,这些一样能做。我明白,现在做的已经比咱们原来计划的多得多。但他们给咱们开放了这么多资源,几乎没怎么用上呢。”
对呀。他四下望望,突然产生了小男孩在糖果铺里随心所欲的那种感觉。他察觉到巨大的数据库、无限的计算资源,这些东西全都敞开大门等着他。或许警察没打算让他们利用这一切,但如果把这些全都用起来,没有哪个对手能逃过如此威力无穷的搜索。“好吧。”他终于道,“咱们就放手大干一场吧。”
埃莉大笑起来,学着猪的声音响亮地哼哼一声。两人睁大眼睛,下手飞快,将东西岸一连串网络中非要害部门的计算资源大把大把直抓过来。几秒钟后,两人摇身一变成为北美最大的网络用户。系统监控者一眼便能发现资源枯竭,普通用户却只能察觉到运算周期越来越长。现代数据网络具有极强的弹性,至少不逊于过去的电力网。当然,与电力网一样,弹力总有极限,有断裂点。他和埃莉斯琳娜现在远没走到那一步。
但这已经足以使他们体验到从古至今从未有人体验过的巨大威力。带宽数千倍于常人,几秒钟长得似乎永无尽头,意识中资料充盈,几近于痛苦。资料极度庞杂:数据而非信息,信息而非知识。同时听到千万个电话交谈、同时看到整个大陆的全部视频输出。音频、视频的这种冲击本来应该在脑海中化为一片白噪声,但却没有。这是一片由无数细节组成的大潮,向他们微不足道的意识输入孔席卷而来。痛苦急剧增强,令人无法忍受。滑溜先生惊慌失措:随之而来的必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感觉器官一点点衰竭……
怒潮之上隐约传来埃莉斯琳娜的声音:“调动全部意识,不要单用于输入!”残存的一丝知觉使他还能明白她的意思。他拥有的资源足以处理这一切数据,只要他善加运用,整个大陆的全部电脑都可以为他所用,替他处理这排山倒海的数据巨潮。用这些电脑进行数据预处理,和人脑处理输入信息的模式一样。几秒钟过去了。他现在能够感觉到时间流逝。这几秒钟内,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意识向整个系统延伸。
之后便结束了,他又一次掌握了控制权。现在的他已经永远告别了瞬间之前的他:他的意识化为一座无比恢宏的大教堂,而过去的滑溜先生仿佛这座教堂中营营飞绕的一只青蝇,可以感知到从前感知不到的东西。整个北美大陆上气息的一丝流动,哪怕麻雀振翅,都逃不过他的知觉,银行网络中任何一张支票也都躲不开他的眼睛。在他现在的意识中,三亿多人的生活徐徐展开。
在他身体四周,在他意识内部,他感知到另一个巨人的存在——埃莉斯琳娜,和他一样成长壮大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不到一秒,这一瞬长得无边无涯。他们不需要语言,他们的交流可以纯凭知觉。终于,她笑了。笑容中寓意无穷,从前的形象绝对传达不出这样的深意。“邮件人,真可怜那个小家伙。”
他们再一次搜索,这一次穷尽一切数据库。如此威力常人只能在梦中空想。在那儿!隐身在寻常犯罪和破坏活动之后的,是一系列几乎难以察觉的小活动。有人在北美这一端操纵委内瑞拉的系统。线索很难跟踪,看来对手的能量与他们目前的威力至少有些接近。但他们还是盯住了这条线索,跟着它折回联邦政府的迷宫,看它的一切隐蔽勾当:转移资源,提拔调动某人,只与政府自动化下发的命令稍有偏差,变化之小,普通雇员永远猜不出真相,连警察也只能稍有觉察。但是经过多少个月之后,一系列变化的后果累加起来,形成不稳定因素。两个搜索者都对这种因素捉摸不透,只知道它是被人蓄意安排的,对现状没有任何好处。
“老滑,他太鬼了,逮不住。咱们已经把民用网络搜了个遍,还是发现不了他。只知道他在地面和低轨道卫星上搞了不少密集运算。”
“看样子他要不就是离开了北美,要不就是……渗透了军方网络。”
“两种事他都做过,我敢打赌。现在的关键是,咱们必须跟踪追击。”
这意味着至少部分接管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系统。就算能做到,弗吉尼亚那伙人事先可绝没有这种打算。站在警察的角度考虑,这等于把政府面临的危险扩大了三倍。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警察试图阻止他们的搜索,但他也注意到了,弗吉尼亚和她的上司正躲在兰利某个深深的地堡里,紧张地注视着一整面墙的监视器,试图确认他俩的意图,看到还没到动手拔掉他的插头的地步。
念头才起,埃莉斯琳娜便发现了他的不情不愿。“老滑,咱们别无选择,只有接过控制权。盯着我们的不只联邦政府。如果这一次不抓住邮件人,他百分之百会找到咱们头上。”
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的真名实姓没有哪一个对头知道,滑溜先生却得想方设法躲开两个对头。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两个对头中邮件人是最要命的一个。“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是吗?好吧,我奉陪,玩到底。”
两人这一次的动作熟练多了,跟刚才一样,仍是攫取越来越多的计算资源,但这一次连欧共体和亚洲也一并包了进来。同时着手攻克更大的难关:切入各种北美军事网络。两大任务都是常人或任何一般团体所无法想象的,但他们现在手握的力量远远大于全世界任何一个平民组织。
不出几分钟,国外数据中心便缴械投降。易如反掌。但军队却是另一回事。政府为了保障军队指挥与控制系统的安全,多年苦心经营,投入了数千亿美元的资金。但却从未想到会遭遇现在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狂轰滥炸。片刻之后,两个搜索者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国安局控制系统内部——
同时置身于外来攻击之下!滑溜先生突觉十多个滑腻腻、具有致命威胁的形体向他俩攒击,一下子便损失了许多支撑自身系统的处理器。他与埃莉斯琳娜发疯般地狂挥乱打一气。两个笨重的巨人砍杀动作迅捷的鹰群。这里的形象与另一层面一样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来者是斗士,运用着大巫们开发出来的某些战斗技巧——而且更具威力。但这毕竟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他和埃莉斯琳娜经验太丰富了,又有过于巨大的计算威力支持。一个接一个,斗士们被打散,变成一片白光。
他几乎立时便发现来者不是邮件人的手下。他们虽然力道十足,技巧却只相当于寻常巫师。两人遭遇的其实是政府的一支秘密队伍,专用于保卫军事指挥与控制系统。公务员系统故步自封,抱着落伍的数据机和老式数据处理语言不放,军队尖端部门却更富于创新精神。它们同样开发出了某种类似于大巫的系统,也许没有像另一层面那样用魔法术语描述自己的人机共生体,但技术手段、观点看法却与另一层面没什么两样。那些动作迅疾的斗士搏杀其间的环境就像是国防绿的另一层面。
和他现在的力量相比,他们不值一提。甚至就在他和埃莉斯琳娜打发那批守卫者的同时,他的系统仍在不断将越来越多的军事系统包容进来,他的意识进一步扩张了,延伸至百万公里。在这个范围内,任何一点动静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意识之前。不到一秒钟,他已经完成分类穷举,遍历一切与外星智慧生物有关的线索。没有邮件人的踪迹。
他们的意识洞察烛照五十年间全部军事外交通信交流。在审查卫星数据的同时,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横扫军政机关的通信记录,事无巨细,事事关心:从申请厕纸到秘密宣战,从一张张旅行单据到推动国家机器吱呀前行的数以万亿计的“文件”,每一份都详加审核,其势快如闪电。在这里,邮件人的痕迹明显多了:大块大块的数据被巧妙地动了手脚,其效果好像人眼的盲区——不觉得有什么模糊之处,一切都清清楚楚,其实有些东西就在眼皮底下不见了。有些地方改变很小,另外有些地方,政策的扭曲程度达到惊人的地步。在他们烛照万物、洞见秋毫的慧眼观照下,真相一步步暴露——委内瑞拉全国、阿拉斯加的大部分和极大部分低轨道卫星网络已经落入某个利益集团之手,这个利益集团本身却与它名义上的拥有者几乎毫无关系。具体的敌人是谁还不清楚,但越来越发现他的势力惊人,周围触目所见皆有他的手笔。
在他无比广阔的意识深处一个遥远的角落里,一小撮蚊蚋满腔杀机,嘤嘤嗡嗡。这一小撮蚊蚋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知道他和埃莉斯琳娜的所作所为,对这两位大巫怕得要死,连邮件人都从来没有让它们如此恐惧。他一面和埃莉斯琳娜继续搜索,一边倾听着兰利指挥所发出的命令信号。随着命令,一队武装直升机被派往北加州某座郊外廊屋。滑溜先生对发往直升机的加密命令稍作调整,突击直升机群随即转而将死亡之火尽数倾泻在太平洋岸边的一块无人地带。
仍然只凭极小一星意识,滑溜先生注意到弗吉尼亚的举动。准确地说,是她上司的举动。行动早已由她的上司直接指挥。这批人仍然可以通过军用卫星实时接收图像,于是知道了攻击未遂。
他通知埃莉斯琳娜自己要暂且退出一会儿,此后几秒钟她只能单干了,他要腾出手来收拾那批冥顽不化、胆敢对抗的家伙。他的感觉与某个被一群狗崽儿攻击的人相似:这些东西挺烦人的,说不定真会伤着你,只好费点手脚打发掉,其实它们根本不值得操心。他不得不阻止这些人徒劳无功的尝试,免得他们伤人不成反害己。
他可以彻底冻结西海岸军队,锁死一切可以触及自己肉身的发射装置。另外,封掉侦察卫星与加利福尼亚地区的通信联系也是个好主意。当然最好还是用用“上帝的手指”,那个系统正在加州上方。他能感知那套重型激光武器,其中的一尊已经在一万公里的轨道上运行就位,进入瞄准模式,充电,准备开火。他的时间充裕得很,还有足足两三秒钟,激光武器的能量才能加注到最低开火值。虽说还有这么长时间,这个武器系统已经算是对他最直接的威胁了。滑溜先生的意识伸出一根细细的触须,伸进“上帝的手指”卫星系统中那块小小的处理器……
他倏地缩手,受伤了!那里已经有人了。 不是埃莉斯琳娜,也不是军方那批不怎么样的巫师。是别的人。 一个威力强大的人,连他都无法制服。
“埃莉!我发现他了!”脱口而出的是一声惊呼。激光武器的枪口已经瞄准数千公里之下的一个点,一座小房子。不到一秒钟,这座小房子便会被大气层中降下的一道火柱炸成一团炽热的气体。
就在这最后一秒钟内,滑溜先生全力扑击,向挡在那块小小的军用处理器前的屏障发起一次次猛冲。无法突破。他追查那道屏障的控制源,跟踪到低轨道卫星网络中功率更大的处理器——周围同样有屏障保护!到现在他对自己的对手有了一点感受。和他习惯的另一层面不同,这种感受不是形象。对手没有形象,他仿佛蒙着双眼与虚无搏斗。他能察觉对手的打法,这个敌人几乎完全隐匿起来,暴露在外的只有最必要的手段,以控制“上帝的手指”,再控制最后几百毫秒就行。
滑溜先生大杀大砍,企图切断敌人的网络通信流。但对手实在太强,他现在明白了,比自己强大得多。他模模糊糊意识到,对方联结的计算资源就处于他和埃莉斯琳娜刚才发现的那些盲区之中。对手虽然强大,但他仍能奋力一搏,虽不能胜也相去不远。原因在于对方好像少了些什么,缺乏某些至关重要的想象力和创造性。要是埃莉斯琳娜能赶来就好了!两人联手就能顶住他。真正的死亡离他只剩下几毫秒。他绝望地寻找着,她到底在哪里?
军方数据显示,轨道激光武器中的一具已经发射。他不由得一缩身子,超高速运行的知觉同时还没忘记数着毫秒,计算他本人毁灭的那一刻。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团炽热气体迸出一道白光,位置就在上帝的一根手指——那根笔直指向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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