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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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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要让他们听见,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不要对我乱来。”

诺拉叹了口气,表示投降。“但你为什么要单枪匹马去,如果发生危险该怎么办?”

“因为我有可能成为报界传奇,亲爱的诺拉,”莫娜咧嘴笑了笑,举起杯子,“如果一切顺利,下次我就可以请你吃午餐,而且不管有没有拿到锦标赛冠军,我们都要开香槟庆祝。”

“抱歉我来迟了。”哈利说,关上刺青穿孔店的门。

“我们在看有什么在打折。”韦勒露出微笑,他站在一张桌子的内侧,跟一个弓形腿的男子一起翻阅一本目录。男子头戴瓦勒伦加足球队的帽子,身穿美国独立摇滚乐队“记住你”(hker du)的黑色t恤,留着一把大胡子。哈利很确定男子的大胡子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留了,比那些潮男开始不刮胡子还要早。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哈利说,在门边停下脚步。

“我说过了,”胡子男指着目录说,“这些只是装饰品,不能真的放进嘴巴,牙齿也不利,只有犬齿比较利。”

“那么那些呢?”

哈利环顾四周。店里没有其他人,也容纳不下其他人,里头的每一平方米甚至到每一立方米都被拿来充分利用了。刺青椅摆在中央,天花板上挂着t恤,层架上摆满穿孔珠宝,立架上展示着较大的装饰品、骷髅头和镀铬的漫画角色金属模型。墙上贴得满满都是图案和刺青照片。哈利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认出了俄罗斯囚犯刺青,刺的是一把马卡洛夫手枪,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杀过一个警察,模糊的线条可能代表这个刺青是用老方法刺的,把吉他弦固定在刮胡刀片上当作刺青针,再用融化的鞋底和尿液混合成染料。

“这些全都是你刺的刺青?”哈利问道。

“全都不是,”胡子男答道,“这些是我去世界各地拍回来的,很酷对不对?”

“我们这边快结束了。”韦勒说。

“你们慢慢来……”哈利猛然住口。

“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胡子男对韦勒说,“听你的描述,你们要找的东西在恋物癖的店里比较有可能找到。”

“谢谢,我们已经去查了。”

“好,那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

两人同时转头望向哈利,他伸手指着墙上一张照片。“这张是在哪里拍的?”

两人走到哈利身旁。

“伊拉监狱,”胡子男说,“那是里科·赫雷姆刺的刺青,他是那里的囚犯,也是刺青师。两三年前他出狱后不久就染上炭疽病,死在泰国芭堤雅。”

“你帮人刺过这个刺青吗?”哈利问道,觉得那张尖叫的恶魔面孔吸住了自己的目光。

“从来没有,也从来没有人要求过,没什么人会想顶着这种刺青走来走去。”

“从来没有?”

“至少我没见过,但你这么一提,有个在这里工作过一阵子的家伙说他看过这个刺青,他称之为‘c’。我会记得是因为我只知道‘c’和‘?eytan’这两个土耳其语单字。‘c’是恶魔的意思。”

“他有没有说他是在哪里看到的?”

“没有,后来他就搬回土耳其了,如果这件事很重要,说不定我还找得到他的电话号码。”

哈利和韦勒静静等候,很快胡子男从后面的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上头用笔写了号码。

“我先警告你们,他不太会说英语。”

“那你们怎么……”

“就比手画脚啊,我随便乱说几句土耳其语,他说他那口烂挪威语,说不定他现在连那些烂挪威语都忘了,我会建议你们找个翻译。”

“再次谢谢你,”哈利说,“恐怕我们得把这张照片带走。”他环顾四周,想找把椅子爬上去,却看见韦勒已经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面前。

哈利端详了一下他这个满面笑容的年轻同事,然后踏上椅子。

“接下来呢?”韦勒问道,他和哈利站在刺青穿孔店外的主街上,一班电车辘辘驶过。

哈利把那张照片放进夹克口袋,抬头看着上方墙上的蓝色十字架。

“接下来我们去一家酒吧。”

他沿着医院走廊往前走,胸前捧着一束花,遮住部分脸孔。经过他身边的人,无论是访客还是白大褂医护人员,都没多看他一眼。他的脉搏处于静止时的脉搏率。十三岁那年他因为偷看邻居太太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头撞到水泥地昏了过去。醒过来时,母亲正附耳在他胸前,他闻到了她的气味,那是薰衣草的香味。她说她以为他死了,因为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他听不出母亲的口气是代表松了口气还是失望,但母亲带他去看了一个年轻医生,医生努力一番之后终于找到了他的脉搏,还说他的脉搏异常缓慢。一般来说,脑震荡会导致心跳加快才对。于是他住了院,一整个星期都躺在白色的床上,做着白得耀眼的梦,梦境犹如过度曝光的底片,就像是电影里演的死后世界,一切都是天使般的纯白色。医院里没有东西可以让你准备好面对眼前正等待着你的黑暗。

黑暗正等待着躺在病房里的那个女子,他依照号码找到了她那间病房。

黑暗正等待着那个警察,那警察发现真相时,一定会露出惊诧万分的眼神。

黑暗正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

哈利看着镜子前面架子上的酒瓶,瓶内的金黄色酒液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温暖的光芒。萝凯正在沉睡。她正在沉睡中。百分之四十五。她的生还率和酒瓶内的酒精浓度大约相当。沉睡。他可以去陪伴她。他移开目光,望着穆罕默德的嘴巴,只见那两片嘴唇吐出一串难解的话语。哈利曾在某处读过,土耳其语的文法难度在全球排第三。穆罕默德手上拿着的是哈利的手机。

“sa? on(谢谢)。”穆罕默德说,把手机还给哈利。“他说他在萨吉纳区一家叫加洛鲁浴场的土耳其澡堂看到过一个男人的胸前有那个c(恶魔)面孔。他说他看过那个男人很多次,最后一次可能不到一年前,就在他返回土耳其之前。他说那人就算在桑拿室也会穿浴袍。他只在‘hararet’里看到过一次他没穿浴袍。”

“hara……什么?”

“就是蒸汽室。门打开时,蒸汽会散开一两秒,他就在那一瞬间瞥见了那男人一眼。他说那种刺青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因为就好像看到了seytan(撒旦)正想从中挣脱出来一样。”

“你问他关于整形的事了吗?”

“问了,他说他没看见那人的下巴上有疤或其他类似的东西。”

哈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穆罕默德又给他们倒了杯咖啡。

“要派人监视那间浴场吗?”韦勒问,他坐在哈利旁边的吧台凳上。

哈利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瓦伦丁会不会出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如果他真的出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子,他很聪明,不会随便露出刺青示人。”

穆罕默德端了两杯咖啡回来,放在他们面前。

“穆罕默德,感谢你的帮忙,”哈利说,“不然我们要找一个官方授权的土耳其语翻译者可能至少得花两天。”

穆罕默德耸了耸肩。“我觉得我应该帮忙,毕竟埃莉斯出事之前来过店里。”

“嗯,”哈利低头看着他那杯咖啡,“安德斯?”

“是?”韦勒显得很高兴,可能因为这是他头一次听见哈利直接叫他名字。

“你可以去把车子开来酒吧门口吗?”

“可以啊,可我们走过去才——”

“我在门口跟你碰面。”

韦勒离开之后,哈利啜饮一口咖啡。“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穆罕默德,可是你是不是有麻烦了?”

“麻烦?”

“我查过,你没有前科,但刚才店里有个家伙一看见我们进来就离开了。那个家伙有前科,叫达尼亚尔·班克斯,他虽然没停下来跟我打招呼,但我跟他是老相识了。他是不是对你下手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你这家酒吧才刚开张,你的纳税记录显示你并没有钱,而班克斯专门借钱给你这种人。”

“我这种人?”

“银行不肯碰的人。那家伙干的是非法勾当,你知道吗?放高利贷,刑法第二百九十五条。你去报警就能脱困,让我帮你。”

穆罕默德看着眼前那个蓝眼眸的警察,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哈利……”

“很好。”

“……这不关你的事。看来你的同事已经在等你了。”

他关上身后病房的门。百叶窗是放下来的,些许阳光照入室内。他将花束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低头看着那个沉睡的女子。她躺在床上的模样看起来好孤单。他拉上帘幕,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从夹克口袋拿出一个针筒,拔掉针头的盖子,握住她的手臂,凝视她手臂上的皮肤。真正的皮肤。他爱死了真正的皮肤。他想亲吻她的皮肤,但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自我克制。计划。他必须按照计划行事。他把针头插进女子的皮肤,感觉细针没有一丝阻碍就穿入其中。

“好了,”他低声说,“现在我要把你从他身边带走,你是我的人了,全身上下都是我的。”

他推动活塞,看着针筒内的深色液体注入女子体内。灌注进黑暗与沉睡。

“要回警署吗?”韦勒说。

哈利看了看表。下午两点。他跟欧雷克约好了下午四点要在医院碰面。

“去伍立弗医院。”他说。

“你不舒服吗?”

“没有。”

韦勒等待片刻,没听见哈利再接话,便将车子挂到一挡,驶上马路。

哈利望向窗外,心想为什么自己没告诉任何人?基于实际上的考虑,他必须告诉卡翠娜。那么除了卡翠娜呢?没了,为什么还要告诉其他人?

“昨天我下载了迷雾圣父(father john isty)的专辑。”韦勒说。

“为什么?”

“因为你推荐了啊。”

“有吗?我想那一定很棒吧。”

两人没再说话,直到车子塞在车阵之中,缓缓沿着伍立弗路前进,沿途经过圣奥拉夫主教堂和诺尔达布伦斯街。

“在那个公车站靠边停一下,”哈利说,“我看见了一个熟人。”

韦勒踩下刹车,驱车右行,停在公交车亭前,亭内有几个放学后的青少年正在等车。奥斯陆教堂中学,对,她就是念这所学校。她站在吵闹的同学旁边几步远的地方,头发垂落到面前。哈利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按下车窗。

“奥萝拉!”

少女的一双长腿突然一颤,像只紧张的羚羊般拔腿就跑。

“你对年轻女孩总是会产生这种效果吗?”韦勒问道,哈利叫他继续往前开。

哈利看着侧边的后视镜,心想,她奔跑的方向跟车子的行进方向相反,而她连想都没想,可见这件事她早已事先设想过,如果要躲避车上的某个人,一定要往车子行进的相反方向逃跑才行。但这意味着什么呢?哈利不知道,也许是某种青少年的愤怒吧,或是成长必经的阶段,像奥纳说的那样。

车子沿着伍立弗路行驶,越往前开,车流越顺畅。

“我在车上等。”韦勒说,把车停在伍立弗医院三号大楼的门口。

“可能会花点时间噢,”哈利说,“你不想去等候区坐一下吗?”

韦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对医院有不好的回忆。”

“嗯,因为你妈妈?”

“你怎么知道?”

哈利耸了耸肩:“一定是跟你很亲近的人才会这样,小时候我妈妈也是在医院过世的。”

“那也是医生的错吗?”

“不是,医生救不了她,所以我自己承担了罪恶感。”

韦勒面容扭曲地点了点头:“我妈是被一个自以为是神的医生害死的,所以我从此再也不踏进医院一步。”

哈利走进医院,注意到一个男子在面前捧着一束花,正要离开。哈利会注意到男子是因为通常大家都是带花进医院,而不是带花离开。欧雷克就坐在等候区,他和哈利互相拥抱。周围的病患和访客在小声谈话,或翻阅旧杂志。欧雷克只比哈利矮一厘米。哈利有时会忘记这孩子已经不再长高,他们的赌注终于分出了胜负。

“他们还有说什么吗?”欧雷克说,“是不是有危险?”

“没有,”哈利说,“但就像我说的,你不用太担心,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让她进入的是‘诱导昏迷’,一切都在控制中,好吗?”

欧雷克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点了点头。欧雷克的神情哈利全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哈利并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他,也默许哈利这么做。

一个护士走过来,告诉他们说可以去看她了。

哈利先走进去。

百叶窗是拉上的。

他走到病床旁,低头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庞。她看起来离他们很遥远。

太远了。

“她……她还在呼吸吗?”

欧雷克站在哈利背后,就跟小时候他跟哈利一起穿过霍尔门科伦区一个有很多大狗的地方一样。

“有。”哈利说,朝闪烁的仪器点了点头。

他们在病床两侧坐下,偷偷朝屏幕上跳动的绿线看了一眼,以为对方都没发觉。

卡翠娜朝丛林般举起的手望去。

记者会才开始不到十五分钟,假释厅就已经弥漫着不耐烦的气氛。卡翠娜不知道哪件事最令记者情绪激动,是瓦伦丁的缉捕工作没有新进展,还是瓦伦丁没有再找新受害者下手?上次攻击案发生距今已经过去四十六小时了。

“我想同样的问题只能得到同样的答复,”她说,“如果没有其他问题——”

“现在你手上不止两件命案,已经有三件了,你怎么想?”

假释厅后方有个记者高声问道。

卡翠娜看见不安的情绪在厅里犹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她看了侯勒姆一眼,只见他坐在第一排,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她往前靠近麦克风。

“目前可能有消息还没送达,所以这个问题我晚一点才能答复。”

另一个记者说:“刚才医院发出声明说,佩内洛普·拉施已经死了。”

卡翠娜希望她脸上的表情并未背叛自己,透露出内心的疑惑。佩内洛普已经活下来这件事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吧?

“今天的记者会先到此告一段落,等我们获得更多信息之后会再召开。”卡翠娜收拾文件,快步走下讲台,从侧门离去。“等知道得比你们更多以后再开。”她喃喃自语道,又咒骂了一句。

她气冲冲地走在走廊上。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佩内洛普的治疗出了错?卡翠娜在心中暗自盼望这件事有个合理的医学解释,比如说,未能预见的并发症、某种病症突然发作,甚至是医院方面出了问题。不对,不可能,他们把佩内洛普安置在一间秘密病房里,只有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病房号码。

侯勒姆从后面追了上来。“我跟伍立弗医院联络过了,他们说她被下了一种不知名的毒药,医生束手无策。”

“毒药?是被咬的伤口原本就沾有毒药,还是她在医院里被下毒?”

“不清楚,他们说事情到了明天会更明朗。”

可恶,真是一团混乱。卡翠娜最讨厌混乱了。还有哈利跑哪里去了?妈的,x!

“小心你的高跟鞋,不要踩穿地板了。”侯勒姆轻声说。

哈利告诉欧雷克说医生找不到病因,以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还有他们必须处理的现实事务,即使这些事不是很多。除了这些对话外,两人之间弥漫着浓重的静默。

哈利看了看时间。晚上七点。

“你该回家了,”他说,“吃点东西然后去睡觉,你明天还要上课。”

“除非你会在这里陪她,”欧雷克说,“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

“我会在这里待到他们把我赶出去为止,应该就快了。”

“你要待到那个时间?你不用工作吗?”

“工作?”

“对,你要待在这里,那你不去……办那件案子了吗?”

“当然不去。”

“我知道你在侦办命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是吗?”

“我还记得一些,妈也告诉过我。”

哈利叹了口气。“我保证我会待在这里,世界没了我还是会继续运转,但是……”他没把话说完,只让接下来那句话飘荡在两人之间:没了她我的世界就停止了。

哈利深吸了一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

欧雷克耸了耸肩。“我很害怕,很难受。”

“我知道,你先走吧,明天放学后再来,我明天一大早就会来。”

“哈利?”

“什么事?”

“明天会更好吗?”

哈利看着欧雷克,这个黑发棕眼的大男孩跟他没半点血缘关系,但他却觉得看着欧雷克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你说呢?”

欧雷克摇了摇头。哈利看得出欧雷克正强忍着泪水。

“对了,”哈利说,“小时候我妈生病,我也像你这样坐在她旁边守着,日复一日。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这件事不断啃食我的内心。”

欧雷克用手背擦去泪水,语带哽咽地说:“你希望你当时没那样做吗?”

哈利摇了摇头。“怪就怪在这里。她病得太重,我没法跟她说太多话,她只是躺在床上,脸上挂着虚弱的微笑,她的脸每分钟都褪色一点点,就像一张放在阳光下暴晒的照片。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糟也是最棒的一段童年回忆,你能了解吗?”

欧雷克缓缓点头。“应该可以。”

两人拥抱,互道再见。

“爸……”欧雷克低声说。哈利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滑落到了他的脖子上。

但哈利自己没哭。他不想哭。百分之四十五。至少还有那美好的百分之四十五存活率。

“孩子,有我在。”哈利用沉稳的声音说。虽然他的心已然麻木,但他感觉自己很强壮,这件事他应付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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