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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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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你需要喝杯咖啡。等我一下,我们的员工休息室有种咖啡难喝到堪称奇葩。”

斯蒂芬斯转身离开。哈利环顾四周,只见昨天他和欧雷克坐的那两张椅子还在原地,只不过中间的病床被推走了。哈利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着灰色地板,感觉脉搏缓和下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太过稀薄。一道阳光从窗帘缝隙间穿过,落在两张椅子之间的地板上。他发现地上有一根卷曲的金发,便把它捡了起来。瓦伦丁会不会已经来过,却正好跟她错过?哈利吞了口口水。现在没理由这样想,萝凯安全无恙。

斯蒂芬斯回到病房,递给哈利一个纸杯,自己也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两个男子面对面坐着,中间相隔一米。

“你儿子来过。”斯蒂芬斯说。

“欧雷克?他应该放学后才会来。”

“他问你有没有来,得知你让他妈妈独自在这里以后似乎不太高兴。”

哈利点了点头,喝了口咖啡。

“他们那个年纪动不动就生气,常常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斯蒂芬斯说,“还会把自己遭受的挫折全都怪罪到父亲头上。过去他们一心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如今父亲却成了他们最不想成为的人。”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当然,我们时常会做出这种事。”斯蒂芬斯脸上的微笑来得快去得也快。

“嗯,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斯蒂芬斯?”

“当然可以。”

“这样下去,到最后会是正数吗?”

“什么?”

“拯救人命的喜悦感减去失去人命的绝望感,到最后会是正数吗?尤其失去的人命是你原本救得回来的。”

斯蒂芬斯看着哈利的双眼。两个男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相对而坐,宛如黑夜里擦身而过的两艘船,也许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下,这样一个问题才会自然而然地问出口。斯蒂芬斯摘下眼镜,用手抹了抹脸,像是要抹去疲惫。过了片刻,他才摇了摇头,说:“不会。”

“那你还继续做?”

“这是我的天职。”

“嗯,我看见你办公室里挂着十字架,你相信天职。”

“我认为你也相信,哈利,我看过你工作的样子,也许那不是上帝赋予的职责,但你还是能感觉得到。”

哈利低头看着手中的咖啡。斯蒂芬斯说得对,这咖啡真的难喝到堪称奇葩。“这表示你不喜欢你的工作喽?”

“我痛恨我的工作,”斯蒂芬斯微笑着说道,“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当钢琴家。”

“你很会弹钢琴?”

“这就是所谓的诅咒啊,不是吗?你对自己钟爱的不拿手,却对你痛恨的非常拿手。”

哈利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诅咒,我们都会从事自己最能发挥所长的工作。”

“而且顺从天职的人会得到奖赏这种话是骗人的。”

“也许有时工作本身就是奖赏。”

“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热爱音乐的钢琴家或嗜血的刽子手身上,”斯蒂芬斯指了指自己白袍上的名牌,“我出生在盐湖城,从小就是摩门教徒,我的名字来自约翰·道尔·李(john doyle lee),他是个敬畏上帝、爱好和平的人。一八五七年,他接到教区长老的命令,杀掉一群流浪到他们地盘又不敬畏神的移民。他在日记上写下了他所深受的折磨,命运赋予他如此可怕的天职,他却不得不接受。”

“山地草场屠杀事件。”

“你很懂历史嘛,霍勒。”

“我在fbi上过连环杀手的课,课堂上讲过历史上著名的大规模杀人事件,但我得承认我不记得这个跟你一样叫约翰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斯蒂芬斯看了看表。“只能说希望他的奖赏在天国等着他,因为在地上的人全都背叛了他,包括我们的精神领袖杨百翰(brigha)。约翰·道尔最后被判处死刑,但我父亲依然认为他树立了值得后人追随的典范,因为他抛弃了同侪的廉价友情,跟随他所痛恨的天职。”

“说不定他没有你所说的那么痛恨它。”

“什么意思?”

哈利耸了耸肩。“酒鬼会痛恨和诅咒酗酒,因为这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但酗酒同时也是他们的人生。”

“很有趣的类比,”斯蒂芬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那你呢,霍勒?你的天职是不是还在摧毁你的人生,即使它就是你的人生?”

哈利以手遮眉,看着站在刺眼阳光前的斯蒂芬斯。“你还是摩门教徒吗?”

“你还在侦办那件案子吗?”

“看来是的。”

“我们都别无选择,对吧?我得回去工作了,哈利。”

斯蒂芬斯离开后,哈利打电话给甘纳·哈根。

“哈喽,长官,我需要一个警察来伍立弗医院这里看守,”他说,“立刻就要。”

韦勒听从吩咐一直站在车子引擎盖旁边,车子斜斜地停在医院门口。

“我看见一个制服警察进了医院,”他说,“没什么事吧?”

“我们要在她病房门口派一个人看守。”哈利说,坐上副驾驶座。

韦勒把枪放回到枪套里,坐上驾驶座。“那瓦伦丁呢?”

“天知道。”

哈利从口袋里拿出那根头发。“我可能只是想太多了,不过请你把这个拿去鉴识中心进行分析,叫他们按急件处理,看它和犯罪现场的所有dna样本是否有关联性,好吗?”

车子驶上马路。二十分钟前他们驾车横冲直撞,急驶而来,相较之下,现在的速度仿佛慢动作。

“摩门教徒会用十字架吗?”哈利问道。

“不会,”韦勒说,“他们认为十字架象征死亡,而且是异教徒用的,他们相信的是复活。”

“没错。”哈利调大电台音量。美国另类摇滚乐队白色条纹正在唱着《忧郁兰花》(be orchid )这首歌,吉他声和鼓声稀疏而清楚。

他把音量调得更大了些,不知道自己想用音乐声盖过什么。

哈尔斯坦·史密斯坐在椅子上,双手拇指交错环绕。锅炉间只剩他一个人,少了其他人他没太多事情可做。他已经完成了吸血鬼症患者的简略侧写,还上网浏览了最近关于吸血鬼症患者谋杀案的新闻,然后把第一起命案发生后这五天内的相关新闻也都看了一遍,正想说要不要利用这段时间来写写博士论文,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

“史密斯吗?”一个女性声音说,“我是《世界之路报》的莫娜·达亚。”

“哦?”

“你听起来很讶异。”

“因为我以为这底下收不到信号。”

“既然收得到信号,你能证实昨晚施罗德酒馆女店员的失踪可能是吸血鬼症患者所为吗?”

“证实?我?”

“对啊,你现在不是在为警方工作吗?”

“对,应该是吧,可这轮不到我来说。”

“是因为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能说?”

“应该两者都有吧,我只能泛谈一些普通的事,也就是身为吸血鬼症患者专家可以说的事。”

“那太好了!因为我们有一个播客——”

“一个什么?”

“就是电台,《世界之路报》有个广播电台。”

“哦,好的。”

“我们能邀请你上节目谈谈吸血鬼症患者吗?当然,只是泛谈一些普通的事。”

史密斯思索片刻。“我得先问过项目小组召集人才行。”

“好啊,我等你回复。另外,我写了一篇关于你的文章,我想你应该会感到高兴,因为这会间接把你推上主流舞台。”

“是啊。”

“不过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警署里到底是谁昨天引诱我去集装箱码头的?”

“引诱你去哪里?”

“没事,祝你今天愉快。”

通话结束后,史密斯怔怔地看着手机。集装箱码头?她到底在说什么?

楚斯的目光在电脑画面上一排排美国女星梅根·福克斯的照片之间游移,她那么放得开,几乎令人心惊。楚斯觉得自己看梅根的眼光变了,究竟是照片的问题还是因为她已年近三十?是因为他十分清楚生小孩会对梅根在二〇〇七年的电影《变形金刚》中的完美胴体产生影响吗?还是因为这两年来他甩掉了八公斤肥肉,换上了四公斤肌肉,还干了九个女人,使得他和梅根之间的距离从两光年缩短到了一光年?或者,这只不过是因为再过十小时他就会跟乌拉·贝尔曼坐在一起?而乌拉是他这辈子强烈渴望过的女人当中,唯一超过梅根的。

他听见有人清了清喉咙,便抬头看去。

只见卡翠娜倚着隔间站立。

自从韦勒搬到锅炉间那个可笑的男孩俱乐部之后,楚斯就完全沉浸在《盾牌》的世界中,把每一季都看完了。他希望卡翠娜不要做任何打扰他享清福的事。

“贝尔曼要见你。”卡翠娜说。

“好。”楚斯关上电脑,站了起来,跟卡翠娜擦身而过,距离近到如果她擦了香水那么他一定闻得到。他认为女人都应该擦点香水,不用很多,到那种让人觉得皮肤似乎要被香水的溶剂给侵蚀的程度,只需一点点,就足以激发他的想象力,想象女人皮肤真正的香味。

他边等电梯边思索米凯找他干吗,但脑袋里一片空白。

直到他走进署长办公室,他才明白自己被抓包了。他看见米凯面向窗外站着,背对着他,听见米凯直截了当地说:“你让我失望了,楚斯。是那个婊子来找你的,还是你自己去找她的?”

楚斯觉得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乌拉受不了罪恶感的折磨崩溃了,自己向米凯坦白了?还是米凯逼她说出了实话?妈的现在他该怎么说才好?

他清了清喉咙。“是她来找我的,米凯,是她自己要求的。”

“当然是那婊子要求的,她们那种人能要多少就拿多少。重点是她竟然去找你,找你这个我最亲近的密友,就在我们一起经历过这一切之后。”

楚斯简直不敢相信米凯竟然如此数落自己的妻子、自己孩子的母亲。

“她只是说想碰面聊聊天,又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

“但有了对不对?”

“根本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事都没发生?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告诉凶手我们知道哪些、不知道哪些事了。她到底付了你多少钱?”

楚斯眨了眨眼。“付钱?”这时他才恍然大悟。

“莫娜·达亚不可能免费得到情报吧?快给我从实招来,别忘了我非常了解你,楚斯。”

楚斯咧嘴一笑,心下知道自己已经脱困,口中只是不住地说道:“根本什么事都没发生。”

米凯转过身来,在办公桌上重重拍了一掌,咆哮道:“你当我是白痴吗?”

楚斯观察到米凯脸上的斑纹忽白忽红,仿佛血液在里头来回翻腾。这几年来,米凯脸上的斑纹扩大了,犹如蛇在蜕皮。

“说说看你知道什么吧。”楚斯说,问也没问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米凯望着楚斯,面露讶异之色,然后也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可能是因为他在楚斯眼中看不见恐惧。要是他敢把楚斯丢下船,楚斯也会拉他一起下海陪葬。

“我知道的是,”米凯说,“卡翠娜·布莱特今天一大早来跟我汇报。因为我请她盯着你,所以她找了一个警探监视你,显然你早就被怀疑泄露消息了,楚斯。”

“那个警探是谁?”

“她没说,我也没问。”

当然没问,楚斯心想,你最好推得一干二净,以免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楚斯也许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但也不像周遭的人想的那么笨,而且他已经渐渐摸清楚米凯和其他高层人士在玩什么把戏。

“布莱特的手下很积极,”米凯说,“他发现最近这星期你跟莫娜·达亚通过两次电话。”

有人去查了通话记录?楚斯心想,谁跟电信公司联络过?一定是安德斯·韦勒。小楚斯可不笨哦,一点也不笨。

“为了证明你就是莫娜·达亚的消息来源,他假扮成吸血鬼症患者打给她,要她打给她的消息来源,确认一个只有凶手和警方才知道的细节。”

“料理机。”

“所以你承认喽?”

“对,我承认莫娜·达亚有打电话给我。”

“很好,因为那个警探昨晚吵醒卡翠娜·布莱特,跟她说他拿到了电信公司的通话记录,上头显示莫娜·达亚在接到那通假电话以后立刻打了电话给你。这很难辩解吧,楚斯。”

楚斯耸了耸肩。“没什么好辩解的,莫娜·达亚打来问我料理机的事,我当然拒绝评论,还叫她去问项目小组召集人。我们只讲了十秒或二十秒的电话,通话记录一定可以证实。说不定莫娜·达亚早就怀疑那通电话是假的,打来是想揭穿消息来源的身份,所以才打给我,而不是打给她的消息来源。”

“这个警探说,后来莫娜·达亚真的前往集装箱码头的约定地点去见吸血鬼症患者,这个警探还把整个过程拍了下来,所以一定有人跟她确认过料理机的事。”

“说不定莫娜·达亚先跟对方约好了见面,才去找消息来源面对面确认细节。警察和记者应该都很清楚谁打电话给谁、什么时间打的,这信息太容易获得了。”

“说到这个,你还跟莫娜·达亚通过两次电话,其中一次长达数分钟。”

“你可以去查通话记录,是莫娜·达亚自己打给我的,我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她。她一直吵个不停,跟我要情报,一次不成又来第二次。她跟斗牛犬一样锲而不舍是她的问题,又不是我的,反正我白天时间还挺多的,就跟她耗啊。”

楚斯靠着椅背,双臂交叠,看着米凯。米凯坐在那里点头,仿佛听进了楚斯说的话,正在思索会不会是他们疏忽了什么?只见米凯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褐色的眼睛中出现一丝暖意,似乎得出了结论。显然这番解释可能奏效了,有可能帮助楚斯脱困。

“很好,”米凯说,“既然消息不是你泄露的,楚斯,那会是谁?”

楚斯噘起嘴唇。他有个略胖的法裔约会对象,是在网络上认识的,每次她提出“我们什么时候再碰面?”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他都会像这样噘起嘴唇。

“你说呢?碰上这种案子,谁都不想被看见跟莫娜·达亚那种记者说话。不对,我见过有个人做过这种事,那就是韦勒。等等,除非我记错了,否则我记得韦勒给过她电话。对,她还跟韦勒说可以去奋进健身房找她。”

米凯看着楚斯,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微笑,仿佛结婚多年之后才发现配偶有一副好歌喉,或身上流着蓝色的血,或拥有大学学位。

“所以呢,楚斯,你是说署里的泄密者可能是新来的菜鸟?”米凯用食指和拇指若有所思地揉了揉下巴,“这个假设很合理,因为泄密的问题是最近才发生的,这不符合……该怎么说……不符合奥斯陆警方近几年来所培养的文化。但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泄密者是谁,因为记者依法有义务保护消息来源的身份。”

楚斯发出呼噜笑声。“很好啊,米凯。”

米凯点了点头,倾身向前,楚斯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一把抓住楚斯的领子用力往前拖。

“瘪四,那婊子到底付了你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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