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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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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晚上

他叫欧森,是欧森餐厅的老板,不过二十年前他顶下这家餐厅时,餐厅的名字就叫欧森。有些人认为这不可能是巧合,然而当不可能之事时时刻刻、每天每秒都在发生,还能称之为不可能吗?彩票最后一定会有中奖者,这是肯定的,尽管如此,中奖者不仅会认为不可能,还会认为是天降奇迹。因此,欧森不相信奇迹,然而眼前这事说不是奇迹却又真像是奇迹。乌拉·斯沃特刚刚走进欧森餐厅,在楚斯·班森面前坐下。他已经坐在那桌等了二十分钟。奇迹之处在于,他们是约好的,欧森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两人约好在这里碰面。这二十年来,欧森站在店里看过无数男人坐立不安,轮敲手指,等待他们梦中的女子到来。奇迹之处也在于,乌拉年轻时是全曼格鲁区最美丽的少女,而在混迹曼格鲁购物中心和欧森餐厅的那票年轻人当中,楚斯是最没屁用的废物。楚斯绰号瘪四,一直是米凯·贝尔曼的跟屁虫。米凯也并不是最受欢迎的那个,但至少他生得俊俏又懂得甜言蜜语,有办法拿下连曲棍球队员和飞车党都垂涎三尺的正妹,后来又当上警察署长,所以肯定有两把刷子。至于班森呢,一日废物,终生废物。

欧森走到桌前帮他们点餐,同时偷听在这样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会面中,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

“我早到了一点。”楚斯说,朝面前快喝完的那杯啤酒点了点头。

“我迟到了,”乌拉说,手越过头顶取下手提包的肩带,解开外套纽扣,“刚才差一点就走不开。”

“哦?”楚斯很快地啜饮了一小口啤酒,隐藏自己内心的激动。

“对,我……我要来这里可不简单,楚斯。”她微微一笑,同时发现欧森已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背后。

“我等一下再点。”她说,欧森闻言立刻消失。

等一下?楚斯心想,难道她想看看事情如何发展,一旦改变心意就要离开?还是想看看他是否符合她的期待?他们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对他会有什么期待?

乌拉环顾四周。“天哪,我上次来这里是十年前了,参加同学聚会,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楚斯说,“我没来。”

她玩弄身上毛衣的袖子。

“你们在办的那件案子真是糟透了,真可惜你们今天没逮到他,米凯把事情经过都跟我说了。”

“对啊。”楚斯说。米凯,她坐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米凯,把他举到面前好像挡箭牌一样。她究竟只是紧张,还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怎么说?”

“他火冒三丈,说哈利·霍勒利用了那个在第一起命案中看见过凶手的酒保。”

“妒火酒吧的酒保?”

“应该是吧。”

“利用他做什么?”

“坐在那家土耳其澡堂里等凶手出现,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我……我今天在处理别的命案。”

“哦,好吧,很高兴见到你,我不能待太久,可是——”

“应该可以待到我把第二杯啤酒喝完吧?”

楚斯在乌拉脸上看见犹豫之色。可恶。

“是因为小孩吗?”楚斯问道。

“什么?”

“他们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楚斯看见乌拉露出困惑的神色,但她很快就懂得使用楚斯给她找的台阶下,或者说,给他们两人找的台阶。

“那个小的今天是有点不舒服。”乌拉的身子在厚毛衣底下簌簌发抖,环顾四周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想蜷缩起来。店里只有另外三桌客人,楚斯判断那三桌客人她应该不认识,因为她看了一圈以后似乎放松了下来。“楚斯?”

“是。”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想要什么?”

“什么?”楚斯啜饮一口啤酒,让自己有时间思索,“你是说现在?”

“我是说,你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每个人想要的是什么?”

楚斯心想,我想脱掉你的衣服干你,听你爽得大叫,然后我想要你去冰箱拿一瓶冰啤酒来给我喝,再躺进我怀里,说你打算为了我放弃一切。放弃孩子、放弃米凯、放弃那栋我帮忙盖露台的烂豪宅,什么都放弃,只因为我——楚斯·班森现在想跟你在一起。从今以后我不可能再走回头路,去跟别人在一起,从今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你、你、你,然后我们要再干一回合。

“是‘受人喜欢’对不对?”

楚斯吞了口口水。“绝对是。”

“受我们喜欢的人喜欢,其他人都不重要,对不对?”

楚斯知道自己做了个表情,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乌拉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有时我们觉得自己不受人喜欢,觉得自己受到践踏,也会想要践踏回去,对不对?”

“对,”楚斯说,点了点头,“我们会想践踏回去。”

“可是一旦我们发现自己还是受人喜欢的,这种冲动就会消失。你知道吗?今天晚上米凯说他喜欢我,他只是不经意提到,不是直接这样说,可是……”她咬了咬下唇。楚斯自从十六岁以后,就对乌拉那血红的可爱下唇朝思暮想。“可是那就够了,楚斯。这样会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楚斯说,低头看着自己的空酒杯,思索该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建构成话语。他脑子里想的是:有时别人口中说喜欢你,但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意义,尤其是从他妈的米凯·贝尔曼这种人口中说出来。

“我不该让家里那个小的等太久。”

楚斯抬头看见乌拉看了看表,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是当然。”他说。

“希望下次我们能有更多时间。”

楚斯努力遏制自己问出下次是什么时候,略微起身跟乌拉抱了抱,不敢抱得比乌拉抱他还久,然后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望着她开门离去。他觉得怒火中烧,这把怒火烧得猛烈且缓慢,充满美妙的痛苦滋味。

“要不要再来杯啤酒?”欧森再度悄悄出现。

“要。不,不要好了,我得打通电话,那个还能用吗?”他指了指有着玻璃门的电话亭。米凯声称他曾在那个电话亭里干过斯蒂娜·米谢尔森,还说当时学生派对在这里举办,店里非常拥挤,没人看得见他们的下半身在干什么,尤其是乌拉,她更搞不清楚状况,还在吧台排队帮他们买啤酒。

“可以啊。”

楚斯踏进电话亭,查看手机里的电话号码。

他按下公用电话上闪亮的方形按键,然后等待。

今天他特地穿了紧身衬衫,想展现身材给乌拉看,因为他的胸肌和肱二头肌比以前大,腰也比以前细,但乌拉根本没瞧他几眼。楚斯挺起胸膛,感觉肩膀抵到了电话亭两侧。这电话亭比那间他们今天把他丢进去的办公室还小。

贝尔曼、布莱特、韦勒、霍勒,你们全都下地狱让烈焰焚身吧。

“我是莫娜·达亚。”

“我是班森,想知道今天在澡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们愿意付多少钱?”

“要不要先说一点来听听?”

“好,奥斯陆警方为了逮到瓦伦丁不惜让无辜酒保涉险。”

“价码也许可以谈。”

他擦去浴室镜子上的雾气,看着镜中的自己。

“你是谁?”他低声说,“你是谁?”

他闭上双眼,又再睁开。

“我叫亚历山大·德雷尔,叫我亚历克斯就好。”

他听见背后的客厅传来疯狂的笑声,接着是机器或直升机的声音,然后在“说话啊”和“快呼吸”的镜头切换之间发出的是恐怖的叫声。他一直想激起这种叫声,但她们都不愿意发出这种声音。

镜子上的雾气几乎都已被擦去,现在他终于是干净的了。他看得见那幅刺青。很多人问他(大部分是女人),为什么要在胸前刺个恶魔?问得好像那是他选择的一样。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亚历克斯,你是谁?我是思道布兰人寿的保险理赔经理。不是,我不想跟你聊保险,我想跟你聊聊你自己。你想怎么做呢,杜娜?当我割下你的乳头吞进肚子,你愿不愿意为我尖叫?”

他从浴室走到客厅,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旁边是一把白色钥匙。杜娜。这个女人上tder已经两年了,住在达尔教授街,白天在一家园艺苗圃上班,看起来不怎么有魅力,而且有点胖。他比较喜欢瘦一点的,比如说玛尔特就很苗条。他喜欢玛尔特,她脸上的雀斑很适合她。但这个杜娜就不然。他伸手抚摸左轮手枪的红色枪柄。

计划依然不变,尽管今天差一点就功亏一篑。他不认得进入蒸汽室的那个男子,但很显然男子认得他。男子瞳孔扩张,心跳加速得十分明显,还呆呆地站在门口附近的稀薄蒸汽中,过了片刻就慌忙离开,也不等到蒸汽浓密到足以盖过身上散发的恐惧气味。

一如往常,他把车子停在距离澡堂后门不到一百米的人行道旁,后门一出来就是条人迹罕至的街道。他从不去没有这种脱逃路线的澡堂,也不去不干净的澡堂,而且一定会先把车钥匙放在浴袍口袋里才进入澡堂。

他心想不知道咬了杜娜之后要不要对她开枪,故布疑阵,看看报纸头条会怎么写。但这会破坏规矩,那人已经因为女服务生的事生气了。

他把左轮手枪贴在腹部,感受钢铁的冰冷触感所带来的冲击,然后把枪放下。距离警方逮到他到底有多近?《世界之路报》说警方希望某些合法程序可以迫使脸书交出地址,但他不懂这方面的事,也懒得去懂,这些事并不会令亚历山大·德雷尔或瓦伦丁·耶尔森感到困扰。他母亲说她用史上第一个也是最浪漫的爱情电影男演员瓦伦蒂诺(valento)来为他取的这个名字,因此他以这名字为榜样,母亲也只能怪她自己。一开始风险比较低,因为如果你在未满十六岁时强暴少女,而你选中的幸运少女已经超过最低合法性交年龄,那么风险就会比较低。也就是说,少女的年纪已经大到足以明白,倘若法官判定他们是你情我愿而不是她遭到性侵,那么她就可能因为和未成年人性交而被判刑。过了十六岁,遭到控告的风险就升高了,除非你强暴的是替你取名为瓦伦丁的女人。注意,那真的可以叫作强暴吗?当她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对她说如果不是她,就会是邻居的女儿、老师、女性亲戚,或是街上随机挑选而来的被害人,于是她打开了房门。听过这段故事的心理医生都不相信他说的话,但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们统统都相信了。

平克·弗洛伊德唱到下一首歌《脱逃中》(on the run )。焦虑的鼓声、有节奏的合成乐器声、逃跑的声音。脱逃。从警方的罗网中脱逃。从哈利·霍勒的手铐中脱逃。无耻变态。

他从桌上拿起一杯柠檬汁,啜饮一口,看着杯子,然后奋力朝墙壁掷去。杯子碎裂,黄色液体从白色壁纸上流淌而下。隔壁传来邻居的咒骂声。

他走进卧室,查看她的脚踝和手腕是否被紧紧绑在床柱上。他低头看着这个脸上有雀斑的女服务生,看着她躺在他床上熟睡。她的呼吸十分均匀,药力显然正在发挥作用。她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梦到了那个蓝黑色男人?还是会梦到蓝黑色男人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有个心理医生曾说重复出现的噩梦是几乎被遗忘的童年回忆,他所看见的那个坐在他母亲身上的男人,其实是他的生父。真是一派胡言,他从未见过他的生父。他母亲说他父亲强暴她一次以后就人间蒸发了。

他揉了揉玛尔特的脸颊。他床上已经很久没有躺过一个活生生的真实女人了,而且比起平常他那个死气沉沉的日裔女友,他绝对比较喜欢哈利·霍勒的这个女服务生。所以说,是的,他必须放弃她这件事实在是太可惜了,可惜他不能顺从恶魔的本能,而必须听从那人的声音。那人的声音是理性的声音。理性的声音发脾气了。那声音指示得很详细,奥斯陆东北方一条荒废道路旁的森林里。

他回到客厅,在椅子上坐下。光滑的皮革接触赤裸肌肤的感觉真好。他的皮肤仍因冲了高温热水澡而微感刺痛。他打开新手机的电源。他已经把他收到的si卡插进了手机。tder交友软件的图标就在《世界之路报》电子版旁边。他先点了一下《世界之路报》,然后等待。等待是兴奋过程的一部分。他是否仍是头条新闻的主角?他能了解二线明星不顾一切想争取曝光度的心情。女歌手愿意和搞笑主厨一起在电视上做料理,只因她打心底相信自己必须时时刻刻站在时代的浪潮上。

哈利·霍勒正阴沉地瞪视他。

埃莉斯·黑尔曼森案的酒保遭警方剥削。

他点了一下照片下方的“继续阅读”,往下滑动。

本报消息来源表示,警方派该酒保到土耳其澡堂执行监视工作……

原来蒸汽室的那个家伙替警方工作,替哈利·霍勒工作。

……因为他是唯一能确实指认瓦伦丁·耶尔森的人。

他站了起来,皮革脱离皮肤,发出嗤嗤声响。

他回到卧室,看着镜子。你是谁?你是谁?你是唯一的一个,你是唯一个见过并且能认出我这张脸的人。

新闻上没写出那人的名字,也没登出照片。那天晚上在妒火酒吧他没看酒保,因为目光接触会让人留下印象,但如今他们已彼此对望,他想起来了。他用手指抚摸恶魔的面孔,那张脸想出来,也必须出来。

《脱逃中》播放到了结尾,发出飞机的怒吼声和疯子的笑声,接着飞机坠毁在猛烈的爆破声中。

瓦伦丁闭上双眼,看见自己内在的那双眼睛里正燃烧着熊熊火焰。

“唤醒她有什么风险?”哈利说,看着挂在医师背后墙上的十字架。

“这问题有好几个答案,”斯蒂芬斯说,“其中有一个是真的。”

“那个答案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

“就好像你不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对。”

“嗯,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如果你是指一般术语,那我们知道很多,但如果民众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有多少,那他们会害怕,而且是不必要的害怕,所以我们尽可能不多说。”

“是哦?”

“我们自认为做的是医疗事业,但其实我们做的是安慰事业。”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斯蒂芬斯?为什么你不安慰我?”

“因为我很确定你明白所谓的安慰只是一种幻象。你是命案刑警,你也必须推销一些名过其实的东西。好比说你给民众正义感、秩序感、安全感,这些都让人感到安心,但其实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无缺、不存在客观真理、不存在真正的正义。”

“她会痛苦吗?”

“不会。”

哈利点了点头。“我可以在这里抽烟吗?”

“在公立医院的医师办公室里?”

“如果抽烟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危险,那在医师办公室抽烟不是很令人安心吗?”

斯蒂芬斯微微一笑。“有个护士跟我说清洁人员在三〇一号病房的地面上发现了烟灰,我希望你要抽烟的话可以去外面。对了,你儿子面对这件事的心情怎么样?”

哈利耸了耸肩。“难过、害怕、生气。”

“刚才我看到他了,他叫欧雷克对不对?他是不是待在三〇一号病房,因为他不想过来?”

“他是不想跟我一起过来,也不想跟我说话。他觉得他母亲躺在这里我却还在继续办案,一定会让她很失望。”

斯蒂芬斯点了点头。“年轻人对于自己的道德判断总是很有自信,但他的看法也不无道理。警方提高出击力道,并不一定总是打击犯罪的最佳方法。”

“意思是?”

“你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犯罪率为什么下降吗?”

哈利摇了摇头,双臂交叠,看着办公室的门。

“你的脑袋里现在塞满了各种事情,就当是暂时脱离那些事,稍微休息一下好了,”斯蒂芬斯说,“你来猜猜看。”

“我不懂该怎么猜,”哈利说,“一般认为是朱利亚尼市长采取零容忍政策,并加派警力。”

“这是错误观点,因为犯罪率降低不只发生在纽约,而是发生在全美国。答案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堕胎法规的松绑,”斯蒂芬斯靠上椅背,仿佛要让哈利自己想清楚,“放浪的单身女人跟男人上床以后,男人隔天早上就拍拍屁股走人,或是一发现她怀孕就再也找不到人,数世纪以来,这种类型的怀孕一直是孕育罪犯的温床。孩子没有父亲,也不懂得行为的界限,母亲又没钱让孩子接受教育、接受道德熏陶,或接受上帝道路的指引。其实这些女人很乐意堕胎,但法律的惩罚让她们却步。后来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她们终于如愿以偿,于是美国在十五、二十年后收获了堕胎法放宽所带来的果实。”

“嗯,那么身为摩门教徒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或者你不是摩门教徒?”

斯蒂芬斯微微一笑,十指相触。“教派大部分的说法我都支持,唯独反对堕胎这件事我不赞成。就堕胎这件事而言,我支持异教徒的看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般民众走在美国城镇的街道上不会担心被抢、被强暴或被杀害,因为会杀害他们的男人在母亲子宫里就被刮除了。但我不支持自由派异教徒所提出的自由堕胎权。一个胎儿在二十年后有可能变成好人或坏人,对社会有益处或造成损害,因此堕胎与否应该由社会来决定,而不是由随便在街上找男人过夜、不负责任的女人来决定。”

哈利看了看时间。“你是说堕胎要由国家来调控?”

“这一定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工作,所以执行的人必须视它为……呃,天职。”

“你是开玩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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