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玛丽和佩吉(1/2)
有些女孩因衣食无着才堕入风尘。有些是因为不堪工作之重负:每天都要在工厂或百货商店站十四个小时,直到得了静脉曲张。有些则像布拉娜和罗茜一样,因受人诱骗而堕落:某一天,她们心中的爱人把刀架在了她们的脖子上,逼她们去侍候他的朋友们,再逼她们交出卖身钱。
此外,也有玛丽这样的女孩。她被父亲送到“恶土”里的妓院,交给一个满口烂牙和臭气的男人,然后告诉她这个男人和其他人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在还不到13岁时,玛丽就被扔在那儿。她的父亲则可以分到她的皮肉钱作为回报。
在北平城东臭名昭著的贫民区洋溢胡同里,小姑娘玛丽住在一间肮脏的、见不到阳光的房间里,这就是她的全部天地了。这间房属于一栋日本人经营的寄宿公寓,在这里,她和其他十五个不名一文的白俄家庭使用同一个卫生间,以干面包和茶为日常饮食,和北平其他无国可归的绝望白俄一样。
在她能记事之前,她的母亲就已经去世或是弃家出走了。她的父亲是个肮脏的酒鬼,终日沉湎于廉价伏特加。玛丽刚一长成就被父亲卖给了那个牙齿烂掉、满口恶臭的男人。很快她就明白了自己的现状,看穿了自己的未来。
妓院里大多数女人比玛丽年长,且称不上和善。在这个行当里,年老的妓女总是痛恨那些年轻的,因为后者的存在提醒她们自己韶华已逝,很快就会门前冷落。她们知道自己的恩客总是盯着小姑娘不放,渴望得到这些女孩;那些年轻人能招揽到客人,能挣到钱,工作之余偶尔还会凭借妓女的身份得到些小甜头。年轻人总是挣得更多;她们从鸨母、皮条客和其他妓院工作人员(上至看门人,下至倒恭桶的中国杂役)那里受到的优待,也总是多于年长的妓女。在妓女的世界里,年轻鲜嫩就是硬通货,年龄和时间则是大敌。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女人都恨玛丽。
于是,她跟另一个新来的女孩佩吉交上了朋友。佩吉只比她大几岁,也是白俄,生于一个关系稳固的家庭,在哈尔滨长大,那里有规模仅次于上海的白俄聚居区。自从离开俄国后,佩吉一家一直运气不佳;但他们仍然头上有屋顶,壁炉里有火,盘子里有食物。佩吉每天晚上和两个妹妹一起坐在桌边吃饭。她的父亲是一家白俄开办的企业的办事员,该公司的主营业务是蒙古人和俄罗斯人间的边贸生意。佩吉全家会去洋葱形圆顶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做礼拜;佩吉在谢列夫神父的严厉注视下上他开的圣经课。冬天,她和俄罗斯同学一起,在松花江上溜冰。
佩吉喜欢学校,喜欢学习、读书和上课。15岁时,她发现自己还喜欢男孩。哈尔滨有许多蓝眼白肤的俄罗斯男孩。他们从事各项体育活动,还玩拳击和滑冰。他们牙齿洁白,笑容开朗明亮。
其中有个男孩尤为显眼。佩吉知道他不是合适的伴侣,因为大家都觉得他的家人是麻烦——他们来自哈巴罗夫斯克(khabarovsk),他罪恶的父亲把所有儿子都捏在手心里。城内的体面白俄家庭从不提起这家人,然而酒吧里的闲聊话题总是离不开他们。爱上这个男孩成了佩吉的灾难。他随后把她介绍给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强暴了她,她的男友则在旁边看着,哈哈大笑。事后,那个男人付钱给她的男友,在佩吉身上吐了口唾沫。
佩吉十分羞愧,再也无法回家。她被男友转手卖给一个俄罗斯女鸡头,也就是所谓的“餐具”,这个鸡头为全中国的白俄妓院物色女孩。佩吉随后被卖给船板胡同里莱辛斯基夫人开的妓院。她不再是那个来自哈尔滨的体面女学生,也再不能去谢列夫神父的主日学校了。她被拐卖了,从此只能躺在床上靠出卖肉体挣钱。
1937年,在玛丽和佩吉还年轻时,她们一度是“恶土”中的姐妹花。住在使馆区的西方富人纡尊降贵地来到这里,常常会叫她们来一起服侍。她们彼此保护,对抗那些对她们怀恨在心的老女人。那些人总想找个机会用指甲挠花她们的脸,毁掉她们的容貌;或是抠坏她们的胸,这样男人们就不会对她们的乳房垂涎欲滴了。这对姐妹已经相互认识很久了,久到即使互相抚摸她们也不会觉得尴尬。她们的生活很简单:工作以及背着莱辛斯基夫人瓜分客人给的丰厚小费。玛丽和佩吉是最好的朋友,她们相互照应。
然而,她们长得并不像。玛丽是西伯利亚人,白皙的皮肤上有些雀斑,学东西很快。佩吉肤色更深,几乎是拉丁人的长相。客人们认为她是意大利人。有些人觉得她有点缺心眼,实际上她脾气坏得很,时不时就要发作——有时向客人发,有时向莱辛斯基和孔西利奥发,有时向妓院里年纪更大的女人发。她有一次把隔壁奥帕里纳家开的廉价酒吧砸烂了,只因为他们那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儿子想非礼她。孔西利奥因为她这脾气没少抽她耳光。只有玛丽能让她平静下来。佩吉是棵摇钱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妓院对她比较宽容。
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玛丽和佩吉很少在下午两点前起床。起床后她们就出去散步,浏览商店橱窗,吃零食,闲聊。这两位烟花女子很喜欢练习英语,她们认为以后英语会很有用;据说玛丽能讲一口近乎流利的英语。她们有时一直闲逛到使馆区那边的莫理循大街,去看那些高档的百货商店和酒店。她们喜欢在北京饭店外面消磨时间,打量来来往往的游客,还有那些过来吃午餐的使馆区的漂亮欧美淑女。她们欣赏来自伦敦和巴黎的最新款时装,也喜欢来自西伯利亚的毛皮。她们有时透过橱窗玻璃,往北京饭店隔壁一家叫作驼铃(the cal bell)的商店里面看。那是全北平最时尚的店铺,由一位美国妇人开设,专卖皮草、中国风的长裙和古玩。
那些东西对她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们知道,豪华酒店是不会欢迎两个在烟花之地谋生的俄罗斯女孩去用午餐的,也没有哪家商店会允许她们试穿那些美丽的礼服和皮草,或是把玩那些用于出售的小摆件。所以,她们飞快地回到哈德门大街,去找一位来自敖德萨(odessa)的犹太裔俄罗斯裁缝。她们向那位裁缝描述刚刚在使馆区看到的女士们的着装,之后裁缝会为她们缝制廉价的仿制品,把玛丽和佩吉变成“恶土”里最时髦的烟花女。
她们沿着哈德门大街继续往前走,去买做皮肉生意时需要的工具——避孕套。她们从一家小店整盒购买避孕套,店主是来自欧洲的犹太难民。他的商店专卖香水、紫丁香花露水、染发剂、各种新奇的卷发工具等商品。他私下里还卖一种蓝色软膏,能杀灭阴虱。她们时常因肮脏的床单和顾客而染上阴虱;但如果用多了这种软膏,它就会烧伤皮肤。
还有几个白俄女孩在使馆区里工作,她们在维奥莱塔美容院里为客人烫发美甲。店主是一位来自莫斯科的女人,但总喜欢冒充法国人。她看出玛丽和佩吉不是从事正当工作的女孩,有时对她们不理不睬,有时则干脆把她们轰出去。于是,她们去了洋溢胡同的一家美容院,它是由一间起居室改装而成的。位于使馆区的利威洋行里的珠宝对她们来说价格过高;同样,因为囊中羞涩,她们从来没在阿东照相馆一起照相,尽管她们对此很是向往。
有时,在她们的午后游逛时间,玛丽会去探望父亲,不过他们并不交谈;他甚至认不出她,虽然他仍然用她的皮肉钱买酒。当时,那个男人的身体已经彻底毁了,他毫无节制地喝酒,沦落到喝萨摩根的地步。一位来自喀山的老人在洋溢胡同的一处院子里酿这种酒,据说已有六个男人在喝了他的酒后变瞎了。
有时,佩吉和玛丽为了品尝各种美食而出门。她们喜欢熙熙攘攘的东安市场,古老的胡同被那里的摊位挤满了,它们一直摆到了莫理循大街上。在早春或夏季的夜晚,人们看到她们挽着胳膊,沿着船板胡同和后沟胡同一直走到苏州胡同,从中国小贩的草扎上买糖葫芦或美味的羊肉串。如果哪天客人小费给得大方,她们也许就会去哈德门大街的法式甜点屋,尝尝那里的奶油蛋糕;或是去希金俄式面包房(shik’s rsian bakery),买热乎乎的皮罗什基(pirozhki )。那是一种小圆面包,表面刷有蛋液,里面裹着圆白菜。有一次,她们去了位于哈德门大街和长安街交会处的东单餐馆,那里生意兴隆,前来享用中国美食的大多是西方人。当佩吉和玛丽进入餐馆时,北平高等外侨中的年轻人盯着她们咯咯笑,朝着她们指指点点,但没有勇气走上去跟来自“恶土”的姑娘搭讪;她们则对这些人视而不见。
夜晚对她们来说是一种折磨。顾客们有时很粗暴,多数时候醉醺醺的,且又臭又脏。她们每晚要接待六到八人;在周末或节假日,这个数字还要加倍。男人们从不在莱辛斯基夫人这里长待,因为这里不过是下等窑子,而不是风雅的勾栏院。房间全都臭烘烘、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张铁床和旧床垫、一套小桌椅(给客人放衣服用)、一罐水和一个碗、一个烟灰缸和一只没有灯罩的电灯泡,窗子永远紧闭,床单很少更换。玛丽和佩吉只好把她们为数不多的家当放在旧旅行箱里,塞到床下,让它们跟臭气熏天的夜壶待在一起,而夜壶只有天明时才会倒空。“恶土”的妓院在建造时都偷工减料,滋生了大量虫蚁:臭虫从天花板落到床上;蜈蚣和蝎子暗中潜伏;“长毛的臭虫”整晚都在剥落的墙纸后面搔抓,发出令人恼火的声音。
士兵是妓院的常客,他们来自美国海军、女王的皇家军团(西萨里郡)(een’s royal west surreys)、意大利海军陆战队等。按军规,这里应为禁区;然而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来了。他们不在乎简陋的房间和各种虫子。从美国公使馆的美国海军营房出发,由使馆区位于前门的那个出口出来,只需走上短短几步路就能到达“恶土”。欧洲军队的营地离这儿更近。大多数士兵会先去隔壁的奥帕里纳酒吧,喝点酒壮胆,或者从酒吧里晃来晃去的小贩手里买几套廉价的色情卡片。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