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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我出门了,等会儿回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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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在山脚下的大木屋里见到紫桃佐代美的时候,她回忆起那天晚上她的小女儿千圣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哭着说:“学校消失了。”

“她当时正在睡觉,”佐代美告诉我,“突然哭着醒来。我问她:‘怎么了?你说‘消失了’是什么意思?’她答道:‘大地震。’她当时大喊大叫。她不时会梦游,偶尔喃喃自语一些奇怪的事情。有时候她还会突然从床上起来,走来走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得不领她回到床上。但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这并不是说11岁的千圣特别害怕地震。那场噩梦几周后,就在2011年3月9日这一天发生了地震,她就读的大川小学的混凝土围墙被震得剧烈晃动,当时我远在220英里外的东京,也感受到了震动。震动持续不断,千圣和其他孩子已经爬到课桌底下,然后戴上塑料安全帽,跟着老师来到操场,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老师逐个点名并做记录。大大小小的地震在日本很常见,她当晚回家甚至没有提起这件事。

紫桃佐代美40多岁,留着一头卷发,圆圆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举止大方,乐于倾诉。日本传统的克制精神和礼貌有时候会让采访难以进行,但佐代美是个热情洋溢的讲述者,言谈间还散发着一种意想不到的饶舌的幽默感。我在她家度过了好几个漫长的早晨,我们一起谈笑、品尝蛋糕点心,还一起喝茶。她自顾自地就能说上一个小时,间或伸展手臂、皱眉、微笑或摇头晃脑,就好像被自己的回忆吓了一跳。有些人因为失去而变得无所适从,佐代美谈到自己的不幸时,也流露出与其他人一样强烈的痛苦。但怒气和愤慨让她生出一种尖刻的自信,使她不至于过分痛苦。

紫桃一家关系紧密。佐代美的大儿子健矢已经15岁,大女儿朋佳也已经13岁,但一家人还是一起睡在楼上的大房间里,孩子就睡在父母旁边的床垫上。3月11日的那个周五,佐代美像往常一样6:15就起床了。那天是儿子中学毕业典礼的日子, [1] 她满脑子都是相关的日常琐事。“我通常会在所有人都起来后再叫醒千圣,”她说,“我会让她坐在我腿上,拍拍她的背,并像考拉一样抱着她,她则依偎在我怀里。这是我每天早上都爱做的事。我会抱着她说:‘醒醒,起床啦。’然后开始新的一天。这是我们的秘密时刻。但那天早上她自己就醒了。”

千圣那天早上心情不好,后来还十分孩子气地跟哥哥姐姐为了一点琐事拌起嘴来。佐代美仍然记得那天早上在厨房给自己准备早餐时,听到烤面包机在面包烤好时发出叮的一声响。校车会在6:56到达街角附近的停靠点,千圣总是提前3分钟离开家。“她背着书包从我身旁走过,我这才发现自己还没跟她说话,”佐代美回忆道,“于是我说:‘小千,我的宝贝,等一下。怎么了?今天不太高兴?’她说‘没什么’,但听起来有点沮丧。有时候,我会在她出门前给她一个拥抱。那天早上,为了让她振作起来,我跟她击了掌,但她仍然垂着头离开了家。”

在日本,出门时要遵循一套不变的礼仪规则。离家的人通常会说一句itte kiasu,字面意思是“我出门了,等会儿回来”。这时待在家的人会回应一句itte rasshai,大意是“出门了呀,早点回来”。外国人学日语时经常学的“再见”(sayonara)一词,大多数情况下意味着最后告别,暗含漫长或永远分离的意思。而itte kiasu则蕴含不一样的情感表达:一种归来的承诺。

北上川河道最低处从东边的潟湖一直延伸到西边的山地,居住在这附近的大川小学的学生和家长交换着相同的道别语,话语中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快意与不舍。

itte kiasu

itte rasshai!

佐代美告诉我,千圣早在出生前,命运就已被涂上一层宿命般的神奇色彩。千圣是佐代美在33岁生日那天怀上的,并于1999年平安夜出生,即使是在基督教徒极少的日本,这一天也寓意丰富。佐代美当天下午开始阵痛,不到一个小时就生完回到自己床上,开始吃圣诞蛋糕。第二天一大早,即圣诞节的清晨,地面已被皑皑白雪覆盖。一周后,全世界都在庆祝第三个千年的到来。年幼的千圣从没提过什么特别要求,就像她没怎么折腾就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她总是跟我待在一起,”佐代美说,“她会待在我胸前的婴儿背带里。我做饭时,就把她背在身后。开车出门时,她就坐在我身旁的儿童座椅里,或是在我乘车时坐在我腿上。她就好像长在我身上一样。她还总是跟我睡在一间房里,就睡在我右手边,直到那一天为止。”

福地村由一个个小村庄聚集而成,它们零星分布在一片广阔的三角形稻田周围。村子周围两边是低矮的山丘,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松林。紫桃一家就住在山丘最低的坡地上。北边则是宽阔的北上川,这是日本北部最长、最宽的河流,向东流向6英里外的太平洋。在离紫桃家数分钟路程的范围内,在不同的季节,你可以徒步、玩平底雪橇、滑冰、打猎、在淡水或咸水中钓鱼和游泳。千圣喜欢玩洋娃娃,还喜欢跟姐姐一起画画,但她最喜欢的是跟朋友水穗、爱香还有隔壁家老奶奶养的小狗小猫一起嬉戏追闹。

她妈妈说她拥有第六感。“不等你开口,她就会做你想做的事,”佐代美说,“她拥有那种预感天赋。我丈夫是个细木工。千圣第一次看他在家做木工活时,就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她能预知他下一步需要什么工具或材料。她说着‘给你,爸爸’,就把东西递过去。他就会夸奖说:‘她知道得真多啊!真是个不一般的姑娘。’”

她的朋友过去还开玩笑地叫她“监控摄像机”,因为她会注意到容易被其他11岁孩子忽视的事情。有一次,在其他女孩子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她就发现班里一群男孩子窃笑着聚在一起,密谋什么恶作剧。她不仅知道谁对谁有暧昧的小心思,也知道双方是否都有意思。大川小学并不大,只有大约100个孩子,千圣所在的五年级这个班只有15个学生。班里的氛围温暖亲近,这种亲密甚至略带压迫感,大家不会容忍任何不合群的人。千圣讨厌这样。

“毫无疑问,”佐代美坦言,“她讨厌老师。她说过,学校就是老师说谎的地方。但她从没拒绝去上学。她说:‘如果我不去上学,有麻烦的就是你。’她知道自己不得不做一些不情愿的事。”

佐代美还表示:“让她怀着这样的心情去上学,我感觉非常糟糕。但我不想成为阻止孩子接受教育的母亲。她并没有遭受欺凌或遇到任何类似情况。但或许有些孩子待在家里会更好,他们更喜欢跟妈妈而不是朋友待在一起。每一个跟你聊天的人都说:‘至少当一切发生时,我的孩子待在她喜欢的学校,和她喜欢的朋友在一起,还有她喜欢的老师。’家长当然想要相信这一点。但如果他们问孩子‘你真的喜欢那所学校吗?你真的喜欢那些老师吗?’,恐怕并非所有孩子都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许多人提起那一天时,都觉得那不过是寻常的一天,紫桃佐代美却记得那个周五的一丝不寻常之处。

吃过早饭,她开车前往当地中学参加儿子健矢的毕业典礼。她驾车穿过田间小路,右转上了沿河的高速公路,然后经过面积更大一点的横川村。就在村里的神社外,冒出一座小山丘,迫使道路向水面靠近,阻挡了望向较低处的视线。顺着这段路朝远处望去,可以看到一片辽阔的壮观景象:宽阔的河流、芦苇丛生的河床,两岸只留下收割后残茎遍地的大片褐色稻田,还有翠绿的远山上一望无际的蓝天。远处隐约还能看见新北上大桥,桥长600码,将南面的大川与北上川北岸地区连接起来。 [2]

毕业典礼结束后,佐代美和健矢开车前往更下游的另一个村子,参加在那里举行的初中毕业生小型庆祝活动。村子名叫釜谷,大川小学也坐落在那里。二三十个少年和他们的妈妈聚在一个礼堂里,这个礼堂正好在千圣教室对面。可能无缘再见的朋友交换着礼物,互相道别。一张桌子上还摆着各家做的可口美食。佐代美以为活动会持续到下午3点左右,但下午2点开始大家就渐渐散去。健矢也想回家。不过佐代美先要想想该拿千圣怎么办。

大川小学下午2:30放学,不过孩子总要拖延10到15分钟才开始离校,他们要收拾东西,老师也要分发通知或叮嘱一些事情。他们应该等千圣半小时吗?还是现在回家,让她像平常一样搭校车呢?佐代美的车就停在学校门口,她站在车旁思考这个小问题。后来,她回忆起当时有一种强烈的恐怖感袭来——那时正值“旧世界”最后的一个小时。“那一天直到中午都是好天气,”她回忆道,“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天已经变得阴沉沉的,但没有一丝风,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我感觉不到一点生机。那种感觉就像电影突然中断,时间突然静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气息,与平常不一样。我不喜欢听不见学校里孩子动静的感觉——哪怕他们在上课,也总能听到一点点声响。正常情况下,我可能已经走进学校,对校工说:‘我来接我的女儿。’可是学校当时感觉好像……被隔绝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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