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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我出门了,等会儿回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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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佐代美解释一下这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住在乡下的人都是与自然共存的。大家与动物、植物和自然环境中的一切共同生活。起风时,我听见树的声音,能从风声中听出风的情况。快要下雪前,我从空气中就能感觉到雪的味道。我凭直觉就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场。那种空气和氛围非常重要,几乎比人还重要。我觉得千圣也是拥有这种直觉的人。”

“后来健矢问:‘我们回家吗?’我也觉得是时候回家了。也许,正是某种直觉告诉我必须离开那儿。应该就是这样。但我给自己的理由却是:‘如果我们现在回家,他就有更多时间见朋友了。’于是,我们就回家了。”

当地震来袭,佐代美正在楼上换衣服。她和健矢回家时,大女儿朋佳已经在家,还没吃午饭。佐代美开火煮上面就去了自己的房间。下午2:46震动开始时,她朝楼下大叫着让孩子关火,然后到屋外去。不过,佐代美最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住在一楼的上了年纪的父母。佐代美的母亲身体羸弱,行动迟缓,父亲有点糊涂又非常固执。她跑下楼,发现父亲正准备收起擦得锃亮的黑色祖先牌位,它们正在佛坛上摇摇欲坠。佐代美放弃跟他理论,跌跌撞撞跑到屋外,看到家里的其他人都待在一棵大树旁。

“震动十分强烈,我没办法站直,”她回忆道,“即使在外面蹲着,也差点摔倒。我看了看车库的金属百叶窗——它们抖得像筛子一样。电线和电线杆都在剧烈摇摆。整个世界仿佛都要崩塌,就像末日电影里的特效。我很惊讶房子竟然没塌。我试图让孩子躲进车里,但我甚至无法打开车门。即使紧紧抓着车,我也害怕它随时会翻。于是我让孩子‘离车远点’,我们能做的只有蹲伏在地上。”

她还记得各种声音呼啸而来,同时又有些声音消失不见。尽管离森林很近,却没有鸟鸣,也没有任何扑棱翅膀的声音。但邻居家的狗——十分温顺,是千圣最喜欢的玩伴——却哑着嗓子狂吠,另一只猫则冲向山林,瞬时消失不见。“感觉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或许有5分钟,”佐代美说,“甚至在震动停止后,仍然有震感。电线杆和电线也仍在晃动,所以很难判断究竟是大地在震动,还是我自己在颤动。孩子都吓坏了,健矢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大叫:‘外公!外公怎么样了?’”

老人家最后没有带走祖先牌位,而是两手空空踉跄着跑出了屋子。

电线杆、电线和百叶窗又开始震动,这只是一系列余震的开始。佐代美把父母和孩子都带到车里,开车来到稻田里的一处地方,福地的大部分居民都已经聚集在那儿。地上已经为孩子和老人摆上椅子,铺好了垫子,邻居大声议论着刚发生的事情。从这里看去,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实质性破坏。至少在佐代美目之所及范围内,只有一些屋顶上的瓦片被震得移位,没有一栋房子倒塌或严重损坏。除了惊魂未定和一丝残存的警惕,没有人恐慌或歇斯底里。一切似乎就这么有条不紊地回归正常,像泛着涟漪的水面仍倒映出天空的模样。

佐代美给丈夫发了条短信,告诉他家里的情况,也收到了丈夫的回复。隆洋工作的建筑工地被震得一塌糊涂,但他并没有受伤。她环顾四周,朋友和邻居正在互相安慰,人们自发组织起来帮助老人、孩子和体弱的人。她突然想起,千圣乘坐的校车随时可能回来。托邻居照顾好父母和孩子后,她开车来到几百码外的河边,等着校车出现。

河边的主路上已经停着六七辆车,司机站在车旁讨论地震的情况。据说木材堆置场的木材都滚到了前面的路上,使得道路危险重重。这些人没有亲眼看见这些路障,但也都没有动身前往查证的意思。大家都很平静,没人流露出急躁或惊恐的情绪。可就在这静滞的氛围中,佐代美嗅到了焦虑和紧张的味道。她再次给丈夫发短信。地震停止后,虽然无法打电话,短信通讯倒是畅通无阻。可是现在,所有通讯都中断了。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佐代美开着车在河畔公路和稻田之间来回奔波,既要等校车出现,又要不时回去查看家人的情况。就在这一来一往之间,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让人认为能够战胜灾难的平常心——迅速消失了。

与河道相连的一条水渠吸引了佐代美的注意力,这些分散的溪流是稻田灌溉系统的一部分。水渠的水位随着水稻作物的周期变化涨落,但从来没有完全干涸。可是现在,水渠里的水几乎完全消失,都可以看见渠底泛着灰光的淤泥。待她再看去时,情况又不一样了:水渠被河里涌来的水填满,不明的黑色碎片在汹涌的水面竞速。转瞬间,毗邻的田地被洪水淹没。眼前的景象令人错愕不已,佐代美掏出手机记录下这一幕。这段短视频记录的时间是下午3:58……这时收音机里传来一段新闻:“……海啸袭击女川,大量房屋遭受没顶之灾,汽车被冲走。请保持高度警惕……”

佐代美对“海啸”一词并不陌生,如果海底发生强震,随之而来的通常就是海啸警报。当海啸来袭,电视上会播报海浪大小,30英寸、15英寸、4英寸——未经训练的普通人很难准确目测,通常只能用港口的测量仪器来测量。但这次广播里用了大海啸(o-tsunai)来形容女川发生的灾难——浪高20英尺的“超级海啸”,女川是南面的一个渔港,距离这儿只有一小时车程。“我知道20英尺很大,但知道和感觉到是两回事,”佐代美说,“可听到它能冲走汽车时,我就明白了。我试图冷静下来。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黄昏时分,佐代美又回到大路上等女儿。

一个半小时前,她就站在大川小学门口,现在开车沿着河畔公路回去接千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学校就在下游4英里的地方,可是没有车从那个方向开过来。司机在水闸附近走动着,纷纷议论路况危险,可是谁也不愿解释究竟为何危险。天空开始飘起雨夹雪。河水汹涌澎湃,像着了魔一样。水面卷起一股股浪花,如运动员鼓胀的肌肉一般,表面还依稀可见形状不规则的巨大物体。佐代美一直在河边徘徊,关注路上的动静,直到天黑才离开。

回到家,她发现房子完好无损,只有一些物品掉落或受损,不过家里没电没气也没水。她临时用剩饭剩菜做了一顿饭,强迫自己不要担心千圣。福地的很多家庭都在等孩子从小学回来,没人表现出过度担心。千圣的老师接受过应急训练。福地的木头房子在地震中都安然无恙,更何况用钢筋混凝土修建的学校,那可比这些木屋结实多了。佐代美自己就曾在这所学校读书,最令她感到心安的是,学校就在一座700英尺高的小山丘前面。操场后就有一条小路沿山坡一路向上,一直延伸到“超级海啸”也无法到达的高度。因为没有电,福地的人没法看电视或上网,还没人看到那侵吞一切的巨浪,而全世界的电视台早已播放一遍又一遍。但他们可以收听当地广播,广播一直提醒大家保持警惕,并且不断公布官方伤亡数据:数百人确认死亡。突然一则清楚无误的消息传来,那天晚上苦苦等候的人都还记得这则消息:200名在大川小学避难的村民和儿童被困,正在等待救援。

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有多担心的佐代美听到这则消息后如释重负。“一位妈妈还说,他们可能正待在体育馆楼上开睡衣派对,”佐代美回忆道,“我们互相倾诉,‘可怜的千圣,她一定又饿又冷。’最后,我们都没有刚才那么担心了。”

晚上,在四处开裂、拥挤不堪的路上一番奔波后,隆洋终于回到家,而佐代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圣还没回来。”

全家人都在车里过夜,以防又有余震。大家一个挨一个地挤在直直的座椅上,都没怎么睡着。佐代美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无法入睡:“千圣不在这儿,千圣不在这儿,千圣不在这儿。”

天冷得要命,外面漆黑一片。那天晚上,人们惊讶地发现,头顶上的天空异常清澈,星星格外明亮。他们身处一片没有电也没有电视和电话的地方,这地方好像突然冒出来,然后被折叠装进一个时间口袋中,脱离了21世纪。佐代美在黎明时分醒来,冻得浑身僵硬。燃气和水已经恢复供应,至少能泡茶做饭了。这时,大川小学学生的妈妈之间开始兴奋地传递一则消息:一架直升机正飞去解救被困的孩子。隆洋和村子里的其他男人忙着收拾出一块地方,以便直升机着陆。千圣终于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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