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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富饶的自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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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大声嚎哭尖叫,完全无法站立。一些人被倒塌的房屋压死;地面裂开,一些人就被活活埋进沙土里……高大的墙、城门、货栈和堤防都毁于一旦。大海张开血盆大口,咆哮声如雷鸣,狂暴的海浪一跃而起,吞没大大小小的河流,眨眼间就涌向多贺城城墙。洪水泛滥数里,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陆地。田地和道路都变成一片汪洋。人们没有时间驾船或往山地逃生,上千人被淹死。 [2]

地质学家在仙台平原的沉积层发现了细沙层——这是每隔800至1000年就经历一次巨大海啸冲击的结果。规模较小的海啸更是频繁发生。1585、1611、1677、1687、1716、1793、1868和1894年,三陆海岸都曾遭受海啸侵袭。当海啸遇到狭长的溺湾,破坏力会大增,因为这些溺湾会将海浪集中起来,像漏斗一样引导其侵袭沿岸渔村。近代破坏力最强的一次海啸是1896年的明治三陆海啸,因为地震发生在遥远的海域,当时他们感觉就像发生了一次微不足道的小地震,但结果有22万人死于那场灾难。1933年,也就是熊谷贞好出生的前一年,另一场中等强度的地震引发了高达100英尺的海啸,导致3000人死亡。 [3] “我的祖父活过了这两场大灾难,他向我们提起过它们,”他说,“他总是告诉我,地震发生后一定要为海啸做好准备。”这里甚至设有“海啸石”,标记上次洪水泛滥的程度,上面有前几代人郑重其事刻下的警告,让子孙后代不要在石头标记的高度下定居。那些居住在太平洋沿岸靠近东边的渔夫,他们的家都直接面向这片汪洋,他们从小就知道地震发生后要做些什么:毫不犹豫地往高处躲。可是北上町的人住在河边,而不是海边。况且要是完全没有震感又该怎么办呢?

1960年5月22日,在智利西海岸海床附近发生了有记录以来最强的一次地震,震级达95级。 [4] 80英尺高的巨浪吞没了瓦尔迪维亚城,沿海地区上千人因此丧命。这场地震发生22小时后,地震的能量穿越10500英里的海路,引发海啸,袭击了日本。海啸发生在日本当地时间5月24日清晨,当时东京只有少数几名地震学家知道智利发生的那场灾难,但他们都没想过那场地震会在第二天于太平洋遥远的另一端继续肆虐。三陆海岸受灾最为严重,一些地方的水位高达20英尺。那一天,142人因为一场发生在地球另一端海洋深处的灾难而失去生命。

在桥浦地区,熊谷贞好亲眼看到了从智利漂洋过海而来的海啸吞没北上川,“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铺天盖地压下来,”他描述道,“巨大的石头从上游翻滚而下。不是只有一个浪,而是一个接着一个。水涨得很高——有半个河堤高。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我当时想,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啊。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水能没过河堤。”

2011年3月11日地震发生时,熊谷立即意识到接下来就会有海啸,这对住在河边的人来说将是巨大的威胁。警报声闹得人心惶惶,他突然想起自己的8名雇员正在北上川河口附近的一座岛上收割芦苇。他急忙开车冲到岸边,指挥他们乘船撤离。看到雇员安全撤离,他松了一口气,接着驾车回到桥浦地区。

海啸发生时,他正在户外,眼睁睁看着黑色的巨浪冲破河堤,翻滚着朝他袭来。他慌忙逃进车里,在巨浪拍下来前几秒把车开上山路。他从山上往下看,第二次见证了海啸吞噬大川和桥浦地区的场景,他的家和办公室也消失在滔天洪水中。“就好像一座黑色的大山压下来,”他回忆道,“居然山也会移动,令人难以置信。我看到一辆车的尾灯在洪水里闪烁。车里一定还有人。再晚几秒,我可能也淹在那水里了。”

大川的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缺乏的东西——那些被城市人不假思索接受的日常的丑陋。即使我们是在那样一个9月的午后驶进村子,我也能感觉到那种丑陋的缺席。从石卷市市郊到海边,一路上只有几个红绿灯、路标、自动贩卖机或电线杆。没有灯光闪烁的餐馆或24小时便利店,也没有广告牌或自动取款机。最重要的变化源于入耳的声音:树上传来鸟和蝉的二重唱,河水低声潺潺,海浪冲刷着堤岸,还有一种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沙沙声,我花了好几天才弄明白,那是空气穿过芦苇丛时发出的声音。

阿部良助是釜谷村的村长,在海啸发生后的几周里一直在进行搜救工作,聊起村里的生活,他比我遇见的任何人都热情。他描述的家乡和记忆中的童年就是典型的故乡(furato),是想象中的日本世外桃源,那里山林密布,弯弯曲曲的河流划出一片片稻田,还少不了一所小小的当地学校和家庭经营的商店。

村子里有一家相沢家开的烟草店,一街之隔就是最上一家人开的清酒店,支着特有的橙绿相间的遮阳篷。再往前走还有铃木家的豆腐店,隔壁是高桥家的美容院。釜谷村有自己的派出所(koban)或说治安岗亭,只有一名警官负责,釜谷诊所则由受人尊敬的铃木医生负责。村子正中就是一所学校,校门前种了一排樱花树。

“釜谷自然资源丰富,”阿部不紧不慢地说,“自然世界多姿多彩。现在孩子都坐公共汽车去野餐,他们无法真正领略身边的美好。我们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长面、尾崎和福地。我们在海滩上玩棒球——每个小村庄都有一支小球队。我们还在河里玩——你可以随意游泳。我们整个夏天都在外面玩。”

大多数家庭的收入来源都不止一个:在石卷市有一份工作或至少是一份兼职,同时再依靠小小的家庭农场,从森林和河川中汲取自然的馈赠来补贴家用。山上有丰富的菌类、各色浆果和栗子。当地水稻品种被称为“一见钟情”。淡水和咸水共同滋养着这里的自然生命,使这里的芦苇细长却又非常有韧性。水中还孕育着神奇的鱼类,像是鱼鳍带棘刺、头大而扁的杜父鱼 [5] 和日本蚬(shijii),后者在日本是煲汤的一种美味食材。“河川馈赠了我们太多,”阿部良助坦言,“我们还曾用橡树枝和树叶制作捕鱼器。你可以把它放在河床上,当你用抄网把它拉到船上时,里面全是鳗鱼——又大又肥的鳗鱼。” [6]

海啸发生时,釜谷居住着393人。 [7] 超过半数的人——197人——在海啸中丧生,他们的房子也被冲毁。而生还的人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们当时不在村子里,有的在外工作,有的则在上学。那天下午日落时分,留在釜谷的人里大约只有20个没有被洪水吞没,这些人并不包括死在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我们很容易就能用最煽情的语言来描述海啸的悲剧,很多时候甚至是过于轻易就说出口。但在那个9月的下午,我一边开车一边思索,在所有灾区,我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地方损失如此惨重。

一开始,从已经完全修好的公路上丝毫看不出6个月前发生过那场灾难。河边的植被已经重新长起来,碎石也早已被清理干净。但身后一英里处的田地里原本长满成熟的稻谷,现在除了淤泥什么也没有,而且到处一片狼藉:长长的草丛里倒着一辆扭曲的皮卡车,一栋没有窗和屋顶的建筑孤零零地躺在淤泥里。我的目光被我们车子的卫星导航系统屏幕吸引过去。釜谷在那上面只是一个由不同的线和矩形组成的网格,每个街区的房子都清晰可见,学校、派出所和村公所都被单独标记出来。我们开到新北上大桥的转弯处,那里全是穿着黄马甲的维修工人。在卫星导航屏幕上,代表我们车的移动点正停在生机勃勃的村庄村口。然而在现实世界里,这儿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大川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知道。海啸在这里露出了最狰狞的面孔,在所有有关海啸的故事中,发生在这里的最令人动容。在前往学校的路上,我一直有一点心神不宁,一想到那个地方,心就不禁畏缩起来。学校所在地本身就散发着一种安静的气氛,甚至能镇静心神:两层的教学楼掩盖在倾斜的红色屋顶下,曾经的操场周围全是混凝土堆砌的残垣断壁。楼里没有窗,受损严重,表面残留着洪水冲刷的痕迹,多处墙体摇摇欲坠,但钢筋搭建的框架仍然很牢固。抬眼望去,可以看见一座林木茂盛的陡峭山丘,山脚处用混凝土墙加固支撑。

教学楼前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供奉着一堆东西,充当临时神龛。桌上摆放着几瓶花、香座和写有墨水字的木制灵牌。桌上还有果汁、糖果、毛绒玩具和一张镶嵌在相框里的村庄风景照,照片中的村庄沐浴在阳光下,潺潺流水、连绵群山和夏日晴空组成了一幅美好画卷。

有个人正站在神龛前擦拭花瓶,她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厚厚的外套,脚踩一双靴子。她叫平塚直美,住在河的上游,她的女儿小晴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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