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淤泥(2/2)
平塚夫妇又开车前往内陆的体育馆停尸房。越来越多的尸体被运到体育馆,在那里走一系列繁琐的官方流程。很多文件需要填写、归档,运来的尸体要接受医生的检查,然后正式登记,有时候要花好几天才能完成这一流程。家里还有小孩和老人在等着直美和真一郎照顾,他俩不能等那么长时间。于是,填完必要的文件,他们就离开了。
第二天,真一郎就与家人告别,回市里的学校帮忙照顾避难者。他的妻子没有质疑他的决定,实际上他的家人都不认为这一决定令人费解或不同寻常,这就如同期待一位刚经历丧女之痛的妈妈照常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一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如果真一郎因为要找女儿的尸体而不去学校,同事也不会为此责备他。但是,只要是一个有自尊心的日本老师,这么做了以后必然会心怀愧疚。这只是公务人员尽职尽责的典型。
真一郎一有机会就回家。一回家,他就会跟直美去学校体育馆。到了周末,体育馆里已经停放了200具尸体。“他们都被放在蓝色防水帆布上,”她描述道,“其中很多人我都认识。有我学生的家长,有小晴的同学。我可以说:‘我认识他,也认识他,还认识她。’可就是没有小晴。”
10天后,他们决定去大川小学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洪水已经退去不少,他们终于可以驾车涉水前往入釜谷。志愿消防队员已经用挖掘机挖走了各种碎片残骸,路面也已清理干净。但是校舍仍然掩埋在瓦砾堆下,黏着的淤泥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紧挨着交通岛的村口摆放着几张蓝色硬塑料板,上面摆放着一些尸体,清洗后就要送去太平间。几个妈妈站在那里,等着自己的孩子被抬出来。
直美的目光扫过蓝色硬塑料板上的人脸,满心希望能认出小晴来。她有一头蓬松的齐肩长发和一张可爱的圆脸。直美回忆起与小晴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当时妈妈正在照顾弟弟和妹妹,70多岁的祖父在为祖母准备早餐,祖母则在90多岁的曾祖母身旁嘘寒问暖,小晴已经自己默默地穿好衣服,吃完早餐,出门搭校车了。她即将进入小学生活的最后一周,她和直美已经讨论过要在毕业典礼上穿什么衣服。大多数女孩都喜欢西装短外套配格子裙,模仿靓丽的流行乐队女明星的打扮。可是小晴选择了袴,这是一种穿在和服上的优雅的传统正式高褶裙。裙子是直美的,不过小晴几乎跟妈妈一样高了,所以裙子只需稍微改改。
一有机会,直美就会回学校去。直美觉得时间好像在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悄然流逝。家里有很多家务活等着她做,她要花很多精力才能做完这些事。她要花几小时排队加油、购买食物,然后开车回家放下这些东西,再开车去太平间,或是趟过仍然漫着黑水的公路去学校辨认尸体。突然有一天,她发现了小晴的鞋子,接着又找到了她的书包。这些发现令人心碎,又带来某种安慰。直美没有抱任何虚无缥缈的幻想。每天都会在瓦砾堆里挖掘出几具尸体,她知道迟早会找到女儿的。
4月初,托儿所和幼儿园重新开放。直美白天不用再照顾家里两个最小的孩子,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寻找小晴的工作中。
她渐渐发现跟自己一样在入釜谷村口交通岛旁徘徊的家长越来越少。其中有一个叫永沼胜的男人,他沉默寡言且腼腆,正在寻找7岁的儿子琴。作为一名合格的重型车辆操作员,他有时候也会操作着挖掘机在淤泥挖掘搜寻。直美和一个名叫铃木美穗的女人变得十分亲近,美穗已经安葬了12岁的儿子坚登,但仍在寻找9岁的女儿巴那。
永沼胜寻找儿子尸体的决心尤其坚定。每天早晨直美到学校时,都能看见他在黑乎乎的淤泥里操纵着黄色的挖掘机动臂,一遍又一遍地挖寻。随着春天的到来,群山和河流逐渐恢复色彩斑斓的姿态——松树墨绿,落叶树翠绿,竹叶莹黄。但各色树叶与流水所环绕着的却是一片暗黑:这摊淤泥已经吞噬了一切珍贵的东西,并且还在继续。这淤泥有多深?它看上去就像无底深渊,粘在直美的衣服和靴子上,跟着她一起坐车来到她家。泥浆也从胜的挖掘机履带上滴落下来,他每天早晨都要开着它去找他的儿子。“看看这个地方,”直美说,“自己的孩子还埋在这堆烂泥里或漂浮在海上,父母又怎么能休息呢?”
直美是一名英语老师。当她尝试说英语时,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可是她缺乏自信,我们交谈时她还是说日语。在描述灾后发生的事情时,她语速很快,思路清晰,不时做出激动的手势。但是当我问到她自己的一些情况时,她就变得犹豫不安。
她在仙台市长大,但是在冲绳上的大学,那是日本大陆最南端一片美丽的亚热带岛屿,她的父亲就出生在那里。她满怀激情和期待地前往冲绳,到了离开时却只有失望。“我身上流着冲绳人的血,可从来没在那儿生活过。”她回忆道,“我想学习古老的冲绳话和冲绳舞蹈。但是,我的愿望连一半都没有实现。”毕业后,她离开阳光充沛的南方,回到寒冷的北方出生地。
在我遇见的所有大川的妈妈中,直美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哪怕当时还处于极度悲伤的情绪中。许多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都认为海啸的悲剧是无形、黑暗、难以言喻的,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怪兽,遮天蔽日。可是,直美虽然跟其他人一样饱受打击,却觉得它闪闪发光,猛烈却异常耀眼。这种残酷无比的通透,让人无从得到安慰。它刺穿一切,而不仅仅是裹挟,它令人无处可藏。
我和直美谈话的时候,从没有去过她家。她的公公不喜欢记者,她也不想无端惹他生气。我们会在学校见面,然后在开车返回石卷市的路上找路边的餐馆坐下聊天。她告诉我,一开始是当地村民和警察一起搜寻失踪的孩子,村民清理路上的碎石,警察则监督处理尸体的全过程。接着日本自卫队的士兵来了。起初大家还满怀希望,学校周围的瓦砾被一点一点清除。可是搜寻的时间越长,难度也越大。
最初几天,到处都能发现孩子的尸体,很多尸体被冲到山谷洼地——34具尸体堆成软塌塌的一堆。接下来每次只能挖掘出一两具尸体,数量急剧减少。到3月底,失踪的74个孩子中大约还有30个没找到。两周后,只有10个孩子仍然下落不明。4月末,大家在一个水塘里陆续发现4具尸体,这个水塘的水曾经用来灌溉釜谷的稻田。在水塘里被发现的孩子中,有的被埋在水下5英尺深的淤泥里,超出了搜寻人员探测杆的探测距离。很显然,如果要彻底搜寻这片区域,就要先把这里的水排干。于是,机械泵就位,一台发电机不分昼夜地运转。随后,在山的另一边,在距离水塘2英里远的富士沼,露出了一具具尸体。
海啸并不是单个巨浪,它是一波接一波的巨浪冲击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下纵横交错。被卷入这一波波巨浪中的东西,有的被高高抛起,然后几乎原位跌落,但更多的,是先在海啸内部水流和涡流毁灭性的复杂作用下被吞噬,后被抛出,再被拉回,最后又被冲向前方。最有可能发现尸体的地方全都搜索完毕,现在只在距离学校较远的地方发现了新的遗骸,每当有这样的发现,就意味着潜在的搜索范围又要再次扩大。
到了5月,一名医生从直美、真一郎和他们的孩子嘴里提取了唾液样本,以便鉴别出小晴的dna。那个月末,一具小尸体的部分残骸在名振被冲上岸,那是太平洋海岸边的一个小渔村,距离学校4英里远,中间隔着潟湖和一座座高山。残骸情况很糟糕,无法凭肉眼辨别身份,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花了3个月时间才确定它们不属于小晴,而是来自另一个失踪的女孩。
自卫队扩大了搜索范围,在上游的搜寻延伸至间垣和富士沼一带,在下游则覆盖了长面浦附近的村子。从日本各地增援而来的士兵轮流上阵,直美遇见了很多不同的指挥官,可他们都是一头短发,穿着相同的制服,她发现很难把他们区分开来。海啸过去3个月后,自卫队的士兵陆续撤离。
原本有10台推土机和几百人参与搜索行动,后来只剩下一队警察继续搜索,永沼胜也还在坚持挖掘,直美和美穗也照旧每天去学校。这个时候,他们能做的事情所剩无几。每当胜操纵的铁臂挖出什么东西,她们就会围过去检查一番。他们挖出过床垫、摩托车和衣柜,就是再也没有发现尸体残骸。他们还整理了学校前面的神龛,换掉枯萎的花。有时候会有另一台挖掘机加入,它们齐头并进,长长的黄色动臂挥上挖下,看上去就像在跳舞一样。
直美的脑子里渐渐冒出一个想法。她征询胜的意见。“为什么不试试呢?”他这么答道。6月底,她参加了在仙台附近一家培训中心举办的为期一周的培训课。其他报名上课的都是男性,但他们看到直美一点也不好奇,而她也觉得没必要为自己解释什么。一周的课程很快结束,离开时她获得了一张操作挖掘设备的许可证,成为日本少数几名拥有这一资格的女性之一。她立即借了一台挖掘机开始工作,在淤泥里筛寻,希望能找到小晴。
她的公公强烈反对她的行为,认为操作重型机械对一个女人来说十分危险,她本应该待在家里,照顾孩子、丈夫和公婆。直美耐心听他说完,但完全没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