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镇魂(2/2)
没人比土方正志更熟悉东北地区的文学作品和民间传说,那场灾难过后,他立即意识到将出现阴魂不散的情况。“我们都记得福二的故事,”他说,“我们告诉彼此,将有很多这样的新故事出现。从个人角度而言,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鬼魂,但这不是重点。如果人们说自己看见了鬼魂,那没关系——我们可以就此打住。”
土方出生在日本最北端的岛屿北海道,但他是在仙台上的大学,这个成功的移民对第二故乡有着难以言喻的热情。他经营着一家小出版公司,主要出版有关东北地区的图书和期刊。正是土方向我解释了鬼魂政治学及其为东北地区民众带来的机遇和风险。
“我们意识到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他解释道,“但有人在利用他们。这些人试图向他们兜售各种东西,并告诉他们:‘这会减轻你的痛苦。’”他曾遇见一个在海啸中失去儿子的女人,她因为被鬼魂纠缠而困扰。她去过医院,医生给她开了抗抑郁的药。她去过寺庙,僧人卖给她一个护身符,并让她念经。土方说:“但她需要的只是再次见到儿子。很多人跟她一样。他们不在乎见到的是不是鬼魂——他们希望遇见鬼魂。”
“考虑到这些情况,我们觉得必须做点什么。确实有一些人正在经历创伤,如果你的精神健康受到影响,就需要治疗。还有一些人会依赖宗教的力量,那是他们的选择。我们所做的,则是创造一个人们可以接受现实的地方,这个现实就是他们亲眼见证的超自然现象。我们通过文学的力量,提供一种替代方法帮助他人。”
鬼魂不仅不可避免,而且值得庆祝,它们也是东北地区丰富文化的一部分。土方复兴了一种封建时期流行的文学形式:怪谈(kaidan),或说“怪诞奇谭”。怪谈会(kaidan-kai)或“怪诞奇谭会”曾经是一种流行的夏季娱乐方式,鬼故事给人以愉快的寒意,作用相当于前工业时代的空调。土方组织的怪谈会在现代社区中心和公共会堂举行。活动开始是由他的一位作者朗读作品。然后参加活动的听众分享彼此的故事——学生、家庭主妇、有工作的人和退休的人。他还组织怪谈写作比赛,以选集的形式出版其中的优秀作品。其中一位优胜者是须藤文音,某天下午我在土方的办公室见到了她。
她是一个文静优雅的年轻女人,戴着一副深黑色眼镜,额前垂着刘海,在仙台的一个残疾人之家工作。她在渔港小镇气仙沼长大,那里是受海啸影响最严重地区之一。文音的家在海啸波及范围之外,她的妈妈、姐姐和祖父母都未受影响。她的爸爸是一名海洋工程师,办公室位于镇子的港口,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
“我一直在想他,”文音说,“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对自己说,他可能只是受了伤——可能正躺在某家医院。我知道应该做最坏的打算。可是我一点也没这么想。”
文音在仙台度过了痛苦的几天,清理着地震给她公寓制造的混乱,其间不时想起爸爸。海啸过去两周后,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
文音赶在他的棺木被抬回来前回了家。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其中大多数穿着比较随意——因为所有黑色和正式的衣服全被海啸冲走了。“他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被淹死,”文音说,“他是被一块大石头砸中胸部死去的。你只能通过棺木上的一个玻璃窗看到他的脸。已经过去14天了,恐怕他的身体早已腐烂。我从窗口望进去。我看到他面容惨白,脸上有几处伤口。但那仍然是我爸爸的脸。”
她想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可是棺木和窗口都被封了起来。殡仪馆工作人员在棺木上放了一枝白色的花。这没什么不寻常,可文音觉得这很特别。
十天前,她正处于希望与绝望交战最激烈的时刻,她去到一家公共浴室泡温泉,出来后去储物柜取靴子,穿靴子时,她感觉到脚指头那儿有什么东西。“当时感觉很凉,”她回忆道,“即使隔着袜子我也能感觉到很凉。我感觉那是个松软的东西。”她把手伸进靴子,拿出了一朵白色的花,好像刚被切枝,新鲜无瑕。
这是一个小谜团:这个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锁在储物柜的靴子里?她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可当她站在爸爸的棺木前,再次看到同样的鲜花时,她想起了之前的那一幕。“我第一次觉得那可能是坏消息的征兆,”文音说,“爸爸或许已经不在了,那可能就是他死亡的征兆。后来我回忆当时的情形,那花是那么凉,那么白,还有脚趾那种柔软的触感。我认为那就是抚摸爸爸的感觉,他躺在棺木里的时候我无法触摸到的感觉。”
文音明白,花只是花。她不相信有鬼魂,也不认为是死去的爸爸传递给她这个信号——如果这种交流真的存在,亲爱的爸爸怎么会以这么隐晦的方式传达这个消息?“我觉得这只是个巧合,”她说,“我把它美化了。当人们说自己看见鬼魂时,是在讲一个故事,一个早已终止的故事。他们之所以渴望见到鬼魂,是因为这样一来,故事就能继续,或是能画上一个句号。而如果这能给他们带来安慰,那就是件好事。”
这些故事以怪谈的形式发表在土方的杂志上,且具有越来越重要的意义。“无数人在海啸中死去,每个人都不一样,”文音说,“其中大多数人的故事无人知晓。我爸爸叫须藤勉,通过书写他的故事,我与其他人分享了他的死亡。也许某种程度上我拯救了他,或许,我也因此拯救了我自己。”
为海啸受害者提供治疗、食物和避难所后,预防焦虑、抑郁和自杀等无形的次生灾害成为当务之急。海啸过去一年后的一项调查显示,每10个幸存者中就有4个有失眠问题,每5个幸存者中就有1个被抑郁情绪所折磨。酗酒人数激增,患有高血压等与压力相关疾病的人数也突增。由于难以搜集准确数据,很难衡量这场危机的严重程度——以陆前高田市为例,大多数本应参与调查工作的社工都已经被淹死。
“僧侣咖啡馆”虽然形式简单,却逐渐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紧急援助措施。它对海啸难民所起的积极作用显而易见。来自东北各地的请求络绎不绝,金田和他的伙伴每周一次或多次摆出茶点招待来客。但他自己寺庙里的工作也很繁忙,作为镇子上的僧人,他要负责所有日常事务——葬礼,追思仪式,看望生病的人和无依无靠的人,以及日常行政工作。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清楚他承担了太多责任,亲朋好友一开始还有点犹豫不决,后来就越来越急迫地提醒他注意休息。但作为安慰者、组织者和领导者,他变得不可或缺,似乎没有办法让他无视他们的需求。因此,2013年底,他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猛然崩溃。
他的皮肤上冒出令人痛苦的水疱。他太累了,几乎无法下床。他连续几周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电视机前弹奏吉他。“我不记得看了些什么,”金田回忆道,“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电视。我没有听什么爵士乐。我离抑郁只有一步之遥。我不得不停止做任何事。”
累积了三年的身体、心理和精神危机,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有两件事是直接诱因。一件是金田就灾难经历在日本各地发表系列演讲。与紫桃佐代美的丈夫隆洋一样,他也走出受灾地区,希望向外面的世界传达那里的痛苦和复杂情况。但是,和隆洋一样,他最后也带着失望回到灾区,感觉并未将自己想说的传达出来,也没有被外界理解。
第二件事与一个年轻女人有关,我将称她为高桥瑠美子。一天晚上,她给金田打电话,她十分伤心,语无伦次。她说想自杀,还大叫着说有东西正在进入她的身体。她也被亡魂附体了,苦苦哀求这位僧人救救自己。